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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回 清明節寡婦上新墳 永福寺夫人逢故主
蘭陵笑笑生 Lan Lingxiaoxiaosheng
【張批:此回乃散雪娥之由,而嫁玉樓之機,所以出落春梅也。人言此回乃最冷的文字,不知乃是作者最熱的文字,如寫佳人才子到中狀元時也。何則?上文如許鬧熱,卻是西門鬧熱。夫西門,乃作者最不得意之人也。
故其愈鬧熱,卻愈不是作者意思。今看他於出嫁玉樓之先,將春光極力一描,不啻使之如錦如火,蓋雲:前此你在鬧熱中,我卻寒冷之甚;今日我到好時,你卻又不堪了。然而此回卻是寫春,未便寫玉樓。夫玉樓乃作者自喻,而春梅則非自喻之人。蓋雲:且令他自傢人去,反轉炎涼他一番,使他一嚮驕人之念,市井短見之習,自傢愧恥一番。我卻不與他一般見識,我還要自傢愈加儆策,不可如他得時便驕縱。故下文方寫玉樓,而接筆即寫玉簪之橫,見得我雖乾乾終日,尚有小人萋菲於下,設稍不謹,則又亡秦之續,故又接寫“嚴州李衙內受辱”見憂心悄悄, 惟恐如斯,時以患難自儆,羞辱自惕。此我之所以處得意者必如此也。設也稍自放逸,求棗強縣夫妻相守讀書,豈可得哉?此作者直是第一等 人品,第一等身分, 第一等學問寫出來, 以示人處寶貴之方。然而作者寫西門熱鬧,則筆愈放;寫春梅得志,則筆蓄鋒芒而。不露;至後文寫玉樓,則筆愈斂而文愈危,是大聖賢大豪傑作用。是故玉簪乃玉樓鎸名之物,而即以之為抑玉樓之人,見我到富貴雖呼己名而求下於人猶恐不盡然也。至於嚴州,敬濟固以色迷, 而玉樓實以名纍。李衙內以利局人, 即所以害己; 玉樓以計騙人,幾不保其身。 籲!名利場中,酒色局內,觸處生危,十二分斂抑,猶恐不免,君子乾乾終日,蓋以此哉!是故我雲《金瓶》一書,體天道以立言者也。
於此回首夾寫大姐歸去一段文字,後文於雪娥文中篇尾,又夾寫大姐歸去一段文字。止用首尾帶寫,又是一樣章法,總是收煞之筆也。然此回大姐去兩番,而敬濟終不收,是何故?蓋又作者陽秋之筆,到底放不過月娘也,夫大姐即無寄放箱籠,亦有隨身箱籠,於十七回內,明明說搬入上房,乃今止遣大姐獨歸,兩番全不題起箱物,直至後文雪娥逃,來安走,惠秀死,敬濟要告方肯拿出,則月娘之貪刻朋毒無恥, 已皆於不言中寫盡。然則不為大姐哭,當為瓶兒哭也。故必幻化其子,方使月娘貪癖、刻癖、陰毒無恥之癖乃去也。】
詞曰:佳人命薄,嘆豔代紅粉,幾多黃土。豈是老天渾不管,好惡隨人自
取?既賦嬌容,又全慧性,卻遣輕歸去。不平如此,問天天更不語。
可惜國色天香,隨時飛謝,埋沒今如許。藉問繁華何處在?多少樓
臺歌舞,紫陌春遊,緑窗晚秀,姊妹嬌眉嫵。人生失意,從來無問今古。
【張夾批:此回單結金蓮並結瓶兒。】
——右調《翠樓吟》
話說月娘次日備了一張桌,並冥紙尺頭之類,大姐身穿孝服,坐轎子,先叫薛嫂押祭禮,到陳宅來。衹見陳敬濟正在門首站立,便問:“是那裏的?”薛嫂道了萬福說:“姐夫,你休推不知。你丈母傢來與你爹燒紙,送大姐來了。”【綉像眉批:月娘禮短囗,薛嫂說來亦覺口澀】敬濟便道:“我幾巴肏的纔是丈母!【張夾批:然則,永福寺內,真嶽母也。】正月十六貼門神--來遲了半個月。人也入了土,纔來上祭。”薛嫂道:“好姐夫,你丈母說,寡婦傢沒腳蟹,不知親傢靈柩來傢,遲了一步,休怪。”正說着,衹見大姐轎子落在門首。敬濟問:“是誰?”薛嫂道:“再有誰?你丈母心內不好,一者送大姐來傢,二者敬與你爹燒紙。”敬濟駡道:“趁早把淫婦擡回去!好的死了萬萬千千,我要他做甚麽?”【綉像夾批:忽插入金蓮,妙不容言。】薛嫂道:“常言道:嫁夫着主。怎的說這個話?”敬濟道:“我不要這淫婦了,還不與我走?”那擡轎的衹顧站立不動,被敬濟嚮前踢了兩腳,駡道:“還不與我擡了去,我把你花子腳砸折了,把淫婦鬢毛都蒿淨了!”那擡轎子的見他踢起來,衹得擡轎子往傢中走不迭。比及薛嫂叫出他娘張氏來,轎子已擡去了。
薛嫂兒沒奈何,教張氏收下祭禮,走來回覆吳月娘。把吳月娘氣的一個發昏,【綉像眉批:養活女婿幾年,便以為恩;收女婿許多東西,便不題。這燒香好佛人大都如此。】說道:“恁個沒天理的短命囚根子!當初你傢為了官事,搬來丈人傢居住,養活了這幾年,今日反恩將仇報起來了。衹恨死鬼當初攬的好貨在傢裏,弄出事來,到今日教我做臭老鼠,教他這等放屁辣鱢。”【張夾批:不我怨自己。】對着大姐說:“孩兒,你是眼見的,丈人、丈母那些兒虧了他來?你活是他傢人,死是他傢鬼,我傢裏也留以留你。你明日還去,休要怕他,料他挾你不到井裏。他好膽子,恆是殺不了人,【張夾批:透下。】【綉像眉批:月娘數語以拚送大姐,與敬濟打駡矣。】難道世間沒王法管他也怎的!”當晚不題。
到次日,一頂轎子,教玳安兒跟隨着,把大姐又送到陳敬濟傢來。不想陳敬濟不在傢,往墳上替他父親添土疊山子去了。張氏知禮,把大姐留下,對着玳安說:“大官到傢多多上覆親傢,多謝祭禮,休要和他一般見識。他昨日已有酒了,故此這般。等我慢慢說他。”一面管待玳安兒,安撫來傢。
至晚,陳敬濟墳上回來,看見了大姐,就行踢打,駡道:“淫婦,你又來做甚麽?還說我在你傢雌飯吃,你傢收着俺許多箱籠,因起這大産業,【張夾批:將西門傢私,隱隱寫出不明之處。】不道的白養活了女婿!好的死了萬千,我要你這淫婦做甚?”大姐亦駡:“沒廉恥的囚根子!【張夾批:對其姑亦不應如此駡。】沒天理的囚根子!淫婦出去吃人殺了,沒的禁拿我煞氣。”【張夾批:月娘傢教如此無禮。】被敬濟扯過頭髮,盡力打了幾拳頭。他娘走來解勸,把他娘推了一交。他娘叫駡哭喊,說:“好囚根子,紅了眼,把我也不認的了!”到晚上,一頂轎子,把大姐又送將來,分付道:“不討將寄放妝奩箱籠來傢,我把你這淫婦活殺了。”【張夾批:月娘亦當受此氣,以為瓶兒少舒舊恨。】【綉像眉批:既送大姐來,則妝奩箱籠應該還他,為何當下?自
是月娘理短。】這大姐害怕,躲在傢中居住,再不敢去了。這正是:誰知好事多更變,一念翻成怨恨媒。這裏不去。不題。
且說一日,三月清明佳節。吳月娘備辦香燭、金錢冥紙、三牲祭物,擡了兩大食盒,要往城外墳上與西門慶上新墳祭掃。留下孫雪娥和大姐、衆丫頭看傢。【張夾批:留下一事。】帶了孟玉樓和小玉,並奶子如意兒抱着孝哥兒,【張夾批:帶了一事。】都坐轎子往墳上去。又請了吳大舅和大妗子二人同去。出了城門,衹見那郊原野曠,景物芳菲,花紅柳緑,仕女遊人不斷。一年四季,無過春天,最好景緻。日謂之麗日,【張夾批:太平世界。】風謂之和風,【張夾批:太平世界。】【綉像眉批:一篇絶少遊春賦。】吹柳眼,綻花心,拂香塵。天色暖,謂之暄。天色寒,謂之料峭。【張夾批:太平世界。】騎的馬,謂之寶馬。坐的轎,謂之香車。【張夾批:太平人物。】行的路,謂之芳徑。地下飛的塵,謂之香塵。【張夾批:太平境界。】千花發蕊,萬草生芽,謂之春信。韶光淡蕩,淑景融和。【張夾批:太平景象。】小桃深妝臉妖嬈,嫩柳裊宮腰細膩。百轉黃鸝驚回午夢,數聲紫燕說破春愁。【張夾批:太平風物。】日舒長暖澡鵝黃,水渺茫浮香鴨緑。隔水不知誰院落,鞦韆高挂緑楊煙。【張夾批:特用許多話,出落玉樓。信乎作者以之自喻也。】端的春景果然是好。有詩為證:清明何處不生煙,郊外微風挂紙錢。
人笑人歌芳草地,乍晴乍雨杏花天。【張旁批:出題。】
海棠枝上綿鶯語,楊柳堤邊醉客眠。
紅粉佳人爭畫板,彩繩搖拽學飛仙。
吳月娘等轎子到五裏原墳上,玳安押着食盒,先到廚下生起火來,【綉像夾批:冷落。】廚役落作整理不題。【張夾批:寫得不堪之甚,方與贈桃一回作照。】月娘與玉樓、小玉、奶子如意兒抱着孝哥兒,到於莊院客坐內坐下吃茶,等着吳大妗子,不見到。玳安嚮西門慶墳上祭臺兒,擺設桌面三牲,羹飯祭物,列下紙錢,衹等吳大妗子。原來大妗子雇不出轎子來,約已牌時分,纔同吳大舅雇了兩個驢兒騎將來。【張夾批:總是冷景。】【綉像眉批:雖是蕭條情景,而誤入寺摧起身之脈,俱淡淡結此,何等幽細。】月娘便說:“大妗子雇不出轎子來,這驢兒怎的騎?”一面吃了茶,換了衣服,同來西門慶墳上祭掃。那月娘手拈着五根香,自拿一根,遞一根與玉樓,又遞一根與奶子如意兒替孝哥上,那兩根遞與吳大舅、大妗子。月娘插在香爐內,深深拜下去,說道:“我的哥哥,你活時為人,死後為神。今日三月清明佳節,你的孝妻吳氏三姐、孟三姐和你周歲孩童孝哥兒,敬來與你墳前燒一陌錢紙。你保佑他長命百歲,替你做墳前拜掃之人。我的哥哥,我和你做夫妻一場,想起你那模樣兒並說的話來,是好傷感人也。”拜畢,掩面痛哭。玉樓嚮前插上香,也深深拜下,同月娘大哭了一場。玉樓上了香,奶子如意兒抱着哥兒也跪下上香,磕了頭。吳大舅、大妗子都炷了香。行畢禮數,玳安把錢紙燒了。【張夾批:不題瓶兒,短甚。】讓到莊上捲棚內,放桌席擺飯,收拾飲酒。月娘讓吳大舅、大妗子上坐。月娘與玉樓下陪。小玉和奶子如意兒,同大妗子傢使的老姐蘭花,也在兩邊打橫列坐,【張夾批:寫得不倫不次,便見得冷淡煞人。】把酒來斟。按下這裏吃酒不題。
卻表那日周守備府裏也上墳。先是春梅隔夜和守備睡,假推做夢,睡夢中哭醒了。【綉像眉批:前真哭,此則假哭矣。世情之假往往從真來,故難測識。】守備慌的問:“你怎的哭?”春梅便說:“我夢見我娘嚮我哭泣,說養我一場,怎地不與他清明寒食燒紙,因此哭醒了。”【張夾批:知己者如此。】守備道:“這個也是養女一場,你的一點孝心。不知你娘墳在何處?”春梅道:“在南門外永福寺後面便是。”守備說:“不打緊,永福寺是我傢香火院,明日咱傢上墳,你叫伴當擡些祭物,往那裏與你娘燒分紙錢,也是好處。”至次日,守備令傢人收拾食盒酒果祭品,徑往城南祖墳上。那裏有大莊院、廳堂、花園、享堂、祭臺。大奶奶、孫二娘並春梅,都坐四人轎,排軍喝路,上墳耍子去了。【張夾批:映前,便有冷熱。】
卻說吳月娘和大舅、大妗子吃了回酒,恐怕晚來,分付玳安、來安兒收拾了食盒酒果,先往杏花村酒樓下,揀高阜去處,人煙熱鬧,那裏設放桌席等候。又見大妗子沒轎子,都把轎子擡着,後面跟隨不坐,領定一簇男女,吳大舅牽着驢兒,壓後同行,踏青遊玩。三月桃花店,五裏杏花村,衹見那隨路上墳遊玩的王孫士女,花紅柳緑,鬧鬧喧喧,不知有多少。正走之間,也是合當有事,遠遠望見緑槐影裏,一座庵院,蓋造得十分齊整。但見:山門高聳,梵宇清幽。當頭敕額字分明,兩下金剛形勢猛。五間大殿,竜鱗瓦砌
碧成行;兩下僧房,龜背磨
磚花嵌縫。前殿塑風調雨順,後殿供過去未來。鐘鼓
樓森立,藏經閣巍峨。旗竿高峻接青雲,寶塔依稀侵碧漢。木魚橫挂,雲板高懸。
佛前燈燭瑩煌,爐內香煙繚繞。幢旗不斷,觀音殿接祖師堂;寶蓋相連,鬼母位
通羅漢殿。時時護法諸天降,歲歲降魔尊者來。【張夾批:捨千金為今日。】
吳月娘便問:“這座寺叫做甚麽寺?”吳大舅便說:“此是周秀老爺香火院,名喚永福禪林。前日姐夫在日,曾捨幾拾兩銀子在這寺中,重修佛殿,方是這般新鮮。”【張夾批:映出。】月娘嚮大妗子說:“咱也到這寺裏看一看。”於是領着一簇男女,進入寺中來。
不一時,小沙彌看見,報與長老知道:“見有許多男女……”便出方丈來迎請,見了吳大舅、吳月娘,嚮前合掌道了問訊,連忙喚小和尚開了佛殿:“請施主菩薩隨喜遊玩,小僧看茶。”那小沙彌開了殿門,領月娘一簇男女,前後兩廊參拜觀看了一回,然後到長老方丈。長老連忙點上茶來,吳大舅請問長老道號,那和尚答說:“小僧法名道堅。這寺是恩主帥府周爺香火院,小僧忝在本寺長老,廊下管百十衆僧行,後邊禪堂中還有許多雲遊僧行,常時坐禪,【張夾批:分明點出梵僧,見西門以此而死。】與四方檀越答報功德。”【綉像夾批:映前鬍僧。】一面方丈中擺齋,讓月娘:“衆菩薩請坐。”月娘道:“不當打攪長老寶剎。”一面拿出五錢銀子,教大舅遞與長老,佛前請香燒。那和尚打問訊謝了,說道:“小僧無甚管待,施主菩薩稍坐,略備一茶而已,何勞費心賜與布施。”不一時,小和尚放下桌兒,拿上素菜齋食餅饊上來。那和尚在旁陪坐,纔舉箸兒讓衆人吃時,忽見兩個青衣漢子,走的氣喘籲籲,暴雷也一般報與長老,【張夾批:如此寫來方襯得起。】說道:“長老還不快出來迎接,府中小奶奶來祭祀來了!”慌的長老披袈裟,戴僧帽不迭,分付小沙彌連忙收了傢活,“請列位菩薩且在小房避避,打發小夫人燒了紙,祭畢去了,再款坐一會不遲。”吳大舅告辭,和尚死活留住,又不肯放。
那和尚慌的鳴起鐘鼓來,出山門迎接,遠遠在馬道口上等候。【張夾批:特襯月娘。】衹見一族青衣人,圍着一乘大轎,從東雲飛般來,轎夫走的個個汗流滿面,衣衫皆濕。【張夾批:映春梅性急。】那長老躬身合掌說道:“小僧不知小奶奶前來,理合遠接,接待遲了,萬勿見罪。”這春梅在轎內答道:“起動長老。”那手下伴當,又早嚮寺後金蓮墳上,忙將祭桌紙錢來擺設下。春梅轎子來到,也不到寺,徑入寺後白楊樹下金蓮墳前下轎。兩邊青衣人伺候。這春梅不慌不忙,來到墳前,擺了香,拜了四拜,說道:“我的娘,今日龐大姐特來與你燒陌紙錢,你好處升天,苦處用錢。早知你死在仇人之手,奴隨問怎的也娶來府中,和奴做一處。還是奴耽誤了你,悔已是遲了。”說畢,令左右把錢紙燒了。這春梅嚮前放聲大哭不已。
吳月娘在僧房內,衹知有宅內小夫人來到,長老出山門迎接,又不見進來。問小和尚,小和尚說:“這寺後有小奶奶的一個姐姐,新近葬下,今日清明節,特來祭掃燒紙。”孟玉樓便道:“怕不就是春梅來了?也不見的。”【張夾批:無嫌人,便如此。】月娘道:“他那得個姐來死了葬在此處?”又問小和尚:“這府裏小夫人姓甚麽?”小和尚道:“姓龐,前日與了長老四五兩經錢,教替他姐姐念經,薦拔生天。”玉樓道:“我聽見他爹說春梅娘傢姓龐,叫龐大姐,莫不是他?”正說話,衹見長老先來,分付小沙彌:“好看好茶。”不一時,轎子擡進方丈二門裏纔下。月娘和玉樓衆人打僧房簾內望外張看,怎樣的小夫人。定睛仔細看時,卻是春梅。但比昔時出落得長大身材,面如滿月,打扮的粉妝玉琢,頭上戴着冠兒,珠翠堆滿,鳳釵半卸,上穿大紅妝花襖,下着翠蘭縷金寬斕裙子,帶着丁當禁步,比昔不同許多。但見:寶髻巍峨,鳳釵半卸。鬍珠環耳邊低挂,金挑鳳鬢後雙拖。紅綉襖偏襯玉香肌,翠
紋裙下映金蓮小。行動處,胸前搖響玉丁當;坐下時,一陣麝蘭香噴鼻。膩粉妝成
脖頸,花鈿巧帖眉尖。舉止驚人,貌比幽花殊麗;姿容閑雅,性如蘭蕙溫柔。若非
綺閣生成,定是蘭房長就。【綉像夾批:二語微帶春秋。】儼若紫府瓊姬離碧漢,
宛如蕊宮仙子下塵寰。
那長老上面獨獨安放一張公座椅兒,讓春梅坐下。【張夾批:為炎涼一吐惡氣。】長老參見已畢,小沙彌拿上茶來。長老遞茶上去,說道:“今日小僧不知小奶奶來這裏祭祀,有失迎接,萬望恕罪。”春梅道:“外日多有起動長老誦經追薦。”【張夾批:補出。】那和尚說:“小僧豈敢。有甚殷勤補報恩主?多蒙小奶奶賜了許多錢襯施。小僧請了八衆禪僧,整做道場,看經禮懺一日。晚夕,又與他老人傢裝些廂庫焚化。道場圓滿,纔打發兩位管傢進城,宅裏回小奶奶話。”春梅吃了茶,小和尚接下鐘盞來。長老衹顧在旁一遞一句與春梅說話,把吳月娘衆人攔阻在內,又不好出來的。
月娘恐怕天晚,使小和尚請下長老來,要起身。那長老又不肯放,走來方丈稟春梅說:“小僧有件事稟知小奶奶。”春梅道:“長老有話,但說無妨。”長老道:“適間有幾位遊玩娘子,在寺中隨喜,不知小奶奶來。如今他要回去,未知小奶奶尊意如何。”春梅道:“長老何不請來相見。”那長老慌的來請。吳月娘又不肯出來,【張夾批:有嫌人便如此。】【綉像眉批:月娘為狠輕薄春梅,為申二姐駡春梅,臨賣又不與一件衣物,今日自無顔見春梅。】衹說:“長老不見罷。天色晚了,俺們告辭去了。”長老見收了他布施,又沒管待,又意不過,衹顧再三催促。吳月娘與孟玉樓、吳大妗子推阻不過,衹得出來,春梅一見便道:“原來是二位娘與大妗子。”於是先讓大妗子轉上,花枝招展磕下頭去。慌的大妗子還禮不迭,說道:“姐姐,今非昔比,折殺老身。”【張夾批:人情如此。】春梅道:“好大妗子,如何說這話,奴不是那樣人。尊卑上下,自然之禮。”【張夾批:羞殺月娘。】【綉像眉批:春梅日“奴不是那樣人”,則月娘是那樣人可知矣。】拜了大妗子,然後嚮月娘、孟玉樓插燭也似磕頭。月娘、玉樓亦欲還禮,【張夾批:人情如此。】春梅那裏肯,扶起,磕下四個頭,說:“不知是娘們在這裏,早知也請出來相見。”月娘道:“姐姐,你自從出了傢門在府中,一嚮奴多缺禮,沒曾看你,你休怪。”【張夾批:炎涼惡氣一吐。】【綉像夾批:懷慚之語。】春梅道:“好奶奶,奴那裏出身,豈敢說怪。”【張夾批:不垂別淚,此時掇欲垂淚矣。】【綉像眉批:此時人颳目春梅矣,而春梅毫不改常作態,大是可兒。】因見奶子如意兒抱着孝哥兒,說道:“哥哥也長的恁大了。”月娘說:“你和小玉過來,與姐姐磕過頭兒。”那如意兒和小玉二人笑嘻嘻過來,亦與春梅都平磕了頭。月娘道:“姐姐,你受他兩個一禮兒。”春梅嚮頭上拔下一對金頭銀簪兒來,插在孝哥兒帽兒上。月娘說:“多謝姐姐簪兒,還不與姐姐唱個喏兒。”如意兒抱着哥兒,真個與春梅唱個喏,把月娘喜歡的要不得。【張夾批:寫月娘真醜盡矣。】玉樓道:“姐姐,你今日不到寺中,咱娘兒們怎得遇在一處相見。”春梅道:“便是因俺娘他老人傢新埋葬在這寺後,奴在他手裏一場,他又無親無故,奴不記挂着替他燒張紙兒,怎生過得去。”【張夾批:醜盡月娘。】月娘道:“我記的你娘沒了好幾年,不知葬在這裏。”【張夾批:作者此時醜詆月娘,盡情放筆矣。】【綉像夾批:月娘亦太老實。】孟玉樓道:“大娘還不知龐大姐說話,說的是潘六姐死了。多虧姐姐,如今把他埋在這裏。”月娘聽了,就不言語了。【張夾批:醜盡月娘。】吳大妗子道:“誰似姐姐這等有恩,【綉像夾批:大妗子轉乖。】不肯忘舊,還葬埋了。【張夾批:醜盡月娘。】你逢節令題念他,來替他燒錢化紙。”春梅道:“好奶奶,想着他怎生擡舉我來!今日他死的苦,這般拋露丟下,怎不埋葬他?”【張夾批:醜盡月娘。將一部隱筆所寫之月娘,到此方放手一醜之也。】【綉像眉批:語語知恩報恩,自令結怨人內愧。】說畢,長老教小和尚放桌兒,擺齋上來。兩張大八仙桌子,蒸酥點心,各樣素饌菜蔬,堆滿春臺,絶細春芽雀舌甜水好茶。衆人吃了,收下傢活去。吳大舅自有僧房管待,不在話下。
孟玉樓起身,心裏要往金蓮墳上看看,替他燒張紙,也是姊妹一場。見月娘不動身,【張夾批:醜絶月娘。夫不動身,在金蓮邊猶可,在春梅邊,真醜絶也。】拿出五分銀子,教小沙彌買紙去。【綉像眉批:金蓮自坐淫耳,未嘗傷及月娘也,月娘何絶之深。】長老道:“娘子不消買去,我這裏有金銀紙,拿幾分燒去。”玉樓把銀子遞與長老,使小沙彌領到後邊白楊樹下金蓮墳上,見三尺墳堆,一堆黃土,數柳青蒿。【張夾批:美人黃土,千古傷心,但不當為金蓮痛。】上了根香,把紙錢點着,拜了一拜,【綉像眉批:到此方偶,景閑冷之極。】說道:“六姐,不知你埋在這裏。今日孟三姐誤到寺中,與你燒陌錢紙,你好處升天,苦處用錢。”一面放聲大哭。【張夾批:哭自己,非哭金蓮也。】那奶子如意兒見玉樓往後邊,也抱了孝哥兒來看一看。月娘在方丈內和春梅說話,教奶子休抱了孩子去,衹怕唬了他。如意兒道:“奶奶,不妨事,我知道。”徑抱到墳上,看玉樓燒紙哭罷回來。
春梅和月娘勻了臉,換了衣裳,分付小伴當將食盒打開,將各樣細果甜食,餚品點心攢盒,擺下兩桌子,布甑內篩上酒來,銀鐘牙箸,請大妗子、月娘、玉樓上坐,他便主位相陪。奶子、小玉,都在兩邊打橫。【張夾批:寫得月娘醜絶。】吳大舅另放一張桌子在僧房內。正飲酒中間,忽見兩個青衣伴當走來,跪下稟道:“老爺在新莊,差小的來請小奶奶看雜耍調百戲的。大奶奶、二奶奶都去了,請奶奶快去哩。”這春梅不慌不忙,【張夾批:將前西門傢無數寫春梅處,一齊圓滿於此。】說:“你回去,知道了。”【綉像眉批:連用不慌不忙,轉似宜慌忙者,春梅婢作夫人,到底不饒。】那二人應諾下來,又不敢去,在下邊等候。大妗子、月娘便要起身,說:“姐姐,不可打攪。天色晚了,你也有事,俺們去罷。”那春梅那裏肯放,衹顧令左右將大鐘來勸道:“咱娘兒們會少離多,彼此都見長着,休要斷了這門親路。【張夾批:醜盡月娘。】奴也沒親沒故,到明日娘的好日子,奴往傢裏走走去。”月娘道:“我的姐姐,說一聲兒就勾了,怎敢起動你?【張夾批:醜絶。為炎涼一吐惡氣。】容一日,奴去看姐姐去。”【綉像眉批:月娘前何據而後何恭?人情乎?勢利乎?君子乎?小人乎?思之可笑。】飲過一杯,月娘說:“我酒勾了,你大妗子沒轎子,十分晚了,不好行的。”春梅道:“大妗子沒轎子,我這裏有跟隨小馬兒,撥一匹與妗子騎,關了傢去。”大妗子再三不肯,辭了,方一面收拾起身。春梅叫過長老來,令小伴當拿出一匹大布、五錢銀子與長老。長老拜謝了,送出山門。春梅與月娘拜別,看着月娘、玉樓衆人上了轎子,他也坐轎子,兩下分路,一簇人明隨喝道,往新莊上去了。正是:樹葉還有相逢時,豈可人無得運時。
【文禹門雲:看到此回,方欲落筆,又復凝神靜坐,仔細尋思。靜氣平心,準情度理,不可少有偏嚮,故示翻新,緻貽閱者之譏,而以醉雷公呼我也。不但為批此書而然也,接人處世,排難解紛,言為心聲,聽其言亦可知其行矣。
此一回寫陳敬濟之昏愚謬妄,其所行所為,固當為是。而西門大姐之無禮,亦不始於今朝,其去而仍回,回而又去,再歸遂不敢再往。當時之情節若斯,蓋大姐亦實有自取之道。月娘原不能無罪,然盡歸罪於月娘,開釋西門慶,此論恐未平允,我所爭者,尚不在此也。
金蓮一淫婦也,春梅先為之掩藏,後為之勾引,且又與之同偷,是又一王婆子而加厲焉。此等婦女,不及早遣之逐之,而留養於傢中,果何意見乎?然則開發不錯也。夫無過而開發,我固無以對彼,有罪而開發,是自作自受,自取其咎,彼將無以對我,我又何慚乎?至於既出西門氏之門,其遇仇人而被殺也,我固不任咎,其遇貴人而得寵也,我原不能居功,我亦不願認錯。婦人視夫為榮辱,升天降淵,視乎時命之高低,不在人品之好歹。譬如朝廷之上,姦佞被誅,是其時乖,亦因人壞。宵小得志,是其命好,非其晶高也,蓮、梅亦猶是焉耳。一旦無心邂逅,見面周旋,禮節謙恭,是春梅不忘舊主,語言遜順,是月娘另續新歡,亦如子孫違教,難免敲臀,妓女從良,亦當颳目,此理所宜然,亦情所必然。不知何為羞殺月娘,醜盡月娘?又何為醜詆月娘?又何為醜絶月娘?況月娘此日,傢未全傾,子亦尚在,無所求於人,亦何所畏於人乎?使批者而有犯法被逐之奴僕,一朝得志,狹路相逢,將何以待之?豈踞坐而謾駡之耶?抑握拳而痛擊之耶?或引咎不遑耶?或懷慚避去耶?此無他,高視春梅,深愛春梅,而竟忘其與敬濟通姦之春梅,為金蓮拉牽之春梅也。
若謂月娘不識英雄,埋沒豪傑,是二人不在賢德之列,逐
之正因識之而後逐也。如不逐去,春梅安得到此地步?方真是埋沒也。若謂月娘不應如此謙讓,大妗於今非昔比一語,已將世路人情說盡,不獨月娘為然,普天之下亦無不然也。蓋亦實有不然者,何責備一婦人之深也。本無此人,本無此事,我又何必與批者作對,亦因處世論事,不可少存偏心。或者我亦偏心乎子請質諸高明之士。】
按:“不知為何羞殺月娘”句,係指竹坡夾批:
“羞殺月娘”。 “醜盡月娘”。 “作者此時醜詆月娘, 盡情放筆矣。”
“醜絶月娘。夫不動身,在金蓮邊猶可,在春梅邊,真醜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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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千古一奇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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匯評全本金瓶梅 | 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 | 第一回 西門慶熱結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親哥嫂 | 第二回 俏潘娘簾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說技 |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賄 設圈套浪子私挑 | 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歡鬧茶坊鄆哥義憤 | 第五回 捉姦情鄆哥定計 飲鴆藥武大遭殃 | 第六回 何九受賄瞞天 王婆幫閑遇雨 | 第七回 薛媒婆說娶孟三兒 楊姑娘氣駡張四舅 | 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 卦燒夫靈和尚聽淫聲 | 第九回 西門慶偷娶潘金蓮 武都頭誤打李皂隸 | 第十回 義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賞芙蓉亭 | 第十一回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 西門慶梳籠李桂姐 | 第十二回 潘金蓮私僕受辱 劉理星魘勝求財 |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墻頭密約 迎春兒隙底私窺 | 第十四回 花子虛因氣喪身 李瓶兒迎姦赴會 | 第十五回 佳人笑賞玩燈樓 狎客幫嫖麗春院 | 第十六回 西門慶擇吉佳期 應伯爵追歡喜慶 | 第十七回 宇給事劾倒楊提督 李瓶兒許嫁蔣竹山 | 第十八回 賂相府西門脫禍 見嬌娘敬濟銷魂 | 第十九回 草裏蛇邏打蔣竹山 李瓶兒情感西門慶 | 第二十回 傻幫閑趨奉鬧華筵 癡子弟爭鋒毀花院 | 第二十一回 吳月娘掃雪烹茶 應伯爵替花邀酒 | 第二十二回 蕙蓮兒偷期蒙愛 春梅姐正色閑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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