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佳人 合錦回文傳   》 第八捲 矢冰心桑氏羞郎 見蒼頭梁生解惑      李漁 Li Yu

  詩曰:
  
  仙池止許鳳翺翔,桃在那堪李代僵。
  一自裴航相見後,阿誰尚敢竊玄霜。
  
  話說柳公當日要試夢蘭的志氣,便教乳娘錢嫗請小姐出來,把方纔楊棟之言細細說與他聽了。夢蘭低頭無語,惟有吞聲飲泣。柳公佯勸道:“從來有纔之人往往喪節,若要纔節兩全,原極不易。今事已如此,我衹索嫁你到楊傢去,你可看梁生文才面上,不要苛求罷。”夢蘭泣告道:“爹爹說那裏話?丈夫立身行己最是要緊。他既不成丈夫,孩兒决不嫁此賤士。”柳公道:“你若真個不肯嫁梁生,我替你別尋佳偶,另締絲蘿何如?”夢蘭拭淚正色答道:“爹爹勿作此想,孩兒既受了梁傢的聘,豈可轉適他人?自今以後,惟願終身不字,以明吾志。”柳公道:“梁生既已失身,你替誰人守節?”夢蘭道:“孩兒當時許嫁的原是未失身的梁生,今梁生變為楊棟,衹算梁生已死,孩兒竟替梁生守孝便了。”柳公道:“你休恁般執性,凡事須要熟商。”因分付錢乳娘:“好生勸慰小姐回心轉意,莫要誤卻青春。”說罷,步出外廂去了。夢蘭含淚歸房,險些兒要把這半錦與詩詞來焚燒,虧得錢乳娘再三勸住。夢蘭啼哭不止。錢嫗勸道:“小姐須聽老爺勸諭,不必如此堅執。”夢蘭便不回言,取過一幅花箋來,仿着《離騷》體賦短章以明志。其詞曰:
  
  哀我生之不辰兮,悼遇人之不淑。初懷謹而掘瑜兮,倏敗名而失足,蕕不可染而成薫兮,蘭乃化而為荃。邪不可強而使正兮,賢乃化而為姦。幼既好此奇服兮,何未老而忽改也。專惟始而無他兮,何忽變乎囊之態也。重日已矣,何嗟及矣,士也罔極,二三其德。女也有志,之死麽忒。如可捲兮,我心匪席,如可轉兮,我心匪石。期作清人之婦兮,誓不入膻士之室。願從今獨守乎空閨兮,皎皎然遠混濁而孤存其潔白。
  
  寫畢,又在花箋後面題絶句一首道:
  
  桑能依柳自成桑,梁若依楊愧殺梁。
  與我周旋寧作我,為郎憔悻卻羞郎。
  
  夢蘭把這花箋付與錢嫗,分付道:“今後老爺若問你時,即以此箋回覆便了。”錢嫗依命,等得柳公入內,便將這箋兒呈與觀看。柳公看了,大加嘆賞,隨即請夢蘭出來撫慰道:“我本試你一試,不想你心如鐵石,操比鬆筠,真不愧為桑遠揚之女,亦不愧為我柳玭之女矣。巾幗女子遠勝須眉丈夫,可敬可羨。但我料楊棟决不是梁棟材,今楊棟不來見我,其中恐有假冒。”夢蘭道:“他阿兄來說的如何是假?”柳公道:“你不曉得,他兄弟兩人薫蕕不同,我昔在襄州作郡時,這梁梓材便奔走公門,日來謁見,不憚煩勞。梁棟材便蹤跡落落,非公不至。我所以敬服其品,豈有今日阿附權閹之理?我適對楊梓說:‘若楊棟果係梁生,教他錄寫梁生嚮日這些章句詩詞來看。’今衹看他錄來不錄來便知真偽。”
  正說間,門役早傳進一封柬帖說,是內相楊府送來的。柳公拆開看時,正是抄錄梁生的回文章句,卻沒有那和韻詩詞。柳公仔細看了一看,笑道:“這不是梁生筆跡,可知是假的了。”夢蘭接過來觀看,果然與梁生所贈原箋上的筆跡大不相同。柳公笑道:“你可曉得麽?梁生的回文章句,一嚮傳諸於外,人多見過,故抄錄得來,那和韻詩詞並無外人看見,所以,便抄錄不出。這豈不是假的?”夢蘭道:“莫說詩詞抄錄不出,即使連那詩詞也抄錄了來,亦或是他兄弟之間曾經見過要抄錄也不難,真偽之辨,衹這筆跡上可見。今筆跡既不同,其為假冒無疑。但此既是假,則真者又在何處?”柳公道:“你且寬心,待我細訪梁生的真實消息,少不得是假難真,是真難假,自然有個明白。”從此,夢蘭略放寬了心,專候真梁生的下落。有一首《西江月》詞單說那賴本初脫騙可疑處,
  
  若係門墻舊誼,也須親謁師臺。藏頭掩面好難猜,知是張冠李戴。章句差訛筆跡,詩詞不見謄來。料應就裏事多乖,且聽下回分解。
  
  不說柳公差人在外遍訪梁生,且說梁生自從那日在茶坊中探知柳府消息,巴不得頃刻飛進京城謁見柳公,曉夜趟行,趕到長安城外。正要入城,衹見一乘轎子從城中出來,轎前撐起一頂三檐青傘,轎邊擺列着幾個丫鬟女使,轎後僕從如雲,簇擁到河口一隻大船邊,住了轎。轎中走出一個濃妝豔服的婦人來下船。船上人慌忙打起扶手,說道:“奶奶來了。”梁生看那婦人時,不是別人,卻是表妹房瑩波。原來,瑩波因丈夫賴本初做了楊梓,受了官職,帶挈他也叫聲奶奶,接至京師,同享富貴。那日,為欲往城外佛寺燒香,故乘轎出來下船,十分興頭。說話的,常言道:“貴易交,富易妻。”賴本初既忘了貧賤之交,為何不棄了糟糠之妻?看官有所不知,若是瑩波有良心,不忘舊要,與梁傢往來,也早被賴本初拋棄了,衹因他卻與丈夫一樣忘恩負義,為此志同道合,琴瑟甚篤。閑話休提,且說梁生當下見了瑩波,驚道:“聞本初出外遊學,卻幾時就做了官了?”忽又想起夢中仙女之言,教我來尋長安舊相識,莫非應在他身上?便策馬近船邊叫道:“瑩波賢妹,愚兄在此。”瑩波回頭看了梁生一看,卻衹做不知,全然不睬,竟自走入艙中去了。正是:
  
  當年不肯做夫妻,今日如何認兄妹。
  貴人厭見舊時交,不記舊恩記舊罪。
  
  當下梁生見瑩波不睬,衹道他認不仔細,又策馬直至船邊,望着艙中高聲叫道:“船裏可是賴傢宅眷麽?”話聲未絶,早有幾個狼僕搶上前,將梁生一把拖下馬來,喝道:“那裏來的狂賊,敢在這裏張頭探腦,大呼小叫,我們是楊老爺的奶奶,什麽賴傢宅眷?”梁生聽說,看那船上水牌果然寫着“御馬苑楊”,懊悔道:“我認差了,想是面龐廝像的?”忙嚮衆僕陪話道:“是我一時錯認,多有唐突,望乞恕罪。”衆僕那裏肯住,一頭駡,一頭便揮拳毆打。那隨來的小校見梁生被打,急趕上前叫道:“這是襄州梁相公,打不得的。”衆僕喝道:“什麽糧相公、米相公,且打了再處。”小校勸解不開,發起性來,提起拳頭,一拳一個,把幾個狼僕都打翻了,救脫梁生。恰待要走,怎當他那裏人多,又喚起船上水手,一齊趕來,把小校拿住,一發奪了梁生的馬,又要把索子來縛那小校,說道:“縛這廝們去見我老爺。”那小校奪住索子,那裏肯由他縛,兩邊攪做一團,嚷做一塊。行路的人都立住腳,團團圍住了看。梁生嚮衆人分說道:“我一時錯認了船裏坐的女眷是我傢親戚,因在船邊誤叫了一聲,他們便把我毆辱,又奪我的馬,又要拿我的從人,有這等事麽?”那些看的人聽說楊府裏拿人,誰敢來勸?梁生正沒奈何,衹見人叢裏閃出一個穿青的人來對楊傢衆僕說道:“念他兩個是異鄉人,放他去罷。”又指着梁生道:“況他是一位相公,也該全他斯文體面。”楊傢衆僕喝道:“放你娘的屁!我自拿他,於你甚事,敢來多口!有來勸的,一發縛他去見我傢老爺。”那青衣人大怒道:“你敢縛我麽?我先縛你這班賊奴去見我傢老爺。別的老爺便怕你楊府,我傢老爺卻偏不怕你楊府。”楊傢衆僕道:“你傢是什麽老爺,敢拿我楊府裏人!”青衣人道:“我傢老爺不是別個,就是柳侍禦老爺,你道拿得你拿不得你?”楊傢衆僕聽說,都便啞了口,不敢做聲。原來柳公在京甚有風力,楊復恭常分付手下人道:“若遇柳侍禦出來,你們須要小心。”為此,當日聽了“柳侍禦”三字,便都軟了。那小校聞說是柳侍禦傢大叔,便道:“我傢相公正特地到京來拜見柳老爺的。”青衣人便問梁生道:“相公高姓?何處人氏?”梁生道:“我姓梁,是襄州人。”青衣人道:“莫不是諱棟材的梁相公麽?”梁生道:“我正是梁棟材。”青衣人道:“傢老爺正要尋訪梁相公,今便請到府中一會。”楊傢衆僕聽說梁生就是柳侍禦的相知,愈加吃嚇,便一哄的奔回船上去了。青衣人還指着駡道:“造化你這班賊奴。”小校請梁生上了馬,青衣人引着,徑入城投柳府來。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梁生到柳府門前下了馬,命小校於行囊中取出預備下的名揭,付與青衣人,央他傳稟。青衣人入見柳公,將上項事稟知。柳公聞梁生已到,隨即出來相見。講禮敘坐,梁生未及聞言,柳公先問道:“有人說足下投拜楊內相,已做了官,為何今日到被楊傢人毆辱?”梁生愕然道:“此言從何而來?拜什麽楊內相?做什麽官?”柳公道:“既不曾就異路功名,何故今科不來應試?”梁生道:“本欲應試,不幸為病所阻,現今襄州起送科舉的文書還帶在此。諒門生豈是附勢求榮之人?不知老師何從聞此謗言?”柳公道:“是足下令兄來說的。”梁生道:“門生從沒有傢兄。”柳公道:“令兄梁梓材,昔年足下曾薦與老夫取他入泮的,如何說沒有?”梁生道:“此乃表兄,不是嫡兄。昔年與他權認兄弟,其中有故?”柳公問:“是何故?”梁生把父親養他為子,又招他為婿的緣由說了一遍。柳公點頭道:“原來如此。”梁生道:“他曾到京見過老師麽?”柳公道:“他今投拜楊復恭,做了假侄,改名楊梓,現為御馬苑馬監。”梁生驚訝道:“這等說起來,門生方纔所見的,原不曾認錯了。”柳公道:“足下適見甚來?”梁生便把表妹房瑩波的來因說與柳公知道,並將方纔遇見不肯相認,反被歐辱的事細細述了。柳公道:“令表妹既不肯與足下認親,為何令表兄又來替足下議婚,要求老夫小女與足下完秦晉之好?”梁生道:“這又奇了,莫說表兄代為議婚出於無因,且嚮亦不聞老師有令愛。”柳公道:“老夫本無小女,近日養一侄女為女,意欲招足下為婿,未識肯俯就否?”梁生道:“極承老師厚愛,但門生已聘定桑氏夢蘭為室。今夢蘭為強暴來雲所逐,不知去嚮,門生此來,正為尋訪夢蘭而來。若別締絲蘿,即為不義,决難從命。”柳公道:“足下尋訪夢蘭曾有下落否?”梁生嘆道:“不要說起,衹為尋訪夢蘭,不但夢蘭尋不見,連夢蘭所贈的回文半錦也都失去。”因把初時半錦交贈後,又被騙了去半錦之事,細述與柳公聽了。
  柳公笑道:“足下失了半錦,老夫恰好獲得半錦。”梁生道:“門生正要請問老師這半錦的來歷。前在途中,曾見有前半錦圖樣貼着,後有柳府字樣,此半錦正是門生聘桑夢蘭的,不知何故在老師處?”柳公笑道:“豈特半錦在老夫處,即夢蘭亦在老夫處。”梁生驚問道:“如何夢蘭亦在老師處?”柳公把收養夢蘭為女的情由說了。梁生以手加額道:“原來夢蘭已蒙老師收養於膝下。此恩此德,天高地厚,不但夢蘭仰荷帡幪,門生亦感同覆載矣!”柳公道:“你且莫歡喜,老夫衹因誤信了令表兄之言,竟把夢蘭錯嫁了楊棟,如之奈何?”梁生大驚道:“那個楊棟?老師怎生誤嫁夢蘭與他?”柳公把楊棟緻帖楊梓求親的話說了一遍。說道:“老夫當時衹據了半錦在彼,誤認楊棟就是足下,又以令兄之言為信,那曉得梁梓材不是令兄,又那曉得楊棟不是足下?”梁生聽罷,失聲大哭道:“老師也該詳審一詳審,既不曾見楊棟之面,如何便認做門生?諒門生豈有投拜閹宦,改名易姓之理?可惜把一個佳人來斷送了。”說罷捶胸頓足,十分悲痛,又咬牙切齒,恨駡賴本初。柳公勸道:“事已如此,悔之無及。適所言,捨侄女與夢蘭纔色不相上下,可以續此一段姻緣,衹算老夫誤信的不是,賠你一個女兒何如?”梁生含淚答道:“門生一嚮難於擇配,除卻夢蘭,更無其匹。今生不能得夢蘭為室,情願終身不娶了。”柳公道:“足下既如此情重,可收了淚,待老夫對你實說了罷:夢蘭原不曾嫁去。”梁生道:“門生猜着老師要把令侄女當做夢蘭來賺門生了,不瞞老師說,門生其實曾見過夢蘭的面龐,須賺門生不得。”柳公道:“我不賺你,料老夫豈肯招無行之婿,夢蘭豈肯嫁失節之夫?”遂把夢蘭矢志不嫁的話說與梁生聽。
  梁生猶豫未信。柳公道:“足下若不信,我教你看一件東西。”便傳喚乳娘錢嫗,教取小姐前日所題的詩箋來。原來,此時夢蘭已到,錢嫗在屏後私聽梁生之語。錢嫗聽得明白,正待去回覆,卻聞柳公傳喚,隨即取了詩箋,遞將出來。梁生見了錢嫗,想道:“乳娘也在此,或者小姐真個不曾嫁去,亦未可知?”及接過詩箋,先看了那一篇仿《離騷》的哀詞,又看了後面這一首絶句,認得是夢蘭的筆跡,乃回悲作喜,嚮柳公稱贊道:“如此,方不愧為夢蘭小姐,真如空𠔌幽蘭,國香芬馥。門生願拜下風,當以師友之禮待之,何敢但言伉儷。”柳公道:“佳人不難於有纔,難於有志。文士既難於有品,又難於有情。今夢蘭以丈夫失節,便願終身不字,足下以佳人誤嫁,亦願終身不娶。一個志凜冰霜,一個情堅金石,真是一對佳偶。老夫今日替你成就好事罷。”言訖,起身入內,把上項話與夢蘭說知。夢蘭道:“衹可惜人圓錦未圓。”柳公道:“人為重,錦為輕。人既團圓,錦雖未合,亦復何害?”夢蘭道:“也既失去孩兒所贈之錦,今再教他賦新詩一篇,以當錦字何如?”柳公笑道:“這個使得。”隨即出來對梁生說了。梁生欣然命筆,題詞一首:
  
  文一處,人一處,拆散人文分兩地。當年懷錦覓佳人,今日相逢錦已去。人誰是,文誰是,仔細端詳真與偽。人真何必更求文,聊賦新詞當錦字。
  
  柳公看了題詞,嘆賞道:“有此新詞一篇,當得璇璣半幅矣。”便付乳娘,傳送小姐看了,教他也和一首來。少頃,乳娘送出詞箋。果然小姐已依調和成一首。詞曰:
  
  圖將合,人難合,何事才郎錦被竊。子都不見見狂日,前此睽違愁欲絶。圖雖缺,人無缺,今日相逢慰離別。新詞一幅當良媒,抵得璇璣錦半葉。
  柳公看畢,贊道:“兩詞清新,可謂匹敵。”梁生接來看了,說道:“詞中良媒之句,小姐已不以失錦為罪矣,未識可以早進合卺否?”柳公道:“明日是黃道吉日,我就與你兩個了此一段姻緣便了。”次日,柳公張樂設宴,招贅梁生為婿,與夢蘭成就洞房花燭。正是:
  
  女如德耀,男比梁鴻。假弟兄難亂真夫婦,新翁婿允稱舊師生。當年贅賴於梁,豈若柳氏東床冰清玉潤;今日栽桑為柳,不比房傢養女金寒塊離。夢兆非虛,好消息不是惡消息;場期雖過,小登科絶勝大登科。以纔憐,非以色憐,不獨傾國傾城漢武帝;以情合,又以道合,寧但為雲為雨楚襄王。誠哉蘇蕙復生,久矣竇滔再世。誰道天生彩鳳難為匹,果然天産文鸞使與偕。
  
  梁生於枕席之間,戲對夢蘭說起前日改妝窺看之事。夢蘭笑道:“那日,乳娘說了藥婆的女伴當與你面龐相類,我便有些猜疑,原來果然是你。好笑你須眉丈夫,為何甘扮青衣女子!”梁生道:“我衹為慕卿花容,偶爾遊戲,無妨幹事。如彼楊棟、楊梓為貂璫子侄,有忝須眉,乃是真正青衣下賤,真正中幗女子耳。”正是:
  
  昔日曾將女使妝,文人遊戲亦何妨。
  那知世上多巾幗,婢膝奴顔信可傷。
  
  梁生既成了親,把些銀兩打發隨來的小校,修書一封,回覆薛尚武,並寄信慰勞鐘愛。小校拜謝了,自回均州不題。梁生自此住在柳府中,日與夢蘭詩詞酬和,情好甚篤。衹是梁生心裏還有幾件不足意的事。你道那幾件?第一件是場期已過,未得掇取科名;第二件,兩先人並嶽父桑公的靈柩不曾安葬,今日夫婦兩個又在異鄉成親,未及到靈前展拜;第三件,回文半錦尚然殘缺;第四件,老僕梁忠不知下落。算來這幾件裏邊,功名一事,放着高才絶學,將來掄魁可决,今雖錯了場期,未足為患。兩傢尊人雖未安葬,少不得窀穸有期,亦未足為憂。就是老僕梁忠失散,所係猶小。衹有這半錦未全,那半幅又為楊復恭所獲,急切難得重圓,豈不最為可惜?自此,夫妻二人時常提起那失錦之事,大傢猜想道:“這騙錦的不知何人所使,若論欒雲求婚不遂,疑是欒雲使人騙去的,卻如何又在什麽楊棟處?那楊棟又不知何人,莫非楊棟亦屬子虛烏有?全是賴本初要騙這半錦,捏出楊棟名字,也未可知。正是:
  
  本謂欒雲設詭計,突然楊棟來何處。
  恁他到處莫不是,卻猜不出這樁事。
  
  一日,柳公於公事之暇,與梁生夫婦閑話,也提起這半錦,說道:“不知楊棟這半錦是從何處得來,今必拿得那騙錦之人,方知端的。”梁生道:“前日表兄薛尚武曾差人到襄州查捉,卻查不出,連老僕梁忠也不見回來,不知失散在何處?今若尋得着梁忠,他或者曉得些蹤跡。”正說間,衹見門役傳稟說:“有梁相公傢老蒼頭梁忠為要尋見梁相公,直訪問到這裏,今現在門首伺候。”說話的一嚮並不見敘梁忠下落,如何今日突然來到?殊不知梁忠自與梁生失散之後,話分兩頭,怎好那邊說一句,這邊說一句?自然先把梁生一邊說得停當,然後好再敘梁忠一邊。如今,梁忠既已來到了,待在下把他失散主人以後之事,細細補敘與看官聽。卻說梁忠自從那日被時伯喜用蒙汗藥麻翻,撇在沙灘上,直至四更,方纔蘇醒,爬將起來,衹叫得連枝箭的苦。星光之下,摸來摸去,不見主人,叫喚時,也不見有人答應。等得天明,在沙灘邊東尋西覓,並無蹤影。想道:“莫非我官人被他拋在水裏去了?”一頭哭,一頭叫,那裏有一些聲息。沿岸尋了一早晨,指望等個過往船來問他,那河裏卻靜悄悄沒一個船兒來往。又想道:“我官人平日並沒甚冤傢,或者未必害他性命,我還尋嚮前去。”便走離了沙灘,一步步望前而行。行了半晌,遠遠望見前面有個茅庵,梁忠奔至庵前看時,見一老僧打坐在內。梁忠問道:“老師父可見有個秀纔模樣的少年到這裏麽?”老僧道:“這裏幽僻所在,那有人到此?”梁忠道:“這裏要到大路上去,從那裏走?”老僧用手指道:“望這條路去,就是官塘大路,衹是近日有兵丁往來,見了行路人,便要拿去推船扯纖,你須去不得,不如望那邊小路走出去,前有個市鎮,那裏卻沒兵丁往來,可以安歇。”梁忠依言,便望着小路而走。
  走出路口,果見有個小小的市鎮在那裏,梁忠又在市鎮上尋問傢主消息,卻都問不出。腹中饑餒,衹得投一個飯店歇下,教店主人做飯來吃。店主人道:“客人要吃飯,請寬坐一坐,小店因內眷不在傢,衹有一個小廝同我在此支值,接待不周,休得見怪。”梁忠道:“寶眷為甚不在傢,”店主人道:“近有兵丁過往,這裏雖是僻路,恐怕他也來騷擾,所以人傢都把傢眷暫移別處去了。”梁忠聽說,想道:“看這般光景,桑小姐决來不得,我官人到這裏來尋他,卻不走差了路?如今官人或者知道這消息,竟回鄉去了。他是個秀纔,就遇了兵丁,不會囉唕,我卻不可冒險而行,衹得且在店中,權住幾日,等平靜了,也尋路回傢去。但行囊被劫,身邊並無財物,如何住得在此?”想了一回,想出個權宜之策,把實情細訴與店主人聽了,因與商量道:“我急切回去不得,又沒處安身,你左右內眷不在傢,店裏沒人相幫,我就幫你在店裏做些生活,準折房錢、飯錢。等平靜了就去。不識可否?”店主人想道:“近日官塘大路上,沒人行走,客貨到這裏來的到多,我和小廝兩個手忙腳亂,又值不來,得這老兒幫一幫也好。”便欣然應承了。梁忠自此住在店中,替他打火做飯,凡遇來往客人,就訪問梁生消息,卻衹沒些影響。住過一月有餘,聽得往來客人說道:“如今好了,這些兵丁虧得防御使薛老爺差官押送他起身,今都去盡了。”店主人便對梁忠道:“兵丁已去,我要閉了店去接傢眷了,你須到別處去罷。”梁忠謝了店主人,出離店門,待要取路回鄉,爭奈身邊沒一些盤纏,衹得行乞度日。
  一日,行乞到一米店門首,那米店主人見他不像個乞兒,因對他說道:“看你老人傢不像個行乞的,目今防御使薛老爺招集流民開墾荒地,少壯的荷鋤負來,老弱的擔秧送飯,你何不到那裏尋碗飯吃,卻不強似行乞?前面現有薛老爺的告示挂着,你不曾見麽?”梁忠聽說,便走嚮前去觀看,果見有許多人在那裏看告示,那告示上寫道:
  
  鎮撫鄖襄防御使薛 示為屯田事照得均州等處一帶地方,邇來屢遭兇歲,且有兵役之擾,百姓流亡,田畝荒蕪,以致兵餉不給。今本鎮已奏請,暫免本年田租,少轉民睏。至於兵食所需,本鎮自擇隙地可耕之處,發兵開墾,以充軍餉。本處居民逃往他境者,可速歸就業,其荒田無主者,招集流民給與牛種,使之耕治,另立民屯,以佐軍屯。為此,特差標下提轄官一員,揆度便宜,往來監督,如有屯軍欺凌百姓及過往客兵撓亂屯政者,拿送轅門,按軍法重處,决不姑貸。特示。
  
  那張大告示後面,又有一張小告示,上寫道:
  
  防鎮標下提轄廳鐘 示為遵憲督屯事照得。興舉屯政,乃憲臺軫念兵民至意,凡爾屯軍,各宜仰遵憲諭。其隙地可耕之處,須相視高下,丈量廣狹,先將近水之地開墾,並穿渠鑿溝,以便灌溉,其一應耕器,已經官給銀兩措辦,不得擅取民物。所在屯捨亦已官給木石蓋造,不得擅住民房。至於民屯與軍屯相佐,其荒田無主者,如原主既歸,仍即給還,不許強占。如有他處流民逃入本境,該地方報名立册,以便給田派耕。老弱不堪者,使充炊黍饋餉之役,其軍民雜屯處,疆畝既判,屯軍不許侵漁民田分數。已上條約,各宜遵守奉行,本廳不時巡視,如違,定行解憲,究治不恕。特示。
  
  梁忠看畢,躊躇道:“我若在此幫助屯田,幾時得回去?不如一路行乞,以作歸計。”正思忖間,忽見有三五個人騎馬奔來,那些看告示的都讓在一邊。梁忠看那前面馬上一個戴鈸帽、穿緑衣的人,認得就是前日在舟中賺他主僕的歹人,便趕上前,一把扯住,喊道:“劫人的強盜在這裏了,你好好還我主人來!”衆人都吃一驚,馬上那人大喝道:“我是內相楊府差出來采辦的虞候,你那裏來的乞丐,敢認我做強盜!”說罷,提起鞭子亂打。梁忠由他打,衹是扯着不放,口裏嚷道:“你前日說是襄州的公差,姓景,如何今日又說是楊府虞候?”那幾個騎馬的從人齊聲喝道:“好鬍說!這是楊府的時虞候,什麽襄州公差?什麽姓景?”便一齊揮鞭亂打。正在爭鬧,衹聽得幾聲鑼響,一簇人馬喝道而來,前面打着一對旗,上書“督屯”二字。那些看的人都道:“鐘提轄來了。”便四散閃開。
  梁忠見了便叫道:“督屯老爺救命,有劫人的強盜在此。”馬上那人道:“誰敢誣我楊府虞候為盜?正要送你去督屯廳裏打你。”道聲未了,那鐘提轄已到,聽得喧嚷,住了馬,喝問:“何人?”梁忠稟道:“小人是襄州梁秀纔的傢人,前日跟隨傢主出外,被這賊劫去行李,連傢主不知坑陷在何處,今日在這裏遇見,卻到恃強毆打小人,伏乞老爺做主。”鐘提轄聽了,指着馬上那人正待發作,卻把他仔細看了一看,驚問道:“你不是時伯喜麽?”那人也看了鐘提轄一看,笑道:“原來是愛哥。”鐘愛道:“你為甚至此?”伯喜道:“我今做了內相楊府的虞候,今奉楊爺之命出來采買東西,現有牌票在此。”便嚮身邊取出牌票遞與鐘愛看。鐘愛見了,知是真的,便道:“你們都到我公署裏來。”言罷,同着時伯喜並梁忠一齊至督屯公署。原來,此時鐘愛便認得是梁忠,梁忠卻認不出鐘愛,心裏到懷着鬼胎道:“不想那督屯官兒恰好是這廝的相識,今番我反要受纍了。”到得公署中,又跪下稟道:“督屯老爺救命。”鐘愛連忙也跪下扶起道:“梁伯伯,你如何便認不得我愛童了?”梁忠吃了一驚,仔細把鐘愛看了一看,跳起身來道:“好了,既是你在這裏做官,須拿住這劫人賊,究問主人下落。”鐘愛扯他過一邊,附耳低言道:“他是楊府虞候,不便拿他,主人已有下落,我已見過,如今往長安去了。”梁忠聽說,纔住了口。鐘愛對伯喜笑道:“難得今日兩位舊相知敘在一處,大傢不必爭競,且在我這裏吃三杯,我和你兩個笑開了罷。”便請伯喜上首坐定,自與梁忠下席相陪,命左右擺上酒餚,三人共飲。
  伯喜問起鐘愛做官之由,鐘愛把遭際薛防禦的話述了一遍,伯喜連聲稱賀。梁忠坐在一邊,衹把伯喜怒目而視,並不接談。伯喜笑道:“老人傢,你休怪我,我實對你說罷,前日之事就是你傢主人的親戚賴官人替欒大官人定下的計策,教我來賺他這半幅回文錦。你要理論時,須去尋你們賴官人來對他說。”鐘愛道:“如今賴官人在那裏?”伯喜道:“賴官人與欒大官人都投拜了內相楊爺,一個改名楊棟,一個改名楊梓,一個認做義兒,一個認做假侄,一個做了千牛衛參軍,一個做了御馬苑馬監,好不興頭。這半幅錦已獻與內相楊爺,你主人有本事時,自去問楊爺討便了。”鐘愛道:“既是主謀自有主謀,的得物自有得物的,不幹這裏時虞侯事。梁伯伯衹把這話回覆主人便是。”當晚酒散,伯喜別了鐘愛,自與從人去了。鐘愛方把梁生前日見了薛尚武,如今去謁柳侍禦的話,細述與梁忠知道。梁忠聞得主人無恙,十分歡喜。鐘愛留梁忠在署中住了一日。次日,把些銀兩贈與他,教他不必回鄉,徑到長安柳侍禦府中去訪問主人。梁忠依言,謝了鐘愛,取路望長安來。途中見有柳府貼的前半錦圖,他不曉得是柳公要尋梁生的,反認做梁生在柳府中要尋桑小姐的。因又想道:“我官人的半錦已被人騙去獻與楊太監了,如何在柳府中?難道楊太監把來轉送與柳侍禦了麽?不然,衹是刻個空圖樣兒尋訪小姐,那錦自不在了?”左猜右想,卻不曾想到前半錦已在桑小姐處,那騙去的到是桑傢的後半錦。正是:
  
  不知桑是柳,翻疑柳是桑。
  大傢差誤處,真堪笑一場。
  
  不則一日,到了長安,一徑至柳府門前訪問梁生。門役道:“梁相公已贅在我老爺傢裏做了女婿,你是何人?問他作什麽?”梁忠疑惑道:“我官人不要尋桑小姐,如何今又娶了柳小姐?”因對門役道:“我是他傢老蒼頭梁忠,特地來要見主人的。”門役見說是梁傢人,隨即通報。梁生正對柳公說要尋訪梁忠,探問騙錦人的蹤跡,恰好聞梁忠來到,不覺大喜,便教喚進梁忠入見。梁生夫婦與柳公聽說途中遇見時伯喜的話,梁生方纔省得楊棟就是欒雲。梁忠道:“如今官人既娶了柳老爺的小姐,可還要尋問桑小姐了麽?”梁生笑道:“桑小姐已尋着在此了。”便也把柳小姐即是桑小姐的話對他說了。梁忠方纔省得柳即是桑,途中所見半錦圖,不是梁生訪小姐,到是小姐訪梁生的。
  
  主既懷疑,僕又添惑。
  今朝相見,一齊俱釋。
  
  當下,柳公曉得了欒雲冒名,本初設計的備細,不覺勃然大怒道:“賴子如此負心,欒雲也敢來賺我,我當奏聞朝廷,誅此二賊!”梁生勸道:“此二人不足計較,嶽父不必捨豺狼而問狐狸。目今楊復恭植黨營私,欺君蠹國,為衆惡之渠魁,當先除此賊,其餘自滅。”柳公道:“此言甚為有理。”便打點上疏參劾楊復恭。衹因這一番,有分教:懷才文士,忽進一篇謀國至言;含沙小人再下一着中傷姦計。求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後一章回 >>   
璇璣圖敘第一捲 璇璣圖遺文傳半寶 風流種遲配俟佳人
第二捲 梁傢母誤植隔墻花 賴氏子權冒連枝秀第三捲 竊館榖豪傢延捐友 撞金鐘門客造姦謀
第四捲 蠢鰥夫欲續嬌娃 硬媒人強求半錦第五捲 梁秀纔改妝窺淑女 桑小姐乘夜走扁舟
第六捲 認義女柳太守寄書 被姦謀梁秀纔失錦第七捲 才郎脫難逢故友 姦黨冒名賺美姝
第八捲 矢冰心桑氏羞郎 見蒼頭梁生解惑第九捲 續春闈再行秋殿試 奏武略敕勸文狀元
第十捲 運妙算書生奏大功 泄詐局姦徒告內變第十一捲 真強盜幻殺負心女 假姊妹訂配有情郎
第十二捲 喬妝鬼巧試義夫 托還魂賺諧新偶第十三捲 負心賊夢遊地府 高義翁神賜麟兒
第十四捲 欒雲棟活追賴本初 賽空兒嫁禍時伯喜第十五捲 老判官顯聖報往德 小白馬救主贖前辜
第十六捲 一封柬送半璇圖 三人詩合雙文錦

評論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