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汇评全本金瓶梅   》 第八十九回 清明节寡妇上新坟 永福寺夫人逢故主      兰陵笑笑生 Lan Lingxiaoxiaosheng

  【张批:此回乃散雪娥之由,而嫁玉楼之机,所以出落春梅也。人言此回乃最冷的文字,不知乃是作者最热的文字,如写佳人才子到中状元时也。何则?上文如许闹热,却是西门闹热。夫西门,乃作者最不得意之人也。
  故其愈闹热,却愈不是作者意思。今看他于出嫁玉楼之先,将春光极力一描,不啻使之如锦如火,盖云:前此你在闹热中,我却寒冷之甚;今日我到好时,你却又不堪了。然而此回却是写春,未便写玉楼。夫玉楼乃作者自喻,而春梅则非自喻之人。盖云:且令他自家人去,反转炎凉他一番,使他一向骄人之念,市井短见之习,自家愧耻一番。我却不与他一般见识,我还要自家愈加儆策,不可如他得时便骄纵。故下文方写玉楼,而接笔即写玉簪之横,见得我虽乾乾终日,尚有小人萋菲于下,设稍不谨,则又亡秦之续,故又接写“严州李衙内受辱”见忧心悄悄, 惟恐如斯,时以患难自儆,羞辱自惕。此我之所以处得意者必如此也。设也稍自放逸,求枣强县夫妻相守读书,岂可得哉?此作者直是第一等 人品,第一等身分, 第一等学问写出来, 以示人处宝贵之方。然而作者写西门热闹,则笔愈放;写春梅得志,则笔蓄锋芒而。不露;至后文写玉楼,则笔愈敛而文愈危,是大圣贤大豪杰作用。是故玉簪乃玉楼镌名之物,而即以之为抑玉楼之人,见我到富贵虽呼己名而求下于人犹恐不尽然也。至于严州,敬济固以色迷, 而玉楼实以名累。李衙内以利局人, 即所以害己; 玉楼以计骗人,几不保其身。 吁!名利场中,酒色局内,触处生危,十二分敛抑,犹恐不免,君子乾乾终日,盖以此哉!是故我云《金瓶》一书,体天道以立言者也。
  于此回首夹写大姐归去一段文字,后文于雪娥文中篇尾,又夹写大姐归去一段文字。止用首尾带写,又是一样章法,总是收煞之笔也。然此回大姐去两番,而敬济终不收,是何故?盖又作者阳秋之笔,到底放不过月娘也,夫大姐即无寄放箱笼,亦有随身箱笼,于十七回内,明明说搬入上房,乃今止遣大姐独归,两番全不题起箱物,直至后文雪娥逃,来安走,惠秀死,敬济要告方肯拿出,则月娘之贪刻朋毒无耻, 已皆于不言中写尽。然则不为大姐哭,当为瓶儿哭也。故必幻化其子,方使月娘贪癖、刻癖、阴毒无耻之癖乃去也。】
  
  词曰:佳人命薄,叹艳代红粉,几多黄土。岂是老天浑不管,好恶随人自
  取?既赋娇容,又全慧性,却遣轻归去。不平如此,问天天更不语。
  可惜国色天香,随时飞谢,埋没今如许。借问繁华何处在?多少楼
  台歌舞,紫陌春游,绿窗晚秀,姊妹娇眉妩。人生失意,从来无问今古。
  
  【张夹批:此回单结金莲并结瓶儿。】
  ——右调《翠楼吟》
  话说月娘次日备了一张桌,并冥纸尺头之类,大姐身穿孝服,坐轿子,先叫薛嫂押祭礼,到陈宅来。只见陈敬济正在门首站立,便问:“是那里的?”薛嫂道了万福说:“姐夫,你休推不知。你丈母家来与你爹烧纸,送大姐来了。”【绣像眉批:月娘礼短囗,薛嫂说来亦觉口涩】敬济便道:“我几巴肏的才是丈母!【张夹批:然则,永福寺内,真岳母也。】正月十六贴门神--来迟了半个月。人也入了土,才来上祭。”薛嫂道:“好姐夫,你丈母说,寡妇家没脚蟹,不知亲家灵柩来家,迟了一步,休怪。”正说着,只见大姐轿子落在门首。敬济问:“是谁?”薛嫂道:“再有谁?你丈母心内不好,一者送大姐来家,二者敬与你爹烧纸。”敬济骂道:“趁早把淫妇抬回去!好的死了万万千千,我要他做甚么?”【绣像夹批:忽插入金莲,妙不容言。】薛嫂道:“常言道:嫁夫着主。怎的说这个话?”敬济道:“我不要这淫妇了,还不与我走?”那抬轿的只顾站立不动,被敬济向前踢了两脚,骂道:“还不与我抬了去,我把你花子脚砸折了,把淫妇鬓毛都蒿净了!”那抬轿子的见他踢起来,只得抬轿子往家中走不迭。比及薛嫂叫出他娘张氏来,轿子已抬去了。
  薛嫂儿没奈何,教张氏收下祭礼,走来回覆吴月娘。把吴月娘气的一个发昏,【绣像眉批:养活女婿几年,便以为恩;收女婿许多东西,便不题。这烧香好佛人大都如此。】说道:“恁个没天理的短命囚根子!当初你家为了官事,搬来丈人家居住,养活了这几年,今日反恩将仇报起来了。只恨死鬼当初揽的好货在家里,弄出事来,到今日教我做臭老鼠,教他这等放屁辣臊。”【张夹批:不我怨自己。】对着大姐说:“孩儿,你是眼见的,丈人、丈母那些儿亏了他来?你活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我家里也留以留你。你明日还去,休要怕他,料他挟你不到井里。他好胆子,恒是杀不了人,【张夹批:透下。】【绣像眉批:月娘数语以拚送大姐,与敬济打骂矣。】难道世间没王法管他也怎的!”当晚不题。
  到次日,一顶轿子,教玳安儿跟随着,把大姐又送到陈敬济家来。不想陈敬济不在家,往坟上替他父亲添土叠山子去了。张氏知礼,把大姐留下,对着玳安说:“大官到家多多上覆亲家,多谢祭礼,休要和他一般见识。他昨日已有酒了,故此这般。等我慢慢说他。”一面管待玳安儿,安抚来家。
  至晚,陈敬济坟上回来,看见了大姐,就行踢打,骂道:“淫妇,你又来做甚么?还说我在你家雌饭吃,你家收着俺许多箱笼,因起这大产业,【张夹批:将西门家私,隐隐写出不明之处。】不道的白养活了女婿!好的死了万千,我要你这淫妇做甚?”大姐亦骂:“没廉耻的囚根子!【张夹批:对其姑亦不应如此骂。】没天理的囚根子!淫妇出去吃人杀了,没的禁拿我煞气。”【张夹批:月娘家教如此无礼。】被敬济扯过头发,尽力打了几拳头。他娘走来解劝,把他娘推了一交。他娘叫骂哭喊,说:“好囚根子,红了眼,把我也不认的了!”到晚上,一顶轿子,把大姐又送将来,分付道:“不讨将寄放妆奁箱笼来家,我把你这淫妇活杀了。”【张夹批:月娘亦当受此气,以为瓶儿少舒旧恨。】【绣像眉批:既送大姐来,则妆奁箱笼应该还他,为何当下?自
  是月娘理短。】这大姐害怕,躲在家中居住,再不敢去了。这正是:谁知好事多更变,一念翻成怨恨媒。这里不去。不题。
  且说一日,三月清明佳节。吴月娘备办香烛、金钱冥纸、三牲祭物,抬了两大食盒,要往城外坟上与西门庆上新坟祭扫。留下孙雪娥和大姐、众丫头看家。【张夹批:留下一事。】带了孟玉楼和小玉,并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张夹批:带了一事。】都坐轿子往坟上去。又请了吴大舅和大妗子二人同去。出了城门,只见那郊原野旷,景物芳菲,花红柳绿,仕女游人不断。一年四季,无过春天,最好景致。日谓之丽日,【张夹批:太平世界。】风谓之和风,【张夹批:太平世界。】【绣像眉批:一篇绝少游春赋。】吹柳眼,绽花心,拂香尘。天色暖,谓之暄。天色寒,谓之料峭。【张夹批:太平世界。】骑的马,谓之宝马。坐的轿,谓之香车。【张夹批:太平人物。】行的路,谓之芳径。地下飞的尘,谓之香尘。【张夹批:太平境界。】千花发蕊,万草生芽,谓之春信。韶光淡荡,淑景融和。【张夹批:太平景象。】小桃深妆脸妖娆,嫩柳袅宫腰细腻。百转黄鹂惊回午梦,数声紫燕说破春愁。【张夹批:太平风物。】日舒长暖澡鹅黄,水渺茫浮香鸭绿。隔水不知谁院落,秋千高挂绿杨烟。【张夹批:特用许多话,出落玉楼。信乎作者以之自喻也。】端的春景果然是好。有诗为证:清明何处不生烟,郊外微风挂纸钱。
  人笑人歌芳草地,乍晴乍雨杏花天。【张旁批:出题。】
  海棠枝上绵莺语,杨柳堤边醉客眠。
  红粉佳人争画板,彩绳摇拽学飞仙。
  吴月娘等轿子到五里原坟上,玳安押着食盒,先到厨下生起火来,【绣像夹批:冷落。】厨役落作整理不题。【张夹批:写得不堪之甚,方与赠桃一回作照。】月娘与玉楼、小玉、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到于庄院客坐内坐下吃茶,等着吴大妗子,不见到。玳安向西门庆坟上祭台儿,摆设桌面三牲,羹饭祭物,列下纸钱,只等吴大妗子。原来大妗子雇不出轿子来,约已牌时分,才同吴大舅雇了两个驴儿骑将来。【张夹批:总是冷景。】【绣像眉批:虽是萧条情景,而误入寺摧起身之脉,俱淡淡结此,何等幽细。】月娘便说:“大妗子雇不出轿子来,这驴儿怎的骑?”一面吃了茶,换了衣服,同来西门庆坟上祭扫。那月娘手拈着五根香,自拿一根,递一根与玉楼,又递一根与奶子如意儿替孝哥上,那两根递与吴大舅、大妗子。月娘插在香炉内,深深拜下去,说道:“我的哥哥,你活时为人,死后为神。今日三月清明佳节,你的孝妻吴氏三姐、孟三姐和你周岁孩童孝哥儿,敬来与你坟前烧一陌钱纸。你保佑他长命百岁,替你做坟前拜扫之人。我的哥哥,我和你做夫妻一场,想起你那模样儿并说的话来,是好伤感人也。”拜毕,掩面痛哭。玉楼向前插上香,也深深拜下,同月娘大哭了一场。玉楼上了香,奶子如意儿抱着哥儿也跪下上香,磕了头。吴大舅、大妗子都炷了香。行毕礼数,玳安把钱纸烧了。【张夹批:不题瓶儿,短甚。】让到庄上卷棚内,放桌席摆饭,收拾饮酒。月娘让吴大舅、大妗子上坐。月娘与玉楼下陪。小玉和奶子如意儿,同大妗子家使的老姐兰花,也在两边打横列坐,【张夹批:写得不伦不次,便见得冷淡煞人。】把酒来斟。按下这里吃酒不题。
  却表那日周守备府里也上坟。先是春梅隔夜和守备睡,假推做梦,睡梦中哭醒了。【绣像眉批:前真哭,此则假哭矣。世情之假往往从真来,故难测识。】守备慌的问:“你怎的哭?”春梅便说:“我梦见我娘向我哭泣,说养我一场,怎地不与他清明寒食烧纸,因此哭醒了。”【张夹批:知己者如此。】守备道:“这个也是养女一场,你的一点孝心。不知你娘坟在何处?”春梅道:“在南门外永福寺后面便是。”守备说:“不打紧,永福寺是我家香火院,明日咱家上坟,你叫伴当抬些祭物,往那里与你娘烧分纸钱,也是好处。”至次日,守备令家人收拾食盒酒果祭品,径往城南祖坟上。那里有大庄院、厅堂、花园、享堂、祭台。大奶奶、孙二娘并春梅,都坐四人轿,排军喝路,上坟耍子去了。【张夹批:映前,便有冷热。】
  却说吴月娘和大舅、大妗子吃了回酒,恐怕晚来,分付玳安、来安儿收拾了食盒酒果,先往杏花村酒楼下,拣高阜去处,人烟热闹,那里设放桌席等候。又见大妗子没轿子,都把轿子抬着,后面跟随不坐,领定一簇男女,吴大舅牵着驴儿,压后同行,踏青游玩。三月桃花店,五里杏花村,只见那随路上坟游玩的王孙士女,花红柳绿,闹闹喧喧,不知有多少。正走之间,也是合当有事,远远望见绿槐影里,一座庵院,盖造得十分齐整。但见:山门高耸,梵宇清幽。当头敕额字分明,两下金刚形势猛。五间大殿,龙鳞瓦砌
  碧成行;两下僧房,龟背磨
  砖花嵌缝。前殿塑风调雨顺,后殿供过去未来。钟鼓
  楼森立,藏经阁巍峨。旗竿高峻接青云,宝塔依稀侵碧汉。木鱼横挂,云板高悬。
  佛前灯烛莹煌,炉内香烟缭绕。幢旗不断,观音殿接祖师堂;宝盖相连,鬼母位
  通罗汉殿。时时护法诸天降,岁岁降魔尊者来。【张夹批:舍千金为今日。】
  吴月娘便问:“这座寺叫做甚么寺?”吴大舅便说:“此是周秀老爷香火院,名唤永福禅林。前日姐夫在日,曾舍几拾两银子在这寺中,重修佛殿,方是这般新鲜。”【张夹批:映出。】月娘向大妗子说:“咱也到这寺里看一看。”于是领着一簇男女,进入寺中来。
  不一时,小沙弥看见,报与长老知道:“见有许多男女……”便出方丈来迎请,见了吴大舅、吴月娘,向前合掌道了问讯,连忙唤小和尚开了佛殿:“请施主菩萨随喜游玩,小僧看茶。”那小沙弥开了殿门,领月娘一簇男女,前后两廊参拜观看了一回,然后到长老方丈。长老连忙点上茶来,吴大舅请问长老道号,那和尚答说:“小僧法名道坚。这寺是恩主帅府周爷香火院,小僧忝在本寺长老,廊下管百十众僧行,后边禅堂中还有许多云游僧行,常时坐禅,【张夹批:分明点出梵僧,见西门以此而死。】与四方檀越答报功德。”【绣像夹批:映前胡僧。】一面方丈中摆斋,让月娘:“众菩萨请坐。”月娘道:“不当打搅长老宝刹。”一面拿出五钱银子,教大舅递与长老,佛前请香烧。那和尚打问讯谢了,说道:“小僧无甚管待,施主菩萨稍坐,略备一茶而已,何劳费心赐与布施。”不一时,小和尚放下桌儿,拿上素菜斋食饼馓上来。那和尚在旁陪坐,才举箸儿让众人吃时,忽见两个青衣汉子,走的气喘吁吁,暴雷也一般报与长老,【张夹批:如此写来方衬得起。】说道:“长老还不快出来迎接,府中小奶奶来祭祀来了!”慌的长老披袈裟,戴僧帽不迭,分付小沙弥连忙收了家活,“请列位菩萨且在小房避避,打发小夫人烧了纸,祭毕去了,再款坐一会不迟。”吴大舅告辞,和尚死活留住,又不肯放。
  那和尚慌的鸣起钟鼓来,出山门迎接,远远在马道口上等候。【张夹批:特衬月娘。】只见一族青衣人,围着一乘大轿,从东云飞般来,轿夫走的个个汗流满面,衣衫皆湿。【张夹批:映春梅性急。】那长老躬身合掌说道:“小僧不知小奶奶前来,理合远接,接待迟了,万勿见罪。”这春梅在轿内答道:“起动长老。”那手下伴当,又早向寺后金莲坟上,忙将祭桌纸钱来摆设下。春梅轿子来到,也不到寺,径入寺后白杨树下金莲坟前下轿。两边青衣人伺候。这春梅不慌不忙,来到坟前,摆了香,拜了四拜,说道:“我的娘,今日庞大姐特来与你烧陌纸钱,你好处升天,苦处用钱。早知你死在仇人之手,奴随问怎的也娶来府中,和奴做一处。还是奴耽误了你,悔已是迟了。”说毕,令左右把钱纸烧了。这春梅向前放声大哭不已。
  吴月娘在僧房内,只知有宅内小夫人来到,长老出山门迎接,又不见进来。问小和尚,小和尚说:“这寺后有小奶奶的一个姐姐,新近葬下,今日清明节,特来祭扫烧纸。”孟玉楼便道:“怕不就是春梅来了?也不见的。”【张夹批:无嫌人,便如此。】月娘道:“他那得个姐来死了葬在此处?”又问小和尚:“这府里小夫人姓甚么?”小和尚道:“姓庞,前日与了长老四五两经钱,教替他姐姐念经,荐拔生天。”玉楼道:“我听见他爹说春梅娘家姓庞,叫庞大姐,莫不是他?”正说话,只见长老先来,分付小沙弥:“好看好茶。”不一时,轿子抬进方丈二门里才下。月娘和玉楼众人打僧房帘内望外张看,怎样的小夫人。定睛仔细看时,却是春梅。但比昔时出落得长大身材,面如满月,打扮的粉妆玉琢,头上戴着冠儿,珠翠堆满,凤钗半卸,上穿大红妆花袄,下着翠兰缕金宽斓裙子,带着丁当禁步,比昔不同许多。但见:宝髻巍峨,凤钗半卸。胡珠环耳边低挂,金挑凤鬓后双拖。红绣袄偏衬玉香肌,翠
  纹裙下映金莲小。行动处,胸前摇响玉丁当;坐下时,一阵麝兰香喷鼻。腻粉妆成
  脖颈,花钿巧帖眉尖。举止惊人,貌比幽花殊丽;姿容闲雅,性如兰蕙温柔。若非
  绮阁生成,定是兰房长就。【绣像夹批:二语微带春秋。】俨若紫府琼姬离碧汉,
  宛如蕊宫仙子下尘寰。
  那长老上面独独安放一张公座椅儿,让春梅坐下。【张夹批:为炎凉一吐恶气。】长老参见已毕,小沙弥拿上茶来。长老递茶上去,说道:“今日小僧不知小奶奶来这里祭祀,有失迎接,万望恕罪。”春梅道:“外日多有起动长老诵经追荐。”【张夹批:补出。】那和尚说:“小僧岂敢。有甚殷勤补报恩主?多蒙小奶奶赐了许多钱衬施。小僧请了八众禅僧,整做道场,看经礼忏一日。晚夕,又与他老人家装些厢库焚化。道场圆满,才打发两位管家进城,宅里回小奶奶话。”春梅吃了茶,小和尚接下钟盏来。长老只顾在旁一递一句与春梅说话,把吴月娘众人拦阻在内,又不好出来的。
  月娘恐怕天晚,使小和尚请下长老来,要起身。那长老又不肯放,走来方丈禀春梅说:“小僧有件事禀知小奶奶。”春梅道:“长老有话,但说无妨。”长老道:“适间有几位游玩娘子,在寺中随喜,不知小奶奶来。如今他要回去,未知小奶奶尊意如何。”春梅道:“长老何不请来相见。”那长老慌的来请。吴月娘又不肯出来,【张夹批:有嫌人便如此。】【绣像眉批:月娘为狠轻薄春梅,为申二姐骂春梅,临卖又不与一件衣物,今日自无颜见春梅。】只说:“长老不见罢。天色晚了,俺们告辞去了。”长老见收了他布施,又没管待,又意不过,只顾再三催促。吴月娘与孟玉楼、吴大妗子推阻不过,只得出来,春梅一见便道:“原来是二位娘与大妗子。”于是先让大妗子转上,花枝招展磕下头去。慌的大妗子还礼不迭,说道:“姐姐,今非昔比,折杀老身。”【张夹批:人情如此。】春梅道:“好大妗子,如何说这话,奴不是那样人。尊卑上下,自然之礼。”【张夹批:羞杀月娘。】【绣像眉批:春梅日“奴不是那样人”,则月娘是那样人可知矣。】拜了大妗子,然后向月娘、孟玉楼插烛也似磕头。月娘、玉楼亦欲还礼,【张夹批:人情如此。】春梅那里肯,扶起,磕下四个头,说:“不知是娘们在这里,早知也请出来相见。”月娘道:“姐姐,你自从出了家门在府中,一向奴多缺礼,没曾看你,你休怪。”【张夹批:炎凉恶气一吐。】【绣像夹批:怀惭之语。】春梅道:“好奶奶,奴那里出身,岂敢说怪。”【张夹批:不垂别泪,此时掇欲垂泪矣。】【绣像眉批:此时人刮目春梅矣,而春梅毫不改常作态,大是可儿。】因见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说道:“哥哥也长的恁大了。”月娘说:“你和小玉过来,与姐姐磕过头儿。”那如意儿和小玉二人笑嘻嘻过来,亦与春梅都平磕了头。月娘道:“姐姐,你受他两个一礼儿。”春梅向头上拔下一对金头银簪儿来,插在孝哥儿帽儿上。月娘说:“多谢姐姐簪儿,还不与姐姐唱个喏儿。”如意儿抱着哥儿,真个与春梅唱个喏,把月娘喜欢的要不得。【张夹批:写月娘真丑尽矣。】玉楼道:“姐姐,你今日不到寺中,咱娘儿们怎得遇在一处相见。”春梅道:“便是因俺娘他老人家新埋葬在这寺后,奴在他手里一场,他又无亲无故,奴不记挂着替他烧张纸儿,怎生过得去。”【张夹批:丑尽月娘。】月娘道:“我记的你娘没了好几年,不知葬在这里。”【张夹批:作者此时丑诋月娘,尽情放笔矣。】【绣像夹批:月娘亦太老实。】孟玉楼道:“大娘还不知庞大姐说话,说的是潘六姐死了。多亏姐姐,如今把他埋在这里。”月娘听了,就不言语了。【张夹批:丑尽月娘。】吴大妗子道:“谁似姐姐这等有恩,【绣像夹批:大妗子转乖。】不肯忘旧,还葬埋了。【张夹批:丑尽月娘。】你逢节令题念他,来替他烧钱化纸。”春梅道:“好奶奶,想着他怎生抬举我来!今日他死的苦,这般抛露丢下,怎不埋葬他?”【张夹批:丑尽月娘。将一部隐笔所写之月娘,到此方放手一丑之也。】【绣像眉批:语语知恩报恩,自令结怨人内愧。】说毕,长老教小和尚放桌儿,摆斋上来。两张大八仙桌子,蒸酥点心,各样素馔菜蔬,堆满春台,绝细春芽雀舌甜水好茶。众人吃了,收下家活去。吴大舅自有僧房管待,不在话下。
  孟玉楼起身,心里要往金莲坟上看看,替他烧张纸,也是姊妹一场。见月娘不动身,【张夹批:丑绝月娘。夫不动身,在金莲边犹可,在春梅边,真丑绝也。】拿出五分银子,教小沙弥买纸去。【绣像眉批:金莲自坐淫耳,未尝伤及月娘也,月娘何绝之深。】长老道:“娘子不消买去,我这里有金银纸,拿几分烧去。”玉楼把银子递与长老,使小沙弥领到后边白杨树下金莲坟上,见三尺坟堆,一堆黄土,数柳青蒿。【张夹批:美人黄土,千古伤心,但不当为金莲痛。】上了根香,把纸钱点着,拜了一拜,【绣像眉批:到此方偶,景闲冷之极。】说道:“六姐,不知你埋在这里。今日孟三姐误到寺中,与你烧陌钱纸,你好处升天,苦处用钱。”一面放声大哭。【张夹批:哭自己,非哭金莲也。】那奶子如意儿见玉楼往后边,也抱了孝哥儿来看一看。月娘在方丈内和春梅说话,教奶子休抱了孩子去,只怕唬了他。如意儿道:“奶奶,不妨事,我知道。”径抱到坟上,看玉楼烧纸哭罢回来。
  春梅和月娘匀了脸,换了衣裳,分付小伴当将食盒打开,将各样细果甜食,肴品点心攒盒,摆下两桌子,布甑内筛上酒来,银钟牙箸,请大妗子、月娘、玉楼上坐,他便主位相陪。奶子、小玉,都在两边打横。【张夹批:写得月娘丑绝。】吴大舅另放一张桌子在僧房内。正饮酒中间,忽见两个青衣伴当走来,跪下禀道:“老爷在新庄,差小的来请小奶奶看杂耍调百戏的。大奶奶、二奶奶都去了,请奶奶快去哩。”这春梅不慌不忙,【张夹批:将前西门家无数写春梅处,一齐圆满于此。】说:“你回去,知道了。”【绣像眉批:连用不慌不忙,转似宜慌忙者,春梅婢作夫人,到底不饶。】那二人应诺下来,又不敢去,在下边等候。大妗子、月娘便要起身,说:“姐姐,不可打搅。天色晚了,你也有事,俺们去罢。”那春梅那里肯放,只顾令左右将大钟来劝道:“咱娘儿们会少离多,彼此都见长着,休要断了这门亲路。【张夹批:丑尽月娘。】奴也没亲没故,到明日娘的好日子,奴往家里走走去。”月娘道:“我的姐姐,说一声儿就勾了,怎敢起动你?【张夹批:丑绝。为炎凉一吐恶气。】容一日,奴去看姐姐去。”【绣像眉批:月娘前何据而后何恭?人情乎?势利乎?君子乎?小人乎?思之可笑。】饮过一杯,月娘说:“我酒勾了,你大妗子没轿子,十分晚了,不好行的。”春梅道:“大妗子没轿子,我这里有跟随小马儿,拨一匹与妗子骑,关了家去。”大妗子再三不肯,辞了,方一面收拾起身。春梅叫过长老来,令小伴当拿出一匹大布、五钱银子与长老。长老拜谢了,送出山门。春梅与月娘拜别,看着月娘、玉楼众人上了轿子,他也坐轿子,两下分路,一簇人明随喝道,往新庄上去了。正是:树叶还有相逢时,岂可人无得运时。
  
  
  
  【文禹门云:看到此回,方欲落笔,又复凝神静坐,仔细寻思。静气平心,准情度理,不可少有偏向,故示翻新,致贻阅者之讥,而以醉雷公呼我也。不但为批此书而然也,接人处世,排难解纷,言为心声,听其言亦可知其行矣。
  此一回写陈敬济之昏愚谬妄,其所行所为,固当为是。而西门大姐之无礼,亦不始于今朝,其去而仍回,回而又去,再归遂不敢再往。当时之情节若斯,盖大姐亦实有自取之道。月娘原不能无罪,然尽归罪于月娘,开释西门庆,此论恐未平允,我所争者,尚不在此也。
  金莲一淫妇也,春梅先为之掩藏,后为之勾引,且又与之同偷,是又一王婆子而加厉焉。此等妇女,不及早遣之逐之,而留养于家中,果何意见乎?然则开发不错也。夫无过而开发,我固无以对彼,有罪而开发,是自作自受,自取其咎,彼将无以对我,我又何惭乎?至于既出西门氏之门,其遇仇人而被杀也,我固不任咎,其遇贵人而得宠也,我原不能居功,我亦不愿认错。妇人视夫为荣辱,升天降渊,视乎时命之高低,不在人品之好歹。譬如朝廷之上,奸佞被诛,是其时乖,亦因人坏。宵小得志,是其命好,非其晶高也,莲、梅亦犹是焉耳。一旦无心邂逅,见面周旋,礼节谦恭,是春梅不忘旧主,语言逊顺,是月娘另续新欢,亦如子孙违教,难免敲臀,妓女从良,亦当刮目,此理所宜然,亦情所必然。不知何为羞杀月娘,丑尽月娘?又何为丑诋月娘?又何为丑绝月娘?况月娘此日,家未全倾,子亦尚在,无所求于人,亦何所畏于人乎?使批者而有犯法被逐之奴仆,一朝得志,狭路相逢,将何以待之?岂踞坐而谩骂之耶?抑握拳而痛击之耶?或引咎不遑耶?或怀惭避去耶?此无他,高视春梅,深爱春梅,而竟忘其与敬济通奸之春梅,为金莲拉牵之春梅也。
  若谓月娘不识英雄,埋没豪杰,是二人不在贤德之列,逐
  之正因识之而后逐也。如不逐去,春梅安得到此地步?方真是埋没也。若谓月娘不应如此谦让,大妗于今非昔比一语,已将世路人情说尽,不独月娘为然,普天之下亦无不然也。盖亦实有不然者,何责备一妇人之深也。本无此人,本无此事,我又何必与批者作对,亦因处世论事,不可少存偏心。或者我亦偏心乎子请质诸高明之士。】
  按:“不知为何羞杀月娘”句,系指竹坡夹批:
  “羞杀月娘”。 “丑尽月娘”。 “作者此时丑诋月娘, 尽情放笔矣。”
  “丑绝月娘。夫不动身,在金莲边犹可,在春梅边,真丑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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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千古一奇梅
汇评全本金瓶梅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第二回 俏潘娘帘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说技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欢闹茶坊郓哥义愤
第五回 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鸩药武大遭殃第六回 何九受贿瞒天 王婆帮闲遇雨
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 卦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皂隶第十回 义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赏芙蓉亭
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第十二回 潘金莲私仆受辱 刘理星魇胜求财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墙头密约 迎春儿隙底私窥第十四回 花子虚因气丧身 李瓶儿迎奸赴会
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玩灯楼 狎客帮嫖丽春院第十六回 西门庆择吉佳期 应伯爵追欢喜庆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第十八回 赂相府西门脱祸 见娇娘敬济销魂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第二十回 傻帮闲趋奉闹华筵 痴子弟争锋毁花院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第二十二回 蕙莲儿偷期蒙爱 春梅姐正色闲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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