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评论 詩人玉屑   》 捲之六      魏慶之 Wei Qingzhi

  命意
  揔說
  
  凡為詩,當使挹之而源不窮,咀之而味愈長。隱居詩
  
  詩當使一覽無遺,語盡而意不窮。曾子固
  以意為主
  
  魏文帝曰:文以意為主,以氣為輔,以詞為衛。
  先意義後文詞
  
  詩以意義為主,文詞次之;意深義高,雖文詞平易,自是奇作。世人見古人語句平易,仿效之而不得其意義,便入鄙野,可笑。劉貢甫詩話
  
  老杜劍閣詩云:“吾將罪真宰,意欲剗疊嶂。”與太白“捶碎黃鶴樓,剗卻君山好。”語亦何異!然劍閣詩意在削平僭竊,尊崇王室,凜凜有義氣;“捶碎”、“剗卻”之語,但一味豪放了。故昔人論文字,以意為主。溪詩話
  古詩之意
  
  詩者,不可言語求而得,必將觀其意焉。故其譏刺是人也,不言其所為之惡,而言其爵位之尊,車服之美,而民疾之,以見其不堪也。“君子偕老,副笄六珈”,“赫赫師尹,民具爾瞻”是也。其頌美是人也,不言其所為之善,而言其容貌之盛,冠佩之華,而民安之,以見其無愧也。“緇衣之宜兮,敝予又改為兮”,“服其命服,朱芾斯皇”是也。東坡
  
  詩之為言,率皆樂而不淫,憂而不睏,怨而不怒,哀而不愁。如緑衣,傷己之詩也,其言不過曰:“我思古人,俾無訧兮1擊鼓,怨上之詩也,其言不過曰“土國城漕,我獨南行1至軍旅數起,大夫久役,止曰“自詒伊阻。”行役無期,度思其危難以風焉,不過曰“苟無饑渴”而已。至於言天下之事,美盛德之形容,固不言而可知;其與憂愁思慮之作,孰能優遊不迫也。孔子所以有取焉。謝顯道說
  晦庵論詩有兩重
  
  陳文蔚說詩,先生曰:謂公不曉文義則不得,衹是不見那好處。如昔人賦梅雲:“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這十四字誰人不曉得!然而前輩直恁地稱嘆,說他形容得好。是如何?這個便是難說,須要自得他言外之意,須是看得他物事有精神方好。若看得有精神,自是活動有意思,跳擲叫喚,自然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這個有兩重:曉得文義是一重,識得意思好處是一重。
  有渾然意思
  
  江西之詩,自山𠔌一變,至楊廷秀又再變,遂至今日越要巧越醜差;楊大年輩文字雖要巧,然巧中自有渾然意思,便巧也使得不覺。歐公早漸漸要說出,然歐公詩自好,所以喜梅聖俞詩,蓋枯淡之中,自有意思。歐公最喜朝士送行兩句云:“曉日都門道,微涼苑樹秋。”又深喜常建兩句云:“麯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自言平生要學不得。今人都不識此意,衹是要闞事、使難字,便謂之好文字。晦庵
  誠齋論句外之意
  
  詩有句中無其辭,而句外有其意者,巷伯之詩。蘇公刺暴公之譖己,而曰:“二人同行,誰為此禍?”杜雲:“遣人嚮市賒香秔,喚婦出房親自饌。”上言其力貧,故曰“賒”;下言其無使令,故曰“親”。又“東歸貧路自覺難,欲別上馬身無力。”上有相幹之意而不言,下有戀別之意而不忍。又“朋酒日歡會,老夫今始知。”嘲其獨遺己而不招也。又夏日不赴,而云“野雪興難乘”,此不言熱而反言之也。唐人云:“葛溪漫淬幹將劍,卻是猿聲斷客腸。”又釣臺:“如今亦有垂綸者,自是江魚賣得錢。”唐人長門怨:“錯把黃金買詞賦,相如自是薄情人。”崔道融雲:“如今卻羨相如富,猶有人問四壁居。”
  陵陽謂須先命意
  
  凡作詩須命終篇之意,切勿以先得一句一聯,因而成章;如此則意不多屬。然古人亦不免如此。如述懷、即事之類,皆先成詩,而後命題者也。室中語
  
  作詩必先命意,意正則思生,然後擇韻而用,如驅奴隸;此乃以韻承意,故首尾有序。今人非次韻詩,則遷意就韻,因韻求事;至於搜求小說佛書殆盡,使讀之者惘然不知其所以,良有自也。室中語
  思而得之
  
  古人為詩,貴於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也。近世詩人,惟杜子美最得詩人之體。如“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山河在”,明無餘物矣;“草木深”,明無人矣;花鳥平時可娛之物,見之而泣,聞之而恐,則時可知矣。他皆類此,不可遍舉。迂叟
  不帶聲色
  
  王維書事雲:“輕陰閣小雨,深院晝慵開。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舒王云:“若耶溪上踏莓苔,興盡張帆載酒回。汀草岸花渾不見,青山無數逐人來。”兩詩皆含不盡之意,子由謂之不帶聲色。禁臠
  意在言外
  
  聖俞嘗語余曰:詩傢雖率意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然後為至。賈島雲:“竹籠拾山果,瓦瓶擔石泉。”姚合雲:“馬隨山鹿放,人逐野禽棲。”等是山邑荒僻,官況蕭條,不如“縣古槐根出,官清馬骨高”為工。余曰:工者如是。狀難寫之景,含不盡之意,何詩為然?聖俞曰:作者得於心,覽得會以意。若嚴維“柳塘春水慢,花塢夕陽遲。”則天容時態,融和駘蕩,豈不在目前乎!又如溫庭筠“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賈島“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則道路辛苦,羈旅秋思,豈不見於言外乎!金陵語錄
  
  “冷於陂水淡於秋,遠陌初窮到渡頭。賴是丹青不能畫,畫成應遣一生愁。”右行色詩,故待製司馬公所作也。公諱池,是生丞相溫公。梅聖俞嘗言:詩之工者,寫難狀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此詩有焉。張文潛
  有不盡之意
  
  鮑當孤雁雲:“更無聲接續,空有影相隨。”孤則孤矣,豈若子美“孤雁不飲琢,飛鳴猶念群。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雲”含不盡之意乎!老杜補遺
  
  宮詞雲:“監宮引出暫開門,隨例雖朝不是恩。銀鑰卻收金鎖合,月明花落又黃昏。”斷句極佳,意在言外,而幽怨之情自見,不待明言之也。詩貴乎如此,若使一覽而意盡,亦何足道哉!漁隱
  詩要有野意
  
  人之為詩,要有野意。蓋詩非文不腴,非質不枯,能始腴而終枯,無中邊之殊,意味自長。風人以來,得野意者,惟淵明耳。如太白之豪放,樂天之淺陋,至於郊寒島瘦,去之益遠。子嘗欲作野意亭以居,一日題山石雲:“山花有空相,江月多清暉。野意寫不盡,微吟浩忘歸。”人多與之,吾終恐其不似也。休齋詩話
  狀索寞之意
  
  淇川人楊萬畢,字通一,梧桐夜雨詩云:“千裏暮雲山已黑,一燈孤館酒初醒。”索寞之意盡於此。詩史
  立意深遠
  
  李義山錦瑟詩云:“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衹是當時已惘然。”山𠔌道人讀此詩,殊不曉其意;以後問東坡,東坡雲:此出古今樂志,雲錦瑟之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聲也適怨清和。案李詩“莊生曉夢迷蝴蝶”,適也;“望帝春心托杜鵑”,怨也;“滄海月明珠有淚”,清也;“藍田日暖玉生煙”,和也。一篇之中麯盡其意,史稱其瑰邁奇古,信然。緗素雜記
  用意精深
  
  贈同遊詩:“喚起窗全曙,催歸日未西。無心花裏鳥,更與盡情啼。”山𠔌曰:吾兒時每哦此詩,而了不解其意。自謫峽川,吾年五十八矣,時春晚,憶此詩,方悟之。“喚起”、“催歸”二鳥名若虛設,故人不覺耳。古人於小詩用意精深如此,況其大者乎?催歸,子規鳥也;喚起,聲如絡緯,圓轉清亮,偏於春曉鳴,亦謂之春喚。冷齋升按:此詩“喚起”、“催歸”固是二鳥名,然題曰贈同遊者,實有微意。蓋窗已全曙,鳥方喚起,何其遲也;日猶未西,鳥已催歸,何其蚤也!豈二鳥無心,不知同遊者之意乎?更與我盡情而啼,早喚起而遲催歸可也。
  句中命意
  
  詩有一篇命意,有句中命意。如老杜上韋見素詩,佈置如此,是一篇命意也;至其道遲遲不忍去之意,則曰“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其道欲與見素別,則曰“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此句中命意也。蓋如此,然後頓挫高雅。詩眼
  語新意妙
  
  退之徵蜀聯句云:“始去杏飛蜂,及歸柳嘶蚻。”語新意妙。詩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記時也。苕溪漁隱曰:山𠔌亦有“去時魚上冰,歸來燕哺兒”之句。雪浪齋日記
  措意
  
  陳剋子高作贈別詩云:“淚眼生憎好天色,離腸偏觸病心情。”雖韓偓、溫庭筠,未嘗措意至此。許彥周詩話
  含意
  
  陳無己雲:山𠔌最愛舒王“扶輿度陽焰,窈窕一川花。”謂包含數個意。王直方詩話
  委麯
  
  司空圖唐末竟能全節自守,其詩有“緑樹連村暗,黃花入麥媳。誠可貴重。又云:“四座賓朋兵亂後,一川風月笛聲中。”句法雖可及,而意甚委麯。許彥周詩話
  說愁意
  
  予絶喜李頎詩云:“遠客坐長夜,雨聲孤寺秋。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蓋作客涉遠,適當窮秋,暮投孤村古寺,中夜不能寐,起坐凄惻,而聞檐外雨聲,其為一時襟抱,不言可知。而此兩句十字中盡其意態,海水喻愁,非過語也。隨筆
  用意太過
  
  東坡跋李端叔詩捲雲:“暫藉好詩消永夜,每逢佳處輒參禪。”蓋端叔詩用意太過;參禪之語,所以警之雲。
  東坡工於命意
  
  東坡和貧士詩云:“夷齊恥周粟,高歌誦虞軒。祿産彼何人,能緻綺與園。古來避世士,死灰或餘煙。未路益可羞,朱墨手自研。淵明初亦仕,弦歌本誠言,不樂乃徑歸,視世嗟獨賢。”此詩言夷齊自信其去,雖武王、周、召不能輓之使留;若四皓自信其進,雖祿、産之聘,亦為之出;蓋古人無心於功名,信道而進退,舉天下萬世之是非,不能回奪。伯夷之非武王,綺園之從祿、産,自合為世所笑,不當有名;偶然聖賢辨論之,於後乃信於天下,非其始望,故其名之傳,如死灰之餘煙也。後世君子,即不能以道進退,又不能忘世俗之毀譽,多作文以自明其出處,如答客難、解嘲之類,皆是也。故曰“朱墨手自研”;韓退之亦云:“朱丹自磨研。”若“淵明初亦仕,弦歌本誠言”,蓋無心於名,雖晉末亦仕,合於綺、園之出;其去也亦不待以微罪行,“不樂乃徑歸”,合於夷齊之去;其事雖小,其不為功名纍其進退,蓋相似;使其易地,未必不追蹤二子也。東坡作文工於命意,必超然獨立於衆人之上,非如昔人稱淵明以退為高耳。故又發明如此。詩眼
  意脈貫通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幾回驚妾夢,不得到遼西。”此唐人詩也,人問詩法於韓公子蒼,子蒼令參此詩以為法。“汴水日馳三百裏,扁舟東下更開帆。旦辭杞國風微北,夜泊寧陵月正南。老樹挾霜鳴窣窣,寒花承露落毿毿。茫然不悟身何處,水色天光共蔚藍。”此韓子蒼詩也。人問詩法於呂公居仁,居仁令參此詩以為法。後之學詩者,熟讀此二篇,思過半矣。小園解後錄
  
  唐人嘗詠十月菊:“自緣今日人心別,未必秋香一夜衰。”世以為工,蓋不隨物而荊如“酒盞此時須在手,菊花明日便愁人。”自覺氣不長。東坡亦云:“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也。然雖變其語,終有此過,豈在謫所,遇時感慨,不覺發是語乎!予寓吳江,值重九,有“鬢緣心事隨時改,依舊在天涯。多情惟有,籬邊黃菊,到處能華。”詩人讀之凄然,以為有含憤意。休齋
  造語
  誠齋論造語法
  
  初學詩者,須用古人好語,或兩字,或三字。如山𠔌猩猩毛筆“平生幾兩屐,身後五車書。”“平生”二字,出論語;“身後”二字,晉張翰雲:使我有身後名;“幾兩屐”,阮孚語;“五車書”,莊子言惠施:此四句乃四處合來。又“春風春雨花經眼,江北江南水拍天。”“春風春雨”,“江北江南”,詩傢常用。杜雲:“且看欲盡花經眼”,退之雲:“海氣昏昏水拍天”,此以四字合三字,入口便成詩句,不至生硬。要誦詩之多,擇字之精,始乎摘用,久而自出肺腑,縱橫出沒,用亦可,不用亦可。
  陵陽論荊公造語
  
  劉威有詩云:“遙知楊柳是門處,似隔芙蕖無路通。”意勝而語不勝。王介甫用其意而易其語曰:“漫漫芙蕖難覓路,蕭蕭楊柳獨知門。”室中語
  陵陽論用禪語
  
  古人作詩,多用方言;今人作詩,復用禪語。蓋是厭塵舊而欲新好也。室中語
  語要警策
  
  陸士衡文賦雲:“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此要論也。文章無警策,則不中以傳世,蓋不能竦動世人。如老杜及唐人諸詩,無不如此。但晉宋間人,專致力於此,故失於綺靡,而無高古氣味。老杜詩云:“語不驚人死不休。”所謂驚人語,即警策也。童蒙訓
  忌用工太過
  
  詩語大忌用工太過,蓋煉句勝,則意必不足;語工而意不足,則格力必弱,此自然之理也。“紅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可謂精切,而在其集中,本非佳處,不若”暫止飛烏將數子,頻來語燕定新巢”為天然自在。其用事若“宓子彈琴邑宰日,終軍棄繻英妙時”,雖字字皆本出處,然比“今日朝廷須汲黯,中原將帥憶廉頗”,雖無出處一字,而語意自到。故知造語用事,雖同出一人之手,而優劣自異。信乎詩之難也!蔡寬夫詩話
  語不可熟
  
  韓子蒼言作詩不可太熟,亦須令生;近人論文,一味忌語生,往往不佳。東坡作聚遠樓詩,本合用“青山緑水”對“野草閑花”,此一字太熟,故易以“雲山煙水”,此深知詩病者。予然後知陳無己所謂“寧拙毋巧,寧樸毋華,寧粗毋弱,寧僻毋俗”之語為可信。復齋漫錄
  點石化金
  
  王君玉謂人曰:詩傢不妨間用俗語,尤見工夫。雪止未消者,俗謂之待伴;嘗有雪詩:“待伴不禁鴛瓦冷,羞明常怯玉鈎斜。”“待伴”、“羞明”皆俗語,而采拾入句,了無痕類,此點瓦礫為黃金手也。餘謂非特此為然,東坡亦有之:“避謗詩尋醫,畏病酒入務。”又云:“風來震澤帆初飽,雨入鬆江水漸肥。”“尋醫”、“入務”、“風飽”、“水肥”,皆俗語也。又南人以飲酒為軟飽,北人以晝寢為黑甜;故東坡雲:“三杯軟飽後,一枕黑甜餘。”此亦用俗語也。西清詩話
  簡妙
  
  唐人有詩云:“山僧不解數甲子,一葉落知天下秋。”及觀元亮詩云:“雖無紀歷志,四時自成歲。”便覺唐人費力。如桃源記言:“尚陶文“尚”本作“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可見造語之簡妙。蓋晉人工造語,而元亮其尤也。唐子西語錄
  綺靡
  
  溫庭筠湖陰麯警句云:“吳波不動楚山碧,花壓欄幹春晝長。”庭筠工於造語,極為綺靡,花間集可見矣。更漏子一詞尤佳,其詞雲:“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雲殘,夜長衾枕寒。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漁隱
  詠物詩造語
  
  詠物詩不待分明說盡,衹仿佛形容,便見妙處。如魯直酴醿詩云:“露濕何郎試湯餅,日烘荀令炷爐香。”義山雨詩云:“摵摵度瓜園,依依傍水軒。”此不待說雨,自然知是雨也。後來陳無己諸人,多用此體。呂氏童蒙訓
  
  東坡詩云:“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此或一道也,魯直作詠物詩,麯當其理,如猩猩筆詩:“平生幾兩屐,身後五車書。”其必此詩哉!同上
  作不經人道語
  
  盛次仲孔平仲同在館中,雪夜論詩。平仲曰:當作不經人道語,曰“斜拖闕角竜千丈,澹抹墻腰月半稜。”坐客皆稱奇絶。次仲曰:此句甚佳,惜其未大。乃曰:“看來天地不知夜,飛入園林總是春。”平仲乃服其工。
  句中眼
  
  唐詩有曰:“長因送人處,憶得別傢時。”又曰:“舊國別多日,故人無少年。”而荊公、東坡用其意,作古今不經人道語。荊公詩曰:“木末北山煙苒苒,草根南澗水泠泠。繰成白雪桑重緑,割盡黃雲稻正青。”東坡曰:“春畦雨過羅紈膩,夏壠風來餅餌香。”如華嚴經舉果知因,譬如蓮花,方其吐花,而果具蕊中。造語之工,至於荊公、山𠔌、東坡,盡古今之變。荊公“江月轉空為白晝,嶺雲分暝作黃昏。”又曰:“一水護田將緑繞,兩山排闥送青來。”東坡海棠詩曰:“衹恐夜深花睡去,高燒銀燭照紅妝。”又曰:“我攜此石歸,袖中有東海。”山𠔌曰:此詩謂之句中眼,學者不知此妙,韻終不勝。冷齋夜話
  筆力高妙
  
  沙草,則衆人所謂水邊林下之物,所與遊處者,牛羊鷗鳥耳。而荊公造而為語曰:“眠分黃犢草,坐占白鷗沙。”其筆力高妙,殆若天成。凡貧賤則語言不為人所敬信,歲寒則無如鬆竹。魯直造而為語曰:“語言少味無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其語便韻。禁臠
  務去陳言
  
  有一士人攜詩相示,首篇第一句云“十月寒”者,余曰:君亦讀老杜詩,觀其用月字乎?其曰“二月已風濤”,則記風濤之蚤也;曰“因驚四月雨聲寒”,“五月江深草閣寒”,蓋不當寒:“二月已風濤”,則記風濤之蚤也;曰“因驚四月雨聲寒”,“五月江深草閣寒”,蓋不當寒;“五月風寒冷佛骨”,“六月風日冷”,蓋不當冷。“今朝臘月春意動”,蓋未當有春意。雖不盡如此,如“三月桃花浪”,“八月秋高風怒濤”,“閏八月初吉”,“十月江平穩”之類,皆不係月則不足以實錄一時之事。若十月之寒,既無所發明,又不足記錄。退之謂“惟陳言之務去”者,非必塵俗之言,止為無益之語耳。然吾輩文字,如“十月寒”者多矣,方當共以為戒也。詩眼
  下字
  誠齋論用字
  
  詩有實字,而善用之者以實為虛。杜雲:“弟子貧原憲,諸生老伏虔。”“老”字蓋用“趙充國請行,上老之。”
  
  有用文語為詩句者尤工。杜雲:“侍臣雙宋玉,戰策兩穰苴。”蓋用如“六五帝,四三王。”
  陵陽論下字之法
  
  僕嘗請益曰:下字之法當如何?公曰:正如奕棋,三百六十路都有好着,顧臨時如何耳。僕復請曰:有二字同意,而用此字則穩,用彼字則不穩,豈牽於平仄聲律乎?公曰:固有二字一意,而聲且同,可用此而不可用彼者。選詩云:“庭臯木葉下”,“雲中辨煙樹”。還可作“庭臯樹葉下”,“雲中辨煙木”。至此,唯可默曉,未易言傳耳。室中語
  陵陽論下字
  
  因謁公,公雲:已同路公弼作詩,送令伯叔器。名□於案間取以相示曰:“雒邑風流餘此老,故傢文獻有諸孫。”可為紀實。內有句云:“船擁清溪尚一樽。”船擁清溪,“擁”字有所自不?公曰:何故獨問“擁”字?僕曰:蓋不曾見人用耳。公曰:李白送陶將軍詩:“將軍出使擁樓船。”非一船也。
  響字
  
  潘邠老雲:七言詩第五字要響。如“返照入江翻石壁,歸雲擁樹失山村。”“翻”字、“失”字,是響字也。五言詩第三字要響。如“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副字、“落”字,是響字也。所謂響者,致力處也。予竊以為字當活,活則字字自響。呂氏童蒙訓
  一字師
  
  蕭楚纔知溧陽縣,張乖崖作牧,一日召食,見公幾案有一絶雲:“獨恨太平無一事,江南閑殺老尚書。”蕭改“恨”作“幸”字,公出,視稿曰:誰改吾詩?左右以實對。蕭曰:與公全身。公功高位重,姦人側目之秋,且天下一統,公獨恨太平何也!公曰:蕭弟,一字之師也。陳輔之詩話
  又
  
  鄭𠔌在袁州,齊已攜詩詣之。有早梅詩云:“前村深雪裏,昨夜數枝開。”𠔌曰:“數枝”非早也,未若“一枝”。齊已不覺下拜。自是士林以𠔌為一字師。陶嶽五代補
  改一字
  
  “璧門金闕倚天開,五見宮花落古槐。明日扁舟滄海去,卻將雲氣望蓬萊。”此劉貢甫詩也,自館中出知曹州時作。舊雲“雲裏”,荊公改作“雲氣”。王直方詩話
  一字用意
  
  錢內翰希白晝景詩云:“雙蜂上簾額,獨鵲裊庭柯。”“裊”一字,最其所用意處。然韋蘇州聽鶯麯:“有時斷續聽不了,飛去花枝猶裊裊。”已落第二矣。復齋漫錄
  一字之工
  
  詩句以一字為工,自然穎異不凡。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浩然雲:“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上句之工,在一“淡”字,下句之工,在一“滴”字,若非此兩字,亦焉得為佳句也哉!如陳捨人從易偶得杜集舊本,文多脫誤;至送蔡都尉雲“身輕一鳥”,其下脫一字。陳公因與數客各用一字補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莫能定。其後得一善本,乃是“身輕一鳥過”,陳公嘆服。餘謂陳公所補四字不工,而老杜一“過”字為工也。如鐘山語錄雲:“暝色赴春愁”,下得“赴”字最好,若下“起”字,便是小兒語也。“無人覺來往”,下得“覺”字大好。足見吟詩要一兩字功夫,觀此,則知餘之所論,非鑿空而言也。漁隱
  妙在一字
  
  李太白詩:“吳姬壓酒喚客嘗”見新酒初熟,江南風物之美,工在“壓”字。老杜畫馬詩;“戲拈禿筆掃驊騮”,初無意於畫,偶然天成,工在“拈”字。柳詩“汲井漱寒齒”,工在“汲”字。工部又有所喜用字,如“修竹不受暑”,“野航恰受兩三人”,“吹面受和風”,“輕燕受風斜”,“受”字皆入妙。老坡尤愛“輕燕受風斜”,以謂燕迎風低飛,乍前乍卻,非“受”字不能形容也。至於“能事不受相促迫”,“莫受二毛侵”,雖不及前句警策,要自穩愜爾。詩眼
  歐陽公下字
  
  歐陽永叔詞雲:“堤上遊人逐畫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緑楊樓上出鞦韆。”此等語皆絶妙,衹一“出”字,是後人着意道不到處。侯鯖錄
  東坡下字
  
  東坡作病鶴詩,嘗寫“三尺長脛瘦軀”,闕其一字,使任德翁輩下之,凡數字,東坡徐出其稿,蓋“閣”字也。此字既出,儼然如見病鶴矣。東坡詩,敘事言簡而意荊惠州有潭,潭有潛蛟,人未之信也,虎飲水其上,蛟尾而食之,俄而浮骨水上,人方知之,東坡以十字道盡雲:“潛鱗有饑蛟,掉尾取渴虎”,言“渴”,則知虎以飲水而召災;言“饑”,則蛟食其肉矣。唐子西語錄
  善用俗字
  
  數物以“個”,謂食為“吃”,甚近鄙俗,獨杜子美善用之。雲“峽口驚猿聞一個”,“兩個黃鸝鳴翠柳”,“卻繞井桐添個個”,“臨岐意頗切,對酒不能吃”,“樓頭吃酒樓下臥”,“梅熟許同朱老吃”,蓋篇中大概奇特,可以映帶之也。
  忌重疊字
  
  自樂天寄劉夢得詩,有嘆蚤白無兒之句,劉贈詩曰:“莫嗟華發與無兒,卻是人間久遠期。雪裏高山頭白蚤,海中仙果子生遲。於公必有高門慶,謝守何煩曉鏡悲。幸免如斯分非淺,祝君長詠夢熊詩。”註云:高山本高,於門使之高,二字意殊。古之詩流曉此,唐人忌重疊用字者甚多。東坡一詩有兩字“耳”字韻,亦曰義不同。三山老人語錄
  倒一字語乃健
  
  王仲至召試館中,試罷,作一絶題雲:“古木森森白玉堂,長年來此試文章。日斜奏罷長楊賦,閑拂塵埃看畫墻。”荊公見之,甚嘆愛,為改作“奏賦長楊罷”,且雲:詩傢語,如此乃劍
  下字人不能到
  
  “霄漢瞻佳士,泥塗任此身。”衹一“任”字,即人不到處。自衆人必曰“嘆”,曰“愧”,獨無心“任”之。所謂視如浮雲,不易其介者也。繼雲:“秋天正搖落,回首大江濱。”大知並觀,傲睨天地,汪汪萬頃,奚足雲哉!
  下雙字極難
  
  詩下雙字極難。須使七言、五言之間,除去五字、三字外,精神興致全見於兩言,方為工妙。唐人記“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為李嘉祐詩,摩詰竊取之,非也。此兩句好處,正在添“漠漠”、“陰陰”四字。此乃摩詰為嘉祐點化,以自見其妙。如李光弼將郭子儀軍,一號令之,精彩數倍。不然,嘉祐本句,但是詠景耳,人皆可到。要之,當令如老杜“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與“江天漠漠鳥雙去,風雨時時竜一吟”等,乃為超絶。近世王荊公“新霜浦漵綿綿白,薄晚林巒往往青”;與蘇子瞻“浥浥爐香初泛夜,離離花影欲搖春”;此可以追配前作也。石林詩話
  下連綿字不虛發
  
  古人下連綿字不虛發。如老杜“野日荒荒白,江流泯泯青。”退之雲:“月吐窗冏冏”,皆造微入妙。雪浪齋日記
  用字顛倒
  
  古人詩押字,或有語顛倒,而於理無害者。如韓退之以“參差”為“差參”以“玲瓏”為“瓏玲”是也。比觀王逢原有孔融詩云:“虛雲坐上客常滿,許下惟聞哭習脂。”黃魯直有和荊公西太一宮六言時雲:“啜羹不如放霓,樂羊終愧巴西。”按後漢史有脂習而無習脂,有秦西巴而無巴西,豈二公之誤耶。漢臯詩話雲:字有顛倒可用者,如“羅綺”“綺羅”、“圖畫”“畫圖”,“毛羽”“羽毛”,“白黑”“黑白”之類,方可縱橫。惟韓愈、孟郊輩纔豪,故有“湖江”“白紅”“慨慷”之語,後人亦難仿效。若不學矩步,而學奔逸,誠恐“麟麒”“凰鳳”、“木草”、“川山”之句紛然矣。藝苑雌黃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提要出版說明原序捲之一
捲之二捲之三捲之四捲之五
捲之六捲之七捲之八捲之九
捲之一○捲之一一捲之一二捲之一三
捲之一四捲之一五捲之一六捲之一七
捲之一八捲之一九捲之二○捲之二一
第   I   [II]   頁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