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论 红楼艺术   》 第七章 伏脉千里 击尾首应      周汝昌 Zhou Ruchang

  蛇这东西,在人们普通生活中,似乎是个不受欢迎的角色。先民对它就“印象不佳”,据说古语“无它”就本来是说“没蛇”,用以表示平安无恙,今日看“它”,篆文作仑,倒确实像个“眼镜蛇”挺颈攻人的势派。可是在文学艺术上,它就不那么讨厌了,时常用者它,古书法家说他草法之悟,得自“二蛇争道”,坡公也说“春蚓秋蛇”。画家呢,画个蛇添了脚,却传为话柄。诗人东坡则将岁尾比作大蛇归洞,尾尖也捉不住。至于文家,则蛇更见宝贵了,比如,单举评点家赏论雪芹的椽笔妙笔,就有“三蛇”之例。
  
  何谓“三蛇”之例?一是脂砚斋,有两次用蛇来譬喻,说那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又说是犹如“常山之蛇,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腹则首尾俱应”。一是立松轩,他曾说雪芹之用笔就像“怒蛇出穴,蜿蜒不驯”,此“三蛇”之喻,遂表出了雪芹艺术的又一巨大的特色。
  
  在中华,几千年文章巨匠们凭他们的创造与鉴赏的经验,梳理出很多行文用笔的规律与程式,是中国文学理论与实践的重要法则——就连人们纷纷笑骂的“八股”,其实它的可笑主要在于内容要“代圣贤立言”,而不在文章用笔之一无可取;“八股”程式其实也是丰富积累的文章做法的总结归纳——从西方的习惯说,那也是一种值得研讨的“议论美学”。即如“伏脉千里”等比喻,并不始于脂砚斋,金圣叹早就喜用,但是雪芹把这“叙述美学”中的手法运用得真是达到了出神入化的高境界,所以批书人的强调此点,是完全出于有目能识,而不只是蹈袭前人的陈言旧套。
  
  据说,有文艺理论家反对讲这种“伏脉”,也不承认它的道理与存在的实例,声言一切文学艺术都以“自然”为极则,作文只要“信笔”才最高,一切经营缔造都是“下乘”云云。我想这原因可能有二:一是他缺少体会的能力,二是他把“自然”真义弄错〔1〕。文学艺术,指的是人类的创造,正是“人工”,原与“天巧”并列而对比;其貌似“自然”者,实为他那“人工”的造诣的一种浑成美,不再显露他辛辛苦苦的“斧凿痕”——如此而已。世上岂有“全归自然”的艺术作品?
  
  鲁迅先生在其伟著《中国小说史略》中,为《红楼梦》设了第二十四篇一个专章,他在论及续书之优劣时,明白提出一个评判要点,即与雪芹原书的“伏线”是否“不背”的这一标准。这就说明,先生是承认行文确有此法,而雪芹之书是运用了它的,——而且,这同时说明了一大重要问题:雪芹“埋伏”于前半部书的许多“灰线”,乃是为了给后半部书设下的巧妙的暗示或“预卜”。不承认这个至关重要的文笔手法,等于是连现存的八十回“前书”也给“消灭”掉了——因为大量的伏笔看不懂,或觉奇怪,或讥为“赘文”,于是这个巨大的艺术杰作中抽掉了它的一根大动脉、大经络,不但它的“身体”了严重残疾,而且连“生机”“生命”也给剥夺了。
  
  雪芹的暗线伏脉法,似乎大致上可分两类:一类是一般读去时,只要静心体察,能看得出来的;一类却是难识得多,非经过专门研究论证无由获得认识的。后者更为重要无比——也才是雪芹在这个行文美学上的独特的创造与贡献,古今中外,罕有其匹。
  
  如今我先取鸳鸯的故事中的一二小例,试作说解。
  
  鸳鸯在全书中是“十二钗再副册”中一大主要人物,关系着贾府家亡人散的大事故,也是群芳凋落中结局最惨的女儿之一。雪芹对她,大脉络上的伏笔计有三层。
  
  鸳鸯的悲剧惨剧,系于贾赦这个色魔。根据杭州大学姜亮夫教授早年在北京孔德学校图书馆所见旧钞本《石头记》的异本(即与流行的百二十回程、高本完全不同)所叙,贾府后来事败获罪,起因是贾赦害死了两条人命。贾赦要害谁?显然其中一个是鸳鸯。证明(其实即是伏笔)就在第四十六回——
  
  鸳鸯〔向贾母哭诉〕:“……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发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凭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这一辈子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老太大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如此姑子去!……”
  
  再听听贾赦的原活是怎么说的——“……‘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琏儿。若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我要他不来,以后谁还敢收他?……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
  
  请你“两曹对案”,那话就明白了。
  
  这儿的奥妙在于:宝玉似主,实为陪角;贾琏似宾,却是正题。这话怎么讲?原来,有一回贾琏这当家人被家庭财政给难住了,一时又无计摆布,想出一个奇招儿,求鸳鸯偷运了老太太的梯己东西,押了银子,暂度难关。鸳鸯是个慈心人,就应了他。谁知这种事很快由邢夫人安插的“耳报神”传过消息去,贾赦也就听见了。故此,这个大老爷疑心鸳鸯与琏儿“交好”,不然她怎肯管他这个事?此事风声很大,弄到两府皆知。
  
  你看第五十三回,到年底下了,乌进孝来送东西了,贾珍向他说起西府那边大事多,更是窘困。这时贾蓉便插口说:“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
  
  这是一证——其实就是一“伏”,一“击”一“应”。
  
  等到第四十八回,贾赦逼儿子贾琏去强买石呆子的几把好扇子。贾琏不忍害人,他老子怒了,把他毒打了一顿,卧床难起——此用“暗场”写法,我们是读到平儿至蘅芜苑向宝钗去寻棒伤药,才得知悉。试听其言。虽是因扇子害得人家破人亡,用话“堵”了贾赦,但还有“许多小事”夹杂在一起,就没头没脑不知用什么打起来,“打了个动不得”!这些“小事”里,就暗含着赦老爷的变态心理“醋意”在内——因鸳鸯“看上了”自己的儿子贾琏。
  
  这事贾琏之父母皆心有嫉妒,邢夫人一次向他告艰难要钱,贾琏一时拿不出。邢太太就说:你连老太太的东西都能运出来,怎么我用点钱你就没本事弄去了?
  
  所有这些,就是后来鸳鸯果然被贾赦逼杀、死于非命的伏线。所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放眼综观,真是一点儿不差。
  
  当然,在不明白这种笔法与结构的时候,读雪芹的那层层暗点,茫然无所联系,甚者遂以为“东一笔,西一笔”,浮文涨墨,繁琐细节,凌乱失次——莫名所以。更由于程、高等人炮制了四十回假尾,已将原来的结构全然打乱与消灭了,读者就更难想象会有这么一番道理了。
  
  说到这里,我才摆出一个“撒手铜”,让你大吃一惊!那就是上一章刚刚讲过的“宝玉葬花”一大象征关目之后,是以何等文情”截住”的?那就在第十八回——……便收拾落花,正才掩埋妥协,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哪里没找到?摸到这里来!——那边大老爷身上不好,姑娘们都过去请安,老太大叫打发你去呢。决回去换衣服去罢。”
  
  于是,宝玉赶回院中。回房一看时(已入第十九回)——
  
  果见鸳鸯正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
  
  她见宝玉来了,就传述了老太太的吩咐,叫他快换衣前去。在拿衣服的小当口儿,宝玉便爬向鸳鸯身上,要吃她口上胭脂!
  
  请你看看!葬花一完,便先出来了鸳鸯,而鸳鸯之出现,是因与“大老爷”相联着的。
  
  这简直是妙到极处了。我不知哪部书中还有这等奇笔绝构?这真当得起是“千里”之外早“伏”下了遥遥的“灰线”。它分散在表面不相连属的好几回书文当中,不察者漫不知味。而当你领悟之后,不由你不拍案叫绝,从古未有如此奇迹。
  
  这个例,讲于本章,为了“伏脉”之说明。其实,善悟者即此又已恍然:原来“两声”“二牍”、“手挥目送”、“写此注彼”的复笔法,也就同时而深信无复疑其夸张、玄虚了。
  
  【附记】
  
  伏线的笔法,遍布于《红楼梦》全书,举例也只能略窥一二,无法多列。一般来说,谈伏线似乎多指个别人物情景,即多元伏线,也较分散零碎。此种举例尚属易为。但书中还另有一种情况,即第七十二回全部都是后文的伏线,而且条条重要得很。这在我们小说史上是个极突出的文例,原宜着重论述才是。但从结构学上讲,第七十二回是“八九”之数,后半部书全由这里开展,处处涉及“探佚学”的探究,事繁义复,这就绝非本书体例及篇幅所能容纳了。再三考虑,觉得只好在本书中暂付阙如。但我应该先将此点指出,方能对雪芹的伏线笔法更为全面地寻绎和理解——特别是因为很多人对这个第七十二回的为容、笔调、作用,都感到不甚“得味”,以为它是“多馀”的“闲文”。可知这回书是小说笔法上的新事物。
  
  鸳鸯大案,至第七十四回又特出凤、平二人大段对话提醒,以伏后文,而程、高本竟删此二百馀字之要紧结构机抒,其篡改原著之居心,读者当有所悟。
  
  〔1〕中国传统文艺理论中如《文毛雕龙》首提“自然之道也”,论者即常有误解之例,以为是指注重“自然”,反对“人丁雕琢”云云;实则那本是说人类所以发生文艺活动与成就,乃是一种自然的产生“宇宙万物皆有文采,人更不例外,“人文”本是“人工”结晶,不过高手能达到泯其“斧凿痕”如“天衣无缝”的境界而已。绝无为文只须“纯任自然”之意。“雕龙”正是代表“人工”极品的一个比喻修辞,何等明自,岂容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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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红楼一春梦
自序解题第一章 《红楼》文化有“三纲”
第二章 “奇书文体”与《红楼》“三要”第三章 一架高性能的摄像机第四章 脱胎·摄神·移生
第五章 一喉两声 一手二牍第六章 巨大的象征第七章 伏脉千里 击尾首应
第八章 勾勒·描写·积墨第九章 “奇书”之“秘法”第十章 “补遗”与“横云断岭”
第十一章 怡红院的境界第十二章 “诗化”的要义第十三章 热中写冷 细处观大
第十四章 冬闺夜景第十五章 明修暗度第十六章 众生皆具于我
第十七章 两次饯花盛会第十八章 鼓音笛韵(上)第十九章 鼓音笛韵(下)
第二十章 奇特的“即事”诗第二十一章 海棠·菊花·柳絮第二十二章 精巧的“构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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