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风情 浮躁   》 《浮躁》中捲(43)      賈平凹 Gu Pingao

  酒飯間,問及牢裏情況,雷大空脫了上衣,露出背上道道傷痕,直駡那些打他的人。小水手撫了傷口,心裏無限痛楚,不知如何安慰纔好。大空說:“你們都不要傷心,坐坐牢也算我經了一場世事哩!先到牢裏,我好不急呀,整日拿拳頭砸墻,拿頭碰鐵門,差不多要瘋了去!但後來就不喊了,喊頂什麽用,喊得厲害了你肚子饑!”
  小水就眼淚花花起來,說:“都是我害了你,瞧你原先多壯的身子,現在……”
  大空說:“先進去,一頓飯一個饃一碗湯,我吃一半就讓給人了,過了十天,他娘的老衹害肚子饑,頭一靠在墻上就想,可不敢死去,要死也得讓我美美吃一頓小水擀的長條面再死!”
  大傢就笑起來,小水卻笑不起來,就一邊不停地給大空夾菜,大空也就不停地往嘴裏塞,狼吞虎咽的樣子,似乎要把這些日子未吃飽的飯全要補回來。韓文舉就說:“大空,你不要急,回來了有你吃的,別沒餓死在牢裏,倒撐死在傢裏了!”
  大傢又笑了一回,開始猜拳痛飲。先是大空打“貫通”,兩衹手同時伸出來變化指數,喊得又急又快,衹有韓文舉與他能交手,但韓文舉拳術上老謀深算,大空就衹有杯杯喝酒了。大空說:“喝就喝,在牢子酒把我都想死了,現在輸了還能喝,豈不是好事!”
  韓文舉說:“大空這話說得好哩,我為了喝酒才學的這一手拳,可拳學好了卻總是贏,想喝也喝不上了!”
  雷大空喝得眼睛發紅,聽了韓文舉的得意話,倒極不服起來,輓了袖子,說:“再來十二拳,怎麽樣,十二拳我要輸了,我和你來廣東拳!”
  韓文舉說:“廣東拳?廣東拳是什麽樣?”
  雷大空說:“你連廣東拳也不會呀?!那咱來日本拳,你會日語嗎?”
  韓文舉說:“你他娘的坐了一回牢倒學得一身本事,日本語你當我不會嗎?‘你的,死了死了的有!八格亞魯!’”
  滿座全都笑噴了,金狗說:“算了算了,你們這些酒鬼啥事都要謙虛,一喝酒就誰也不讓誰,鬍吹冒撂開了!咱全體劃一種拳,免得你倆劃着讓我們盡看了你們!爹,你也坐近來吧!”
  矮子畫匠一直站在一旁看熱鬧,端菜倒酒,金狗叫他,他說:“我喝不了酒,又什麽拳也劃不了,你們耍吧!”
  衆人就行“老虎、杠子、雞、蟲”拳令,先是大空的虎吃了福運的雞,而韓文舉的杠子又打了大空的虎,但金狗的蟲吃了韓文舉的杠子,小水的雞則又吃了金狗的蟲。勢均力敵,不分上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盤翻杯倒,滿座笑語,直鬧得不亦樂乎。金狗興奮起來,連連叫好,說:“今日要是有錄音機,錄了這酒會,真是一篇妙文章哩,你們聽聽,這酒令也不知是誰發明的,完全說的是社會規律嘛!”
  韓文舉說:“怎麽個社會規律?”
  金狗說:“老虎吃雞,雞吃蟲子,蟲子吃杠子,杠子打老虎……這是一物降一物,互相製約嘛!”
  福運說:“你是說田中正欺負咱,縣委又能管住田中正,州裏又能治縣委?”
  小水當下叫道:“人都說福運笨,福運今日這話說得還入了門兒!可咱做百姓的到底不行,這場官事若不是金狗叔,大空少不得坐三年五年牢哩!”
  韓文舉說:“這話着!為什麽多虧了金狗,就是金狗手裏有個記者證!他們當官的手裏有權,金狗手裏有記者證,也就是權嘛!”
  大空笑說:“韓伯駡了一輩子當官的,韓伯說到底還是討巴望成官的!”
  韓文舉說:“誰不是這樣?田中正沒當官的時候,他也駡當官的,他當了鄉書記,他也沒忘駡縣上一些官沒他的本事大哩!你們說要往州裏告,田有善他也就軟了,我想他田有善怕不怕鞏寶山,怕;恨不恨?恨得牙根都要出血哩!你別以為我在渡口上什麽都不知道,可我看得出金狗就是一面恨這些當官的,一邊又討好着這些當官的,纔把你雷大空救了!金狗,你說我看得準不準?”
  金狗突然睜大了眼睛看着韓文舉,腮幫子鼓起來,脖子也脹粗了,小水以為金狗要對伯伯發一通不滿的怒火了,但金狗卻始終沒有說話,抓過酒壺又給自己杯子裏倒滿了。
  小水說:“伯伯,大傢是來喝酒的,又不是聽你來上課的,你招呼大傢喝啊!”
  金狗就首先端了杯子喝下去,還是一語未發。酒桌上的氣氛就冷下來,韓文舉再以喝鼓動,興頭總不比剛纔了。金狗瞧大傢喝得沒了勁,就站起來說:“怎麽不好好喝了?大空,你就打一個‘通貫’啊,我頭有些暈,我到炕上去躺一會兒,過會兒我還要再打一遍‘通貫’的!”
  說罷就離桌進臥屋去了。
  韓文舉說:“金狗怎麽啦,我沒有說他什麽呀,我全是說他好話的,他上了我的怪了?”
  雷大空說:“不是我說不好聽的話,金狗比你韓伯強出一百倍,這次金狗要是你,我雷大空確實也就完了!讓他歇會去吧,他或許這些日子為我太纍了,趁不了酒勁的。來,咱劃拳喝吧!”
  金狗在臥屋裏,四肢伸長地睡在炕上了,他不是身體不好,也不是酒喝得多,但他確實感到頭痛。韓文舉的那一席話,說着無意,聽着有心,正捅在他多少天來最委屈的也最感到傷心的痛處!他製止田有善準備召開河運隊現場會,他營救雷大空,在這兩件事上,他金狗是成功了,但對於這種成功,他並不像小水、福運和韓文舉那樣高興,卻總覺得這其中包含着巨大的“恥辱”。他違心地去為工商管理局寫正面報道,違心地去說些田有善愛聽的話,違心地以記者的身份去恫嚇、威脅公安局長,又違心地以企圖上告到州裏去來壓製田有善……這種機智的周旋,他忍受不了!他希望悲悲壯壯地大幹一番,而他卻不得不忍受自己的油滑,油滑又是一個農民的兒子、一個正派人所不能幹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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