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汇评全本金瓶梅   》 第八十八回 陈敬济感旧祭金莲 庞大姐埋尸托张胜      兰陵笑笑生 Lan Lingxiaoxiaosheng

  【张批:一路写敬济不孝处,不能竟此篇,而令人有拔剑逐之之愤。是作者特特写其不孝处,以与金莲待其母相对,见一对万恶禽兽也。
  永福寺,如封神台一样,却不像一对魂旗引去之恶套。如武大死,永福寺念经,结穴于永福寺也。杨宗保非数内人,故其念经用素僧。子虚又用永福寺僧念经,一样结穴也。瓶儿虽并用吴道官,实结穴于永福寺,千金喜舍,本为官哥也。至梵僧药,实自永福得来, 自为瓶儿致病之由, 而西门溺血之故,亦由此药起。则西门又结穴于此寺。至于敬济,亦葬永福。玉楼由永福寺来,而遇李衙内。月娘、孝哥、小玉,俱自永福而悟道。他如守备、雪娥、大姐、蕙莲、张胜、周义等,以及诸残形怨愤之鬼,皆于永福寺脱化而去。是永福寺,即封神台之意。但用笔参差矫健,真如天际神龙,令人有风云不测之概, 以视《封神》,真有金矢之别。
  此回金莲,乃是着一个竟入永福寺,又是一样写法。永福寺中,一日现身之梵僧,二日长老道坚,然则 其寺可知矣。永者,涌也。福者,腹也。涌于腹下者,何物也?作者开卷固云, 生我之门死我户,即此永福寺也。所谓报恩寺者,生我门也。总之和尚出入之门也。
  至于玉皇庙,即《黄庭》所云灵台也,天府也,此吾之心也。故云有道人出入,盖道心生也。吴道官,盖喻言西门庆等,心中无天理,无道心也。十兄弟在吴道之玉皇庙结盟,其兄弟可知。故必用进第二重殿,转过一重侧门也。众人齐在玉皇庙侧门内会吴道, 可知不是天心,而一片冤魂齐集永福寺,可知看得过时忍不过也。看官今后,方不被作者之哄。然吾恐作者罪我以此,而知我亦以此矣。】
  
  诗曰:梦中虽暂见,【张旁批:是梦。】及觉始知非。【张旁批:不梦。】
  转展不成寐,【张旁批:求梦。】徒倚独披衣。【张旁批:不能梦。】
  凄凄晓风急,【张旁批:不是梦。】腌腌月光微。【张旁批:无非梦。】
  空床常达旦,【张旁批:空有梦。】所思终不归。【张旁批:难再梦。】
  话说武松杀了妇人、王婆,劫去财物,逃上梁山去了,不题。且说王潮儿街上叫了保甲来,见武松家前后门都不开,又王婆家被劫去财物,房中衣服丢的横三竖四,【张夹批:内有金莲所成者。】就知是武松杀人劫财而去。未免打开前后门,见血沥沥两个死尸倒在地下,妇人心肝五脏用刀插在后楼房檐下。迎儿倒扣在房中。问其故,只是哭泣。【绣像夹批:一毫不假。】次日早衙,呈报到本县,杀人凶刃都拿放在面前。本县新任知县也姓李,双名昌期,【张夹批:此理,非寻常之理。】乃河北真定府枣强县人氏。听见杀人公事,即委差当该吏典,拘集两邻保甲,并两家苦主王潮、迎儿。眼同当街,如法检验。生前委被武松因忿带酒,杀潘氏、王婆二命,叠成文案,就委地方保甲瘗埋看守。挂出榜文,四厢差人跟寻,访拿正犯武松,有人首告者,官给赏银五十两。
  守备府中张胜、李安打着一百两银子到王婆家,看见王婆、妇人俱已被武松杀死,县中差人检尸,捉拿凶犯。二人回报到府中。【张夹批:好过文。】春梅听见妇人死了,整哭了两三日,茶饭都不吃。【张夹批:知己如此。】慌了守备,使人门前叫调百戏的货郎儿进去,耍与他观看,只是不喜欢。【张夹批:直渡敬济。】日逐使张胜、李安打听,拿住武松正犯,告报府中知道,不在话下。
  按下一头。且表陈敬济前往东京取银子,一心要赎金莲,成其夫妇。不想走到半路,撞见家人陈定从东京来,告说家爷病重之事:“奶奶使我来请大叔往家去,嘱托后事。”这敬济一闻其言,两程做一程,路上趱行。有日到东京他姑夫张世廉家。
  张世廉已死,止有姑娘见在。他父亲陈洪已是没了三日,满家带孝。敬济参见他父亲灵座。与他母亲张氏并姑娘磕头。张氏见他成人,【张夹批:父母望子之心如此。】母子哭做一处,【绣像眉批:父死而有子长成,喜可知也。然而殊不然,可为疼心。】通同商议:“如今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敬济便道:“如何是喜,如何是忧?”张氏道:“喜者,如今朝廷册立东宫,郊天大赦;忧则不想你爹爹病死在这里,你姑夫又没了,姑娘守寡,这里住着不是常法,如今只得和你打发你爹爹灵柩回去,葬埋乡井,也是好处。”敬济听了,心内暗道:“这一回发送,装载灵柩家小粗重上车,少说也得许多日期耽阁,却不误了六姐?不如先诓了两车细软箱笼家去,待娶了六姐,再来搬取灵柩不迟。”【张夹批:人子待父母之心如此,所以此书幻化孝哥也。】【绣像眉批:知好色则慕少艾,此其一验。】一面对张氏说道:“如今随路盗贼,十分难走。假如灵柩家小箱笼一同起身,未免起眼,倘遇小人怎了?宁可耽迟不耽错。我先押两车细软箱笼家去,收拾房屋。母亲随后和陈定、家眷并父亲灵柩,过年正月同起身回家,寄在城外寺院,然后做斋念经、筑坟安葬,也是不迟。”张氏终是妇人家,不合一时听信敬济巧言,就先打点细软箱笼,装载两大车,上插旗号,扮做香车。从腊月初一日东京起身,不上数日,到了山东清河县家门首,对他母舅张团练说:“父亲已死,母亲押灵车,不久就到。我押了两车行李,先来收拾打扫房屋。”他母舅听说:“既然如此,我仍搬回家去便了。”一面就令家人搬家活,腾出房子来。敬济见母舅搬去,满心欢喜,说:“且得冤家离眼前,【张夹批:后生之待老成如此。】落得我娶六姐来家,自在受用。【绣像眉批:即此一想,折尽平生之福矣。后之流落不得其死,
  何怪。】我父亲已死,我娘又疼我。【张夹批:为亲者听之,原来如此遂逆子之心。】先休了那个淫妇,然后一纸状子,把俺丈母告到官,追要我寄放东西,谁敢道个不字?又挟制俺家充军人数不成!”【张夹批:便使从前依人之苦脱口一吐。】正是:人便如此如此,天理不然不然。
  这敬济就打了一百两银子在腰里,另外又袖着十两谢王婆,来到紫石街王婆门首。
  可霎作怪,只见门前街旁埋着两个尸首,上面两杆枪交叉挑着个灯笼,门前挂着一张手榜,上书:“本县为人命事:凶犯武松,杀死潘氏、王婆二命,有人捕获首告官司者,官给赏银五十两。”这敬济仰头看见,便立睁了。只见窝铺中站出两个人来,喝声道:“甚么人?看此榜文做甚?见今正身凶犯捉拿不着,你是何人?”大叉步便来捉获。敬济慌的奔走不迭,恰走到石桥下酒楼边,只见一个人,头戴万字巾,身穿青衲袄,随后赶到桥下,说道:“哥哥,你好大胆,平白在此看他怎的?”这敬济扭回头看时,却是一个识熟朋友--铁指甲杨二郎。【张夹批:顺手即出,全不另起支节。】二人声喏。杨二道:“哥哥一向不见,那里去来?”敬济便把东京父死往回之事,告说一遍:“恰才这杀死妇人,是我丈人的小,潘氏。不知他被人杀了。适才见了榜文,方知其故。”杨二郎告道:“他是小叔武松,充配在外,遇赦回还,不知因甚杀了妇人,连王婆子也不饶。他家还有个女孩儿,在我姑夫姚二郎家养活了三四年。【张夹批:如此拉来。】昨日他叔叔杀了人,走的不知下落。我姑夫将此女县中领出,嫁与人为妻小去了。【张夹批:完迎儿。】【绣像眉批:迎儿愚蠢极矣,所遭穷苦至矣,而究竟不失嫁为人妻。作者拈完此案,不无微意。】见今这两个尸首,日久只顾埋着,只是苦了地方保甲看守,更不知何年月日才拿住凶犯武松。”说毕,杨二郎招了敬济,上酒楼饮酒:“与哥拂尘。”敬济见妇人已死,心中痛苦不了,那里吃得下酒。约莫饮勾三杯,就起身下楼,作别来家。
  到晚夕,买了一陌钱纸,在紫石街离王婆门首远远的石桥边,叫着妇人:“潘六姐,我小兄弟陈敬济,今日替你烧陌钱纸。皆因我来迟了一步,误了你性命。【张夹批:却为你早了一步送了性命也。】你活时为人,死后为神,早佑佑捉获住仇人武松,替你报仇雪恨。我在法场上看着剐他,方趁我平生之志。”说毕哭泣,烧化了钱纸。敬济回家,闭了门户。走归房中,恰才睡着,似睡不睡,梦见金莲身穿素服,一身带血,向敬济哭道:“我的哥哥,我死的好苦也!实指望与你相处在一处,不期等你不来,被武松那厮害了性命。如今阴司不收,我白日游游荡荡,夜归各处寻讨浆水,适间蒙你送了一陌钱纸与我。但只是仇人未获,我的尸首埋在当街,你可念旧日之情,买具棺材盛了葬埋,免得日久暴露。”敬济哭道:“我的姐姐,我可知要葬埋你。【张旁批:与西门瓶儿梦中相呼一对。】但恐我丈母那无仁义的淫妇知道。他只恁赖我,倒趁了他机会。姐姐,你须往守备府中,对春梅说知,教他葬埋你身尸便了。”妇人道:“刚才奴到守备府中,又被那门神户尉拦挡不放,奴须慢慢再哀告他则个。”敬济哭着,还要拉着他说话,被他身上一阵血腥气,撇气挣脱,却是南柯一梦。枕上听那更鼓时,正打三更三点,说道:“怪哉!我刚才分明梦见六姐向我诉告衷肠,教我葬埋之意,又不知甚年何日拿着武松,是好伤感人也!”正是:梦中无限伤心事,独坐空房哭到明。
  按下一头。却表县中访拿武松,约两个月有余,捕获不着,已知逃遁梁山为盗。地方保甲邻佑呈报到官,所有两个尸首,相应责令家属领埋。王婆尸首,便有他儿子王潮领的埋葬。止有妇人身尸,无人来领。却说府中春梅,两三日一遍,使张胜、李安来县中打听。【张夹批:补出。】回去只说凶犯还未拿住,尸首照旧埋瘗,地方看守,无人敢动。
  直挨过年,正月初旬时节,忽一日晚间,春梅作一梦。恍恍惚惚,梦见金莲云髻蓬松,浑身是血,叫道:“庞大姐,我的好姐姐,奴死的好苦也!所有奴的尸首,在街暴露日久,风吹雨洒,鸡犬作践,无人领埋。【绣像眉批:金莲一身,生时任人狼籍,即路倒路埋,所不惜也。及死后转转以此尸,亦大可笑。】奴举眼无亲,你若念旧日母子之情,买具棺木,把奴埋在一个去处,奴在阴司口眼皆闭。”说毕大哭不止。春梅扯住他,还要再问他别的话,被他挣开,撇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从睡梦中直哭醒来,【张夹批:金莲二梦与此同时瓶儿二梦,又遥遥相对。】心内犹疑不定。
  次日叫进张胜、李安分付:“你二人去县中打听,那埋的妇人、婆子尸首还有也没有。”张胜、李安应诺去了。不多时,来回报:“正犯凶身已自逃走脱了。所有杀死身尸,地方看守,日久不便,相应责令各人家属领埋。那婆子尸首,他儿子招领的去了。那妇人无人来领,还埋在街心。”春梅道:“既然如此,我这桩事儿,累你二人替我干得来,我还重赏你。”二人跪下道:“小夫人说那里话,若肯在老爷前抬举小人一二,便消受不了。虽赴汤跳水,敢说不去?”春梅走到房中,拿出十两银子,两匹大布,委付二人道:“这死的妇人,是我一个嫡亲姐姐,嫁在西门庆家,今日出来,被人杀死。你二人休教你老爷知道,拿这银子替我买一具棺材,把他装殓了,抬出城外,择方便地方埋葬停当,我还重赏你。”二人道“这个不打紧,小人就去。”李安说:“只怕县中不教你我领尸怎了?须拿老爷个贴儿,下与县官才好。”张胜道:“只说小夫人是他妹子,嫁在府中,那县官不敢不依,何消贴子。”于是领了银子,来到班房内。张胜便向李安说:“想必这死的妇人,与小夫人曾在西门庆家做一处,相结的好,今日方这等为他费心。想着死了时,整哭了三四日,不吃饭,直教老爷门前叫了调百戏货郎儿,调与他观看,还不喜欢。今日他无亲人领去,小夫人岂肯不葬埋他?咱每若替他干得此事停当,早晚他在老爷跟前,只方便你我,就是一点福星。【绣像眉批:春梅一女奴也,忽变而为福星,斯亦奇矣。及认为福星,则又变而为恶煞矣造化不测如此。】见今老爷百依百随,听他说话,正经大奶奶、二奶奶且打靠后。”【张夹批:总为春梅得意描写也。】说毕,二人拿银子到县前递了领状,就说他妹子在老爷府中,来领尸首。使了六两银子,合了一具棺材,把妇人尸首掘出,把心肝填在肚内,用线缝上,【张夹批:写出金莲之惨。】【绣像夹批:二人干事殊不苟。】用布装殓停当,装入材内。张胜说:“就埋在老爷香火院永福寺里罢,【张夹批:惟金莲与敬济直入永福寺,是贪此不厌,陷溺之尤者。】那里有空闲地。”就叫了两名伴当,抬到永福寺,对长老说:“这是宅内小夫人的姐姐,要一块地儿葬埋。”长老不敢怠慢,就在寺后拣一块空心白杨树下那里葬埋。已毕,走来宅内回春梅话,说:“除买棺材装殓,还剩四两银子。”交割明白。春梅分付:“多有起动,你二人将这四两银子,拿二两与长老道坚,教他早晚替他念些经忏,超度他升天。”又拿出一大坛酒,一腿猪肉,一腿羊肉:“这二两银子,你每人将一两家中盘缠。”二人跪下,那里敢接?只说:“小夫人若肯在老爷面前抬举小人,消受不了。这些小劳,岂敢接受银两。”春梅道:“我赏你,不收,我就恼了。”二人只得磕头领了出来。两个班房吃酒,甚是称念小夫人好处。【张夹批:映后文二人结果。】【绣像夹批:写尽小人眼孔。】次日,张胜送银子与长老念经,春梅又与五钱银子买纸,与金莲烧,俱不在话下。
  却说陈定从东京载灵柩家眷到清河县城外,把灵柩寄在永福寺,等念经发送,归葬坟内。敬济在家听见母亲张氏家小车辆到了,父亲灵柩寄停在城外永福寺,收卸行李已毕,与张氏磕了头。张氏怪他:“就不去接我一接。”【绣像夹批:微露一斑。】敬济只说:“心中不好,家里无人看守。”张氏便问:“你舅舅怎的不见?”敬济道:“他见母亲到,连忙搬回家去了。”张氏道:“且教你舅舅住着,慌搬去怎的?”一面他母舅张团练来看姐姐。姊妹抱头而哭,置酒叙说,不必细说。
  次日,张氏早使敬济拿五两银子、几陌金银钱纸,往门外与长老,替他父亲念经。正骑头口街上走,忽撞遇他两个朋友陆大郎、杨大郎,下头口声喏。二人问道:“哥哥那里去?”【张夹批:又是哥哥起头,盖写敬济又一小热结也。】敬济悉言:“先父灵柩寄在门外寺里,明日二十日是终七,家母使我送银子与长老,做斋念经。”二人道:“兄弟不知老伯灵柩到了,有失吊问。”因问:“几时发引安葬?”敬济道:“也只在一二日之间,念经毕,入坟安葬。”说罢,二人举手作别。这敬济又叫住,因问杨大郎:“县前我丈人的小,那潘氏尸首怎不见?被甚人领的去了?”杨大郎便道:“半月前,地方因捉不着武松,禀了本县相公,令各家领去葬埋。王婆是他儿子领去。这妇人尸首,丢了三四日,被守备府中买了一口棺材,差人抬出城外永福寺去葬了。”敬济听了,就知是春梅在府中收葬了他尸首。因问二郎:“城外有几个永福寺?”二郎道:“南门外只有一个永福寺,是周秀老爷香火院,那里有几个永福寺来?”敬济听了,暗喜:“就是这个永福寺,也是缘法凑巧,喜得六姐亦葬在此处。”一面作别二人,打头口出城,径到永福寺中。见了长老,且不说念经之事,就先问长老道坚:“此处有守备府中新近葬的一个妇人,在那里?”长老道:“就在寺后白杨树下。说是宅内小夫人的姐姐。”这陈敬济且不参见他父亲灵柩,【张夹批:人子待父之礼又如此。】先拿钱祭物,至于金莲坟上,与他祭了,烧化钱纸,【绣像眉批:写敬济不孝处刺骨,然此等不孝中人上下皆有之,读者不可徒笑敬济,而不自省也。】哭道:“我的六姐,你兄弟陈敬济来与你烧一陌纸钱,你好处安身,苦处用钱。”祭毕,然后才到方丈内他父亲灵柩跟前烧纸祭祀。递与长老经钱,教他二十日请八众禅僧,念断七经。长老接了经衬,备办斋供。敬济到家,回了张氏话。二十日都去寺中拈香,择吉发引,把父亲灵柩归到祖茔。安葬已毕,来家母子过日不题。
  却表吴月娘,一日二月初旬,天气融和,孟玉楼、孙雪娥、西门大姐、小玉,出来大门首站立,观看来往车马,人烟热闹。忽见一簇男女,跟着个和尚,生的十分胖大,头顶三尊铜佛,身上构着数枝灯树,杏黄袈裟风兜袖,赤脚行来泥没踝。当时古人有几句,赞的这行脚僧好处:打坐参禅,讲经说法。铺眉苦眼,习成佛祖家风;赖教求食,立起法
  门规矩。白日里卖杖摇铃,黑夜间舞枪弄棒。有时门首磕光头,饿了
  街前打响嘴。空色色空,谁见众生离下土?去来来去,何曾接引到西
  方。
  那和尚见月娘众妇人在门首,便向前道了个问讯,说道:“在家老菩萨施主,既生在深宅大院,都是龙华一会上人。贫僧是五台山下来的,结化善缘,盖造十王功德,三宝佛殿。仰赖十方施主菩萨,广种福田,舍资才共成胜事,种来生功果。贫僧只是挑脚汉。”【张夹批:自云汉子,想要挑脚也。】月娘听了他这般言语,便唤小玉往房中以一顶僧帽,一双僧鞋,一吊铜钱,一斗白米。原来月娘平昔好斋僧布施,常时发心做下僧帽、僧鞋,预备来施。这小玉取出来,月娘分付:“你叫那师父近前来,布施与他。”这小玉故做娇态,高声叫道:“那变驴的和尚,过不过来!【绣像眉批:和尚能变驴,当更有人爱。】俺奶奶布施与你这许多东西,还不磕头哩。”【张夹批:必令小玉出落一番,一者为切[窃]玉作根,二者为幻化梦中一引也。】月娘便骂道:“怪堕业的小臭肉儿,一个僧家,是佛家弟子,你有要没紧,恁谤他怎的?不当家化化的,你这小淫妇儿,到明日不知堕多少罪业!”小玉笑道:“奶奶,这贼和尚,我叫他,他怎的把一双贼眼,眼上眼下打量我?”那和尚双手接了鞋帽钱来,打问讯说道:“多谢施主老菩萨布施。”小玉道:“这秃厮好无礼。这些人站着,只打两个问讯儿,就不与我打一个儿?”【张夹批:总衬小玉得时宠眷。】月娘道:“小肉儿,还恁说白道黑道。他一个佛家之子,你也消受不的他这个问讯。”小玉道:“奶奶,他是佛爷儿子,谁是佛爷女儿?”【张夹批:总衬小玉宠眷。】【绣像眉批:戏谑得有韵有趣,可作《世说》补。】月娘道:“相这比丘尼姑僧,是佛的女儿。”小玉道:“譬若说,相薛姑子、王姑子、大师父,都是佛爷女儿,谁是佛爷女婿?”【张夹批:愈转愈妙。】月娘忍不住笑,骂道:“这贼小淫妇儿,也学的油嘴滑舌,见见就说下道儿去了。”【张夹批:是偏爱语。】小玉道:“奶奶只骂我,本等这秃和尚贼眉竖眼的只看我。”【绣像眉批:小玉情窦之开而耳目多事,不必言说,和尚看他,却未必尽谤也。】孟玉楼道:“他看你,想必认得你,要度脱你去。”小玉道:“他若度我,我就去。”【张夹批:直照一百回小玉入梦。】说着,众妇女笑了一回。月娘喝道:“你这小淫妇儿,专一毁僧谤佛。”那和尚得了布施,顶着三尊佛扬长而去了。小玉道:“奶奶还嗔我骂他,你看这贼秃,临去还看了我一眼才去了。”【张夹批:一段为月娘宠小玉,又为小玉听众梦一段脉也。】有诗单道月娘修善施僧好处:守寡看经岁月深,私邪空色久违心。
  奴身好似天边月,不许浮云半点侵。【张眉批:直照云理守之梦。此段盖为结文一照。】
  月娘众人正在门首说话,忽见薛嫂儿提着花箱儿,从街上过来。见月娘众人道了万福。月娘问:“你往那里去来?怎的影迹儿也不来我这里走走?”薛嫂儿道:“不知我终日穷忙的是些甚么。这两日,大街上掌刑张二老爹家,【张夹批:开口刺人。】与他儿子和北边徐公公家做亲,娶了他侄女儿,也是我和文嫂儿说的亲事。昨日三朝,摆大酒席,忙的连守备府里咱家小大姐那里叫我,也没去,不知怎么恼我哩。”【张夹批:一语便将迩日春梅一边无数新宠一齐勾出。亦如《西厢记》之不做周方句也。盖薛嫂连日自有满肚皮得意杀,小夫人之意亦如月娘,亦知其如此也。】月娘问道:“你如今往那里去?”薛嫂道:“我有桩事,敬来和你老人家说来。”月娘道:“你有话进来说。”一面让薛嫂儿到后边上房里坐下,吃了茶。薛嫂道:“你老人家还不知道,你陈亲家从去年在东京得病没了,亲家母叫了姐夫去,搬取老小灵柩。从正月来家,已是念经发送,坟上安葬毕。我听说你老人家这边知道,怎不去烧张纸儿,探望探望。”月娘道:“你不来说,俺怎得晓的,又无人打听。倒只知道潘家的吃他小叔儿杀了,【绣像眉批:绝不露来踪去迹。】和王婆子都埋在一处,却不知如今怎样了。”薛嫂儿道:“自古生有地儿死有处。五娘他老人家,不因那些事出去了,却不好来。【张夹批:可知杀金莲者,月娘也。】平日不守本分,干出丑事来,出去了,若在咱家里,他小叔儿怎得杀了他?还是冤有头,债有主。倒还亏了咱家小大姐春梅,越不过娘儿们情场,差人买了口棺材,领了他尸首,葬埋了。不然只顾暴露着,又拿不着小叔子,谁去管他?”孙雪娥在旁说:“春梅在守备府中多少时儿,就这等大了?【张夹批:为雪娥伏线。】【绣像眉批:不知天下士,犹作布衣看。】手里拿出银子,替他买棺材埋葬,那守备也不嗔,当他甚么人?”【张夹批:雪娥不知西门家之春梅已经受辱;今又小视守备府之春梅,能不又受辱乎。】薛嫂道:“耶嚛,你还不知,守备好不喜他,每日只在他房里歇卧,说一句依十句,一娶了他,见他生的好模样儿,乖觉伶俐,就与他西厢房三间房住,拨了个使女伏侍他。老爷一连在他房里歇了三夜,替他裁四季衣服,上头。三日吃酒,赏了我一两银子,一匹段子。他大奶奶五十岁,双目不明,吃长斋,不管事。东厢孙二娘生了小姐,虽故当家,挝着个孩子。如今大小库房钥匙,倒都是他拿着,守备好不听他说话哩。【绣像眉批:闻此语月娘犹可,雪娥将气死矣。】且说银子,手里拿不出来?”几句说的月娘、雪娥都不言语。坐了一回,薛嫂起身。月娘分付:“你明日来,我这里备一张祭桌,一匹尺头,一分冥纸,你来送大姐与他公公烧纸去。”薛嫂儿道:“你老人家不去?”月娘道:“你只说我心中不好,改日望亲家去罢。”【张夹批:此日月娘有不好见人之势。】【绣像眉批:月娘为德不卒,到此未免有惭色。】那薛嫂约定:“你教大姐收拾下等着我。饭罢时候我来。”月娘道:“你如今到那里去?守备府中不去也罢。”薛嫂道:“不去,就惹他怪死了。他使小伴当叫了我好几遍了。”月娘道:“他叫你做甚么?”薛嫂道:“奶奶,你不知。他如今有了四五个月身孕了,【张夹批:映出。】老爷好不喜欢,叫了我去,已定赏我。”提着花箱,作辞去了。雪娥便说:“老淫妇说的没个行款也!他卖与守备多少时,就有了半肚孩子,【绣像眉批:世上一种轻薄人,只是眼浅。】那守备身边少说也有几房头,莫就兴起他来,这等大道?”【张夹批:天下总是如此量人,可胜浩叹。】月娘道:“他还有正景大奶奶,房里还有一个生小姐的娘子儿哩。”雪娥道:“可又来!到底还是媒人嘴,一尺水十丈波的。”不因今日雪娥说话,正是:从天降下钩和线,就地引来是非来。有诗为证:曾记当年侍主旁,谁知今日变风光。
  世间万事皆前定,莫笑浮生空自忙。
  
  
  
  【文禹门云:潘金莲一生,仅结交得陈,庞二人。然敬济不过色欲起见,并非情义相孚,受其害而未得其力,冒恶名而又遭实祸,尚非是好相与也。不但二人断无相合之理,纵使相合,亦断无长久之势。留个有余不尽,转觉二人之交情,更深于西门庆,庶可使西门庆人死而心亦可死,地下相逢,当不似生前之缠绵绸缪也。若春梅与金莲,不但肝胆相共,肺腑相投,直是形骸俱忘,并赤身露体于男子之前,我不尔羞,尔不我耻。不但姐妹无此亲热,即母女亦尚有嫌疑也,是两人直是一人矣。
  看书者往往袒护玉楼而推尊春梅也,不知其是何见解?玉楼下文再表。此回春梅之埋金莲,是春梅好处。惟念金莲为人间不可有之人,为人家不可留之人,竟有与之死生不易,心意相合者,此其人为何如人乎?杨雄之美王莽,荀或之附曹操,后世犹或非之。若秦桧之万俟(卢)诸人,严嵩之崔呈琇诸人,而竟目为贤臣正士,有不斥其妄者,则亦妄人而已矣。春梅不过性气刚,运气顺,其气焰可以摄月娘等一群愚妇女。曾是自命不凡者,而亦为声气所振,竟下气于春梅之裙带间哉!此书以《金瓶梅》命名,平列三人者,可以思作者之用意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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汇评全本金瓶梅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第二回 俏潘娘帘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说技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欢闹茶坊郓哥义愤
第五回 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鸩药武大遭殃第六回 何九受贿瞒天 王婆帮闲遇雨
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 卦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皂隶第十回 义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赏芙蓉亭
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第十二回 潘金莲私仆受辱 刘理星魇胜求财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墙头密约 迎春儿隙底私窥第十四回 花子虚因气丧身 李瓶儿迎奸赴会
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玩灯楼 狎客帮嫖丽春院第十六回 西门庆择吉佳期 应伯爵追欢喜庆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第十八回 赂相府西门脱祸 见娇娘敬济销魂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第二十回 傻帮闲趋奉闹华筵 痴子弟争锋毁花院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第二十二回 蕙莲儿偷期蒙爱 春梅姐正色闲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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