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證道西遊記   》 第八十八回禪到玉華施法會 心猿木土授門人      吳承恩 Wu Chengen

  【李本總批:既要做他們徒弟,衹合學空、學能、學淨,卻去學棒、學鈀、學杖!所以今之學者,衹能得師門之糟粕而已。】
  【澹漪子曰:鳳仙、玉華,俱屬天竺外郡,則唇齒之邦也。行者之存心利濟,彼此無殊,乃一則以祈雨造福,一則以授藝緻禍,何歟?蓋太上曾言之矣 ,曰:“佳兵者,不祥之器。”又曰:“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若行者之棒,能、淨之鈀、杖,皆利器也。以為不祥,則此器不宜輕弄;以為勿示,則此器不可暫離。而乃從而弄之,又從而離之,安保其無盜竊之患哉?按盜兵者為黃獅精。獅者,百獸之師也。以為師而召獅,又以召獅而興師,師與師相尋而不已,毋亦如陽隧之火,方諸之水乎?嚮使弢鋒斂彩,善刀而藏,安得有此?故曰:“聖人為腹不為目。”
  此回提綱雲:“心猿木土授門人。”夫心猿、術、土三君,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是安得有門人哉?如欲學其名稱,則空、能、淨不可學;欲學其法象,則火、木、金不可學;欲學其正果,則佛、菩薩愈不可學。所可學者,惟棒與鈀、杖。而究竟棒與鈀、杖,亦復不可學,僅學其似棒似鈀似杖者而已。籲,是可以為門人乎?】
  話說唐僧喜喜歡歡別了郡侯,在馬上嚮行者道:“賢徒,這一場善果,真勝似比丘國搭救兒童,皆爾之功也。”沙僧道:“比丘國衹救得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兒,怎似這場大雨,滂沱浸潤,活彀者萬萬千千性命!弟子也暗自稱贊大師兄的法力通天,慈恩蓋地也。”八戒笑道:“哥的恩也有,善也有,卻衹是外施仁義,內包禍心。但與老豬走,就要作踐人。”行者道:“我在那裏作踐你?”八戒道:“也彀了,也彀了!常照顧我捆,照顧我吊,照顧我煮,照顧我蒸!今在鳳仙郡施了恩惠與萬萬之人,就該住上半年,帶挈我吃幾頓自在飽飯,卻衹管催趲行路!”長老聞言,喝道:“這個呆子,怎麽衹思量擄嘴!快走路,再莫鬥口!”八戒不敢言,掬掬嘴,挑着行囊,打着哈哈,師徒們奔上大路。此時光景如梭,又值深秋之候,【證道本夾批: 秋。】但見——
  水痕收,山骨瘦。紅葉紛飛,黃花時候。霜晴覺夜長,月白穿窗透。傢傢煙火夕陽多,處處湖光寒水溜。白艹頻香,紅蓼茂。桔緑橙黃,柳衰𠔌秀。荒村雁落碎蘆花,野店雞聲收菽豆。
  衆行彀多時,又見城垣影影,長老舉鞭遙指叫:“悟空,你看那裏又有一座城池,卻不知是甚去處。”行者道:“你我俱未曾到,何以知之?且行至邊前問人。”說不了,忽見樹叢裏走出一個老者,手持竹杖,身着輕衣,足踏一對棕鞋,腰束一條扁帶,慌得唐僧滾鞍下馬,上前道個問訊。那老者扶杖還禮道:“長老那方來的?”唐僧合掌道:“貧僧東土唐朝差往雷音拜佛求經者,今至寶方,遙望城垣,不知是甚去處,特問老施主指教。”那老者聞言,口稱:“有道禪師,我這敝處,乃天竺國下郡,地名玉華縣。縣中城主,就是天竺皇帝之宗室,封為玉華王。此王甚賢,專敬僧道,重愛黎民。老禪師若去相見,必有重敬。”三藏謝了,那老者徑穿樹林而去。
  三藏纔轉身對徒弟備言前事。他三人欣喜,扶師父上馬。三藏道:“沒多路,不須乘馬。”四衆遂步至城邊街道觀看。原來那關廂人傢,做買做賣的,人煙湊集,生意亦甚茂盛。觀其聲音相貌,與中華無異。三藏吩咐:“徒弟們謹慎,切不可放肆。那八戒低了頭,沙僧掩着臉,惟孫行者攙着師父。兩邊人都來爭看,齊聲叫道:“我這裏衹有降竜伏虎的高僧,不曾見降豬伏猴的和尚。”【證道本夾批: 此語卻有和諧。】八戒忍不住,把嘴一掬道:“你們可曾看見降豬王的和尚。”唬得滿街上人跌跌瑀瑀,都往兩邊閃過。行者笑道:“呆子,快藏了嘴,莫裝扮,仔細腳下過橋。”那呆子低着頭,衹是笑。過了吊橋,入城門內,又見那大街上酒樓歌館,熱鬧繁華,果然是神州都邑。有詩為證,詩曰:
  錦城鐵甕萬年堅,臨水依山色色鮮。百貨通湖船入市,千傢沽酒店垂簾。
  樓臺處處人煙廣,巷陌朝朝客賈喧。不亞長安風景好,雞鳴犬吠亦般般。
  三藏心中暗喜道:“人言西域諸番,更不曾到此。細觀此景,與我大唐何異!所為極樂世界,誠此之謂也。”【證道本夾批: 然則大唐亦可稱極樂世界耶!】又聽得人說,白米四錢一石,麻油八釐一斤,真是五穀豐登之處。行彀多時,方到玉華王府,府門左右有長史府、審理廳、典膳所、待客館。三藏道:“徒弟,此間是府,等我進去,朝王驗牒而行。”八戒道:“師父進去,我們可好在衙門前站立?”三藏道:“你不看這門上是‘待客館’三字!你們都去那裏坐下,看有草料,買些喂馬。我見了王,倘或賜齋,便來喚你等同享。”行者道:“師父放心前去,老孫自當理會。”那沙僧把行李挑至館中。館中有看館的人役,見他們面貌醜陋,也不敢問他,也不敢教他出去,衹得讓他坐下不題。
  卻說老師父換了衣帽,拿了關文,徑至王府前,早見引禮官迎着問道:“長老何來?”三藏道:“東土大唐差來大雷音拜佛祖求經之僧,今到貴地,欲倒換關文,特來朝參千歲。”引禮官即為傳奏,那王子果然賢達,即傳旨召進。三藏至殿下施禮,王子即請上殿賜坐。三藏將關文獻上,王子看了,又見有各國印信手押,也就欣然將寶印了,押了花字,收折在案。問道:“國師長老,自你那大唐至此,歷遍諸邦,共有幾多路程?”三藏道:“貧僧也未記程途。但先年蒙觀音菩薩在我王御前顯身,曾留了頌子,言西方十萬八千裏。貧僧在路,已經過一十四遍寒暑矣。”【證道本夾批: 到此處方能總計寒暑,則以前十四年之勞劇拂亂,不言不可知矣!】王子笑道:“十四遍寒暑,即十四年了。想是途中有甚耽擱。”三藏道:“一言難盡!萬蟄千魔,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楚,纔到得寶方!”那王子十分歡喜。即着典膳官備素齋管待。三藏:“啓上殿下,貧僧有三個小徒,在外等候,不敢領齋,但恐遲誤行程。”王子教:“當殿官,快去請長老三位徒弟,進府同齋。”當殿官隨出外相請,都道:“未曾見,未曾見。”有跟隨的人道:“待客館中坐着三個醜貌和尚,想必是也。”當殿官同衆至館中,即問看館的道:“那個是大唐取經僧的高徒?我主有旨,請吃齋也。”八戒正坐打盹,聽見一個齋字,忍不住跳起身來答道:“我們是,我們是!”當殿官一見了,魂飛魄喪,都戰戰的道:“是個豬魈,豬魈!”行者聽見,一把扯住八戒道:“兄弟,放斯文些,莫撒村野。”那衆官見了行者,又道:“是個猴精,猴精!”沙僧拱手道:“列位休得驚恐。我三人都是唐僧的徒弟。”衆官見了,又道:“竈君,竈君!”孫行者即教八戒牽馬,沙僧挑擔,同衆入玉華王府。當殿官先入啓知。
  那王子舉目見那等醜惡,卻也心中害怕。三藏合掌道:“千歲放心,頑徒雖是貌醜,卻都心良。”八戒朝上唱個喏道:“貧僧問訊了。”王子愈覺心驚。三藏道:“頑徒都是山野中收來的,不會行禮,萬望赦罪。”王子奈着驚恐,教典膳官請衆僧官去暴紗亭吃齋,【證道本夾批: 暴紗之名亦不可解。】三藏謝了恩,辭王下殿,同至亭內,埋怨八戒道:“你這夯貨,全不知一毫禮體!索性不開口,便也罷了,怎麽那般粗魯!一句話,足足衝倒泰山!”行者笑道:“還是我不唱喏的好,也省些力氣。”沙僧道:“他唱喏又不等齊,預先就抒着個嘴吆喝。”八戒道:“活淘氣,活淘氣!師父前日教我,見人打個問訊兒是禮。今日打問訊,又說不好,教我怎的幹麽!”三藏道:“我教你見了人打個問訊,不曾教你見王子就此歪纏!常言道,物有幾等物,人有幾等人,如何不分個貴賤?”正說處,見那典膳官帶領人役,調開桌椅,擺上齋來,師徒們卻不言語,各各吃齋。
  卻說那王子退殿進宮,宮中有三個小王子,見他面容改色,即問道:“父王今日為何有此驚恐?”王子道:“適纔有東土大唐差來拜佛取經的一個和尚,倒換關文,卻一表非凡。我留他吃齋,他說有徒弟在府前,我即命請。少時進來,見我不行大禮,打個問訊,我已不快。及擡頭看時,一個個醜似妖魔,心中不覺驚駭,故此面容改色。”原來那三個小王子比衆不同,一個個好武好強,便就伸拳擄袖道:“莫敢是那山裏走來的妖精,假裝人象,待我們拿兵器出去看來!”好王子,大的個拿一條齊眉棍,第二個輪一把九齒鈀,第三個使一根烏油黑棒子,雄糾糾、氣昂昂的走出王府,吆喝道:“什麽取經的和尚!在那裏?”時有典膳官員人等跪下道:“小王,他們在這暴紗亭吃齋哩。”
  小王子不分好歹,闖將進去,喝道:“汝等是人是怪,快早說來,饒你性命!”唬得三藏面容失色,丟下飯碗,躬着身道:“貧僧乃唐朝來取經者,人也,非怪也。”小王子道:“你便還象個人,那三個醜的,斷然是怪!”八戒衹管吃飯不睬。沙僧與行者欠身道:“我等俱是人,面雖醜而心良,身雖夯而性善。汝三個卻是何來,卻這樣海口輕狂?”旁有典膳等官道:“三位是我王之子小殿下。”八戒丟了碗道:“小殿下,各拿兵器怎麽?莫是要與我們打哩?”二王子掣開步,雙手舞鈀,便要打八戒。八戒嘻嘻笑道:“你那鈀衹好與我這鈀做孫子罷了!”即揭衣,腰間取出鈀來,幌一幌,金光萬道,丟瞭解數,有瑞氣千條,把個王子唬得手軟筋麻,不敢舞弄。行者見大的個使一條齊眉棍,跳阿跳的,即耳朵裏取出金箍棒來,幌一幌,碗來粗細,有丈二三長短,着地下一搗,搗了有三尺深淺,竪在那裏,笑道:“我把這棍子送你罷!”那王子聽言,即丟了自己棍,去取那棒,雙手盡氣力一拔,莫想得動分毫,再又端一端,搖一搖,就如生根一般。第三個撒起莽性,使烏油桿棒來打,被沙僧一手劈開,取出降妖寶杖,拈一拈,豔豔光生,紛紛霞亮,唬得那典膳等官,一個個呆呆掙掙,口不能言。三個小王子一齊下拜道:“神師,神師!我等凡人不識,萬望施展一番,我等好拜授也。”行者走近前,輕輕的把棒拿將起來道:“這裏窄狹,不好展手,等我跳在空中,耍一路兒你們看看。”
  好大聖,唿哨一聲,將筋鬥一縱,兩衹腳踏着五色祥雲,起在半空,離地約有三百步高下,把金箍棒丟開個撒花蓋頂,黃竜轉身,一上一下,左旋右轉。起初時人與棒似錦上添花,次後來不見人,衹見一天棒滾。八戒在底下喝聲采,也忍不住手腳,厲聲喊道:“等老豬也去耍耍來!”好呆子,駕起風頭,也到半空,丟開鈀,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前七後八,滿身解數,衹聽得呼呼風響。正使到熱鬧處,沙僧對長老道:“師父,也等老沙去操演操演。”好和尚,雙着腳一跳,輪着杖,也起在空中,衹見那銳氣氤氳,金光縹緲,雙手使降妖杖丟一個丹鳳朝陽,餓虎撲食,緊迎慢擋,捷轉忙攛。弟兄三個即展神通,都在那半空中一齊揚威耀武。【證道本夾批: 棒、鈀、杖既名寶貝,想來碌碌風塵,自不可無此一番施展,其專為授徒而發?】這纔是——
  真禪景象不凡同,大道緣由滿太空。金木施威盈法界,刀圭展轉合圓通。
  神兵精銳隨時顯,丹器花生到處崇。天竺雖高還戒性,玉華王子總歸中。
  唬得那三個小王子,跪在塵埃。暴紗亭大小人員,並王府裏老王子,滿城中軍民男女,僧尼道俗,一應人等,傢傢念佛磕頭,戶戶拈香禮拜。果然是——
  見象歸度衆僧,人間作福享清平。從今果正菩提路,盡是參禪拜佛人。
  他三個各逞雄纔,使了一路,按下祥雲,把兵器收了,到唐僧面前問訊,謝了師恩,各各坐下不題。
  那三個小王子急回宮裏,告奏老王道:“父王萬千之喜!今有莫大之功也!適纔可曾看見半空中舞弄麽?”老王道:“我纔見半空霞彩,就於宮院內同你母親等衆焚香啓拜,更不知是那裏神仙降聚也。”小王子道:“不是那裏神仙,就是那取經僧三個醜徒弟。一個使金箍鐵棒,一個使九齒釘鈀,一個使降妖寶杖,把我三個的兵器,比的通沒有分毫。我們教他使一路,他嫌地上窄狹,不好支吾,等我起在空中,使一路你看。他就各駕雲頭,滿空中祥雲縹緲,瑞氣氤氳。纔然落下,都坐在暴紗亭裏。做兒的十分歡喜,欲要拜他為師,學他手段,保護我邦,此誠莫大之功!不知父王以為何如?”老王聞言,信心從願。當時父子四人,不擺駕,不張蓋,步行到暴紗亭。他四衆收拾行李,欲進府謝齋,辭王起行,偶見玉華王父子上亭來倒身下拜,慌得長老舒身,撲地還禮。行者等閃過旁邊,微微冷笑。衆拜畢,請四衆進府堂上坐。四衆欣然而入,老王起身道:“唐老師父,孤有一事奉求,不知三位高徒,可能容否?”三藏道:“但憑千歲吩咐,小徒不敢不從。”老王道:“孤先見列位時,衹以為唐朝遠來行腳僧,其實肉眼凡胎,多緻輕褻。適見孫師、豬師、沙師起舞在空,方知是仙是佛。孤三個犬子,一生好弄武藝,今謹發虔心,欲拜為門徒,學些武藝。萬望老師開天地之心,普運慈舟,傳度小兒,必以傾城之資奉謝。”行者聞言忍不住呵呵笑道:“你這殿下,好不會事!我等出傢人,巴不得要傳幾個徒弟。你令郎既有從善之心,切不可說起分毫之利,但衹以情相處,足為愛也。”王子聽言,十分歡喜,隨命大排筵宴,就於本府正堂擺列。噫!一聲旨意,即刻俱完。但見那——
  結彩飄巉,香煙馥鬱。戧金桌子挂絞綃,幌人眼目;彩漆椅兒鋪錦綉,添座風光。樹果新鮮,茶湯香噴。三五道閑食清甜,一兩餐饅頭豐潔。蒸酥蜜煎更奇哉,油札糖澆真美矣。有幾瓶香糯素酒,斟出來,賽過瓊漿;獻幾番陽羨仙茶,捧到手,香欺丹桂。般般品品皆齊備,色色行行盡出奇。
  一壁廂叫承應的歌舞吹彈,撮弄演戲。他師徒們並王父子,盡樂一日。不覺天晚,散了酒席,又叫即於暴紗亭鋪設床幃,請師安宿,待明早竭誠焚香,再拜求傳武藝。衆皆聽從,即備香湯,請師沐浴,衆卻歸寢。此時那——
  衆鳥高棲萬簌沉,詩人下榻罷哦吟。銀河光顯天彌亮,野徑荒涼草更深。
  砧杵叮咚敲別院,關山杳窵動鄉心。寒蛩聲朗知人意,嚦嚦床頭破夢魂。
  一宵晚景題過。明早,那老王父子,又來相見這長老。昨日相見,還是王禮,今日就行師禮。那三個小王子對行者、八戒、沙僧當面叩頭,拜問道:“尊師之兵器,還藉出與弟子們看看。”八戒聞言,欣然取出釘鈀,拋在地下。沙僧將寶杖拋出,倚在墻邊。二王子與三王子跳起去便拿,就如蜻蜓撼石柱,一個個掙得紅頭赤臉,莫想拿動半分毫。大王子見了,叫道:“兄弟,莫費力了。師父的兵器,俱是神兵,不知有多少重哩!”八戒笑道:“我的鈀也沒多重,衹有一藏之數,連柄五千零四十八斤。”三王子問沙僧道:“師父寶杖多重?”沙僧笑道:“也是五千零四十八斤。”大王子求行者的金箍棒看。行者去耳朵裏取出一個針兒來,迎風幌一幌,就有碗來粗細,直直的竪立面前。那王父子都皆悚懼,衆官員個個心驚。三個小王子禮拜道:“豬師、沙師之兵,俱隨身帶在衣下,即可取之。孫師為何自耳中取出?見風即長,何也?”行者笑道:“你不知我這棒不是凡間等閑可有者。這棒是——
  鴻蒙初判陶釒容鐵,大禹神人親所設。湖海江河淺共深,曾將此棒知之切。開山治水太平時,流落東洋鎮海闕。日久年深放彩霞,能消能長能光潔。老孫有分取將來,變化無方隨口訣。要大彌於宇宙間,要小卻似針兒節。棒名如意號金箍,天上人間稱一絶。重該一萬三千五百斤,或粗或細能生滅。也曾助我鬧天宮,也曾隨我攻地闕。伏虎降竜處處通,煉魔蕩怪方方徹。舉頭一指太陽昏,天地鬼神皆膽怯。混沌仙傳到至今,原來不是凡間鐵。”
  那王子聽言,個個頂禮不盡。三個嚮前重重拜禮,虔心求授。行者道:“你三人不知學那般武藝。”王子道:“願使棍的就學棍,慣使鈀的就學鈀,愛用杖的就學杖。”行者笑道:“教便也容易,衹是你等無力量,使不得我們的兵器,恐學之不精,如畫虎不成反類狗也。古人云,教訓不嚴師之惰,學問無成子之罪。汝等既有誠心,可去焚香來拜了天地,我先傳你些神力,然後可授武藝。”三個小王子聞言,滿心歡喜,即便親擡香案,沐手焚香,朝天禮拜。拜畢請師傳法。行者轉下身來,對唐僧行禮道:“告尊師,恕弟子之罪。自當年在兩界山蒙師父大德救脫弟子,秉教沙門,一嚮西來,雖不曾重報師恩,卻也曾渡水登山,竭盡心力。今來佛國之鄉,幸遇賢王三子,投拜我等,欲學武藝。彼既為我等之徒弟,即為我師之徒孫也。謹稟過我師,庶好傳授。”三藏十分大喜。八戒、沙僧見行者行禮,也那轉身朝三藏磕頭道:“師父,我等愚魯,拙口鈍腮,不會說話,望師父高坐法位,也讓我兩個各招個徒弟耍耍,也是西方路上之憶念。”三藏俱欣然允之。
  行者纔教三個王子就於暴紗亭後,靜室之間,畫了罡鬥,教三人都俯伏在內,一個個瞑目寧神。這裏卻暗暗念動真言,誦動咒語,將仙氣吹入他三人心腹之中,把元神收歸本捨,傳與口訣,各授得萬千之膂力,運添了火候,卻象個脫胎換骨之法。運遍了子午周天,【證道本夾批: 是傳力,無異傳道之功。】那三個小王子,方纔蘇醒,一齊爬將起來,抹抹臉,精神抖擻,一個個骨壯筋強——大王子就拿得金箍棒,二王子就輪得九齒鈀,三王子就舉得降妖杖。老王見了歡喜不勝,又排素宴,啓謝他師徒四衆。就在筵前各傳各授:學棍的演棍,學鈀的演鈀,學杖的演杖。雖然打幾個轉身,丟幾般解數,終是有些着力,走一路,便喘氣噓噓,不能耐久;蓋他那兵器都有變化,其進退攻揚,隨消隨長,皆有變化自然之妙,此等終是凡夫,豈能以遽及也?當日散了筵宴。
  次日,三個王子又來稱謝道:“感蒙神師授賜了膂力,縱然輪得師的神器,衹是轉換艱難。意欲命工匠依師神器式樣,減削斤兩,打造一般,未知師父肯容否?”八戒道:“好,好,好!說得象話。我們的器械,一則你們使不得,二則我們要護法降魔,正該另造另造。”王子又隨宣召鐵匠,買辦鋼鐵萬斤,就於王府內前院搭廠,支爐鑄造。先一日將鋼鐵煉熟,次日請行者三人將金箍棒、九齒鈀、降妖杖,都取出放在篷廠之間,看樣造作,遂此晝夜不收。
  噫!這兵器原是他們隨身之寶,一刻不可離者,【證道本夾批: 不但不可離,以不可弄。但知慢藏誨盜,豈知妄動招妖?】各藏在身,自有許多光彩護體。今放在廠院中幾日,那霞光有萬道衝天,瑞氣有千般罩地。其夜有一妖精,離城衹有七十裏遠近,山喚豹頭山,洞喚虎口洞,夜坐之間,忽見霞光瑞氣,即駕雲頭而看。原是州城之光彩,他按下云來近前觀看,乃是這三般兵器放光。妖精又喜又愛道:“好寶貝,好寶貝!這是甚人用的,今放在此?也是我的緣法,拿了去呀!拿了去呀!”他愛心一動,弄起威風,將三般兵器,一股收之,徑轉本洞。正是那——【證道本夾批: 信手拈來無窮妙理,方信一部《中庸》處處可禪。】
  道不須臾離,可離非道也。神兵盡落空,枉費參修者。
  畢竟不知怎生尋得這兵器,且聽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言修道者,必內積陰德,外施普濟,方是道高德重,聖賢體用。然普濟之道,是闡揚聖教,傳續道脈之事,苟未到禪性穩定之時,而不可傳人;不遇真正誠信之士,亦未可輕傳。故此回合下二回,皆明師徒接受之邪正,使為師者,不得妄泄天機,失之匪人;求師者,不得妄貪天寶,誤入旁門,須宜謹慎,以免禍患也。
  篇首“唐僧別了郡侯,對行者道:‘這一場善果,勝似比丘國搭救小兒之功。’行者道:‘皆是本人善念,我何功之有?’”是明示金丹大道,遇人不傳秘天寶,傳之匪人泄天機。若遇至人,不得不傳耳。獨是傳道乃成人之事,未能成己,焉能成物?若未到了性之後,中無把柄,則應世接物,易足以敗亂吾道,不但不能成物,而且有以妨己。
  唐僧師徒到玉華州,是已明心見性,了得玉液還丹之道。玉華州,為天竺國下郡。“玉華”者,柔淨之花,性之謂。“天竺”者,天為二人,竺為兩個,陰陽合一,命之謂。了性為玉液還丹,了命為金液大丹。唐僧到玉華州,是已得玉液還丹,雖未得金液大丹,而禪性如明鏡止水,把柄在手,已到有寶之地,可以應世接物,不動不搖,不妨施法會而度群迷矣。學者若不將此處分解個明白,是衹知有降竜伏虎的高僧,不曾見降豬伏猴的和尚也。
  蓋豬猴即竜虎,竜虎即豬猴,不知豬猴,焉知竜虎?八戒為木母,屬東,為青竜,性也。行者為金公,屬西,為白虎,命也。降豬伏猴者,即是降竜伏虎。降得真竜,伏得真虎,即是盡性至命,金丹之全能。不知此中真味,便是後文豹頭山虎口洞之老妖,而何法會之有?其界甚清,讀者須要細玩,不可忽略。故“八戒道;‘你們可曾見降豬王的和尚’。慌得滿街人,跌跌爬爬,都往兩邊閃過。”降豬即是降竜,了性玉液之事,以見不特金液大丹人不易識,即玉液還丹一經說破,凡夫聞之亦必驚疑。“呆子低着頭衹是笑”,是寫其下士聞之,大笑去之也。
  噫!玉液還丹豈易得哉?必要經過十四年之寒暑,走過十萬八千之路途,萬折千魔,多少苦楚,方能得之。苟非遇出世丈夫,信心男子,認得真假者,安可傳也?你看當殿官,去請三徒,慌得戰戰兢兢,王子見那等醜惡,卻也心中害怕。三藏道:“千歲放心,頑徒雖是貌醜,卻都心良”,是寫肉眼凡胎,不識真假.縱能尊師敬友,專在禮貌上打點,不從本心處用誠,便是不肯深信,未可語道之時。
  請四僧去暴紗亭吃齋,豈是尊隆師友之禮乎?“暴”者,粗率之意;“妙”者,輕薄之謂:“亭”者,觀瞻之處。言粗率輕薄,徒取外之觀瞻,以是為禮,其心之怠慢可知。苟於此而顯露圭角,便是傳之匪人,妄泄天機矣。三小王子各持兵器,出府打怪,是已有除邪扶正之志者,而三僧各露兵器以善誘之,三個小王一齊跪下,認得神師,自悔不識,即求拜授。此一經指引失其自美,而知猶有至美者在,已在可教之列,故不妨大展經綸,使迷者心說而誠服,傾心而受教也。
  “行者駕五色祥雲,起在半空,把金箍棒丟開個撒花蓋頂,黃竜翻身,一上一下,左旋右轉,起初人與律似錦上添花,次後來不見人,衹見一天棒滾。”“五色雲起在半空”者,五氣朝元也;“棒丟撒花蓋頂”者,三花聚項也;“黃竜翻身”者,執中用權也;“一上一下”者,乾坤鼎器也;“左旋右轉”者,烏兔藥物也;“起初人與棒似錦上添花”者,攢簇五行也;“次後不見人,衹見一天棒滾”者,渾然一氣也。此開剖先天一氣之運用,執中精一之妙道也。
  “八戒駕起風頭,半空中丟開鈀,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前七後八,滿身解數。”此五行一陰一陽,順生順成,一氣流行之造化也。三為木,天三生水,地八成之;四為金,地四生金,天九成之;五為土,天五生土,地十成之;六為水,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七為火,地二生火,天七成之。此分解《河圖》上下前後左右,五行陰陽之全數,所以成變化而行鬼神也。“沙僧輪着杖,也起在空中,衹見瑞氣絪緼,金光縹緲,寶杖丟一個丹鳳朝陽、餓虎撲食,緊迎慢擋,急轉忙攛”沙僧寶杖為中央真土,黃中通理也。土具五行而生萬物,故瑞氣絪緼,金光縹緲也;其用也能調水火而和金木,故丟個丹鳳朝陽、餓虎撲食也;上無定位,分位四季,故緊迎慢擋、急轉忙攛也。
  “三個都在半空中揚威耀武”,五行攢簇,和合四象,太極之象。詩云。“真禪景象不凡同,大道緣由滿太空。”言真禪之法,與二乘頑空禪學大不相同,乃為真空,真空不空,為大道之因由,即佛正法眼藏,涅槃妙心也。“金水施威盈法界,刀圭展轉合圓通。”言真禪之法,有金木相並,戊已成全之理,而非空空無為之道也。提綱所謂“禪到玉華施法會”,即此法會歟!金丹大道已明明露出,其謂禪者,亦因末及煅煉,則謂之禪,觀於“金木、刀圭”字樣,可知非一禪而已。施展出此等手段,一切迷徒可知道之至尊至貴,,至深,不敢以粗率輕薄外之觀瞻為事,而誠心受教矣。
  “三個小王跪在塵埃,大小官員,王府老小,滿城一應人傢,念佛磕頭,老王子步行到暴紗亭,撲的行禮,以為仙佛臨凡,謹發虔心,願受教誨。”此信服已深,一無所疑,內恭外敬,事之如仙佛,奉之如神明,而不拘於禮貌者。放行者道:“你令郎既有從善之心,切不可說起分毫之利,衹以情相處足矣。”正所謂至人傳,匪人萬兩金不換。所可異者,暴紗事非尊師之禮,又奚必在暴紗亭鋪設床幃,使四衆安宿乎?行者已有言矣,“既有從善之心,切不可說起分毫之利”。蓋真正有道之士,衹取其心,不取其禮,心不誠,雖禮貌盛而亦未可以授道;心若誠,雖禮貌衰而亦何妨以度引。暴紗亭安宿,正以示取心而不取禮也。獨是金丹大道,至易而至難,最簡而最細,極近而極深,與造化爭權,與陰陽相戰,在生死關口上作活計,天地根本上量權衡。若空手猾拳,一無所恃,性命焉能為我所得?是必有把柄焉!
  蓋作仙佛事業,必用仙佛神器,若以凡夫而用神器,如何動得分毫,是非有神力者不能。釘鈀寶杖俱重五千四十八斤,皆合一藏之數。丹經所云“五千四十八黃道,正合一部大藏經”者是也。惟金箍棒重一萬三千五百斤,為《乾·九五》剛健中正,純粹至精之物,而不拘於藏數者,以其變化無窮,而非可以數計。詩中“神禹親手設,混沌傳流直到今”,以見執中精一之理,乃堯傳於舜,舜傳於禹,聖聖相傳,一定不易之道。此等兵器,豈愚夫愚婦無力量者所能拿起乎?不但金箍棒拿不起,即釘鈀寶杖亦拿不起,總以明了性了命皆要神兵,拿了性了命之神兵者,皆要神力。故行者道:“教便容易,衹是你們無力量,使不得我們兵器,我先傳你些神力,然後可授武藝。”噫!法容易而神兵難,神兵容易而力量更難,若無力量神兵難拿,若無神兵法於何施?此先傳神力,後授武藝,所不容已者。
  “暴紗亭後,靜室之間,畫了罡鬥,叫俯伏在內”者,去粗率輕薄之氣,以安靜為宅捨也。“一個個瞑目寧神”者,以寧神為基址也。“暗念真言”者,以念真為要着也。“將仙氣吹入腹中”者,以志氣而壯內也。“把元神收歸本捨”者,以收歸元神為根本也。“傳與口訣”,即此是口訣,而此中之外,別無口訣。“各授萬千之膂力”,即此是膂力,此中之外,別無膂力。果有能依此等口訣,以養力量,勇猛嚮……,而從前之懦柔畏逡之氣,俱化於無有,豈不是脫胎換骨?小王子如夢初醒,一個個骨壯筋強,三般兵器俱拿得也。然既授之以神兵,而使照樣另造,又何以拿不動,而減消斤兩乎?學者若以三僧吝惜猜之,大錯!大錯!蓋口訣須用師授,而神兵還要自造。神兵者,自己防身之慧器,師自有師之慧器,徒自有徒之慧器,衹可照樣而造作,不能取原物而交代者。故八戒道:“我們的器械,一則你使不得,二則我們要護法降魔,正該另造。”言下分明,何等醒人。
  籲!禪到玉華不得不施法而度迷,若接得其人,不可不退藏而自謹。蓋慧器為護法之物,防身之寶,一刻而不可少離者。若一有離,即為好奇者所竊取。三寶放於蓬廠之間,晝夜不收,是何世界,招來豹頭虎口之妖,一把收去也宜矣。結雲:“道不須臾離,可離非道也。神兵盡落空,枉費參修者。”可謂千古修行者之一戒。
  詩曰:
  玉液還月誰得知,知之可作度人師。
  輕傳妄泄遭天譴,大法何容慢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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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西遊記
西遊原旨讀法、新說西遊記總批
第一回靈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第二回悟徹菩提真妙理斷魔歸本合元神
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類盡除名第四回官封弼馬心何足 名註齊天意未寧
第五回亂蟠桃大聖偷丹 反天宮諸神捉怪第六回觀音赴會問原因 小聖施威降大聖
第七回八卦爐中逃大聖 五行山下定心猿第八回我佛造經傳極樂 觀音奉旨上長安
清本第九回 陳光蕊赴任逢災江流僧復仇報本明本第九回袁守誠妙算無私麯 老竜王拙計犯天條
第十回二將軍宮門鎮鬼 唐太宗地府還魂第十一回還受生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蕭瑀正空門
第十二回玄奘秉誠建大會觀音顯象化金蟬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雙叉嶺伯欽留僧
第十四回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第十五回蛇盤山諸神暗佑 鷹愁澗意馬收繮
第十六回觀音院僧謀寶貝 黑風山怪竊袈裟第十七回 孫行者大鬧黑風山觀世音收伏熊羆怪
第十八回觀音院唐僧脫難 高老莊行者降魔第十九回雲棧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經
第二十回黃風嶺唐僧有難 半山中八戒爭先第二十一回護法設莊留大聖須彌靈吉定風魔
第   [I]   [II]   III   [IV]   [V]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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