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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蝴蝶 》 廣陵潮 》
第九回 師道失尊嚴雷先生痛哭 尼庵藏污垢賀公子春嬉
李涵秋 Li Hanqiu
花仙嚇得掉頭一望,原來不是別人,正是周碧芙。急得說道:“你為甚麽這般狂叫?把人幾乎嚇死了。”碧芙大笑,一把拖住花仙,行個抱腰大禮說:“我的小舅爺,你姐夫同你鬧頑笑的。”花仙恨得用手去抓碧芙的臉,早被碧芙握住兩衹手。鬍硯青、瀋小雪做好做歹說開了,那楊靖便很有些不快活。碧芙也解他的意思,一笑放下花仙,望着楊靖說道:“我昨夜忙了一夜,纔把竹西花榜編纂成功,煞費苦心,你們瞧罷。”說着在懷裏取出一張白紙,紅紅緑緑的畫着,望桌上一放。楊靖搶過來,偷眼一望,先嚷起來說:“為何將陳大姑娘取列第一?我知道你想他做妻子纔這般徇私的。”鬍硯青說:“你不用先嚷,大傢公評。”遂放開來,五個人圍着看,旁邊還有些來吃茶的,見他們這些少年子弟不曉得鬧甚麽把戲,也走過來望一望。衹見上面寫着:西竹花榜者,風月國王,加封品花大將軍。為照得有情人者真是多情人也。衹為我輩,留心乎美女,故而將閤城佳人,暗選登榜,竊願大傢公議,不得異言反悔,以免他人取笑焉耳。優等十名陳大姑娘顧公館少奶奶賀花珍章緑緑不知姓名小大子章紅紅汪美琴趙二姑娘陸恆大老闆奶奶章翠翠超等五名王美娘瞿大小姐瞿二小姐瞿三小姐汪玉琴特等五名吳鳳子秋香丫頭牛肉店姑娘劉小妹子白菊仙某年某月某日鬍硯青、楊蝶卿、瀋小雪、周碧芙頓首同拜。楊靖嚷道:“不公不公。我將章紅紅開列第一,你將他移在第六。我將花仙令姊花珍開列第二,你將她移在第三。我將捨甥女開列第三,你偏生把她遠遠放在特等第一,顯是與我為難。那陳府上姑娘,一雙七寸來長的大腳,他配壓倒群芳。便是汪玉琴、汪美琴你也要看鬍大哥面上,把她取高些。”鬍硯青笑道:“捨表妹本來不佳,到不用楊兄求情,但是委麯了花仙的令姊,大傢心裏總有些不安,周兄還要斟酌。”
花仙看了一會,扯着楊靖問道:“你們寫這些人做甚麽?我傢姐姐,你們為甚麽把她名字寫出來?”說着,便用指甲將紙上賀花珍三個字挖去。周碧芙先聽見楊靖說陳大姑娘腳大,已經十分不悅,便駁道:“陳大姑娘不配第一,章紅紅就配第一。你說我徇私,你偏不是徇私。”便賭氣將那一張花榜奪過來,撕得粉碎。楊靖也怒起來,便互相口角。正難分解,忽然門外跑進一個僕人來,慌慌張張,看見花仙在此,如獲至寶,說:“少爺快回去,老爺氣的了不得,說少爺又同些不尷不尬的人出入,現在書房雷師爺那裏坐等,恐怕要責罰少爺呢。”
花仙聽得嚇了一跳,便站起身來,跟着僕人走出。楊靖還連連招呼,命花仙將他贏的一對梅花帶回去。花仙搖搖頭,也不轉來,徑自去了。此處四個人吃了些點心,那窗外彤雲密佈,似有釀雪的意思,朔風瑟瑟。楊靖心裏有件事不曾發脫,他也不管這時候冷得利害,忽然將一件舊甯綢馬褂子脫下來,又把袍子上腰帶鬆下。衆人不解他是何用意,猛聽撲的禿一聲,從袍裏掉下一件東西,光彩射目。瀋小雪離他身邊甚近,低頭拾起來一看,原來是個荷花色四角拖須的汗巾,笑道:“真藏已得,裏面包着甚麽東西,我是要瞧的。”楊靖故意上前搶奪,說看不得,看不得。又說:“人傢是覺得身上發暖,將衣服脫得一脫,不料這種東西被你們看見,快拿來還我。”瀋小雪那裏答應,早遞在周碧芙手裏。碧芙將汗巾打開一望,哈哈大笑說:“針綫綉得這樣工緻,是誰的手段?”楊靖哀告道:“好哥哥你們不要同兄弟胡闹,兄弟把真話告訴你們便是。”
遂將碧芙拉到另一張桌上,正要開談,那瀋小雪、鬍硯青都要過來聽,楊靖攔着說,停會子再告訴你們,遂附着周碧芙耳朵說道:“一雙三道雲花鞋,實是鬍硯青的表妹美琴所製,是給我做表記的。那荷花色汗巾,不是別人,我前次曾告訴你的,賀花珍的帕子,放在枕邊,被我夜間同他睡覺的時辰,悄悄偷來的。”周碧芙半疑半信,也就笑了。楊靖又對着鬍硯青支吾了兩句,後來又被周碧芙告訴了硯青,硯青正要思量偷他表妹未得入港,今聽見楊靖把他母親製的鞋子,說是他表妹所贈,他那裏知道楊靖全是謊話,心中不無醋勁大發,恨恨在心。他們茶後各散,不必絮述。且說花仙隨着僕人到傢。僕人徑將他引入書房裏。花仙偷眼一瞧,衹見父親臉氣得鐵青,同先生對面坐着,知事不妙,勉強進來。他父親看見花仙,不由拍案大怒,駡道:“小畜生膽大妄為,我幾番叮囑你,不許同楊傢小畜生一路出去,你公然不遵我的教訓,你尚有何說!快替我跪下,請老夫子重重戒飭。”
雷先生也便說道:“花仙你為何不遵你父親的教訓?理應重責,快伸過手來領打。”說着,拿了戒尺,便來拖花仙的手。花仙此時衹有哭泣,淚痕滿面,如一枝帶雨海棠。雷先生剛剛舉起戒方,猛聽見對過花廳上,送過一派嚦嚦鶯聲,喝道:“老殺纔,你又裝鬼臉子嚇人。那個敢打我的孩兒,一年的修金,另外的節敬,那一件虧負了你,你把我孩兒打死了,你須沒處討飯吃去。孩兒,你不要怕,快進來陪你母親吃冰燕湯。”
誰知道這一番言語不打緊,早把那賀老爺嚇得三魂出竅。雷先生也就趕忙將戒方藏在書案底下,悄沒聲兒,大傢不敢出氣。那花仙知道母親來救他,格外嗚咽。賀老走過來低低說道:“好乖乖,父親是同你取笑的,快不用哭,被你娘聽見,你父親這幾根鬍須,包管保不住,”說着,用袖子衹管替花仙揩眼淚。雷先生也是望着花仙作揖。說快不用哭,今日放一天假,不要你背書,怪我適纔拿戒尺嚇了你,停會子你也拿戒尺來嚇我何如?花仙果然一笑不哭了。衹見走進一個丫鬟,嚮賀老說:“太太請老爺進去說話。”
賀老聽了,衹索索的抖,扯着花仙,說:“好兒子,你快跟我進來,你娘若是打我,打得利害,你須同你姐姐勸一勸。”
賀老此時,一步懶似一步,趑趄着進去。一霎時,衹聽得內室裏霹霹拍拍,打得震天價響。太太的駡聲,老爺的哭聲,吵得一團。雷先生嚇得端坐無語,內裏漸漸平靜,衹不見那花仙出來上學。停了一歇,忽然走進一個僕人,匆匆忙忙的,將雷先生的帳子衾枕毯子,一捆兒捆好,摜在地下。雷先生驚問道:“這……這……這是為何?”僕人答道:“太太傳話,請先生回傢,少爺不上學了。”雷先生聽見這話,怔了半晌,一言不發,雙手蒙着臉,嗚嗚的哭起來。僕人道:“師爺為何這般傷心?”
雷先生哽咽說道:“讀書未成,窮而教讀,費幾許鑽營謀來的館,不幹我事,白白的罹這無妄之災。老爺被打,尚可再得太太歡心。我今被逐,永不復再見夫人金面,叫我怎不肝腸寸碎呢。”僕人見他說得可憐,很有點憐憫他,說:“師爺不必着急,等我進去替師爺講講情。”雷先生望着僕人深深一揖說:“大哥費心,萬一我不出這件岔子,明日定然花費八文,請大哥吃四個燒餅。”僕人笑道:“這到不消,師爺留着自己用罷。”
雷先生好容易提着心,等到晚間,見那個講情的僕人出來說:“師爺請放心罷,太太此時又歡喜起來,同大小姐在月臺上吹笛子玩哩。我上前稟了一聲師爺的話,太太笑說:‘既是師爺要在這裏教少爺,就請師爺依然住下,並拜托師爺一件事情。師爺的書房,同門房是對面,昨日門房裏老王請假回去,換了一個小王,恐怕靠不住,師爺早晚須留些心照應照應。’”雷先生不等他的話說完,連忙答應道:“是是,請太太一切放心。大哥進去,替我稟一聲,說我感激在心,我不能親自來謝太太的恩典,衹好遙遙禱祝了。”
雷先生自此仍安然教他的學生,居然蟬聯下去,一直到次年春間。這一日雷先生起身之後,忽見花仙綉鞋錦襪,玉貌珠衣,打扮豔麗非常,嚮雷先生請了一日假,說母親今日攜姐姐同我出城去逛一天呢。雷先生答應了,花仙歡歡喜喜的走進去。原來賀夫人年紀剛得三十歲,正是徐娘時節。賀老人物,不甚愜夫人之意,積威之下,欲博夫人恩眷,遂無不任其所為。海棠紅謝,梅子青酸,夫人這幾日,正在春睏纏綿,寂無聊賴的時候,幸虧城外有座白衣送子觀音庵,姑子靈修,常在賀老屋裏走動,賀夫人很同她親密,還把花珍、花仙都拜在佛前做徒弟。一年之間,賀夫人也到他庵裏去幾次。賀夫人這一日早起,新雨初霽,薔薇架上,飛來幾衹喜鵲,聒噪得熱鬧。花珍梳洗纔畢,推開簾子笑道:“喜鵲噪,有人到,有財有喜再叫叫。”又回頭嚮夫人道:“娘呀,父親今日想已過了清淮,這一次差使包管可以望升官。娘不聽見喜鵲來替我傢報喜麽。”
賀夫人笑道:“升官有甚着喜,我到猜是有人替你做媒。”花珍臉一紅,更不言語。卻好案上有個水晶碟子,裝滿碧緑荔枝,花珍拈了一枚,望簾外打去,打得那些喜鵲,都楞楞的飛了。簾押四垂,爐香未燼,賀夫人懶懶的躺在床上。花珍坐近來,便替她母親捶腿,笑說道:“前兒靈師傅送來的五香筍幹,娘可吃不吃?她還說這幾天把她院子裏新出土的牙筍,着人送得來,如何到今日沒有見她一根筍殼兒?”賀夫人聽她女兒花珍幾句話,一咕嚕翻身坐起,雲:“橫竪閑着無事,兒呀我們今日到她庵裏遣遣悶兒去。”
花珍也是高興,遂着人告訴了花仙,打扮齊整,雇了兩乘大轎,帶了一個男僕,一個女僕,另外隨身一個丫鬟,迤邐行來。到了觀音庵門裏,那男僕先飛也似跑去給信與姑子。賀夫人同兒女纔一下轎,那姑子靈修,身後又隨着兩個帶發的小徒弟,笑嘻嘻的迎接出來,說:“阿呀,夫人今日高興,腳踏賤地,怎麽不先把個信兒給我,讓我們好預備預備,簡褻了夫人,可是罪過。佛菩薩有靈有感,怪道大殿上一盞長明燈,昨兒晚上結了一枝鬥大的花,我還猜是司裏的太太,要來隨喜隨喜。那裏知道便是夫人老爺納福。”
賀夫人未及答言,花仙笑道:“師傅,我傢老爺不在傢,上月出差去了。”靈修見花仙說道,忙上前一把拖住花仙的手,說少爺越發標緻了,怪愛煞人的,恨我不得將你放在清水裏一口吞下去。”又望着花珍笑道:“嘖嘖嘖,夫人福氣,這一對少爺小姐,夫人便是一尊救苦救難觀世音。少爺是個紅孩兒,小姐是個竜女。”
賀夫人笑道:“不敢當的,師傅快不要這般說。”大傢一頭說着,一頭走着,進了庵門,轉過彌勒佛龕子背後,便是長長的一條甬道,中間亂石砌成的路,路旁用竹枝子編作短籬,一塊一塊的菜花,夾着些桃杏叢樹,蒼苔微潤,粉蝶亂飛。靈修道:“怕地上滑,我來扶着夫人。”那兩個徒弟見他師傅扶着夫人,也便上前一人攙着花仙,一人攙着花珍,一路走時,賀夫人身邊那個丫鬟笑道:“靈師傅,我傢小姐,今日還提起你後園子裏的牙筍,你為甚麽不送給我們去?”靈修道:“可不是。今年三月纔交清明,想是節令遲,那筍子經了兩場大雨,都不肯冒上來。”說着又大笑起來。賀夫人笑道:“師傅為何這般好笑?”
靈修笑道:“我笑我們賀老爺在揚州做官,太做得清了,總不肯颳揚州的地皮,如若老爺肯使勁的颳地皮,地皮一薄,不是讓小尼的筍子,容易冒出來些。”大傢聽了都一齊笑起來。賀夫人笑道:“靈修師傅,我真正佩服你這一張嘴。”是時甬道走盡,走上了臺階,那佛殿上早香燭齊明,還有幾個尼姑,披着袈裟,撞鐘擂鼓。靈修放了夫人的手,沉下臉,露出十分誠敬的意思,說:“夫人請拜一拜佛。”賀夫人也便端莊襝裧,拜過了。又命花珍、花仙挨次行禮。賀夫人命男僕先將轎子打回去,晌午後來接。此時靈修又由大殿將賀夫人等讓至方丈室裏,兩邊走廊,纖塵不飛。大大一個天井裏,種着四株鬆柏。凌霄花一直牽到樹頂上,又倒垂下來,樹根下全是覆着極纖極長的書帶草。方丈是平列五大間,中間客座,兩旁邊便是密室。由密室走進去,均套着是些諸尼臥房,陳設精工,佈置妥協。凡婦人傢應有之物,皆無所不有。即婦人傢不應有之物,內裏亦無不有。賀夫人卸了大衫,隨意坐着,旁邊侍坐的,均是些敏妙的少尼。靈修笑問道:“夫人不吃素,我打發人進城去買點心去。”
賀夫人道:“真正用不着,我今日吃齋,師傅還不記得,今日是三月十六準提菩薩生日麽?”靈修道:“原來夫人也吃準提齋,這個齋吃了是有好處的。幽冥地府他老人傢賜的一盞燈籠,太太們百年之後纔不至走墨黑黑的路。夫人燈籠想已燒過了。”賀夫人點點頭,答道:“我自從歲嫁過來之後,便每年燒一個燈籠,如今到有十五六個燈籠了。”
靈修笑道:“夫人過到一百歲,將來地府裏頭挂着百十來個明亮亮的燈籠,真是有趣。小尼明日還要沾夫人的光呢。”說着,遂命徒弟嚮廚房裏招呼,預備素面。徒弟去了之後,她又站起來說:“夫人隨意,或是在小尼房裏歇歇。我不親到廚房裏吩咐他們,他們是不曉得夫人味口兒的。”便忙忙的轉入方丈後面,她卻不曾去到廚房,悄悄的喊過一個小徒弟說:“你快快去教王廚子,揀籠裏肥些的雞,宰一隻煨湯,蝦子口袋兒放多些。”
那徒弟連連答應着。這個當兒,賀夫人見沒有甚麽小尼在旁邊,花仙、花珍也不知帶着丫鬟們到何處閑逛去了。自己便悄移蓮步,穿靈修的臥房,接連走過幾個房間,走到一處,衹見窗紗一色猩紅,蘭香撲鼻。房裏似乎有人低低私語,賀夫人不由的近前,悄將那紅紗揭起一角,隔着玻璃眼瞧去,見迎面有一張楠木床,幃帳全是綉着品金竜鳳,床邊上並坐着一男一女,那女子約莫有二十幾歲光景,素羅衫褲,簪珥通用銀子,嵌着白玉,是個新寡的模樣,雲鬢蓬鬆,衣衫尚未掩好。偏生胸前露出一方大紅兜子。那男子偎着她,衹聽低低說道:“我的那夜叉婆一日不死,你總一日難進我的門。”
那女子聽見這句話,淚珠如雨般,哭得十分沉痛。那男子殷殷勤勤的撫慰着她。賀夫人看到此,芳心一動,依着自己的意思,到要看一看他們究竟作何結局。猛一轉念,恐怕靈修轉來,見我窺探她庵裏的內容,不大願意,依然悄移蓮步退回來,幸喜靈修卻未到屋裏,早有個小尼,探頭探腦在那裏張望。一見賀夫人,便笑道:“原來夫人在這裏呢,外面面席開好了,師傅打發我來請夫人的。”賀夫人一笑,隨着出來,見花仙、花珍都在席間坐着。靈修笑道:“有倉猝客,沒倉猝主人。薄薄素菜,聊盡小尼的誠心,夫人不要見笑。”賀夫人笑道:“師傅說那裏的話,無端打攪,實覺不安。如甚麽女客,何妨請來同坐坐呢。”
靈修凝了凝神,遂回頭命一個小尼說:“你去瞧瞧曹奶奶,可上供完了不曾?如供完了,請她來陪一陪夫人。”又望賀夫人說道:“這曹奶奶煞是可憐。歲的人,便把丈夫亡去了。他叔公開一座布鋪子,也不很看顧她。她有一個歲的小孩兒,上月又丟了。她丈夫靈柩,便停在我這庵裏。她三天五天都來這裏上供她丈夫一次。靈修正同賀夫人說着,早見那小尼引着一個淡妝素服的女人進來。賀夫人仔細一瞧,可不是適纔在那紅紗窗裏見過的,遂含笑讓她坐。那女子盈盈坐下,卻甚和藹可親,問了夫人姓名,又見過花珍、花仙,言語之間,還有些哽咽聲音。靈修嘆道:“大奶奶,死者不可復生,你不用把自己身子哭壞了,你那大爺在地下也不安。”又望着賀夫人道:“我這位大奶奶,同他大爺在日,真是如膠似漆,一旦分手,你教他怎不傷心,來一次哭一次,帶纍我們還陪他淌一次眼淚。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照這樣看起來,還是我們當姑子,幹幹淨淨,一塵不染,四大皆空,日日敲木魚念彌陀,我也不修別的,衹修來生能彀像夫人夫婦齊眉,有兒有女,又有官,又有錢。能彀這麽樣過一天,晚上死了都是甘心的。”
賀夫人笑道:“過一天便死,這有甚麽好處兒呢!你們看着我似乎享福,那裏知道我還很不願意。我常同我傢老爺說,我總有這麽一天,剃了頭髮當姑子去,你要修來生,我們今生便換一換如何?”靈修笑得哈哈的,說:“好夫人,你不要折了小尼的福命。夫人玩意兒,說了這句話,包管小尼又要多敲一世木魚。”衆人都微微含笑。靈修道:“說話說多了,我到忘卻讓菜,夫人請呀,請用一塊火腿,大奶奶請呀,請用一角皮蛋。少爺小姐你們不用客氣呀,雞子鴨子,隨意吃的呀。”賀夫人大驚,說:“我說過是吃齋呀,如何有這許多葷菜?”曹奶奶笑道:“夫人,你不要睬他,他全是素菜,假做成這些名色的。”賀夫人笑道:“真正有趣,你看不全像真的麽。”
花珍笑道:“我不知道,人傢雖然要吃素,不但戒口,也要戒心,明明是素的,全用這些名目,可不是嘴裏沒有吃葷,心裏仍然想着這些葷菜,這有甚麽好處呢?”靈修道:“好小姐,說得真是的,我們庵裏,成年的看不見葷菜。祖師傅授下來,恐怕我們不吃葷,連葷菜名字都忙記了,所以揀這一套工夫,操演操演,也未可知。”引得花仙笑得把菜都噴出來,離了坐位,附着他姐姐耳朵,說了幾句話,便望外跑。賀夫人忙喊着他,他回說我有事去,停會子就來。此時僕婦丫鬟都在別處吃飯,花仙也不招呼人,便穿過方丈後面一個竹園,竹園之後,又是一個大大的菜圃,那菜圃東南角上,另外有座小門。花仙匆匆的推入。早見三間廠廳,槐樹蔭濃,壓得緑沉沉的,廳上有許多少年,在那兒飲酒。旁邊均列着雛尼陪侍,還有幾個女兒妝束的,弄着鬍琴琵琶,好不熱鬧。那座上便有楊靖,先看見花仙,忙忙的招呼入座。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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