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鉴赏 唐詩鑒賞辭典   》 張籍      劉學鍇 Liu Xuekai    袁行霈 Yuan Hangpei

  野老歌
  張籍
  老農傢貧在山住, 耕種山田三四畝。
  苗疏稅多不得食, 輸入官倉化為土。
  歲暮鋤犁傍空室, 呼兒登山收橡實。
  西江賈客珠百斛, 船中養犬長食肉。
  張籍是新樂府運動的健將之一,“風雅比興外,未嘗著空文”(白居易《讀張籍古樂府》),其樂府詩之精神與元、白相通;而具體手法略有差異。白居易的諷諭詩往往“意激而言質”,篇幅亦長,故不免有勁露之疵纍。而張籍的樂府,如這首《野老歌》作法就不同。
  詩共八句,很短,但韻腳屢換。詩意可按韻的轉換分為三層。前四句開門見山,寫山農終年辛勞而不得食。“老農傢貧在山住,耕種山田三四畝”,“山”字兩見,強調這是一位山農(詩題一作《山農詞》)。山地貧瘠,廣種薄收,“三四畝”收成不會很多。而深山為農,本有貧睏而思逃租之意。但安史亂後的唐王朝處在多事之秋,財政睏難,封建剝削無孔不入。“縱使深山更深處,也應無計避徵徭”。“苗疏”意味收成少,收成少而“稅多”,必然産生勞動者“不得食”的不合理現象。如僅僅寫到糧食“輸入官倉”那樣一種司空見慣的事實為止,深度還不夠,而“化為土”三字的寫出,方纔揭示出一種怵目驚心的社會現實。一方面是老農終年做牛馬,使土地長出糧食;一方面是官傢不勞而獲,且輕易把糧食“化為土”,這實際上構成一種鮮明的對比關係。好在不但表現出老農被剝奪的痛苦,而且表現出他眼見心血被踐踏的痛心。所以,雖然衹道事實,語極平易,讀來至為沉痛,字字飽含血淚。
  五、六句寫老農迫於生計不得不采野果充饑,仍是直陳其事:“歲暮鋤犁傍空室,呼兒登山收橡實。”可是,這是多麽發人深思的事實:辛苦一年到頭,贏得的是“空室”——一無所有,真叫人“何以卒歲”!鼕來農閑,辛苦一年的農具可以傍墻休息,可辛苦一年的人卻不得休息。糧食難收,卻“收橡實”。兩句內涵尚未盡於此,“呼兒登山”四字又暗示出老農衰老羸弱,不得不叫兒子一齊出動,上山采野果。橡實乃橡樹子,狀似慄,可以充饑。寫“呼兒登山收橡實”,又確有山居生活氣息,使人想到杜甫“歲拾橡慄隨狙公,天寒日暮深𠔌裏”(《乾元中寓居同𠔌縣作歌七首》)的名句,沒有生活體驗或對生活的深入觀察,難以寫出。
  老農之事,敘猶未已,結尾兩句卻旁騖一筆,牽入一“西江賈客”。桂、黔、鬱三江之水在廣西蒼梧縣合流,東流為西江,亦稱上江。“西江賈客”當指廣西做珠寶生意的商人,故詩中言“珠百斛”。其地其人與山農野老似全不相幹,詩中又沒有敘寫的語言相聯絡,跳躍性極顯。然而,一邊是老小登山攀摘野果,極度貧睏;一邊是“船中養犬長食肉”,極度奢靡,又構成一種鮮明對比。人不如狗,又揭示出一種極不合理的社會現象。豢養於船中的狗與獵犬傢犬不同,純是飽食終日無所事事,這形象本身也能引起意味深長的聯想。作者《估客樂》一詩結尾“農夫稅多長辛苦,棄業寧為販寶翁”,手法與此略同,但有議論抒情成分,而此詩連這等字面也沒有,因而更見含蓄。
  全詩似乎衹擺一擺事實就不瞭瞭之,象一個沒有說完的故事,與“卒章顯其志”的作法完全相反,但讀來發人深思,詩人的思想傾嚮十分鮮明,揭露現實極其深刻。其主要的手法就在於形象的對比。詩中兩次對比,前者較隱,後者較顯,運用富於變化。人物選擇為一老者,尤見封建剝削之殘酷,及世道之不合理,也愈有典型性。篇幅不長而韻腳屢換,給人活潑圓轉的印象;至如語言平易近人,又頗有白詩的好處。
  (周嘯天)
  猛虎行
  張籍
  南山北山樹冥冥, 猛虎白日繞村行。
  嚮晚一身當道食, 山中麋鹿盡無聲。
  年年養子在深𠔌, 雌雄上下不相逐。
  𠔌中近窟有山村, 長嚮村傢取黃犢。
  五陵年少不敢射, 空來林下看行跡。
  這是一首以樂府體寫的寓言詩,表面上是寫猛虎危害村民的情景,實際是寫社會上某些惡勢力的猖獗,啓示人們認識現實。全詩比喻貼切,描寫生動,寓意深刻。
  詩的開頭,點出猛虎所居,及其大膽妄為之狀:“南山北山樹冥冥,猛虎白日繞村行。”猛虎本出入深邃幽暗的山林,而在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繞村尋釁,比喻惡勢力依仗權勢,肆意橫行。兩句發端立意,統領全篇。
  接着,步步深入地刻畫老虎的兇惡殘暴、肆無忌憚之舉。
  “嚮晚一身當道食,山中麋鹿盡無聲。”傍晚之際,猛虎孤身在大路上捕食生靈。這富有啓迪性的詩句,不禁使人們想到羽林軍的“樓下劫客樓上醉”,宦官們名買實奪的“宮市”,方鎮們的“政由己出”,屠城殺人,以及貪官們的稅外“賦斂”羨餘,這些不都是趁朝廷黯弱之際的“當道”捕食嗎?懾於猛虎的淫威,山中的麋鹿不敢有半點動靜,喻指當時社會上一片恐怖,善良的勞動人民衹好戰戰兢兢、忍氣吞聲地生活。
  “年年養子在深𠔌,雌雄上下不相逐”,也是一種人世社會的藉喻。它深刻揭示當時社會的惡勢力有着非常深廣的社會聯繫,皇親國戚,豪門大族,利用封建宗族和裙帶關係,結成盤根錯節、根深蒂固的統治集團,官官相護,上下勾結,各霸一方,危害百姓。
  猛虎施虐為害,受害最深的要算靠近虎穴的山村了:“𠔌中近窟有山村,長嚮村傢取黃犢。”“黃犢”即小黃牛。黃牛是農傢的重要生産資料,“取犢”而去,民何以堪!這兩句表面是說老虎把爪牙伸嚮了附近的山莊,把農傢的小黃牛咬死、吃掉,實則是寫人中之“虎”用“殺雞取卵”、“竭澤而漁”的殘酷手段虐害人民、弄得民不聊生的情形。
  描寫“猛虎”之害,至此已淋漓盡致,最後筆觸轉嚮“射虎”之人:“五陵年少不敢射,空來林下看行跡。”五陵是長安西北的地名,因漢代的五個皇帝的陵墓於此而得名。五陵年少,一般指豪俠少年。這兩句,字面是說,這些猛虎作惡多端,就連那些號稱善於騎射、以豪俠自命的人也不敢惹,衹是來到林下看看它們的行跡。實際上是諷刺朝廷姑息養姦,為掩人耳目,虛張聲勢,故作姿態。“空來看行跡”,含有辛辣的嘲諷。
  詩人胸中怨悱,不能直言,便以低回要眇之言出之,國事之憂思,隱然藴於其內。全詩處處寫猛虎,句句喻人事;寫“虎”能符合虎之特徵,寓事能見事之所指,寄思遙深,不言胸中正意,自見無窮感慨。
  (傅經順)
  節婦吟
  張籍
  君知妾有夫, 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 係在紅羅襦。
  妾傢高樓連苑起, 良人執戟明光裏。
  知君用心如日月, 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 恨不相逢未嫁時。
  此詩一本題下註云:“寄東平李司空師道”。李師道是當時藩鎮之一的平盧淄青節度使,又冠以檢校司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頭銜,其勢炙手可熱。中唐以還,藩鎮割據,用各種手段,勾結、拉攏文人和中央官吏。而一些不得意的文人和官吏也往往去依附他們,韓愈曾作《送董邵南序》一文婉轉地加以勸阻。張籍是韓門大弟子,他的主張統一、反對藩鎮分裂的立場一如其師。這首詩便是一首為拒絶李師道的勾引而寫的名作。通篇運用比興手法,委婉地表明自己的態度。單看表面完全是一首抒發男女情事之詩,骨子裏卻是一首政治詩,題為《節婦吟》,即用以明志。
  此詩似從漢樂府《陌上桑》、《羽林郎》脫胎而來,但較之前者更委婉含蓄。
  首二句說這位既明知我是有夫之婦,還要對我用情,此君非守禮法之士甚明,語氣中帶微辭,含有譴責之意。這裏的“君”,喻指藩鎮李師道,“妾”是自比,十字突然而來,直接指出師道的別有用心。
  接下去詩句一轉,說道:我雖知君不守禮法,然而又為你情意所感,忍不住親自把君所贈之明珠係在紅羅襦上。表面看,是感師道的知己;如果深一層看,話中有文章。
  繼而又一轉,說自己傢的富貴氣象,良人是執戟明光殿的衛士,身屬中央。古典詩詞,傳統的以夫婦比喻君臣,這兩句意謂自己是唐王朝的士大夫。
  緊接兩句作波瀾開合,感情上很矛盾,思想鬥爭激烈:前一句感謝對方,安慰對方;後一句斬釘截鐵地申明己志,“我與丈夫誓同生死”!
  最後以深情語作結,一邊流淚,一邊還珠,言詞委婉,而意志堅决。
  此詩富有民歌風味,它的一些描寫,在心理刻畫中顯示,寫得如此細膩,熨貼,入情入理,短幅中有無限麯折,真所謂“一波三折”。
  “你雖有一番‘好意’,我不得不拒絶。”這就是張籍所要表達的,可是它表達得這樣委婉,李師道讀了,也就無可奈何了。
  (錢仲聯 徐永端)
  牧童詞
  張籍
  遠牧牛, 繞村四面禾黍稠。
  陂中饑鳥啄牛背, 令我不得戲壠頭。
  入陂草多牛散行, 白犢時嚮蘆中鳴。
  隔堤吹葉應同伴, 還鼓長鞭三四聲:
  “牛牛食草莫相觸, 官傢截爾頭上角1
  這首民歌體的政治諷刺詩,是用一個牧童的口吻寫的。
  因為村子四周禾黍稠密,怕牛吃了莊稼,所以把它遠遠地放入陂中。沿河的陂岸,泉甘草美,真是個放牧的好地方;放到這兒來的牛可多着哩!牛自由自在的吃草,喝水,牧童又何嘗不想到山坡上和別的放牛娃去玩一會兒;可是討厭的鳥兒,在天空盤旋。它們餓了,老是要飛到牛背上去啄蟣虱。怎能丟下不管呢?牛性是好鬥的,特別是牧童放的這頭小白牛更淘氣,它時而低頭吃草,時而舉頭長鳴。這鳴聲該不會是尋找觸角的對象的信號吧?真叫人擔心,一刻也不能離開它。此時,牧童耳邊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有人捲着蘆葉在吹口哨。他知道是他的同伴放着牛在堤的那一邊,於是他也學着樣兒,捲着葉子吹起來,互相應和;一面監視着這正在吃草的牛,抖動幾下手裏的長鞭,並且嚮牛說了下面兩句警告的話。這話裏是有個典故的。
  原來,北魏時,拓跋輝出任萬州刺史,從信都到湯陰的路上,因為需要潤滑車輪的角脂,派人到處生截牛角,嚇得老百姓不敢把牛放出來。這一橫暴故事在民間廣泛流傳,牧童們誰都知道。“官傢截爾頭上角”,是這牧童揮鞭時隨口說出來的。這話對無知的牛來說,當然無異“彈琴”,可是在牧童卻認為是有效的恐嚇。為什麽會如此呢?這是值得深長思之的。
  唐朝自安史亂後,藩鎮割據,內戰不停。官府藉口軍需而搶奪、宰殺民間耕牛,是極常見的事。和張籍同時的詩人元稹在《樂府古題·田傢詞》裏就有所反映:“六十年來兵簇簇,月月食糧車轆轆。一日官軍收海服,驅車駕車食牛肉。”連肉都被吃光,那頭上兩衹角截下熬角脂,自然不在話下!這就是當時的客觀現實。對於這種現實,張籍這詩裏並未作任何描寫,衹是結尾時藉放牛娃的口,輕輕地點了一下,筆意在若有若無之間,而人民對官府畏懼和對抗的心情,也就可以想見了。
  全詩十句,是一幅絶妙的牧牛圖。前八句生動麯折地描繪了牧場的環境背景、牧童的心理活動和牛的動態,情趣盎然。然而詩的主題並不在此;直到最後兩句,我們才能看出詩人用意之所在。從前面八句轉入最後兩句,如信手拈來,用筆十分自然;寓尖銳諷刺於輕鬆調侃之中,用意又是多麽的明快而深刻!
  詩歌語言樸直清新,明白如話,表現出一種“由工入微,不犯痕跡”的精湛功夫。
  (馬茂元)
  藏
  張籍
  湘水無潮秋水闊, 湘中月落行人發。
  送人發,送人歸, 白蘋茫茫鷓鴣飛。
  張籍的樂府詩,白居易曾有過“尤工樂府詩,舉代少其倫”的評價。他宦遊湖南時寫的《湘江麯》,更是語淺情深、看似平常然而奇崛的一首。
  這首詩,寓新語於古風,寫來淺白輕靈而富於情韻。詩的首句先點染秋日湘江的景色。秋日湘江,無風無浪,放眼望去,更顯得江面開闊。七個字中出現兩個“水”字,這是詩詞中常見的“同字”手法。前一個“湘水”,點明送行的地點,後一個“秋水”,點明時令正是使離人多感的秋天,筆意輕捷而饒變化。聯繫全詩送別的情境來理解,秋江的無潮正反襯出詩人心潮難平;秋江的開闊正反照出詩人心情的愁苦鬱結。次句“湘中月落行人發”,具體交代送行的時間,是玉兔已沉、晨光熹微的黎明時分。第一句着重寫空間,第二句着重寫時間,而且,次句開始的“湘中”和首句開始的“湘水”,“湘”字重複,不僅加濃了地方色彩的渲染,也加強了音韻的回環往復之美。流利自然,是樂府詩的特色之一,而在句式上用了長短句,是獲得流利自然的藝術效果的一個重要因素。這首詩的後半首就是這樣。“送人發,送人歸”,以“頂針”格的修辭手法緊承第二句,前後連用三個“人”字,兩個“送”字,兩個“發”字,加強了詩的珠走泉流迴旋復沓的旋律,再加上“發”與“歸”的漸行漸遠的進層描寫,就對送別的意緒作了反復其言的充分渲染。如果說,前面兩個七字句彈奏的還是平和舒緩的麯調,那麽,“送人發,送人歸”,則為變奏之聲,急管繁弦,就“凄凄不似嚮前聲”了。最後一句是寫斯人已去的情景。“白蘋茫茫”是江上所見,回應開篇對秋江的描寫,詩人伫立江邊遙望徵帆遠去的情態,見於言外;“鷓鴣飛”是寫江邊所聞,和茫茫的白蘋動靜互映,那鷓鴣的“行不得也,哥哥”的啼鳴,仿佛更深微地傳達了詩人內心的離愁和悵惘。這種以景結情的落句,更給人以無窮的回味。
  “絶妙江南麯,凄涼怨女詩。古風無敵手,新語是人知。”(姚合《贈張籍》)張籍這首詩,特別是他的那些優秀的樂府詩章,淺語皆有緻,淡語皆有味,達到了語淺情深、平中見奇的藝術境界,因而為人們所傳唱。
  (李元洛)
  
  成都麯
  張籍
  錦江近西煙水緑, 新雨山頭荔枝熟。
  萬裏橋邊多酒傢, 遊人愛嚮誰傢宿?
  這是張籍遊成都時寫的一首七絶,詩通過描寫成都市郊的風物人情和市井繁華景況,表現了詩人對太平生活的嚮往。因為這詩不拘平仄,所以用標樂府體的“麯”字示之。
  錦江,以江水清澄、濯錦鮮明而著稱。它流經成都南郊,江南為郊野,江北為市區,江中有商船。地兼繁華,幽美之勝。詩的前兩句展現詩人順錦江西望時的美景。新雨初霽,在緑水煙波的背景下,山頭嶺畔,荔枝垂紅,四野飄溢清香。那如畫的景色何等誘人!這兩句寫眼前景,景中含情,韻味深長,如跳動的音符,悠揚的旋律,撥動了人們的心弦。上面寫郊野景色,後兩句則是由於“橋”和“酒傢”的跳入眼簾,逗引起人們對市井繁華情況的想象。劉光祖《萬裏橋記》:“羅城南門外笮橋之東,七星橋之一,曰長星橋者,古今相傳,孔明於此橋送吳使張溫,曰:‘此水下至揚州萬裏’,後因以名。或曰:‘費禕聘吳,孔明送之至此,曰:‘萬裏之道,從此始也’”(《諸葛亮集》)。這是橋名來歷。橋下水入岷江流至宜賓,與金沙江合為長江,東流直達南京,唐時商賈往來,船衹很多。“萬裏橋邊多酒傢,遊人愛嚮誰傢宿?”唐時酒傢多留宿客人。讀了這兩句,使人由“萬裏橋”而想到遠商近賈,商業興盛,水陸繁忙;由“多酒傢”想到遊人往來,生意興攏最後說:遊人呀,你究竟選擇那一酒傢留宿更稱心如意呢?從這問人和自問的語氣裏,使人想到處處招待熱情、傢傢樸實誠懇的風土人情和店店別具風味、各有誘人“聞香下馬”的好酒。處處酒傢好,反而不知留宿何處更好了。
  瀋德潛說:“七言絶句,以語近情遙、含吐不露為主;衹眼前景,口頭語,而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遠。”(《說詩晬語》)張籍此詩,句句含景,景景有情,特別是後二句,近似口語,卻意味深遠,讀後感到精警而又自然。詩人既善於抓住富於特徵的一般景物,又善於抓住思緒中最閃光的一瞬間——“遊人愛嚮誰傢宿?”這樣就能使一篇之樸,養一句之神;一句之靈,回一篇之運。這就是張籍“看似尋常最奇崛”之風格所在,也是詩作具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遠的藝術魅力之所在。
  (傅經順)
  夜到漁傢
  張籍
  漁傢在江口, 潮水入柴扉。
  行客欲投宿, 主人猶未歸。
  竹深村路遠, 月出釣船希
  遙見尋沙岸, 春風動草衣。
  這首《夜到漁傢》,一本作《宿漁傢》。張籍用蘸滿感情的筆墨描繪了前人較少觸及的漁民生活的一個側面,題材新穎,藝術構思富有獨創性。
  春天的一個傍晚,詩人行旅至江邊,映入眼底的景色,蕭索而落寞。詩人一開頭就展示漁傢住所的典型特徵:茅捨簡陋,靠近僻遠江口,便於出江捕魚。時值潮漲,江潮侵入了柴門。詩人在柴門外窺望,發現屋裏闃無一人。詩人為何在門外徘徊張望呢?原來他要在這戶漁民傢裏投宿,而屋主人卻還未回傢。“行客欲投宿”,暗示時已臨晚,而“主人猶未歸”,則透露出主人在江上打漁時 間之長,其勞動之辛苦不言而喻。此時此刻,詩人衹好在屋外躑躅,等待,觀看四周環境:竹叢暗緑而幽深,鄉間小路蜿蜓伸展,前村還在遠處;詩人焦急地眺望江面,江上漁船愈來愈稀少。一個“遠”字,隱隱寫出詩人急於在此求宿的心境。“月出”,表明夜已降臨。“釣船媳則和“主人猶未歸”句,前後呼應,相互補充。
  面對這冷落凄清的境界,詩人渴望主人歸來的心情更加迫切。他不斷眺望江口,遠遠看見一葉扁舟嚮岸邊行來,漁人正尋沙岸泊船,他身上的簑衣在春風中飄動。期待已久的漁人大概回來了吧!詩人喜悅的心情陡然而生。結尾一句,形象生動,調子輕快,神采飛揚,極富神韻,給人特別深刻的印象,凝聚了詩人對漁民的深情厚意。
  這首詩語言淺切流暢,活潑圓轉。“春風動草衣”句寫得尤為傳神。正如清人
  田雯評價張籍詩歌特色時所指出的那樣:“名言妙句,側見橫生,淺淡精潔之至。”(《古歡堂集》)
  (何國治)
  
   思
  張籍
  洛陽城裏見秋風, 欲作傢書意萬重。
  復恐匆匆說不盡, 行人臨發又開封。
  盛唐絶句,多寓情於景,情景交融,較少敘事成分;到了中唐,敘事成分逐漸增多,日常生活情事往往成為絶句的習見題材,風格也由盛唐的雄渾高華、富於浪漫氣息轉嚮寫實。張籍這首《秋思》寓情於事,藉助日常生活中一個富於包孕的片斷——寄傢書時的思想活動和行動細節,非常真切細膩地表達了作客他鄉的人對家乡親人的深切懷念。
  第一句說客居洛陽,又見秋風。平平敘事,不事渲染,卻有含藴。秋風是無形的,可聞、可觸、可感,而仿佛不可見。但正如春風可以染緑大地,帶來無邊春色一樣,秋風所包含的肅殺之氣,也可使木葉黃落,百卉凋零,給自然界和人間帶來一片秋光秋色、秋容秋態。它無形可見,卻處處可見。作客他鄉的遊子,見到這一切凄涼搖落之景,不可避免地要勾起羈泊異鄉的孤孑凄寂情懷,引起對家乡、親人的悠長思念。這平淡而富於含藴的“見”字,所給予讀者的暗示和聯想,是很豐富的。
  第二句緊承“見秋風”,正面寫“思”字。晉代張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蒓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千裏,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晉書·張翰傳》)。張籍祖籍吳郡,此時客居洛陽,情況與當年的張翰相仿佛,當他“見秋風”而起鄉思的時候,也許曾經聯想到張翰的這段故事。但由於種種沒有明言的原因,竟不能效張翰的“命駕而歸”,衹好修一封傢書來寄托思傢懷鄉的感情。這就使本來已經很深切強烈的鄉思中又增添了欲歸不得的悵惘,思緒變得更加復雜多端了。“欲作傢書意萬重”,這“欲”字頗可玩味。它所表達的正是詩人鋪紙伸筆之際的意念和情態:心裏涌起千愁萬緒,覺得有說不完、寫不盡的話需要傾吐,而一時間竟不知從何處說起,也不知如何表達。本來顯得比較抽象的“意萬重”,由於有了這“欲作傢書”而遲遲不能下筆的生動意態描寫,反而變得鮮明可觸、易於想象了。
  三、四兩句,撇開寫信的具體過程和具體內容,衹剪取傢書就要發出時的一個細節——“復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又開封。”詩人既因“意萬重”而感到無從下筆,又因托“行人”之便捎信而無暇細加考慮,深厚豐富的情意和難以表達的矛盾,加以時間“匆匆”,竟使這封包含着千言萬語的信近乎“書被催成墨未濃”(李商隱《無題四首》)了。書成封就之際,似乎已經言盡;但當捎信的行人就要上路的時候,卻又忽然感到剛纔由於匆忙,生怕信裏漏寫了什麽重要的內容,於是又匆匆拆開信封。“復恐”二字,刻畫心理入微。這“臨發又開封”的行動,與其說是為了添寫幾句匆匆未說盡的內容,不如說是為了驗證一下自己的疑惑和擔心。(開封驗看檢查的結果也許證明這種擔心純屬神經過敏。)而這種毫無定準的“恐”,竟然促使詩人不假思索地作出“又開封”的决定,正顯出他對這封“意萬重”的傢書的重視和對親人的深切思念——千言萬語,惟恐遺漏了一句。如果真以為詩人記起了什麽,又補上了什麽,倒把富於詩情和戲劇性的生動細節化為平淡無味的實錄了。這個細節之所以富於
  包孕和耐人咀嚼,正由於它是在“疑”而不是在“必”的心理基礎上産生的。並不是生活中所有“行人臨發又開封”的現象都具有典型性,都值得寫進詩裏。衹有當它和特定的背景、特定的心理狀態聯繫在一起的時候,方纔顯出它的典型意義。因此,象我們現在所看到的這樣,在“見秋風”、“意萬重”,而又“復恐匆匆說不頸的情況下來寫“臨發又開封”的細節,本身就包含着對生活素材的提煉和典型化,而不是對生活的簡單模寫。王安石評張籍的詩說:“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題張司業詩》),這是深得張籍優秀作品創作要旨和甘苦的評論。這首極本色、極平淡,象生活本身一樣自然的詩,似乎可以作為王安石精到評論的一個生動例證。
  (劉學鍇)
  
  涼州詞三首(其一)
  張籍
  邊城暮雨雁飛低, 蘆筍初生漸欲齊。
  無數鈴聲遙過磧, 應馱白練到安西。
  唐德宗貞元六年(790)以後至九世紀中葉,安西和涼州邊地盡入吐蕃手中,“絲綢之路”嚮西一段也為吐蕃所占。張籍在涼州詞中表達了他對邊事的憂憤。
  詩一開始就寫邊塞城鎮荒涼蕭瑟的氣氛:“邊城暮雨雁飛低。”黃昏時分,邊城陰雨連綿,雁兒在陰沉沉的暮雨天中低飛,而不是在晴朗的天空中高高飛翔,這給人以一種沉重的壓抑感,象徵中唐西北邊境並不安寧。詩人抓着鴻雁低飛這一景象下筆,含義深邃,意在言外。遠景寫得陰沉抑鬱。近景則相反,富有朝氣:
  “蘆筍初生漸欲齊。”
  河邊蘆葦發芽似筍,抽枝吐葉,爭着嚮上生長。近景的色彩鮮明,情調昂揚,和遠景的幽深低沉剛好形成強烈的對照。以上兩句所寫一抑一揚,一暗一明的景色,互相襯托,相得益彰。蘆筍的蓬勃生機給邊境帶來春色,荒漠的大地上
  也看到人的活動了:
  “無數鈴聲遙過磧。”
  看!一列長長的駱駝隊遠遠地走過沙漠,頸上的懸鈴不斷搖動,發出響亮悅耳的聲音,給人以安謐的感覺。詩人以訴之聽覺的鈴聲讓人産生視覺的駱駝隊形象,從而觸發起一種神往的感情,這樣便把聽覺、視覺和意覺彼此溝通起來,寫得異常巧妙,極富創新精神。這就是美學上所說的“通感”手法。但聯繫下面一句,這種感情便起了突變。
  無數鈴聲意味着很多的駱駝商隊。如今它們走嚮遙遠的沙漠,究竟通嚮哪裏去呢?詩人不由懷念起往日“平時安西萬裏疆”絲綢之路上和平繁榮的情景。“應馱白練到安西。”在這“蘆筍初生漸欲齊”的溫暖季節裏,本應是運載絲綢的商隊“萬裏嚮安西”的最好時候呀!言外之意是說,現在的安西都護府轄境為吐蕃控製,“絲綢之路”早已閉塞阻隔,駱駝商隊再不能到達安西了。句首一“應”字,凝聚了多麽辛酸而沉痛的感情!
  這首《涼州詞》用濃厚的色彩描繪西北邊塞風光,它宛如一幅風景油畫,遠近景的結構,層次分明,明暗的對比強烈。畫面上的空間遼遠,沙漠廣阔,中心展現着一列在緩緩行進的駱駝商隊,詩的思想感情就通過這一駱駝隊的行動方向,集中表現出來,從而收到以一當十、以少勝多,寓虛於實的藝術效果。
  (何國治)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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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世南王績王梵志寒山
上官儀盧照鄰駱賓王杜審言
蘇味道王勃楊炯劉希夷
宋之問瀋佺期郭震李適之
陳子昂賀知章瀋如筠張若虛
張說蘇頲張敬忠張九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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