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八十七回 感深秋撫琴悲往事 坐禪寂走火入邪魔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
  寶釵與黛玉,原是寶玉境中、意中人,且寶釵亦獨與黛玉最為親厚,實是閨閣知音,久不相見,若無詩札往來,殊不近情,此回必不可少。
  探春笑說:“寶釵橫堅要來。”無心卻似有心。
  香風是蘭花,但竟說蘭花,不但文情徑直,且探春等四人,又須大傢看花,殊費閑筆墨。今以像桂花漾開,即藉桂花說起南北各方,人有定數,為探春南嫁伏筆,玲瓏之極。
  補敘柳五兒耽遲不進園緣故,周匝無遺。
  因小毛皮衣,忽見舊物舊詩,新愁舊恨,一時並集。即非善哭之黛玉,亦當為之酸鼻。
  黛玉和歌,翻入琴譜。若在房中,獨自撫吟,絶無知音聽賞,有何意味?故寫妙玉聽琴,審音知兆,以見琴聲凄晰,歌飼酸楚。
  有琴不可無棋,亦藉妙玉興惜春,閑閑帶敘。
  妙玉一見寶玉,臉便一紅,又看-眼,臉即漸漸紅暈,可見平日鐘情不淺。此時妙玉,已經入魔,夜間安得寧靜?
  寶玉疑妙玉是機鋒,不覺臉紅。炒玉見寶玉臉紅,亦自知臉紅。一樣臉紅,兩樣心事,妙極。
  園中路徑,妙玉若不慣熟,豈能獨至惜春處下棋?不過要寶玉引路,為同行之計,且可同聽琴音,講究一番。文心何靈妙如此!
  寶釵四歌,於紙上寫來;黛玉於口中吟出,又於琴中彈出。文法變換不一。
  妙玉走魔,伏起日後盜劫情事,即趁勢伏惜春之出傢,已有定念。
  惜春一偈,其是無所住而生其心者,較之炒玉眼弄未淨,即生意識界,遂致心有罣礙恐怖,顛倒夢想,霄淵判絶。】
  
  
  
  
  【張新之:
  以前八十六回,除十七、十八兩回為一段,餘皆每段四回。自此換三回為一段矣,至“散花寺”止。是乃奇偶相生,陰陽倚伏之大概,故此回特以琴棋並舉,以闡全《易》。
  上半回從“始提親”來,既有“成大禮”,必有“斷癡情”也,乃死黛玉文字。下半回從“郎中任”來,既有“斷癡情”,必有“卻塵緣”也。而寶、黛、釵及榮、寧一切人事,總括於一“妙”字之中。】
  
  
  
  【姚燮:此回仍是甲寅年深秋時事。】
  
  
  
  
  
  卻說黛玉叫進寶釵傢的女人來,問了好,呈上書子。黛玉叫他去喝茶,便將寶釵來書打開看時,衹見上面寫着:
  
  妹生辰不偶,傢運多艱,姊妹伶仃,萱親衰邁。兼之猇聲狺語,旦暮無休。更遭慘禍飛災,不啻驚風密雨。夜深輾側,愁緒何堪。屬在同心,能不為之愍惻乎?回憶海棠結社,序屬清秋,對菊持螯,同盟歡洽。猶記“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之句,未嘗不嘆冷節遺芳,如吾兩人也。感懷觸緒,聊賦四章,匪曰無故呻吟,亦長歌當哭之意耳。
  悲時序之遞嬗兮,又屬清秋。感遭傢之不造兮,獨處離愁。北堂有萱兮,何以忘憂?無以解憂兮,我心咻咻。一解。
  雲憑憑兮秋風酸,步中庭兮霜葉幹。何去何從兮,失我故歡。靜言思之兮惻肺肝!二解。
  惟鮪有潭兮,惟鶴有梁。鱗甲潛伏兮,羽毛何長!搔首問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誰知餘之永傷。三解。
  銀河耿耿兮寒氣侵,月色橫斜兮玉漏沉。憂心炳炳兮發我哀吟,吟復吟兮寄我知音。四解。
  
  黛玉看了,不勝傷感。又想:“寶姐姐不寄與別人,單寄與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正在沉吟,衹聽見外面有人說道:“林姐姐在傢裏呢麽?”黛玉一面把寶釵的書疊起,口內便答應道:“是誰?”正問着,早見幾個人進來,卻是探春、湘雲、李紋、李綺。彼此問了好,雪雁倒上茶來,大傢喝了,說些閑話。因想起前年的菊花詩來,黛玉便道:“寶姐姐自從挪出去,來了兩遭,如今索性有事也不來了,真真奇怪。我看他終久還來我們這裏不來。”【東觀閣側批:
  終久來時林妹妹已化為黃土矣。】【姚燮側批:來是未必不來。】【姚燮眉批:
  終日盼望姐姐,豈知姐姐來時妹妹已化為異物。】探春微笑道:“怎麽不來,橫竪要來的。如今是他們尊嫂有些脾氣,姨媽上了年紀的人,又兼有薛大哥的事,自然得寶姐姐照料一切,那裏還比得先前有工夫呢。”正說着,忽聽得唿喇喇一片風聲,吹了好些落葉,打在窗紙上。停了一回兒,又透過一陣清香來。【東觀閣(姚燮)側批:
  清景可想。】【姚燮眉批:點染俱佳。】衆人聞着,都說道:“這是何處來的香風?這像什麽香?”黛玉道:“好像木樨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終不脫南邊人的話,這大九月裏的,那裏還有桂花呢。”黛玉笑道:“原是啊,不然怎麽不竟說是桂花香衹說似乎像呢。”湘雲道:“三姐姐,你也別說。你可記得‘十裏荷花,三秋桂子’?在南邊,正是晚桂開的時候了。你衹沒有見過罷了,等你明日到南邊去的時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問答俱有意,確是閨中聲口。】【姚燮側批:伏後。】探春笑道:“我有什麽事到南邊去?況且這個也是我早知道的,不用你們說嘴。”李紋李綺衹抿着嘴兒笑。黛玉道:“妹妹,這可說不齊。俗語說,‘人是地行仙’,今日在這裏,明日就不知在那裏。譬如我,原是南邊人,怎麽到了這裏呢?”【東觀閣(姚燮)側批:
  探春日後果到南邊。】【姚燮眉批:北之往南,大勝於南之往北,觀後來便知。】湘雲拍着手笑道:“今兒三姐姐可叫林姐姐問住了。不但林姐姐是南邊人到這裏,就是我們這幾個人就不同。也有本來是北邊的;也有根子是南邊,生長在北邊的,也有生長在南邊,到這北邊的,今兒大傢都湊在一處。可見人總有一個定數,大凡地和人總是各自有緣分的。”【姚燮(東觀閣)側批:
  湘雲(煞是)伶俐,說來道理圓通。】【姚燮眉批:
  到雲姑娘口中,開口便是一大串。】衆人聽了都點頭,探春也衹是笑。又說了一會子閑話兒,大傢散出。黛玉送到門口,大傢都說:“你身上纔好些,別出來了,看着了風。”
  於是黛玉一面說着話兒,一面站在門口又與四人殷勤了幾句,便看着他們出院去了。進來坐着,看看已是林鳥歸山,夕陽西墜。【東觀閣側批:
  寫景如畫。】【姚燮側批:八個字寫出一幅晚景。】因史湘雲說起南邊的話,便想着“父母若在,南邊的景緻,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橋,六朝遺跡。不少下人伏侍,諸事可以任意,言語亦可不避。香車畫舫,紅杏青簾,惟我獨尊。今日寄人籬下,縱有許多照應,自己無處不要留心。不知前生作了什麽罪孽,今生這樣孤凄。真是李後主說的‘此間日中衹以眼淚洗面’矣!”【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千古聰明人必有此等(種)想頭,此黛玉之所以為(稱)纔女也。】【姚燮側批:
  閨中旅思甚於丈夫。】一面思想,不知不覺神往那裏去了。
  紫鵑走來,看見這樣光景,想着必是因剛纔說起南邊北邊的話來,一時觸着黛玉的心事了,便問道:“姑娘們來說了半天話,想來姑娘又勞了神了。剛纔我叫雪雁告訴廚房裏給姑娘作了一碗火肉白菜湯,加了一點兒蝦米兒,配了點青筍紫菜。姑娘想着好麽?”黛玉道:“也罷了。”紫鵑道:“還熬了一點江米粥。”【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紫鵑煞(殺)是可兒。】黛玉點點頭兒,又說道:“那粥該你們兩個自己熬了,不用他們廚房裏熬纔是。”紫鵑道:“我也怕廚房裏弄的不幹淨,我們各自熬呢。就是那湯,我也告訴雪雁和柳嫂兒說了,要弄幹淨着。柳嫂兒說了,他打點妥當,拿到他屋裏叫他們五兒瞅着燉呢。”黛玉道:“我倒不是嫌人傢骯贓,衹是病了好些日子,不周不備,都是人傢。這會子又湯兒粥兒的調度,未免惹人厭煩。”說着,眼圈兒又紅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自是)纔女脾氣,不是(俗)小姐腔調。】紫鵑道:“姑娘這話也是多想。姑娘是老太太的外孫女兒,又是老太太心坎兒上的。別人求其在姑娘跟前討好兒還不能呢,那裏有抱怨的。”黛玉點點頭兒,因又問道:“你纔說的五兒,不是那日和寶二爺那邊的芳官在一處的那個女孩兒?”【東觀閣側批:
  忽從黛玉口中提及五兒芳官,皆色界中人也。】【姚燮眉批:黛玉口中忽而提五兒芳官,皆色界天中人也。】紫鵑道:“就是他。”黛玉道:“不聽見說要進來麽?”紫鵑道:“可不是,因為病了一場,後來好了纔要進來,正是晴雯他們鬧出事來的時候,也就耽擱住了。”黛玉道:“我看那丫頭倒也還頭臉兒幹淨。”說着,外頭婆子送了湯來。雪雁出來接時,那婆子說道:“柳嫂兒叫回姑娘,這是他們五兒作的,沒敢在大廚房裏作,怕姑娘嫌骯贓。”雪雁答應着接了進來。黛玉在屋裏已聽見了,吩咐雪雁告訴那老婆子回去說,叫他費心。雪雁出來說了,老婆子自去。這裏雪雁將黛玉的碗箸安放在小幾兒上,因問黛玉道:“還有咱們南來的五香大頭菜,拌些麻油醋可好麽?”黛玉道:“也使得,衹不必纍贅了。”一面盛上粥來,黛玉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兩口湯喝,就擱下了。兩個丫鬟撤了下來,拭淨了小幾端下去,又換上一張常放的小幾。黛玉漱了口,盥了手,便道:“紫鵑,添了香了沒有?”紫鵑道:“就添去。”黛玉道:“你們就把那湯和粥吃了罷,味兒還好,且是幹淨。待我自己添香罷。”兩個人答應了,在外間自吃去了。
  這裏黛玉添了香,自己坐着。纔要拿本書看,衹聽得園內的風自西邊直透到東邊,穿過樹枝,都在那裏唏留嘩喇不住的響。一回兒,檐下的鐵馬也衹管叮叮當當的亂敲起來。【東觀閣(姚燮)側批:
  又動林小姐的心矣。】【姚燮眉批:深秋風景傷人心,其何以堪。】一時雪雁先吃完了,進來伺候。黛玉便問道:“天氣冷了,我前日叫你們把那些小毛兒衣服晾晾,可曾晾過沒有?”雪雁道:“都晾過了。”黛玉道:“你拿一件來我披披。”雪雁走去將一包小毛衣服抱來,打開氈包,給黛玉自揀。衹見內中夾着個絹包兒,黛玉伸手拿起打開看時,卻是寶玉病時送來的舊手帕,自己題的詩,上面淚痕猶在,裏頭卻包着那剪破了的香囊扇袋並寶玉通靈玉上的穗子。【東觀閣(姚燮)側批:
  觸物興懷。】【姚燮眉批:
  將前數行可感可傷之事打並到一包中,以蕭颯之時而睹悽惻之物,吾不知其心復何所安置也。】原來晾衣服時從箱中撿出,紫鵑恐怕遺失了,遂夾在這氈包裏的。這黛玉不看則已,看了時也不說穿那一件衣服,手裏衹拿着那兩方手帕,呆呆的看那舊詩。看了一回,不覺的簌簌淚下。【東觀閣(姚燮)側批:
  此從黛玉正面寫,活畫全身。】【姚燮眉批:此種淚,又從背地裏還他。】紫鵑剛從外間進來,衹見雪雁正捧着一氈包衣裳在旁邊呆立,小幾上卻擱着剪破的香囊,兩三截兒扇袋和那鉸折了的穗子,黛玉手中自拿着兩方舊帕,上邊寫着字跡,在那裏對着滴淚。【東觀閣側批:
  此從紫鵑旁面寫,活畫全身。】【姚燮眉批:
  既寫黛玉拿着手帕子看詩淚下,復於旁邊寫紫鵑看其下淚,筆筆通靈。】正是: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間舊啼痕。
  紫鵑見了這樣,知是他觸物傷情,感懷舊事,料道勸也無益,衹得笑着道:“姑娘還看那些東西作什麽,那都是那幾年寶二爺和姑娘小時一時好了,一時惱了,鬧出來的笑話兒。要像如今這樣斯擡斯敬,那裏能把這些東西白遭塌了呢。”紫鵑這話原給黛玉開心,不料這幾句話更提起黛玉初來時和寶玉的舊事來,一發珠淚連綿起來。【東觀閣(姚燮)側批:
  憂能傷人,林小姐不復永年矣。】【姚燮眉批:索性趁勢將眼淚多還他些,以便早完此債。】紫鵑又勸道:“雪雁這裏等着呢,姑娘披上一件罷。”那黛玉纔把手帕撂下。紫鵑連忙拾起,將香袋等物包起拿開。這黛玉方披了一件皮衣,自己悶悶的走到外間來坐下。回頭看見案上寶釵的詩啓尚未收好,又拿出來瞧了兩遍,嘆道:“境遇不同,傷心則一。不免也賦四章,翻入琴譜,可彈可歌,明日寫出來寄去,以當和作。”便叫雪雁將外邊桌上筆硯拿來,濡墨揮毫,賦成四疊。又將琴譜翻出,藉他《猗蘭》《思賢》兩操,合成音韻,與自己做的配齊了,然後寫出,以備送與寶釵。又即叫雪雁嚮箱中將自己帶來的短琴拿出,調上弦,又操演了指法。黛玉本是個絶頂聰明人,又在南邊學過幾時,雖是手生,到底一理就熟。撫了一番,夜已深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絶代佳人,幽閨月冷(自憐)。】便叫紫鵑收拾睡覺。不題。
  卻說寶玉這日起來梳洗了,帶着焙茗正往書房中來,衹見墨雨笑嘻嘻的跑來迎頭說道:“二爺今日便宜了,太爺不在書房裏,都放了學了。”寶玉道:“當真的麽?”墨雨道:“二爺不信,那不是三爺和蘭哥兒來了。”寶玉看時,衹見賈環賈蘭跟着小廝們,兩個笑嘻的嘴裏咭咭呱呱不知說些什麽,迎頭來了。見了寶玉,都垂手站住。寶玉問道:“你們兩個怎麽就回來了?”賈環道:“今日太爺有事,說是放一天學,明兒再去呢。”寶玉聽了,方回身到賈母賈政處去稟明了,然後回到怡紅院中。襲人問道:“怎麽又回來了?”寶玉告訴了他,衹坐了一坐兒,便往外走。襲人道:“往那裏去,這樣忙法?就放了學,依我說也該養養神兒了。”寶玉站住腳,低了頭,說道:“你的話也是。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學,還不散散去,你也該可憐我些兒了。”襲人見說的可憐,笑道:“由爺去罷。”正說着,端了飯來。寶玉也沒法兒,衹得且吃飯,三口兩口忙忙的吃完,漱了口,一溜煙往黛玉房中去了。【東觀閣側批:
  寶、林二人尚屬同心,此次來房,何故貌冷之不成也。】【姚燮側批:我已知其不到別處去。】
  走到門口,衹見雪雁在院中晾絹子呢。寶玉因問:“姑娘吃了飯了麽?”雪雁道:“早起喝了半碗粥,懶待吃飯。這時候打盹兒呢。二爺且到別處走走,回來再來罷。”寶玉衹得回來。
  無處可去,忽然想起惜春有好幾天沒見,便信步走到蓼風軒來。剛到窗下,衹見靜悄悄一無人聲。寶玉打諒他也睡午覺,不便進去。纔要走時,衹聽屋裏微微一響,不知何聲。寶玉站住再聽,半日又拍的一響。寶玉還未聽出,衹見一個人道:“你在這裏下了一個子兒,那裏你不應麽?”寶玉方知是下大棋,但衹急切聽不出這個人的語音是誰。底下方聽見惜春道:“怕什麽,你這麽一吃我,我這麽一應,你又這麽吃,我又這麽應。還緩着一着兒呢,終久連得上。”那一個又道:“我要這麽一吃呢?”惜春道:“阿嗄,還有一着‘反撲’在裏頭呢!我倒沒防備。”寶玉聽了,聽那一個聲音很熟,卻不是他們姊妹。料着惜春屋裏也沒外人,輕輕的掀簾進去。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那櫳翠庵的檻外人妙玉。這寶玉見是妙玉,不敢驚動。妙玉和惜春正在凝思之際,也沒理會。寶玉卻站在旁邊看他兩個的手段。【東觀閣(姚燮)側批:
  小心得好。】【姚燮側批:寫得兩邊都悄悄地。】衹見妙玉低着頭問惜春道:“你這個‘畸角兒’不要了麽?”惜春道:“怎麽不要。你那裏頭都是死子兒,我怕什麽。”妙玉道:“且別說滿話,試試看。”惜春道:“我便打了起來,看你怎麽樣。”妙玉卻微微笑着,把邊上子一接,卻搭轉一吃,把惜春的一個角兒都打起來了,笑着說道:“這叫做‘倒脫靴勢’。”
  惜春尚未答言,寶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兩個人都唬了一大跳。惜春道:“你這是怎麽說,進來也不言語,這麽使促狹唬人。你多早晚進來的?”寶玉道:“我頭裏就進來了,看着你們兩個爭這個‘畸角兒’。”說着,一面與妙玉施禮,一面又笑問道:“妙公輕易不出禪關,今日何緣下凡一走?”妙玉聽了,忽然把臉一紅,【東觀閣(姚燮)側批:
  聽者有心。】【姚燮側批:檻內人何唐突乃爾,叫妙公如何對答你?】也不答言,低了頭自看那棋。寶玉自覺造次,連忙陪笑道:“倒是出傢人比不得我們在傢的俗人,頭一件心是靜的。靜則靈,靈則慧。”寶玉尚未說完,衹見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擡,看了寶玉一眼,復又低下頭去,那臉上的顔色漸漸的紅暈起來。【東觀閣(姚燮側批:敢是)小鬼頭春心動也(乎)。】【姚燮側批:
  真是鏤肝刻骨之筆。】寶玉見他不理,衹得訕訕的旁邊坐了。惜春還要下子,妙玉半日說道:“再下罷。”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癡癡的問着寶玉道:“你從何處來?”【東觀閣(姚燮)側批:
  待颺下教人悠(怎)颺。】寶玉巴不得這一聲,好解釋前頭的話,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機鋒。”轉紅了臉答應不出來。妙玉微微一笑,自和惜春說話。惜春也笑道:“二哥哥,這什麽難答的,你沒的聽見人傢常說的‘從來處來’麽。這也值得把臉紅了,見了生人的似的。”妙玉聽了這話,想起自傢,心上一動,臉上一熱,必然也是紅的,倒覺不好意思起來。【東觀閣(姚燮側批:
  禪心與凡心交戰),不自持。】【姚燮側批:
  寫妙玉另有一種神理,斷移不到他人身上去。】因站起來說道:“我來得久了,要回庵裏去了。”惜春知妙玉為人,也不深留,送出門口。妙玉笑道:“久已不來這裏,彎彎麯麯的,回去的路頭都要迷住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去路已迷,言外微旨,此是真禪。】【姚燮側批:其將以檻內人為迷津之筏耶。】寶玉道:“這倒要我來指引指引何如?”妙玉道:“不敢,二爺前請。”
  於是二人別了惜春,離了蓼風軒,彎彎麯麯,走近瀟湘館,忽聽得叮咚之聲。妙玉道:“那裏的琴聲?”寶玉道:“想必是林妹妹那裏撫琴呢。”妙玉道:“原來他也會這個,怎麽素日不聽見提起?”寶玉悉把黛玉的事述了一遍,因說:“咱們去看他。”妙玉道:“從古衹有聽琴,再沒有‘看琴’的。”寶玉笑道:“我原說我是個俗人。”說着,二人走至瀟湘館外,在山子石坐着靜聽,甚覺音調清切。衹聽得低吟道:
  風蕭蕭兮秋氣深,美人千裏兮獨沉吟。
  倚望故鄉兮何處,欄桿兮涕沾襟。
  
  歇了一回,聽得又吟道:
  山迢迢兮水長,照軒窗兮明月光。
  耿耿不寐兮銀河渺茫,羅衫怯怯兮風露涼。
  
  又歇了一歇。妙玉道:“剛纔‘侵’字韻是第一疊,如今‘陽’字韻是第二疊了。咱們再聽。”裏邊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煩憂。
  之子與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無尤。
  
  妙玉道:“這又是一拍。何憂思之深也!”寶玉道:“我雖不懂得,但聽他音調,也覺得過悲了。”裏頭又調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與無射律衹怕不配呢。”裏邊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輕塵,天上人間兮感夙因。
  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
  
  妙玉聽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變徵之聲?音韻可裂金石矣。衹是太過。”寶玉道:“太過便怎麽?”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議論時,聽得君弦蹦的一聲斷了。妙玉站起來連忙就走。寶玉道:“怎麽樣?”妙玉道:“日後自知,你也不必多說。”竟自走了。【東觀閣側批:
  妙玉可謂知音,日後竟不能自保,明於料人暗於料己矣。】【姚燮眉批:
  妙公可謂知音,然能料人不能料己。】弄得寶玉滿肚疑團,沒精打彩的歸至怡紅院中,不表。
  單說妙玉歸去,早有道婆接着,掩了庵門,坐了一回,把“禪門日誦”念了一遍。吃了晚飯,點上香拜了菩薩,命道婆自去歇着,自己的禪床靠背俱已整齊,屏息垂簾,跏趺坐下,斷除妄想,趨嚮真如。坐到三更過後,聽得屋上骨錄錄一片瓦響,妙玉恐有賊來,下了禪床,出到前軒,但見雲影橫空,月華如水。那時天氣尚不很涼,獨自一個憑欄站了一回,忽聽房上兩個貓兒一遞一聲廝叫。那妙玉忽想起日間寶玉之言,不覺一陣心跳耳熱。自己連忙收懾心神,走進禪房,仍到禪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捨,一時如萬馬奔馳,覺得禪床便恍蕩起來,身子已不在庵中。【東觀閣(姚燮)側批:
  禪心亂矣(已亂)。】【姚燮眉批:
  所謂我生其心,而無住心,如是如是。】便有許多王孫公子要求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車,自己不肯去。一回兒又有盜賊劫他,持刀執棍的逼勒,衹得哭喊求救。【東觀閣側批:
  終久為強盜劫去。】【姚燮眉批:預先描寫後文賊劫情狀,乃虛者實之之法。】早驚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衆,都拿火來照看。衹見妙玉兩手撒開,口中流沫。急叫醒時,衹見眼睛直竪,兩顴鮮紅,駡道:“我是有菩薩保佑,你們這些強徒敢要怎麽樣!”【東觀閣(姚燮)側批:
  菩薩不管這些事。】衆人都唬的沒了主意,都說道:“我們在這裏呢,快醒轉來罷。”妙玉道:“我要回傢去,你們有什麽好人送我回去罷。”道婆道:“這裏就是你住的房子。”說着,又叫別的女尼忙嚮觀音前禱告,求了簽,翻開簽書看時,是觸犯了西南角上的陰人。就有一個說:“是了。大觀園中西南角上本來沒有人住,陰氣是有的。”一面弄湯弄水的在那裏忙亂。那女尼原是自南邊帶來的,伏侍妙玉自然比別人盡心,圍着妙玉,坐在禪床上。妙玉回頭道:“你是誰?”女尼道:“是我。”妙玉仔細瞧了一瞧,道:“原來是你。”便抱住那女尼嗚嗚咽咽的哭起來,說道:“你是我的媽呀,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東觀閣(姚燮側批:一)念靜中思動,遍身欲火難禁。】【姚燮眉批:
  你是誰,我是誰,媽是誰,誰是誰?請讀者下一轉語。】那女尼一面喚醒他,一面給他揉着。道婆倒上茶來喝了,直到天明纔睡了。
  女尼便打發人去請大夫來看脈,也有說是思慮傷脾的,也有說是熱入血室的,也有說是邪祟觸犯的,也有說是內外感冒的,終無定論。【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妙(衹)是命門火動,魔乘勢入。】後請得一個大夫來看了,問:“曾打坐過沒有?”道婆說道:“嚮來打坐的。”大夫道:“這病可是昨夜忽然來的麽?”道婆道:“是。”大夫道:“這是走魔入火的原故。”【東觀閣側批:
  大夫精於脈理。】【姚燮側批:點出。】衆人問:“有礙沒有?”大夫道:“幸虧打坐不久,魔還入得淺,可以有救。”寫了降伏心火的藥,吃了一劑,稍稍平復些。外面那些遊頭浪子聽見了,便造作許多謠言說:“這樣年紀,那裏忍得住。況且又是很風流的人品,很乖覺的性靈,以後不知飛在誰手裏,便宜誰去呢。”【東觀閣(姚燮)側批:
  浪子之言可采。】【姚燮眉批:人言可畏。】過了幾日,妙玉病雖略好,神思未復,終有些恍惚。【東觀閣(姚燮)側批:
  《紅樓夢》凡寫春意衹用虛筆描寫,而春已十分。】
  一日惜春正坐着,彩屏忽然進來回道:“姑娘知道妙玉師父的事嗎?”惜春道:“他有什麽事?”彩屏道:“我昨日聽見邢姑娘和大奶奶那裏說呢。他自從那日和姑娘下棋回去,夜間忽然中了邪,嘴裏亂嚷說強盜來搶他來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機之先兆。】到如今還沒好。姑娘你說這不是奇事嗎。”惜春聽了,默默無語,因想:“妙玉雖然潔淨,畢竟塵緣未斷。可惜我生在這種人傢不便出傢。我若出了傢時,那有邪魔纏擾,一念不生,萬緣俱寂。”想到這裏,驀與神會,若有所得,【東觀閣(姚燮)側批:
  惜春出傢已先兆於此。】【姚燮眉批:禪宗正旨。】便口占一偈雲:
  大造本無方,雲何是應住。
  既從空中來,應嚮空中去。占畢,即命丫頭焚香。自己靜坐了一回,又翻開那棋譜來,把孔融王積薪等所著看了幾篇。內中“荷葉包蟹勢”、“黃鶯搏兔勢”都不出奇,“三十六局殺角勢”一時也難會難記,獨看到“八竜走馬“,覺得甚有意思。正在那裏作想,衹聽見外面一個人走進院來,連叫彩屏。未知是誰,下回分解。
  
  
  
  
  
  【陳其泰:
  黛玉孤凄自嘆,無人憐憫。所希冀者,衹為心願或不落空,則此生尚有一知己,可相依以不死耳。然身為處子,鬱鬱難吐,與妙玉一點芳心衹堪自喻者,正複相同。寫出多情女子禮防自持處。令人掩捲唏噓,輒喚奈何。
  妙玉孤標獨立,自謂是世上意外之人,乃遇寶玉性情相契,竟為寶玉意中之人,真覺天下惟有一人知吧。其心折也,久矣,忽聞下凡之語,不免芳心一動。此正奉其本性,非流於私情也。古人云,人生而靜,夭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發乎情,止乎禮義,則聖人許之。倘得知己,而漠然無情,便是不能盡其性,不能盡人之性。然則妙玉未能無情於寶玉。初何損於妙玉哉。然佛傢麽無我相、無人相為正法眼藏。
  若塵緣未斷,即非佛性。故緻走魔病霓,為惜春之所識。幻境册中,所謂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者,如此而已。後文必欲實寫其前劫,坐實終掉汙泥中之句,殊太粘滯矣。
  妙玉既入空門,必無癡想。況是絶世聰明,久已打穿塵障,無如目中所見無一可人。惟有寶玉超然物表,不禁意洽心許,而又恨他是男子身。畢竟有嫌疑之介,故一經晤對,不覺心跳面熱。此非世俗懷春女子可比也。寶玉之自志非女.而又自恨是男,一段心事,正複相同。豈非黛玉之外,衹有此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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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序跋總評
紅樓夢論贊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第   [I]   [II]   III   [IV]   [V]   [V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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