诗歌鉴赏 唐詩百話   》 91.三傢詠史詩十首      施蜇存 Shi Zhecun

  詠史詩不是一種特定形式的詩,而是一種特定題材的詩。凡是歌詠某一歷史人物或歷史事實的詩,都是詠史詩。《文選》第二十一捲有《詠史》一類,選王粲《詠史》詩一首至虞羲《詠霍將軍北伐》詩一首,共九傢,詩二十一首。其中惟王粲、左思、張協、鮑照四人的詩題作《詠史》,此外,曹植稱《三良詩》,盧諶稱《覽古詩》,謝瞻稱《張子房詩》,顔延年稱《秋鬍詩》、《五君詠》。可知雖不以“詠史”為題,衹要題材是歷史人物或歷史事實,都屬於詠史詩一類。這是詠史詩的先决條件。
  我曾在講陳子昂詩的時候提到過詠史詩。我說陳子昂的《感遇詩》三十八首中有一部分是詠史詩,也是根據那些詩的題材內容來區分的。從陳子昂以後,許多詩人都做過詠史詩,不過很少以“詠史”為題目。例如杜甫的《武侯廟》、《八陣圖》是詠史詩,但《詠懷古跡》八首卻是“懷古”詩,而不是詠史詩了。這裏就牽涉到另一個條件,以歷史人物或歷史事實為題材的,也可能不是詠史詩。藉歷史人物或事實來抒發自己身世之感的,屬於詠懷。遊覽古跡而觸發感慨的,屬於懷古。衹有客觀地賦詠歷史人物或事實,或加以評論,或給前人的史論提出翻案意見,這纔是本色的詠史詩。但這樣的詠史詩,也還很難與詠懷或懷古分清界綫。詩人筆下總有感情,絶對客觀的詠史詩,毫無意義,恐怕許多詩人都不屑下筆。
  但是,晚唐時期,詠史詩似乎時行起來,先後出現了三位詠史詩作者:鬍曾、汪遵、周曇。
  鬍曾的傳記,以《唐才子傳》所載為較詳,現在全抄在這裏:
  鬍曾,長沙人也。鹹通中進士。初,再三下第,有詩云:“翰苑幾時休嫁女,文章早晚罷生兒。上林新桂年年發,不許閑人折一枝。”曾天分高爽,意度不凡,視人間富貴,亦悠悠。遨歷四方,馬跡窮歲月。所在必公卿館縠。上交不諂,下交不瀆,奇士也。嘗為漢南節度從事。作詠史詩。皆題古君臣、爭戰、廢興塵跡。經覽形勝、關山、亭障、江海深阻,一一可賞。人事雖非,風景猶昨。每感輒賦,俱能使人奮飛。至今庸夫孺子,亦知專誦。後有擬效者,不逮矣。至於近體律絶等,哀怨清楚,麯盡幽情,擢居中品,不過也。惜其纔茂而身未穎脫,痛哉!今《詠史詩》一捲,有鹹通中人陳蓋註。及《安定集》十捲行世。
  這篇傳記雖然對鬍曾的生平出處沒有詳細記錄,但可知其人品相當高尚。他的詠史詩在當時已普遍為人傳誦。他的《安定集》詩十捲,今已亡佚,《全唐詩》中收錄了他的雜律絶詩十二首,亦未見有哀怨幽情之作。《詠史詩》,《全唐詩》說原有三捲,今並作一捲。《唐詩紀事》說鬍曾“有詠史詩百篇行於世”。現在《全唐詩》中共存一百五十首,都是七言絶句。所詠以歷史古跡為多,沒有時代次序,似乎隨感隨作。現在選錄四首,以見一斑:
  居廷
  漠漠平沙際碧天,問人云此是居延。
  停驂一顧猶魂斷,蘇武爭禁十九年。
  垓下
  拔山力盡霸圖隳,倚劍空歌不逝騅。
  明月滿營天似水,那堪回首別虞姬。
  華亭
  陸機西沒洛陽城,吳國春風草又青。
  惆悵月中千歲鶴,夜來猶為唳華亭。
  姑蘇臺
  吳王恃霸棄雄纔,貪嚮姑蘇醉緑醅。
  不覺錢塘江上月,一宵西送越兵來。
  這四首,都有些象詠懷古跡,但沒有詩人的感慨。除了第一首結句可以說是作者感懷以外,其他三首都衹是概括了一個歷史事實。第一首詠蘇武被匈奴王扣留了十九年,現在我來到居延,如此荒涼的沙漠地,駐馬一看也都要心驚魂斷,想到蘇武在這個地方住了十九年,怎麽受得了。這首詩不壞,可惜不是鬍曾的創作,他是剽竊了杜牧的詩:
  邊上聞鬍笳
  何處吹笳薄暮天,塞垣高鳥沒狼煙。
  遊人一聽頭堪白,蘇武爭禁十九年。
  第二首寫項羽兵敗別虞姬的故事,第三首寫陸機的故事。陸機在洛陽被殺時嘆息道:“從此不能再聽到華亭鶴唳了。”陸機是華亭(今上海市鬆江縣)人,這地方海濱常有白鶴來棲息。第四首寫吳王夫差耽於酒色,殺戮英雄,以致被越兵所滅。這三首詩都沒有作者的意見。既無所感,又無評論。它們衹是一個歷史故事的歌訣,讀了這個歌訣,就記起這個故事。正如《幼學瓊林》、《竜文鞭影》這些通俗書一樣,以一個四字句概括一個典故,給小學生念,幫助他們的記憶。鬍曾的詠史詩,到明代還是農村蒙館先生教小學生的歷史課本。此外,我們又在《宣和遺事》中看到許多鬍曾的詠史詩,被引用來作為“有詩為證”的唱詞,可知這些詩曾為說唱史書的評彈傢所利用,講到有關的歷史故事,就彈唱一首鬍曾的詩。這又是詠史詩的第二個作用。由以上所舉兩個情況看來,這一類的詠史詩之所以在晚唐時候忽然有許多人大量的寫作,一寫就是一百多首,可知它們是當時的大衆文學。
  《唐詩紀事》記載了一段鬍曾詠史詩的軼事:據說五代時蜀王衍也是個好色酗酒的荒淫國君,有一次在宴飲席上,他自己高唱一首韓琮的《柳枝詞》,詩云:“梁苑隋堤事已空,萬條猶舞舊春風。何如思想千年事,誰見楊花入漢宮。”這是一首藉詠楊柳來悼惜隋煬帝亡國的詩。當下有一個宦官就唱了鬍曾的一首“吳王恃霸棄雄纔”詩。蜀王聽了便發怒罷宴。這件事也反映了鬍曾詠史詩在當時的普遍流行。
  汪遵是宣州涇縣(今安徽宣城)人。幼年即為縣中小吏。勤學苦讀,鹹通七年(公元八六六年)登進士第。與鬍曾是同時同輩。《全唐詩》中收錄他的詠史詩五十九首,也都是七言絶句,風格與鬍曾的詩一樣。這裏也選抄四首為例:
  梁寺
  立國從來為戰功,一朝何事卻談空。
  臺城兵匝無人敵,閑臥高僧滿梵宮。
  燕臺
  禮士招賢萬古名,高臺依舊對燕城。
  如今寂寞無人上,春去秋來草自生。
  陳宮
  椒宮荒宴竟無疑,倏忽山河盡入隋。
  留得後庭亡國麯,至今猶與酒傢吹。
  白頭吟
  失卻青絲素髮生,合歡羅帶意全輕。
  古今人事皆如此,不獨文君與馬卿。
  第一首詠梁武帝佞佛,被侯景圍困,餓死臺城事。第二首詠燕昭王築黃金臺招聘賢士事。第三首詠陳後主荒宴亡國,留下“玉樹後庭花”歌麯至今猶為酒傢妓女吹唱。這二句顯然是用杜牧《泊秦淮》詩意。第四首詠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故事。
  周曇的生平,我們所知更少。《全唐詩》小傳衹說他是唐末人,官為守國子直講,有詠史詩八捲。現在《全唐詩》中改編為二捲,計詩一百九十首,不知是否全帙。但詩的數量已比鬍曾和汪遵多了。
  周曇的詠史詩是有組織有計劃寫作的,它按歷史朝代分為十門,計唐虞門詩四首,三代門十六首,春秋戰國門九十三首,秦門六首,前漢門十六首,後漢門十七首,三國門五首,晉門十一首,六朝門十九首,隋門四首,共一百八十八首。每首詩都以帝王將相為題,不象鬍曾、汪遵那樣用許多地名古跡為題,近似懷古詩。捲前還有二首序詩,題作《吟敘》及《閑吟》。《吟敘》雲:
  歷代興亡億萬心,聖人觀古貴知今。
  古今成敗無多事,月殿花臺幸一吟。
  這是說明他作這些詩,雖然是在月殿花臺閑暇之時偶然吟詠,目的還是提供讀者觀古知今,為歷史的藉鑒。但詩卻做得不好,很有些道學氣,觀點也有些迂儒氣,似乎比不上鬍曾。今抄錄二首供比較:
  項籍
  九垓垂定棄謀臣,一陣無功便殺身。
  壯土誠知輕性命,不思辜負八千人。
  顔回
  陋巷簞瓢睏有年,是時端木飫腥膻。
  宣尼行教何形跡,不肯分甘救子淵。
  第一首詠項籍垓下一敗便輕生自殺,未免對不起八千子弟。第二首詠顔回,怪孔子教育門生太拘於形跡,為什麽不教富有的子貢拿出錢來救濟貧睏多年的顔回?這樣的史論,豈不很迂氣?
  以上唐末三傢詠史詩,看來還是鬍曾寫的較為高明,所以還有單行本流傳着,其餘二傢都未見專集。但即使鬍曾所作,《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還說:“其詩興寄頗淺,格調亦卑。惟其追求興亡,意存勸戒,大旨不悖於風人耳。”
  詠史詩雖然並非開始於鬍曾、汪遵,但大量結集,多至一百首的詠史專著,則是開始於晚唐的鬍曾、汪遵。這就為後世文人開闢了一條著作道路。南宋詩人劉屏山作《汴京紀事詩》,專詠北宋汴都史事;清代詩人厲鶚作《南宋雜事詩》,專詠南宋史事,這一類的詩集,可以說都是晚唐三傢詠史詩的苗裔。
  一九八五年五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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