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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典 》 匯評三國志演義 》
第八十九回 武鄉侯四番用計 南蠻王五次遭擒
羅貫中 Luo Guanzhong
【毛批：瀘水之險不可涉，西洱河之險不可方舟，可謂險之極矣。不謂又有啞泉、柔泉、黑泉、滅泉之惡，尤有甚焉。南方屬火，炎天如火，蜀兵方苦於火，而忽又苦於水，真有出於意料之外者。惟南方險阻出於意料之外，乃愈顯丞相功績，出於意料之外耳。
四擒孟獲，以假棄舊寨為欲退之勢而擒之，是以退為進也。五擒孟獲，以深入重地為不可退之勢而擒之，是以進為進也。五擒之難，倍難於四擒；則五縱之難，亦倍難於四縱。於四擒見孔明之智，於五擒見孔明之勇，於四縱五縱見孔明之仁。
孔明乃先主之所謂水也，而有四泉以難孔明，則是以水厄水矣。又有二溪以助孔明，則又以水濟水矣。至於拜井出泉，而水又自能生水。然則蜀人之有孔明，其亦如魚得水乎！
每讀《封神演義》，滿紙仙道，滿目鬼神，覺姜子牙竟一無所用，不若《三國志》中之偶一見之也。如伏波顯聖，山神指迷，入山求草，祝井出泉，未嘗不仰邀神助，恍遇仙翁；然不可無一，不容有二。使盡賴鬼謀，何以見人謀之善；使盡仗仙力，何以見人力之奇哉！
文章之妙，妙在極熱時寫一冷人，極忙中寫一閑景。如萬安隱者，飄飄然有世外之風，其地則柏澗鬆岩，其人則竹冠藜杖。孔明之遇之，殆與先主之遇水鏡，劉璝之問紫虛，陳震之謁青城，幾相仿佛矣。然先主遇水鏡於難後，孔明則求萬安於難中；紫虛、青城未嘗賴之以救敗，萬安則實賴之以救死。是彼雖極閑，而見者之心極忙；彼雖極冷，而見者之心極熱：又不似前三人之有意無意，為可見可不見之人也。最相類又最不相類，豈非絶世奇事，絶世奇文。
孔明之見隱者不足奇，而奇莫奇於即孟獲之兄也。有四泉之惡，則有二溪之美以為之反；有助虐之孟優，則有助善之孟節以為之反：地既有之，人亦宜然。然我謂孟獲之五擒而不服者正在此。何也？納孟獲之弟之詐降以誘孟獲，與以孟獲誘孟獲無異也；賴孟獲之兄之相救以製孟獲，與以孟獲製孟獲無異也。以孟獲誘孟獲，而孟獲不服；以孟獲製孟獲，愈不服；惟以孔明勝孟獲，而孟獲始傾心折服。則吾得而更觀五縱之後矣。】
卻說孔明自駕小車，自變量百騎前來探路。前有一河，名曰西洱河，水勢雖慢，並無一隻船筏。孔明令伐木為筏而渡，其木到水皆沉。【毛夾批：東方有弱水，南方亦有弱水。】孔明遂問呂凱，凱曰：“聞西洱河上流有一山，其山多竹，大者數圍。可令人伐之，於河上搭起竹橋，以渡軍馬。”孔明即調三萬兵入山，伐竹數十萬根，順水放下，於河面狹處，搭起竹橋，闊十餘丈。【毛夾批：渡瀘水尚可用筏，渡此處衹可搭橋，比前又險。】乃調大軍於河北岸一字兒下寨，便以河為壕塹，以浮橋為門，壘土為城。過橋南岸，一字下三個大營，以待蠻兵。【毛夾批：倚竹橋為寨，全賴篾片之力。】
卻說孟獲自變量十萬蠻兵，恨怒而來。將近西洱河，孟獲引前部一萬刀牌獠丁，直扣前寨搦戰。孔明頭戴綸巾，身披鶴氅，手執羽扇，乘駟馬車，左右衆將簇擁而出。【毛夾批：一邊忿怒，一邊安閑，相形之下，好看煞人。】孔明見孟獲身穿犀皮甲，頭頂朱紅盔，左手輓牌，右手執刀，騎赤毛牛，【毛夾批：又是一樣打扮。】【漁眉批： 騎牛出戰，好看。】口中辱駡；手下萬餘洞丁，各舞刀牌，往來衝突。孔明急令退回本寨，四面緊閉，不許出戰。蠻兵皆裸衣赤身，直到寨門前叫駡。【毛夾批：蠻子一味蠻駡。】諸將大怒，皆來稟孔明曰：“某等情願出寨，决一死戰！”孔明不許。諸將再三欲戰。孔明止曰：“蠻方之人不遵王化，今此一來，狂惡正盛，不可迎也。且宜堅守數日，待其猖獗少懈，吾自有妙計破之。”【毛夾批：蠻人正使蠻性，須要讓他頭勢。】【贄眉批： 此待蠻子每一妙法。】【漁眉批：蠻性。且讓過勢頭。】【鐘眉批：囗（此）待蠻子第一要法。】於是蜀兵堅守數日。孔明在高阜處探之，窺見蠻兵已多懈怠，乃聚諸將曰：“汝等敢出戰否？”衆將欣然要出。孔明先喚趙雲、魏延入帳，嚮耳畔低言，分付如此如此。二人受了計策先進。卻喚王平、馬忠入帳，受計去了。【毛夾批（漁眉批）：此兩路受計，不敘明白。】又喚馬岱分付曰：“吾今棄此三寨，退過河北；吾軍一退，汝可便拆浮橋，移於下流，卻渡趙雲、魏延軍馬過河來接應。”岱受計而去。又喚張翼曰：“吾軍退去，寨中多設燈火。孟獲知之，必來追趕，汝卻斷其後。”張翼受計而退。【毛夾批：此兩路受計，先說明白，又是一樣筆法。】【漁眉批： 兩路受計，卻說明白。】孔明衹教關索護車。衆軍退去，寨中多設燈火。蠻兵望見，不敢衝突。
次日平明，孟獲引大隊蠻兵徑到蜀寨之時，衹見三個大寨，皆無人馬，於內棄下糧草車仗數百餘輛。孟優曰：“諸葛棄寨而走，莫非有計否？”孟獲曰：“吾料諸葛亮棄輜重而去，必因國中有緊急之事：若非吳侵，定是魏伐。故虛張燈火，以為疑兵，棄車仗而去也。【毛夾批：看這般光景，必然料到此處，蠻子原不呆。】【漁眉批： 蠻子料到此處，亦不大呆。】可速追之，不可錯過。”於是孟獲自驅前部，直到西洱河邊。望見河北岸上寨中，旗幟整齊如故，燦若雲錦；沿河一帶，又設錦城。蠻兵哨見，皆不敢進。獲謂優曰：“此是諸葛亮懼吾追趕，故就河北岸少住，不二日必走矣。”【毛夾批：蠻子亦會猜，但孔明手法太高，故猜不着耳。】遂將蠻兵屯於河岸；又使人去山上砍竹為筏，以備渡河；卻將敢戰之兵，皆移於寨前面。卻不知蜀兵早已入自己之境。【毛夾批：衹一句輕輕拈出，方知前所囑趙雲、魏延之計，乃此計也。】【漁眉批： 衹一句輕輕點出，方知前邊趙雲、魏延受計乃此。】
是日，狂風大起。四壁廂火明鼓響，蜀兵殺到。蠻兵獠丁，自相衝突，孟獲大驚，急引宗族洞丁殺開條路，徑奔舊寨。忽一彪軍從寨中殺出，乃是趙雲。【毛夾批：來得突兀。】獲慌忙回西洱河，望山僻處而走。又一彪軍殺出，乃是馬岱。【毛夾批：此處方知所授馬岱之計。】孟獲衹剩得數十個敗殘兵，望山𠔌中而逃。見南北西三處塵頭火光，因此不敢前進，【毛夾批（漁眉批）：此處火光是王平、馬忠，妙在虛寫，令讀者自知。】衹得望東奔走，方纔轉過山口，見一大林之前，數十從人，引一輛小車；車上端坐孔明，呵呵大笑曰：“蠻王孟獲！天敗至此，吾已等候多時也！”【毛夾批：作樂得他好。】【贄眉批： 惡！可恨！氣殺人。】獲大怒，回顧左右曰：“吾遭此人詭計！受辱三次；今幸得這裏相遇。汝等奮力前去，連人帶車砍為粉碎！”【毛夾批：癡蠻子衹怕踏了空。】數騎蠻兵，猛力嚮前。孟獲當先吶喊，搶到大林之前，趷踏一聲，踏了陷坑，一齊塌倒。大林之內，轉出魏延，自變量百軍來，一個個拖出，用索縛定。【毛夾批（漁眉批）：此是四擒。】孔明先到寨中，招安蠻兵，並諸甸酋長洞丁。此時大半皆歸本鄉去了，除死傷外，其餘盡皆歸降。孔明以酒肉相待，以好言撫慰，盡令放回。【毛夾批：到底衹用此法。】【贄眉批： 衹用此法。】【漁眉批：孔明純用此法。】蠻兵皆感嘆而去。少頃，張翼解孟優至。【毛夾批：擒孟優衹用虛寫。】孔明誨之曰：“汝兄愚迷，汝當諫之。今被吾擒了四番，有何面目再見人耶？”孟優羞慚滿面。伏地告求免死。孔明曰：“吾殺汝不在今日。吾且饒汝性命，勸諭汝兄。”令武士解其繩索，放起孟優。優泣拜而去。【毛夾批：先打發去一個。】不一時，魏延解孟獲至。孔明大怒曰：“你今番又被吾擒了，有何理說！”【毛夾批：此時又是一樣面孔。】【漁眉批： 若衹管賜酒食，便沒趣矣。】獲曰：“吾今誤中詭計，死不瞑目！”【贄眉批： 好老面皮。】孔明叱武士推出斬之。【毛夾批：此時又是一樣做法，若衹管賜酒食善言勸之，便沒趣矣。】獲全無懼色，回顧孔明曰：“若敢再放吾回去，必然報四番之恨。”【毛夾批：蠻子真是蠻皮。】【贄眉批： 蠻子原通。】【鐘眉批：好老皮面（當作“面皮”）。】孔明大笑，令左右去其縛，賜酒壓驚，就坐於帳中。【毛夾批：先硬後軟。】孔明問曰：“吾今四次以禮相待，汝尚然不服，何也？”獲曰：“吾雖是化外之人，不似丞相專施詭計，吾如何肯服？”【毛夾批：蠻子偏會強辯。】【贄眉批： 極是，極是！他何嘗蠻？】【鐘眉批：所言極是，他何嘗蠻？】孔明曰：“吾再放汝回去，復能戰乎？”獲曰：“丞相若再拿住吾，吾那時傾心降服，盡獻本洞之物犒軍，誓不反亂。”【毛夾批：蠻子偏會活脫。】孔明即笑而遣之。獲忻然拜謝而去。【毛夾批（漁眉批）：此是四縱。】
於是聚得諸洞壯丁數千人，望南迤邐而行。早望見塵頭起處，一隊兵到；乃是兄弟孟優，重整殘兵，來與兄報仇。【毛夾批：兩人一樣蠻皮。】兄弟二人，抱頭相哭，訴說前事。優曰：“我兵屢敗，蜀兵屢勝，難以抵當。衹可就山陰洞中，退避不出。蜀兵受不過暑氣，自然退矣。”【贄眉批（鐘眉批）： 難兄難弟。】獲問曰：“何處可避？”優曰：“此去西南有一洞，名曰禿竜洞。【漁眉批： 禿竜洞抵不得臥竜崗。】洞主朵思大王，【毛夾批：洞名人名，宛似《西遊記》上名色。】與弟甚厚，可投之。”於是孟獲先教孟優到禿竜洞，【毛夾批：禿竜爭當臥竜？】見了朵思大王。朵思慌引洞兵出迎，孟獲入洞，禮畢，訴說前事。朵思曰：“大王寬心。若蜀兵到來，令他一人一騎不得還鄉，與諸葛亮皆死於此處！”【毛夾批：說得利害，竟似洞中妖怪聲口。】獲大喜，問計於朵思。朵思曰：“此洞中止有兩條路：東北上一路，就是大王所來之路，地勢平坦，土厚水甜，人馬可行；若以木石壘斷洞口，雖有百萬之衆，不能進也。【毛夾批：關門塞狗洞，不算好漢。】西北上有一條路，山險嶺惡，道路窄狹；其中雖有小路，多藏毒蛇惡蝎；黃昏時分，煙瘴大起，直至已午時方收，【毛夾批：與瀘水可以夜渡者又不同。】惟未、申、酉三時，可以往來；【漁眉批： 可知也有可渡時候。】水不可飲，人馬難行。此處更有四個毒泉：一名啞泉，其水頗甜，人若飲之，則不能言，不過旬日必死；【毛夾批：人之嘵嘵多言者，當令飲此。】二曰滅泉，此水與湯無異，人若沐浴，則皮肉皆爛，見骨必死；【毛夾批：今之好潔太甚者，當令遇此。】三曰黑泉，其水微清，人若濺之在身，則手足皆黑而死；【毛夾批：若此泉，恐世人多有在心。】四曰柔泉，其水如冰，人若飲之，咽喉無暖氣，身軀軟弱如綿而死。【毛夾批：今之剛狠太甚者，當令飲此。】此處蟲鳥皆無，惟有漢伏波將軍曾到，【毛夾批：此處先點伏波一句，為下文孔明禱伏波伏綫。】【漁眉批： 先點伏波將軍一句，為下孔明祈禱張本。】自此以後，更無一人到此。【贄眉批： 好個去處，倒好躲債。】今壘斷東北大路，令大王穩居敝洞，若蜀兵見東路截斷，必從西路而入；於路無水，若見此四泉，定然飲水，雖百萬之衆，皆無歸矣。何用刀兵耶！”【毛夾批：孔明慣用火攻，朵思卻欲以水勝。】孟獲大喜，以手加額曰：“今日方有容身之地！”【贄眉批： 得地利矣，恭喜恭喜。】又望北指曰：【漁眉批： 且莫笑。】“任諸葛神機妙算，難以施設！四泉之水，足以報敗兵之恨也！”【毛夾批：先主以孔明為水，誰知好水又遇着惡水。】自此，孟獲、孟優終日與朵思大王筵宴。
卻說孔明連日不見孟獲兵出，遂傳號令教大軍離西洱河，望南進發。此時正當六月炎天，其熱如火。【毛夾批：與上文五月渡瀘相應。○火字與水字正相應。】【漁眉批： 與五月渡瀘相應。】有後人詠南方苦熱詩曰：
山澤欲焦枯，火光覆太虛。不知天地外，暑氣更何如？
又有詩曰：
赤帝施權柄，陰雲不敢生。雲蒸孤鶴喘，海熱巨鰲驚。忍捨溪邊坐，慵拋竹裏行。如何沙塞客，擐甲復長徵。
孔明統領大兵正行之際，忽哨馬飛報：“孟獲退往禿竜洞中不出，將洞口要路壘斷，內有兵把守；山惡嶺峻，不能前進。”孔明請呂凱問之，凱曰：“某曾聞此洞有條路，實不知詳細。”【毛夾批：四泉恐亦圖中之所未詳。】蔣琬曰：“孟獲四次遭擒，既已喪膽，安敢再出？況今天氣炎熱，軍馬疲乏，徵之無益；不如班師回國。”【漁眉批： 頓挫。】孔明曰：“若如此，正中孟獲之計也。吾軍一退，彼必乘勢追之。今已到此，安有復回之理？”【毛夾批：此時之勢，騎虎難下。○入而不能出矣。】遂令王平領數百軍為前部；卻教新降蠻兵引路，尋西北小徑而入。前到一泉，人馬皆渴，爭飲此水。王平探有此路，回報孔明。比及到大寨之時，皆不能言，但指口而已。【毛夾批：與孟優等中酒毒以手指口，前後相對。】【漁眉批： 好看。】孔明大驚，知是中毒，遂自駕小車，自變量十人前來看時，見一潭清水，深不見底，水氣凜凜，軍不敢試。孔明下車，登高望之，四壁峰嶺，鳥雀不聞，心中大疑。【漁眉批： 可知路險。竊意曹操至此，籌無一展。】忽望見遠遠山岡之上，有一古廟。孔明攀藤附葛而到，見一石屋之中，塑一將軍端坐，旁有石碑，乃漢伏波將軍馬援之廟：因平蠻到此，土人立廟祀之。【毛夾批：此處忽然遇着馬超、馬岱之祖。】【漁眉批： 忽見馬超、馬騰之祖。】孔明再拜曰：“亮受先帝托孤之重，今承聖旨，到此平蠻；欲待蠻方既平，然後伐魏吞吳，重安漢室。【毛夾批：大主意。】今軍士不識地理，誤飲毒水，不能出聲。萬望尊神，念本朝恩義，通靈顯聖，護佑三軍！”祈禱已畢，出廟尋土人問之。隱隱望見對山一老叟扶杖而來，形容甚異。【毛夾批：來得奇，與陸遜之遇黃承彥相似。】【贄眉批： 此必伏波之靈，非叟也。】【漁眉批：與陸遜之遇黃承彥相似。】孔明請老叟入廟，禮畢，對坐於石上。孔明問曰：“丈者高姓？”老叟曰：“老夫久聞大國丞相隆名，幸得拜見。蠻方之人，多蒙丞相活命，皆感恩不淺。”孔明問泉水之故，老叟答曰：“軍所飲水，乃啞泉之水也，飲之難言，數日而死。此泉之外，又有三泉：東南有一泉，其水至冷，人若飲水，咽喉無暖氣，身軀軟弱而死，名曰柔泉；正南有一泉，人若濺之在身，手足皆黑而死，名曰黑泉；西南有一泉，沸如熱湯，人若浴之，皮肉盡脫而死，名曰滅泉。【毛夾批：又將四泉歷敘一遍，卻與朵思大王所言參差，前後文法甚變。】【漁眉批： 因啞泉帶出三泉。】敝處有此四泉，毒氣所聚，無藥可治，又煙瘴甚起，惟未、申、酉三個時辰可往來；餘者時辰，皆瘴氣密佈，觸之即死。”【毛夾批：亦與朵思之言照應。】【漁眉批： 率性說明。】【鐘眉批：此必伏波之靈，囗（非）老叟（下疑有缺）。】孔明曰：“如此則蠻方不可平矣。蠻方不平，安能並吞吳、魏，再興漢室？有負先帝托孤之重，生不如死也！”【毛夾批：讀者至此已是水窮山盡。】老叟曰：“丞相勿憂。老夫指引一處，可以解之。”【毛夾批：忽然絶處逢生。】孔明曰：“老丈有何高見，望乞指教。”老叟曰：“此去正西數裏，有一山𠔌，入內行二十裏，有一溪名曰萬安溪。【毛夾批：衹萬安二字，便可破得四泉名色。】【漁眉批：“萬安”二字便好。】上有一高士，號為萬安隱者；【毛夾批：人以溪名乎？溪以人名乎？】此人不出溪有數十餘年矣。其草庵後有一泉，名安樂泉。【毛夾批：衹安樂兩字，又可破得四泉名色。】【漁眉批：“安樂”二字足見說四泉之惡。】人若中毒，汲其水飲之即愈；有人或生疥癩，或感瘴氣，於萬安溪內浴之，自然無事。【毛夾批：以水治水，以一水治四水。】更兼庵前有一等草，名曰薤葉芸香，【毛夾批：好名色。】人若口含一葉，則瘴氣不染。【毛夾批：草頭郎中賽過服藥。】丞相可速往求之。”孔明拜謝，問曰：“承丈者如此活命之德，感刻不勝。願聞高姓。”老叟入廟曰：“吾乃本處山神，奉伏波將軍之命，特來指引。”言訖、喝開廟後石壁而入。【毛夾批：前有關公顯聖，此處有伏波顯聖。關公自顯聖，伏波又使山神顯聖，愈出愈奇。】【鐘眉批：孔明忠心，囗囗囗囗（感動神明）。】孔明驚訝不已，再拜廟神，尋舊路上車回到大寨。
次日，孔明備信香、禮物，引王平及衆啞軍，連夜望山神所言去處，迤邐而進。入山𠔌小徑，約行二十餘裏，但見長鬆大柏，茂竹奇花，環繞一莊；籬落之中，有數間茅屋，聞得馨香噴鼻。【毛夾批：又是一個水鏡莊、臥竜岡也。】【漁眉批： 百忙中忽敘清雅數筆。】孔明大喜，到莊前扣戶，有一小童出。孔明方欲通姓名，早有一人，竹冠草履，白袍皂縧，碧眼黃發，忻然出曰：“來者莫非漢丞相否？”【毛夾批：又與紫虛上人、青城老叟一般風緻。】【漁眉批： 與紫虛上人、清城老叟一般風緻。】孔明笑曰：“高士何以知之？”隱者曰：“久聞丞相大纛南徵，安得不知！”遂邀孔明入草堂。禮畢，分賓主坐定。孔明告曰：“亮受昭烈皇帝托孤之重，今承嗣君聖旨，領大軍至此，欲服蠻邦，使歸王化。不期孟獲潛入洞中，軍士誤飲啞泉之水。夜來蒙伏波將軍顯聖，言高士有藥泉，可以治之。望乞矜念，賜神水以救衆兵殘生。”【毛夾批：水火不求人，孰知此時水亦甚貴。】隱者曰：“量老夫山野廢人，何勞丞相枉駕。此泉就在庵後。”教取來飲。於是童子引王平等一起啞軍，來到溪邊，汲水飲之；隨即吐出惡涎，便能言語。【毛夾批：如今之服半夏者飲着生薑湯。】童子又引衆軍到萬安溪中沐浴。隱者於庵中進柏子茶、鬆花菜，以待孔明。【毛夾批：百忙中卻偏敘出隱士清冷之況，令人煩襟頓滌。】【漁眉批： 令人煩襟頓滌。】隱者告曰：“此間蠻洞多毒蛇惡蝎，柳花飄入溪泉之間，水不可飲；但掘地為泉，汲水飲之方可。”孔明求薤葉芸香，隱者令衆軍盡意采取：“各人口含一葉，自然瘴氣不侵。”【毛夾批：留香草根何如此草之妙。】孔明拜求隱者姓名，隱者笑曰：“某乃孟獲之兄孟節是也。”【毛夾批（漁眉批）：說出姓名，令人一嚇。】孔明愕然。隱者又曰：“丞相休疑，容伸片言：某一父母所生三人：長即老夫孟節，次孟獲，又次孟優。父母皆亡。二弟強惡，不歸王化。某屢諫不從，故更名改姓，隱居於此。【毛夾批：兄弟之不得如此，可嘆。】今辱弟造反，又勞丞相深入不毛之地，如此生受，孟節合該萬死，故先於丞相之前請罪。”【贄眉批： 奇，奇！一父母所生，自有蠻有不蠻也。】【鐘眉批：奇，奇，一父母所生，自有蠻囗（異）。】孔明嘆曰：“方信盜蹠、下惠之事，今亦有之。”遂與孟節曰：“吾申奏天子，立公為王，可乎？”節曰：“為嫌功名而逃於此，豈復有貪富貴之意！”【毛夾批：泰伯讓天下而逃之蠻方，此蠻又讓蠻王之位而逃之深山，其殆比泰伯之讓而更甚耶？名之曰節，真不愧其名。】【贄眉批（鐘眉批）： 泰伯讓天下而逃之蠻方，此蠻又逃功名，而逃之深山，豈聞泰伯之風而起者耶？】孔明乃具金帛贈之，孟節堅辭不受。【漁眉批： 後人有譏孔明擒孟獲之後，何不立孟節為蠻主？要知節乃世外之人，豈肯復居世內？】孔明嗟嘆不已，拜別而回。後人有詩曰：
高士幽棲獨閉關，武侯曾此破諸蠻。至今古木無人境，猶有寒煙鎖舊山。
孔明回到大寨之中，令軍士掘地取水。掘下二十餘丈，並無滴水；凡掘十餘處，皆是如此。軍士驚慌。【毛夾批：又作一折，令讀者再吃一驚。】孔明夜半焚香告天曰：“臣亮不纔，仰承大漢之福，受命平蠻。今途中乏水，軍馬枯渴。倘上天不絶大漢，即賜甘泉；若氣運已終，臣亮等願死於此處。”是夜祝罷，平明視之，皆得滿井甘泉。【毛夾批：與後文司馬昭祝井遙相對照。】後人有詩曰：
為國平蠻統大兵，心存正道合神明。耿恭拜井甘泉出，諸葛虔誠水夜生。【贄眉批： 好腐詩。】
孔明軍馬既得甘泉，遂安然由小徑直入禿竜洞前下寨。蠻兵探知，來報孟獲曰：“蜀兵不染瘴疫之氣，又無枯渴之患，諸泉皆不應。”【毛夾批：孟獲不是失地利，乃失人和耳。】朵思大王聞知不信，自與孟獲來高山望之。衹見蜀兵安然無事，大桶小擔，搬運水漿，飲馬造飯。朵思見之，毛發聳然，回顧孟獲曰：“此乃神兵也！”【毛夾批：有此處疑為神兵，便生出後文神獸來。】獲曰：“吾兄弟二人與蜀兵决一死戰，就殞於軍前，安肯束手受縛！”朵思曰：“若大王兵敗，吾妻子亦休矣。當殺牛宰馬，大賞洞丁，不避水火，直衝蜀寨，方可得勝。”
於是大賞蠻兵，正欲起程。【毛夾批：讀者至此必謂有一場大廝殺矣，不知下文竟不消廝殺得。】忽報洞後迤西銀冶洞二十一洞主楊鋒引三萬兵來助戰。【毛夾批：讀者至此必謂下文又有一場助戰矣，不知卻是相反。】【漁眉批： 讀史至此者，疑有一場大戰矣。】孟獲大喜曰：“鄰兵助我，我必勝矣！”即與朵思大王出洞迎接。楊鋒引兵入曰：“吾有精兵三萬，皆披鐵甲，能飛山越嶺，足以敵蜀兵百萬；我有五子，皆武藝足備。願助大王。”【漁眉批： 讀至此，又謂有一場大廝殺矣。】鋒令五子入拜，皆彪軀虎體，威風抖擻。孟獲大喜，遂設席相待楊鋒父子。酒至半酣，鋒曰：“軍中少樂，吾隨軍有蠻姑，善舞刀牌，以助一笑。”【毛夾批：先主與劉璋飲酒之時，有諸將舞劍；今楊鋒與孟獲飲酒之時，有花蠻舞刀：正複相似。】獲忻然從之。須臾，數十蠻姑，皆披發跣足，從帳外舞跳而入，群蠻拍手以歌和之。【贄眉批： 好看好看，比今美人以妙喉和紫簫作鳳凰聲者，大不相同也。】楊鋒令二子把盞。二子舉杯詣孟獲、孟優前。二人接杯，方欲飲酒，鋒大喝一聲，二子早將孟獲、孟優執下座來。【毛夾批：董荼那之擒孟獲，則讀者之所料也；楊鋒之擒孟獲，則非讀者之所料。】【漁眉批： 奇，非意想所及。】朵思大王卻待要走，已被楊鋒擒了。蠻姑橫截於帳上，誰敢近前。獲曰：“免死狐悲，物傷其類。吾與汝皆是各洞之主，往日無冤，何故害我？”鋒曰：“吾兄弟子侄皆感諸葛丞相活命之恩，無可以報。【毛夾批：又與前文放回蠻兵照應。】【漁眉批： 吾意此亦非孔明所意及。】今汝反叛，何不擒獻？”於是各洞蠻兵皆走回本鄉。楊鋒將孟獲、孟優、朵思等解赴孔明寨來。【毛夾批（漁眉批）：此是五擒。】孔明令入，楊鋒等拜於帳下曰：“某等子侄皆感丞相恩德，故擒孟獲、孟優等呈獻。”孔明重賞之，令驅孟獲入。孔明笑曰：“汝今番心服乎？”獲曰：“非汝之能，乃吾洞中之人，自相殘害，以致如此。要殺便殺，衹是不服！”【毛夾批（漁眉批）：甚矣，攻心之難。】孔明曰：“汝賺吾入無水之地，更以啞泉、滅泉、黑泉、柔泉如此之毒，吾軍無恙，豈非天意乎？汝何如此執迷？”獲又曰：“吾祖居銀坑山中，有三江之險，重關之固。汝若就彼擒之，吾當子子孫孫，傾心服事。”【毛夾批：縱虎歸穴，然後入穴取虎，更自不易。】【漁眉批： 縱虎歸穴，然後入穴取虎更不容易。】孔明曰：“吾再放汝回去，重整兵馬，與吾共决勝負；如那時擒住，汝再不服，當滅九族。”叱左右去其縛，放起孟獲。獲再拜而去。【毛夾批（漁眉批）：此是五縱。】孔明又將孟優並朵思大王皆釋其縛，賜酒食壓驚。二人悚懼不敢正視。【鐘眉批：又收卻此二人心矣。】孔明令鞍馬送回。【毛夾批：前番先放孟優，次放孟獲；此又先放孟獲，次放孟優。】正是：
深臨險地非容易，更展奇謀豈偶然。
未知孟獲整兵再來，勝負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李贄總評：孟獲卻也頑皮，孔明卻也耐心。想欲藉此消閑過日乎？不然，何不憚煩一至此也！
或曰，孔明不去徵吳伐魏，乃與這夥蠻人頑耍，亦沒正經極矣。不知世上蠻人極多，然一血未嘗不可化誨，衹要耐心誨訓，自然變化。若一性急，蠻人便使起蠻性來，愈多事矣。此為後世待蠻秘訣，作者藉孔明徵蠻而寓言之也，勿太認真也。】
【鐘敬伯總評：世上蠻人極多，未嘗不可化誨，衹要耐心。若一性急，蠻人便使起蠻性來，愈多事矣。此為後世待蠻秘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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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話說三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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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言 | 讀三國志法 | | 第一回 宴桃園豪傑三結義 斬黃巾英雄首立功 | 第二回 張翼德怒鞭督郵 何國舅謀誅宦竪 | | 第三回 議溫明董卓叱丁原 饋金珠李肅說呂布 | 第四回 廢漢帝陳留踐位 謀董賊孟德獻刀 | | 第五回 發矯詔諸鎮應曹公 破關兵三英戰呂布 | 第六回 焚金闕董卓行兇 匿玉璽孫堅背約 | | 第七回 袁紹盤河戰公孫 孫堅跨江擊劉表 | 第八回 王司徒巧使連環計 董太師大鬧鳳儀亭 | | 第九回 除暴兇呂布助司徒 犯長安李傕聽賈詡 | 第十回 勤王室馬騰舉義 報父仇曹操興師 | | 第十一回 劉皇叔北海救孔融 呂溫侯濮陽破曹操 | 第十二回 陶恭祖三讓徐州 曹孟德大戰呂布 | | 第十三回 李傕敦汜大交兵 楊奉董承雙救駕 | 第十四回 曹孟德移駕幸許都 呂奉先乘夜襲徐郡 | | 第十五回 太史慈酣鬥小霸王 孫伯符大戰嚴白虎 | 第十六回 呂奉先射戟轅門 曹孟德敗師淯水 | | 第十七回 袁公路大起七軍 曹孟德會合三將 | 第十八回 賈文和料敵决勝 夏侯惇拔矢啖睛 | | 第十九回 下邳城曹操鏖兵 白門樓呂布殞命 | 第二十回 曹阿瞞許田打圍 董國舅內閣受詔 | | 第二十一回 曹操煮酒論英雄 關公賺城斬車冑 | 第二十二回 袁曹各起馬步三軍 關張共擒王劉二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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