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心靈體操   》 第91節:純屬糟粕      劉心武 Liu Xinwu

  據他這樣一算,因為反人道而純屬糟粕的衹有一例,衹占5%;含迷信觀念和低級趣味的加起來五例,占20%;能夠肯定的,即在今天仍可作為協調代間關係的"可利用資源"的例子,竟有"十八孝"之多,占到75%,即四分之三!
  對這位大學生的研究,我始而憤懣氣結,繼而搖頭嘆息,末後我對他說:"當年魯迅先生,還有一批'五·四運動'的健將,他們對那支撐了幾千年封建社會的舊禮教、舊道德、舊書舊文,真是懷着深仇大恨啊!他在《狂人日記》裏藉主人公的口說,幾千年那超穩定狀態的封建社會的歷史,每葉上都寫着'仁義道德'幾個字,但仔細看去,滿本都寫着兩個字是'吃人'!他寫《二十四孝》一文,是1926年了,而且整個《朝花夕拾》的文本,比《墳》、《吶喊》已經平和多了……但魯迅先生已然徹底全盤否定掉的東西,你現在怎麽能這樣毫無心肝地去……搞什麽'定量分析',撈取什麽'可利用資源'啊?!"
  大學生衹是望着我微笑,倒很有點"二十五孝",不,"十九孝"的勁頭,他耐心地對我說:"魯迅當年對封建禮教的那些批判,其文本價值永存。他的那種片面,是時代激情的片面、進步的片面,應當理解,並充分肯定。你們那一代人,對凡是帶'舊'字的事物,'舊社會'、'舊中國'、'舊文化'、'舊文人'、'舊事物'……的反感,也確實是值得尊重的認知和情感。但是時過境遷,我們這一代人,必然要産生新的思路,而且,我們在追逐最新潮的事物,特別是外來--又尤其是西方--的種種最新的學術時尚與生活時尚的同時,也把離得越來越遠的、舊而老的東西,當做最有趣的事物,從中撈取可利用資源……光舉一個例子就夠了,你看現在《老照片》那樣的書賣得多火,而我們,最年輕的一代,是最大的購買閱讀族群……您為什麽還不明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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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為什麽還不明白?
  大學生走後,我一個人靜靜地思考了很久。
  我重讀魯迅先生的《二十四孝》一文,發現他那文章開頭起碼有上千字是且顧不上斥《二十四孝》,而是切齒有聲地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甚至於說:"衹要是對於白話來加以謀害者,都應該滅亡!"
  "五·四運動"以後,白話文取得了决定性的勝利。誰算白話的謀害者呢?我一時還想不出來,但反對白話者,那可是一下子能想出一串來:林琴南、辜鴻銘、陳寅恪、吳宓……
  現在大傢雖然一提起魯迅都是異口同聲地表示崇敬,但是他對反對白話者的那種深仇大恨,究竟還有幾個後人將之視為"可利用資源"呢?
  相反,現在像我上面所提到的林、辜、陳、吳諸位,都出了新版的文集或專著,關於他們的傳記、論說也層出不窮,熱鬧得很,而且正面評價如潮涌動,蔚成一時大觀。而"五·四運動"時為推行白話文鞠躬盡瘁的健將,如錢玄同、劉半農等,真是蕭條得很,他們的書有幾本重印了?銷得動嗎?誰熱心為他們立傳、對之研究考評?甚至一些專業與其無關的大學生,簡直不知道他們是什麽時候幹什麽的人。
  陳寅恪對白話文的態度是最决絶的。他1949年"陸沉下的抉擇",是留在了內地廣州,一直活到1969年,卻始終不用白話文寫作,並且不允許把他寫的書用簡體字、橫排本印製。1996年一傢出版社出了一套"20世紀中國學術文化隨筆大係",共收入20位學界泰鬥的集子,編印都很嚴肅認真,我得到一套,其中陳寅恪一册使我對這位自關於其"最後20年"的傳記出來後,因"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十個字而蜚聲知識界的大學者,有了更多的瞭解,感到彌足珍貴。可是,不久就看見某報上刊登出了出版這套隨筆大係的出版社的道歉聲明,事情的起因是陳的遺屬重申,絶不允許以簡體字、橫排本方式印行陳的任何文字。該出版社並表示將已印行的有白話文序跋、註釋,並以簡體字、橫排本印製的陳的隨筆集加以封存、銷毀。
  陳寅恪的名字和他那"十字箴言",現在是任何一科的大學生都耳熟能詳的,已成為常識範疇裏的東西。白話不白話,如今已然完全不在眺望他那道風景的考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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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離得遠了,當時是非誰管得?時間的篩子所留下的,衹是現在時刻人們眼裏的一道風景。
  我1985年買到一册上海書店印行的張愛玲的小說集《傳奇》,除了加上一個套封,基本上是"民國卅五年十一月增訂本初版"的原樣。那影印的原封面藉用了晚清的一張時裝仕女圖,畫着個裙裾下露出三寸金蓮的女人,幽幽地在那裏弄骨牌,旁邊坐着奶媽,抱着孩子……可是欄桿外,很突兀地,有個比例不對的人形,像鬼魂出現似的,那是現代人,非常好奇地孜孜往裏窺視。光是《桂花蒸阿小悲秋》那樣的標題,就讓我覺得無比新鮮。但是,一位比我大20來歲的同行對那本書便懷有一種天然的反感。為什麽反感?其實,張愛玲在那本書開頭《有幾句話同讀者說》裏,已有所透露:"我自己從來沒有想到要辯白,但是最近一年來常常被人議論到,似乎被列為文化漢姦之一……惟一的嫌疑要末就是所謂'大東亞文學者大會'曾經叫我參加,報上登出的名單內有我;雖然我寫了辭函去……至於還有許多無稽的謾駡,甚而涉及我的私生活……"
  那位同行對我說:"40年代初,我已經是個青年人,那時的情緒整個被抗日這件民族危亡的潑天大事籠罩着,就是愛好文學,也總喜歡那種與民族救亡有直接關係的激昂文字,對於張愛玲那種在民族危亡關頭還衹是津津樂道於'出名要趁早',寫些幽幽地弄骨牌、雇着奶媽抱孩子的富傢女人的喜怨哀樂的文字的作傢,實在是不能不鄙夷……當然,抗戰勝利後,如果把張愛玲定成文化漢姦,我也並不贊成,她確實並沒有去參加日本鬼子搞的那個什麽'大東亞文學者大會',她與汪偽政權的漢姦鬍蘭成有情愛關係,那確實也衹是她的私生活,可是,為什麽日本鬼子會把她列入那種會議的名單?她本人固然沒有在汪偽政權裏做事,可是直到抗戰後鬍蘭成逃匿到溫州,她還去尋找他,這樣的'私生活',又怎能不令人嗤鼻?更何況,50年代她跑到香港,後來又跑到美國,寫了《秧歌》等大厚本的反共小說,思想不去說它了,藝術上也屬於粗製濫造,怎麽你這樣的人,可以這些都置之不論,衹是接受夏志清的那些評價,把她視為了中國現代最了不起的作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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