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似水,不舍昼夜。李煜死后,风驰电掣般的历史车轮,又在神州大地上穿行了十多个世纪。
作为好声色,喜浮图,治平无方,国亡身虏的李煜,其生理生命早已完结。他那具为墓室棺椁、罗衾锦衣护卫的躯体,也与北邙山麓的草木逐年枯朽、销形匿迹,甚至就连掩埋他的梓宫那大堆封土,都为千年风雨所荡平。李煜当年在政治舞台上漫不经心地扮演的那个无所作为的末代君主形象,更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逐渐淡化,几乎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只有以述往思来、察古鉴今为己任的历史学家,在探索南唐的兴亡得失时才偶然提及。
而作为工书画,精音律,醉心诗词,才艺超群的李煜,其艺术生命却永远年轻。他依然栩栩如生,风流倜傥地活在人们的心目中。李煜在文坛艺苑中苦心孤诣塑造的独领风骚的词宗形象,则犹如辉煌灿烂银河中的一颗熠熠闪光的明星,以其超越时空的独特魅力,经年累月引人瞩目。
李煜的词清新朴素,雅俗共赏;易懂易记,谱曲可唱。当年不知征服过多少崇拜者!从宫闱到市井,从文人雅士到山野渔樵,人们辗转相抄,口耳传诵,都以先睹先唱为快。他的词原来数量很多,这有元代白朴的一首隐括体词《水调歌头·感南唐故宫隐括后主词》为证。这首词的全貌是:
南郊旧坛在,北渡昔人空。残阳澹澹无语,零落故王宫。前日雕阑玉砌,今日遗台老树,尚想霸图雄。谁谓埋金地,都属卖柴翁。 慨悲歌,怀故国,又东风。不堪往事多少,回首梦魂同。借问春花秋月,几换朱颜绿鬓,荏苒岁华终。莫上小楼上,愁满月明中。
隐括体,是宋代兴起的一种特殊词体。其主要特点是:按照词牌的特定韵律,对前人的诗文辞赋进行剪裁或改写,创制别开生面的新作。细绎白朴的隐括词,再对照今人张璋、黄畲收入集数代词学文献资料之大成的《全唐五代词》,重新审视他们旁搜博采,去取有据的四十六首李煜词,可知惜多失传。然而对于酷爱华夏文化瑰宝的炎黄子孙来说,即使承继他这份有限的遗产,也倍感弥足珍贵。
人们之所以世代缅怀这位“词中之帝”,酷爱他的“神秀”词篇,是因为李煜永葆“赤子之心”,抒情咏物,率真诚挚。他在坎坷、曲折的人生旅途中,虽然命途多舛,浮沉交替,时而被风云拥上波峰,时而又被潮流推下浪谷,但是,他一生始终与词相伴,至死不改真情。无论在春风得意时歌舞宴乐,还是在秋雨恼人时痛悼哀伤,他只要吟咏,就呕心沥血,倾注出全部深情,可谓“无一字不真,无一语不俊”。正如叶嘉莹《灵词说·论李煜词》云:
悲欢一例付歌吟。乐既沈酣痛亦深。
莫道后先风格异,真情无改是词心。
然而,李煜的“词心”得以流布竹帛,还是在他楚囚对泣之后。因为向来都是“诗人穷而后工”,愤怒创造诗篇。冷酷的现实生活对诗家打击越重,就越能溅起诗家思想的火花,也就越能激扬诗家灵感的升华。李煜一生的成败荣辱证明:恰是“薄命君王”的遭遇,玉成了他的“绝代才人”的勋业。倘如李煜始终跻身琼楼玉宇,稳坐金銮宝座,不曾沦为阶下囚,命运也不曾为他人操纵,那么他将继续沉溺于宫廷的豪奢生活,继续吟咏香艳软媚的醇酒美女,继续踯躅在“花间派”词人构筑的南朝“宫体”与北里“倡风”混合词作的窠臼中,至死都无法逾越绮筵公子和绣幌佳人设置的风花雪月、弱骨柔情的雷池。由于李煜经历了天崩地坼的人生巨变,命运之神将他推进了国破家亡的苦难深渊,这种“高岸为谷”的沧桑骤变,逼使他终日痛心疾首,义愤填膺。每当他想起失去的天堂,淤积在胸中的块垒便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从而他融血凝泪,直面人生,以“濡染大笔”写出了一批直抒胸臆,感触殊深的词作,并以此将历经隋、唐、五代的词提高到雄奇幽怨,警悟深邃的新境界。诚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的精辟论断:“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在词学发展史上树起了一座不朽的丰碑。
李煜彪炳词史的殊勋更在于,他承上启下,继往开来,勇于超越晚唐词人温庭筠、韦庄探索的足迹,另辟蹊径,奋力开拓词的意境,以自己独具特色的词作,开有宋一代词风,培育了苏轼、辛弃疾式“豪放派”词人,也培育了李清照式“婉约派”词人,从而使后世词坛群星灿烂,词苑奇葩盛开。当代词坛巨匠夏承焘为此在《瞿髯论词绝句·李煜》中曾咏:
泪泉洗面枉生才,再世重瞳遇可哀。
唤起温韦看境界,风花挥手大江来。
苏轼是豪放派的领军人物,他为后世留下的多是气势恢宏、高昂激越,只有“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才配演唱的词作。如《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和《江神子·密州出猎》(“老夫聊发少年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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