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廣陵潮   》 第九十一回 念前情璇閨生鼠雀 綿後澤深夜續鸞凰      李涵秋 Li Hanqiu

  世界上萬事萬物,雖變幻無窮,但細細按起來,總離不了因果兩字。古人說得好: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因果循環,理無或爽。讀者有疑心在下所說是迷信的話,在下到也有個比方。譬如種𠔌,下種的時候,將種子細加選擇,種後又及時耕耘,到了收穫的時候,自然是嘉禾穗穗,收成大有。如果下種不加選擇,種後不事耕耘,則收穫之時,是必稗夾雜,難期有成。比之人生,作事的時候是下種,修養的時候是耕耘,結果的時候是收穫,衹須看他種的是什麽因,就可知道結的是什麽果。就本此理由,還有兩句話可以解釋讀者的疑惑,就是因果循環,實係天演公例,並非人權迷信。即如這部《廣陵潮》前後所紀的,多係事實,而因果報應的先例,如楊古愚、楊靖、劉祖翼等,讀者當尚能記憶。不過全部書中,這許多人物,欲一一的明示因果,應從何處說起。仔細想來,衹得在那林雨生的兒子穩子身上來討個下落,到是一個小小頭緒。即如林雨生在那窮愁潦倒的時候,着衣不暖,吃飯不飽,全家三口,在那照墻背後存身,實在已去死路不遠,幸虧遇着一個少年義俠的富玉鸞,一手提拔,薦到伍晉芳這邊,得了職位,不但飽食暖衣,且也得到一點小小權勢。在那稍存良心的人,應當如何感激涕零,力圖報稱。那知他竟天良喪盡,朋比為姦,初則謀孽小翠子,繼則害富玉鸞,欺伍晉芳,姦謀百出,詭計多端,若將這些計劃,正正經經的在社會上,做點事業,何常不是可造之才,無如他竟倒行逆施起來,及到臨頭終離不了觸犯刑章,法場槍斃,並連累老妻改嫁,孤子無依。林雨生如若死而有知,雖慟哭流涕,都來不及。照此看來,豈非一段大大因果。
  如今且說那林雨生的兒子穩子,自從投奔到伍公館裏,畢竟晉芳宅心忠厚,不念前仇,竟安然的留他住下,從前雖答應他介紹到揚州第六工廠去學點工藝,後因名額不多,一時難以補入,衹得仍在伍晉芳公館裏住着,做些零碎雜事。不料林雨生雖作惡萬端,這個穩子到是忠厚老成,安安分分。他也知道他父親的罪惡,所以對於晉芳,極其恭順。常和伍升說:“我每看見儀小姐孤鸞寡鵠,就想起我爹的不是。罪大靡天,所以我這孤苦伶仃,實在是應該受天之虐,又怨誰呢。我如若沒有伍大老爺收留,我也不知道流落那方,死在何處,恐怕連骨殖都要給狗拖完了。如今我活着一天,都是受着伍大老爺的恩典,我衹拿着我這顆良心,盡力來巴結伍大老爺,或者可以稍稍贖我爹的罪。”
  伍升對着他微微的笑道:“罷呀,你這孩子好甜的嘴,我記得你爹在這裏的時候,何常不是外貌恭恭順順,嘴裏說起來,真是仁至義盡,那知他心裏懷着一肚皮的詭計,專門葬送人。”穩子哭喪着臉說道:“伍老爹,你不要再談我爹了。你不信我,你衹看我日後的行事,就知道了。你現在尚還不知道我的心。”說着,就哭起來。伍升拍着他的肩膀說:“好孩子,你不要哭,我和你玩呢。我也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不像你爹。你衹瞧我你來的時候和現在待你的好歹,就知道了。”
  因此伍升有便的時候,在晉芳面前,常提着穩子的好處。內中衹有一個朱二小姐,因當初和林雨生謀孽小翠子的時候,很有點秘密的交情,所以深恐穩子或有些知道,小孩子口頭不謹,對着伍晉芳露些風聲,到不是玩的,常常懷着鬼胎。有一天,催着晉芳道:“小穩子年紀尚輕,給他常住在我傢,又不是事,不如另薦他一處地方學習生意,庶不誤他的終身。”
  伍晉芳點點頭微笑說:“你到真想得周到呢。林雨生在日,與你何恩,你替他這樣出力?我養着穩子,還是看這孩子忠厚,若想到林雨生那種喪盡天良的行為,我早經趕着他出門了。”這幾句話在晉芳出口無心,朱二小姐聽了,卻是觸耳,心裏覺着突突的跳,然面上卻不肯露出驚惶的顔色,就瞅了晉芳一眼,薄怒含嗔的說道:“你這話從何說起!我難道和林雨生有首尾不成?你今天既然說這話,你應該還我憑據。我是大傢人傢的閨房小姐,不似那小傢子女人,會做鬼鬼祟祟的事。我和你這許多年數,你難不成還不相信我麽?”晉芳本因小翠子的自縊,認為終身恨事,又以此事發端於朱二小姐,時常感着不快,不過拿不到她的憑據,認為嫌疑罷了。今見她又說這話,愈加生氣說“你今天的話,又含着刺了。她是已經死去的人,與你尚有何憾,處處還要說她的壞話,未免過分了些。”
  朱二小姐也氣着說道:“我說的是什麽人,衹有你時時刻刻,心裏存着一個小翠子,所以連人傢說話,都要起着疑心。我也知道你的心思,我和小翠子,很該換一個過來,我早死了,留着小翠子,永遠活着,她又會湊趣,又會侍奉,心思又靈巧,相貌又嬌豔,天天伴着你,你纔如心如願的快活着呢。像我這拙口笨,自己知道為着你罷咧,你也不知道,不見情,我又何苦多活着呢。”一面說着,那剪水似的秋波,含着一泡眼淚,就如斷綫真珠般落下來了。在平常時候的晉芳,看見心愛的人,哭得和淚人似的,自必趕緊去撫慰她,朱二小姐也知道晉芳的脾氣,故意用這手段去挾製。那知這日晉芳,先是生了氣,後來想起小翠子在日的好處,未免感動離懷,也忍不住老淚橫流,就立起身來,背着手在房裏打旋。忽的信步望外面走來,正遇着雲麟和三姑娘在一處說話。雲麟就站起來喊了一聲姨父,晉芳見了雲麟,也不似往日的招呼,便說道:“老賢侄,我很羨你有情人終成了眷屬,但願你慧福雙修,始終如一,不要學着我和翠姨,半道相遺,負了薄幸之名,後悔無及。”
  言下大有悲憤填膺之慨。雲麟見他顔色不好,想是為思念翠姨,斷不料到和朱二小姐有這番口角。便說:“這是姨父取笑侄兒了。在侄兒的一番遇合,本來是平常的事,不過中間經過許多波折,中途由合而離,由離而合,因此便覺得和別人不同。但是將來又知道如何結果呢?至於翠姨的事,果然出於意外。但是人生修短,自有天命,姨父也衹可聊作達觀了。”三姑娘道:“論翠姨的為人,實在叫人可憐。不過這種過去的事,又何必多傷心呢,我們年紀說大不大,說小到也不小了,回顧膝下,衹有一個儀兒,可憐又成了個單邊人,後顧茫茫,我從前衹望着小美子長成了,後起有人,可以放了一半心事,那知半途又遭了變故。我呢,已經是半老的人了,情願你和他再能養着個一男半女,也就算了,到是保養着自己的身體要緊。”
  晉芳聽了後顧茫茫,格外觸動他的心事。但是說起朱二小姐,又是氣惱,又說不出怎樣,衹得對三姑娘說:“你也該明白過來了,那人是怎樣,她是一朵玫瑰花,觸手生刺,待人辣辣的,我悔當初魯莽,不加體察,不然如何又會上她的當呢!”三姑娘又笑指着雲麟對晉芳道:“你說我不明白,你真睡在鼓裏呢!你衹問問麟兒,他的丈人和兒子吃官司,就有他夾在裏面,外面知道的人很多哩。”
  晉芳嘆口氣道:“我也近來覺悟了好多,你看他自從回到揚州,母親呢,她是專在佛堂裏念佛。你呢,又不管事,一切大權都握在她手裏,她看我不大出去,偏會拉攏和縣裏太太打得火熱,連我都不放在眼睛裏了。”雲麟道:“姨父千萬不可多心,家庭裏的事,也衹能得過且過。好在我姨娘也不是攬事的人。”這時淑儀聽得他們講話,也慢慢地走到中堂來,先叫了一聲父親,又和雲麟招呼了,坐下來說:“聽父親的話,好像和是姨娘合氣來了。姨娘就有三言兩語,終究是女流,父親為着她生氣,也不合着呀。”
  雲麟笑道:“姨父也不過一時背裏幾句話,决不至就此生分的。”晉芳道:“我們還是談着別的罷。”雲麟道:“妹妹這嚮身體到還好。”三姑娘代答道:“也是三病兩痛的,總之心計重,我也得勸勸罷咧,那裏能醫好她的心病呢。”雲麟道:“妹妹時常憂鬱,老住在傢裏,也不是事。何不到我們傢散散心,我母親也很記念着。”淑儀道:“多謝姨娘費心,我過一日,正要來請姨娘的安,並看看紅姊姊。紅姊姊近來身體好嗎?”雲麟:“近來不知怎樣,也是病懨懨的。到是那玉鳳兒,長的怪俊俏的。過一天我帶了她來,姨娘和妹妹見了,必是歡喜的。”三姑娘道:“紅姑娘這樣嬌怯怯的,怎禁得起病呢!”晉芳道:“不要是懷孕罷,我們又可來叨擾你的湯餅筵了。”雲麟紅着臉說:“現在還不大清楚,再過幾時,就可知道了。”
  晉芳雖和雲麟談着,心裏總覺悶悶的,和雲麟道:“今日天氣頗好,我們就到公園去吃茶,閑散閑散,老侄高興麽?”雲麟正因晉芳生着氣,無以解嘲,聽晉芳說到公園去,也就滿口答應。晉芳道:“我也不換衣裳了,就此去罷。”雲麟遂辭別了三姑娘、淑儀,同晉芳走出門來。雲麟問晉芳坐車子不坐?晉芳道:“這裏離公園不遠,我們就安步當車罷。揚州地方,本來熱鬧街市不多,不過道路很狹,最討人厭的,就是窮小子拉着一輛破爛人力車,沿路抖攬生意,還有坐着人的車子,也往來不絶。所以好好的人行路,衹好讓着車子去出風頭,行人到有好些不方便了。”
  二人慢慢的走到公園門口,忽後面飛也似的趕來一輛簇新的黃包車,坐着一個人,到了公園也下了車,趕着雲麟喊道:“趾青趾青。”雲麟回頭一看,見是熟人,也就停住了腳,和那人談話。晉芳看這人年紀比雲麟大些,中等身材,穿着一件洋灰嗶嘰長衫,不穿馬褂,頭上戴着草帽,鼻子上架着一副玳瑁大圓眼鏡,手裏拿着一根司的剋。長得甚是漂亮,但是滿臉浮滑氣象,竟不像是個正人君子。心想雲麟為什麽和這種人去打招呼呢?又見那人一手攜着雲麟的手說:“你們走的慢,我車子快,我看見你很命的喊你,你不答應,我也衹得趕來了。”雲麟道:“先前我並沒聽得,等你下車喊我,我纔知道是你呢。”就拉着他的手道:“我們進去罷,我還有親戚在前面等着呢。”那人說:“你親戚是誰?”
  雲麟道:“是我的姨父,你也該知道了。”那人說巧極了,我們同進去罷。就走到晉芳面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鞠躬禮。雲麟替他介紹說:“這是我從前的同學喬傢運。”晉芳也就回了禮說:“久慕。我們正苦寂寞,同去吃茶罷。”三人進來,找到一直裏面荷花池的旁邊,三間抱廈內,一個坐位,就泡了茶。這時旁坐也有好許多人,內中有和晉芳認識的,都招呼了。喬傢運卻無人不熟,先過去和諸人談了一回,纔過來和雲麟坐下。雲麟道:“我們好久不見了,你上海去過麽?還是仍在揚州?”
  喬傢運道:“說起話長咧。前時我和你別過之後,我願想安安閑閑的揚州住幾時,那知從前????店裏的一個股東,從上海來找我,要想我去繼續從前的事。我再三辭謝,因為他也知道我傢境不甚充裕,說你既不願去,何妨在揚州弄點事情做做,我很可以幫你的忙。我想既承他的美意,若叫我再去費盡心思,弄那勞什子的報館,我可不願意了。因此商量好久,他拿出幾千洋錢,交給我辦了三百輛人力車,到揚州來,你不看見我坐來的這部車子,多麽好,比我們揚州現在的舊車子,好多着呢。這就是我公司裏的出品,我打算在車子上面整理整理,把舊車子統統淘汰,也可算我的事業呢。”
  晉芳笑道:“人力車的事業,資本到尚在其次,衹是那些拉車子的人,都是一班江北愚民,講理是不能的,一旦蠻橫起來,實在難以處置,老兄能和這種樣子的二三百人打起交道來,豈不要吃虧。”喬傢運竪着一個大拇指道:“老伯勿怪小侄誇句大口,對於這種人,叫小侄使用起來,不怕他不服從。我有車子給他拉,就是他的衣食父母。他若違拗我,衹要奪了他的生計,他的性命就沒有了,他還敢倔強嗎?古人說得好:智者役人,愚者役於人。我就用這個主義,在他們身上取點利息,也不為過。況且無事的時候,他們是拉車子,倘若我遇着不平的時候,要想在揚州鬧點小小風潮,不怕他們不當我的護兵哩。”
  雲麟道:“原來喬大哥辦着人力車公司,我到看不起這小小的事業,還有大大的作用咧。”喬傢運道:“這也是我的一種計劃。”晉芳道:“這種事,我們卻是外行,到要請教利息究竟如何呢?”喬傢運道:“利息不厚,小侄也不願去幹這勞什子了。比如說我在他們身上,每人每天取他兩角小洋的利息,總計起來,就是幾十塊錢。這都是他們情情願願來租了去的,若遇到他碰壞了車子,我就在修理上面敲他們點竹杠。他們因為飯碗計算,也不怕他們不來繳納。”晉芳道:“原來有這許多厚利,難怪辦車子的人很多了。”
  喬傢運又對雲麟說道:“今天真巧極,我本想到你府上找你,請你求老伯一件事,那知竟會在這裏遇着二位,想我的事總有希望了。”晉芳聽說有求他的事,心想我和你面不相識的人,有何事交接。正在詫異,見雲麟問道:“你說的是什麽事?”喬傢運拍着手笑道:“趾青趾青,我看你近來衹知躲在傢裏,對着如夫人享些溫柔的豔福,把外面一切重要的事都置之不問了,我倒佩服你是個高士咧。”雲麟紅着臉說:“這可奇了,我也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我又如何知道你的事呢?”
  喬傢運道:“我和你取笑呢,不要急壞了,這是我的不是。你不知道前次選舉的省議員,已經期滿,現在縣裏正忙着選舉。”晉芳道:“不錯,我前日也聽見這話,縣裏請的籌備主任,不是許道權嗎?這人因孟軍長的炸彈案嫌疑,曾經收押過的,現在不知如何又出來謀事幹了?”喬傢運道:“是的。小侄也知道他和老伯是熟人,所以擬懇趾青求老伯在縣裏謀一個調查主任。”
  晉芳道:“若說別人,兄弟尚可擔承,這許道權從前兄弟因一件事和他有些爭論,去說是必無效果,何必多此一舉呢。所以對於老兄的事,衹可謝絶了。”說着拿兩衹眼睛望着雲麟。雲麟知道晉芳說的就是為紅珠的事,這時也不便說出,衹得對喬傢運道:“傢姨丈這般說,喬大哥衹可另尋別人了。想喬大哥熟識的人很多,謀這事是必成功的。”
  喬傢運道:“我懇伍老伯的,並不是嚮許道權說話。許道權我同他也是熟人,昨日曾經談過,據說這事全權都在縣裏,要請知事委任的。又知道現在縣長,最相信的就是伍老伯,懇你代我求伍老伯,在縣長面前介紹一下,沒有不成功的。”
  晉芳素來也知道喬傢運的為人,不過辦理選舉,在表面上看起來,原是中華民國鄭重民意的大典,但是都為一班半紳矜式的人物把持,任你怎樣公正的人去辦,也不能廓清他們的積弊。況如許道權這種人做了籌備的主任,還有什麽好結果呢,不妨把他推薦,也算是雲麟的一個人情。見雲麟想回絶他呢,恐得罪喬傢運。不回絶他呢,又不知我的意思。正在為難,就說:“既是這樣講,我明天正因事要到縣裏去,且和他說着看,成功呢,果然是好。不成功,請老兄不要怪我辦事不周。”
  喬傢運見伍晉芳滿口答應,知事有把握,忙站起來,嚮晉芳作了一揖,然後又坐着談了許多別事,時已不早,晉芳要走了。喬傢運不肯,拉着雲麟說:“伍老伯和我們是難得遇到的,今日必在這裏杏花村西餐,這是我一點誠心,請你替我留客罷。”
  晉芳和雲麟再三不肯。經不起喬傢運死不肯放,也衹得隨和着吃了夜飯回去。吃飯的時候,大傢談着選舉的事。晉芳笑道:“這選舉的事,你要來謀,我要來幹,謀的人很多着呢。我雖知道個中不舞弊病,但是這弊怎樣舞法,做了調查員有什麽利益,老兄自當明白,何不見教見教呢。”
  喬傢運道:“在老伯是個公正紳士,自然不明白此中道理。若說一經鑽謀着了調查主任,這舞弊的方法多着呢。譬如調查主任的利益,全仗着各處調查員身上。因為當選舉的時候,多數人要謀這調查員的位置。如果得着了,他便把自己調查所得的選舉票子,一古攏兒住不放,好讓他變賣金錢。此種積弊,各處多是如此。單就我們揚州城區說起來,共計五區,每區又分五段,五區共計二十五段,也有三萬多選民。若每段的調查員叫他們報效調查主任五六十張選票,那個敢說個不是。在各調查員固屬惠而不費,在主任就可積少成多,賣起價來,至少也有幾百塊錢。即如要想這許多選票,統統選舉自己也無不可,他就不費一文,那初選當選,穩穩到手。豈不是一件最便宜的事麽!”
  晉芳笑道:“原來有這許多好處,所以老兄要謀幹甚力了。”喬傢運聽到這裏,忙站起來,又對着晉芳深深一揖說:“這事全仗老伯的栽培。”雲麟聽了,心中很不為然。但是喬傢運那廝,不是好惹的,也不願和他辯論。好在菜已吃到布叮,接着咖啡茶也來了,就催着晉芳說:“時候不早,我們還是走罷。”晉芳也立起身來,嚮喬傢運拱拱手說:“深擾了。見委的事,明後日聽信罷。”
  喬傢運因尚要在公園鬼混片時,也不再留。晉芳和雲麟正走出大門,看見穩子拿着一盞亮晶晶的玻璃燈,正候個着。因為三姑娘知道晉芳在公園,特差他來接的。晉芳對雲麟道:“我們正想喊車子,現在穩子來了,我就和他走走。老賢侄,你先坐着車子回去罷。”雲麟遂別過晉芳回去。晉芳和穩子,在街上慢慢地走着,一面問他些幼年的家庭景況。穩子年輕,也不知說話輕重。到了伍公館裏,並沒有和晉芳說話的機會。今見晉芳問他,衹有不知道的不答應,知道的統統說出來了。說:“到我爹要害富大少爺的時候,母親曾和他爭論說,你害了富大少爺,還不要緊,伍大老爺是我們的主人,一衣一食,都靠着他,現在雖衹不在他公館裏,那二太太手裏的每月三十千文,是從那裏來的,如果伍大老爺有了什麽不是,我們還靠誰呢?我爹笑說:你是個婦人傢,那裏知道這件事情,我若把富大少爺去出首,拿到了人,我的功勞,至少也可以得到個大八成知縣。伍大老爺若犯了事,我一運動,就可以當得伍大老爺的差使,那二太太說不定還是我的人呢。伍大老爺想想,這事我爹應該做的嗎?”
  晉芳聽到這一段說話,按着小翠子自縊那一天的情形,心裏恍然大悟,要想趕回去和朱二小姐大鬧一場,仔細一想,小孩子的話,如何作得憑據,鬧起來,反而叫人笑話。我衹要此後不去理她,他自能知道我的用意。心裏想着,又不和穩子說些什麽話,也不去聽他。走到門口,伍升來開了門進去,一直走到三姑娘房裏去。這時三姑娘正和淑儀在那裏做針黹呢,看見晉芳走來,還疑惑他吃醉了酒,走錯路咧。淑儀忙着起身說:“父親回來了麽?今天在什麽地方吃飯?我們等了好一會纔吃飯,就叫穩子來接,父親看見了沒有?”晉芳說:“看見了,同回來的。”三姑娘道:“你吃過酒麽?醉了麽?”晉芳道:“哪裏會醉呢。我知道今日你疑心我為什麽到你房裏來呢,我停一會還要報告你一件事咧。”
  淑儀見父親要和母親談話,就告辭了回自己房裏去。這裏晉芳看三姑娘,徐娘豐韻,穩重端莊,比朱二小姐那種驕矜的態度,真有賢不肖之別了。三姑娘見晉芳呆着臉看她,有點不好意思起來,遂說:“時候已經不早了,看你醉薫薫的,不如早點過去睡罷,有話明日也好談的。”晉芳笑道:“好人,我今日不出去的了,這裏難道不是我睡的地方嗎?”
  三姑娘紅着臉說:“這是什麽意思?你出去之後,淑儀去看姨娘,見她像是哭過的樣子,但是她也不肯說什麽。現在看起來,你們真是有過口角了。你們相處已久,就是有點意見不合,也不可就此生分起來。我是清淨慣了的人,年歲又大了,你又何苦再來纏我呢!”晉芳道:“理她呢!她做的事,衹有她自己肚裏明白,衹恨我自己從前糊塗。自從和她好了,就和你生疏起來。哪知你竟是個好人,我現在纔明白過來,請你不要因為從前的事恨着我呢。”接着就將穩子的話一一和三姑娘說了,三姑娘道:“已往的事情,何必再談。衹要以後防着她些就是了。至於你今天要在我房裏呢,你是已經十餘年不進我的房了,今夜依了你,明日不但自己難為情,就是傢人也多要當作笑話咧。你聽我的話,我送你去罷。”
  晉芳聽說三姑娘要送他出房,他就裝着少年時候的老脾氣,索性連衣服也不脫,睡在床裏去了。三姑娘終究纏他不過,少不得依從丈夫的意思。這一夜的事情,我不敢學那小說傢的老套,說一宿無話,衹是拿後面的事證明起來,可以拿紅樓夢的一句話,道是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了。這也是伍傢祖德不衰,晉芳為人尚無罪孽,應該不做若傲之鬼。這是後話,且暫不題。且說雲麟別了晉芳之後,坐車回傢。到了母親房裏,看見他姊姊綉春,正和他母親說傢常呢。柳氏、紅珠都在那裏侍候。雲麟叫過了母親,就和綉春說:“姊姊什麽時候回來的?為什麽不常到傢裏走?”
  綉春道:“我哪裏這麽好日子,他們老夫婦現在雖不似從前那般虐待,但是傢中上上下下的事,哪一件不要自己去做。倘若時常回來,他們又不知要鬧到怎樣了,我到還不如不回來,還得個耳根清淨。其實我哪裏這一刻不想着娘呢。”說着眼圈兒就是一紅。雲麟道:“阿呀天呀,你為什麽專門保佑着惡人。像他們這兩老,就應該立刻飭命閻羅王,派兩名陰差,將他拿了去。那是姊姊就可出頭了。”
  秦氏忙攔着他道:“你這話真正沒有道理了,幸虧天老爺沒有聽見,若給老人傢聽了,怕不先派人來捉你。你要知道天生一個人,就有一個人的壽命。壽命不絶,哪裏會死呢。像你這種赤口白舌的咒人,也不像個念書人的口吻。”柳氏道:“虧你是個念書的人,連四書上所說的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兩句書都忘記了。”雲麟笑道:“好了好了。我不過說句玩話,母親責備我也彀受用了,你也拉出一車子的書和我講。罷呀,我嚮來佩服你是個女博士,母親從前還叫我拜你做老師呢。”說的衆人都笑了。綉春道:“弟婦的話,到是很有理的。他們雖則待我怎樣不堪,我終究是他的媳婦,也衹好順從他們。如果因為他們待我不好,我就存了另外的心,我又算得是什麽人,也不像我們秦傢教訓出來的女兒了。”
  雲麟聽了,忙嚮綉春陪着禮說道:“罷罷,這都是我的不是。剛纔引出了一個女博士,如今又引出一個女聖人來了。我很情願聽着你們的教訓呢。”說着又走過來嚮着綉春臉上一望,見她面色黃黃的,憔悴得很,不似從前豐滿,忙說道:“姊姊為什麽今天臉上氣色不好?並且說起話來也像沒有精神似的,不要有了什麽病?”紅珠在旁邊笑道:“我們剛纔也問過了,恐怕不久就要請你去做舅舅呢。”雲麟拍着手笑道:“巧極了。今天我到姨父那裏去儀妹妹問你好麽?我說你近來是病懨懨的。姨父說不要是有了身孕,將來還要來擾我的湯餅筵咧。現在你這樣說,姊姊又懷孕了,我們何妨學那舊小說子上說的指腹為婚的故事呢。並且我願我們親戚中的女人,大傢都同一個時候懷着孕,那時吃起湯餅筵來,纔熱鬧哩。”
  綉春、紅珠都紅着臉說道:“凡事到了你嘴裏,就有這許多話說的了。”秦氏道:“那麽沒有。就是生麟兒的那天,你三姨娘偏偏這一天生儀妹妹,把個外祖母和舅母,一個身子在那裏,心在這裏,一個身子在這裏,心在那裏。真真急煞了。”雲麟道:“姊姊身上有了孕,自然是一件喜事。想我那姊夫,待你比從前總要好些了。”綉春道:“他呢,還有什說的,終是好一陣,歹一陣的,說起來。我到擱着正經事不談,玩着說鬧話,今日我回傢,是他逼着我來的,還要求着你一件事呢。”雲麟笑道:“罷了,他來找我,必定沒有好的事。親姊姊你去和他說,免勞照顧罷。”不知田福恩叫綉春來求雲麟的是什麽事,且聽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第一回 避災荒村奴擇主 演迷信少婦求兒第二回 宦途水淡公子下場 異想天開女兒剖腹
第三回 鶴唳風聲避兵亡愛妾 疑神見鬼賞月病高年第四回 失兒得兒釀成慘劇 死女生女演出新聞
第五回 誤參芩庸醫蝎毒 歌莒惡婦蛇心第六回 癡公子腸斷達生編 新嫁娘禍胎馬桶蓋
第七回 白虎當頭縣官笞禿婿 紅鸞錯配嬌女嫁書呆第八回 睡柴堆鴛鴦驚赤焰 編花榜狐兔聚青年
第九回 師道失尊嚴雷先生痛哭 尼庵藏污垢賀公子春嬉第十回 嫠婦宵行蓬門窺暖昧 玉人命促酒座話酸辛
第十一回 棟折榱崩貧兒發跡 女婚男讀孀母關心第十二回 是前生孽障淚斷蓮鈎 悔昔日風流魂飛棘院
第十三回 禮成釋菜童子謁蒙師 會啓盂蘭佳人驚惡鬼第十四回 裏巷相驚老婦侈談天主教 書齋苦寂先生羞聽女兒經
第十五回 吊荒墳風前增悵惘 墮糞窖月下捉迷藏第十六回 老梅剋除夕渡慈航 惡顧三中秋劫喜轎
第十七回 劣弟恃蠻姦嫂嫂 頑兒裝勢做哥哥第十八回 錦襪留痕居喪權折齒 絮袍肇禍遇事便生波
第十九回 賭局翻新快談麻雀 仙機入妙誤擲番蚨第二十回 強盜分金對句倡言革命黨 兒童躲學書包偷擲土神祠
第二十一回 母懲愛子小妹謔嬌音 鬼責貪夫賢姬成大禮第二十二回 侮鄉愚小嬉仙女鎮 應科試大鬧海陵城
第二十三回 賭嘴功竹葉杯傾玫瑰酒 試懷挾桃花紙嵌茯苓糕第二十四回 家庭壓製潑婦扇雌威 淫窟深沉孌童傳妄語
第   [I]   [II]   III   [IV]   [V]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