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炎热,转眼间就是暑假,男孩女孩,有的初中毕业焉,有的高中毕业焉,表面上欢欢喜喜,人人高兴,但骨子里却都有一层阴影,心里也都有一块疙瘩。盖没有毕业之前,每天天亮,大家背着书包,拿着便当,或带车票,或骑单车,一蹦一跳,上学去也。一旦毕业,天虽大亮,街上车声人声,以及别的孩子上学声,闹成一片,而自己往哪里去乎耶?会顿然感到前途茫茫。功课差劲的,自问升学无份,不用提啦。便是功课棒的,一想起来考试的连闯三关,一半靠本领,一半靠运气,也会腾云驾雾,精神恍惚。而家长们更是跟着发忧发愁,提心吊胆。一位朋友从台中来信说,他的孩子这一学期高中毕业,功课甚好,考大学没有问题,但不知考啥科系才宜?另外一位住在台北的朋友,见面就愁眉苦脸,盖他的大儿子今年也高中毕业,而小儿子今年也初中毕业矣。他曰:“我总得帮忙为两个孩子找个出路呀,不然的话,从下个月起,家里就得养两个无业游民,不但麻烦大,像服兵役啦,像闹情绪啦,甚至可能成了太保太妹,万一这样的一年一年拖下去,是何了局乎哉?”
我想这问题的严重性不是今天才有,自从一九○○年代清王朝末年,有了洋学堂以来,毛病就一天比一天发达,成为学堂教育的副产品。尤其中国人当初把学生当做士大夫的那种误解,使得洋学堂孤立在象牙之塔里,琼楼玉宇,与凡尘无关,教习和学生也统统成了不食烟火味的特殊阶级。故一直到一九三○年代,我们家乡,还把“毕业生”叫做“毕业松”,最初不过指那些高等小学堂的毕业生而言,后来水准渐渐提高,也指高中学堂毕业生,大学堂毕业生矣。该“松”字精彩绝伦,他还是一个学生的时候,真是天不收,地不留,见官加三级,谁都不敢惹。学生威望达最高潮的时候,房东租房子都不敢租给他,法官老爷对肇事的学生都不敢判罪,一旦判了学生的罪,全体学生就倾巢而至。呜呼,他们有成年人的破坏能力,却没有成年人的社会责任,真是一群地头蛇。而在教室里就更伟大啦,上谈天文,下谈地理,治国治民,易如反掌,不要说国王都看不到眼里,便是皇帝又算老几?可是一旦毕业,对着镜子一瞧,只不过仍然一个年轻小伙,办法不多乎也,像是《十二金钗》所说的:“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回首前尘,好不伤感。
所以,学生升学固是一大关,毕业也是一大关,往往这两大关紧密相连,怎么样才能过得去乎?用现代话来说,那就是如何升学,如何就业乎?报上书上,以及大官致训词时,有关的言论多矣,没有一篇不可以作为参考,柏杨先生也想插上一脚,惟不知对不对家长朋友和青年朋友的胃口也。
提起来升学,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即以高中升大学而论,你说考哪一科系好?有些人说,不管它哪一科系,先考上再说,不合适时再转,这跟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曰:“管他是啥男人,先嫁了再说,不合适时再离。”同样的严重。与其心如火烧,急吼吼地嫁给王八蛋,不如稍安勿躁,缓个一年两年,找一个高级一点的丈夫。盖离婚不是那么容易,即令离婚,经过若干时日的糟蹋,无论如何,都非昔比矣。小伙子选择大学科系,一旦进了不如意的甲系,往往由于惰性,而安于现状,学电机和学化工,还不是一样?学历史和学教育,都是社会科学,固可融会贯通的焉,这么一搞,不转也罢。同时有的科系一旦转将起来,还要吃亏一年两年。左思右想,算啦算啦,甲系也不错呀,就系到底吧。于是乎,终身定矣。呜呼,选科系的重要,只有女孩子嫁人可以跟它相比,女孩子嫁给王先生,她就是王太太,而且一辈子都是王太太;嫁给张先生,她就是张太太,而且一辈子都是张太太。小伙子们读的科系,固同样毛病,好比狗皮膏药,除了少数英明盖世的朋友,他这一生便很难跳出他所学的圈子。
那么,大学里哪一系最妙不可言哉?读了哪一科系才能前途灿烂,苗头百出哉,这就又一言难尽矣。抗战期间,各种行业奇贱,惟有干银行的吃香,一九四○年冬的某一天,大雾弥漫,我的女儿从外面跑步进来,气喘如牛,急问啥事,原来她从学堂回家的归途上,有一小子在她背后曰:“小姐,我是大学堂经济系毕业的。”女儿不理他,小子又曰:“我现在在啥银行当行员。”女儿仍不理他,小子又曰:“我一个月可拿十两黄金的薪水。”说着说着,上前就要挽女儿的手,这才演出雾夜狂奔的镜头。
柏杨先生听了之后,一点都不生气,盖这种追迷死之法,早已闻名,不过因为太过于离奇,不敢相信,而现在相信了矣。那时候柏杨先生年纪还轻,不过五十岁左右,刮刮胡子,擦擦皮鞋,俨然青年才俊。就在第二天深夜,也去两路口一带徘徊,果然有一位妙龄女郎,彳亍而至,我先咳嗽两声以壮精神,然后从背后尾追曰:“小姐小姐,俺是啥大学银行会计系的教习。”她不理我,我曰:“俺一个月拿二十两黄金的薪水。”她啐曰:“你拿钱吓人呀?”我看有点希望,乃上前一步,和她并肩而行,叹曰:“俺虽然有那么多钱,可是太太隔在沦陷区,而俺又守身如玉,不甘心到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胡搞,心情甚苦。”她曰:“那当然免不了甚苦。”我曰:“小姐有空没有?”她不言语,我曰:“俺请你去咖啡馆坐坐,谈一谈可好?”她仍不言语,然而就在半推半就下,到了咖啡之馆;她对我的位尊而多金,深感爱慕;我对她的花容玉貌,更是倾倒,真是郎有心妾有意,一谈就好几个钟头,我就把银行的情形,向她胡乱介绍,以致分手的时候,还约定明天老时间老地点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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