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 我的秘密之花   》 (9)      海男 Hai Nan

　　我曾觀看過一次入棺前的沐浴。死者是一位年輕婦女，她是因為難産而死亡的。入棺之前，傢人為她準備了一次沐浴，這也是金官小鎮的所有居民們死後必經的儀式。我站在人群中，
　　突然看見了一隻木盆，那種我的身體所體驗過的沐浴道具。
　　一隻金光燦爛的木盆呈現在一位死者面前時，我再一次成為了觀望者。從小，我就目睹了許多活生生的災難，比如死亡，所以我日後註定要為女性寫作，尋找一種表達方式。那時我看見了裸體，又一次，我看見了真實的裸體，這就是為什麽，身體的記憶在我心靈中會有那麽重要的位置。
　　一個死者的身體仿佛在舞動着，當幾個人把她抱進木盆中開始沐浴時，我看見了那種舞蹈，飄動在木盆中的花，鮮紅的花，藍色的小葉花，紫色的花全都跟着她的身體舞動起來，她怎麽是死去了呢？我分明看見她的身體在盈動，在沉醉，而站在周圍的婦女們，包括我母親完全地投入到了這種儀式之中。從木盆中出來，那位年輕的婦女穿上了新衣服，很快就入棺了。總之死者和生者都在木盆中沐浴，而在木盆中沐浴時，我的小身體也在舞蹈嗎?
　　1971：長簫吹奏者
　　一個陌生男人突然在我擡頭的剎那間躍入眼簾，那是1971年的深秋。他出現在庭院深處的一傢小旅館裏的閣樓上，那恰好是我敞開窗戶的時間，每到那個時間我都會敞開窗戶，然後纔坐在椅子上完成作業。
　　一管長簫從黑夜中閃爍而出，仿佛剛剛抖落了灰塵，仿佛剛剛迎來了新的黑夜。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長簫，我看見得最多的樂器是二鬍、笛子，在那之前，從未看見過長簫。一種感傷的、猶如潮汐般的潮水輕輕地拍擊着我的身體。我聽見了簫聲，簫聲中傾蕩而出一種比感傷的情緒更加深遠的，也是我無法觸摸到的東西，它就是遺忘嗎?
　　我沉浸在那種遺忘的旋律之中，仿佛看見了長簫的吹奏者身後的物和景、人和事交織的遠方，
　　因為旋律中充滿了遺忘，所以我總是感覺到他在往前走，不顧一切地往前走。往前走，是為了對過去生活的遺忘嗎?
　　從那以後，每個晚上，我都會聽見一管長簫不斷地吹奏出遺忘的樂麯。他顯然是一個異鄉人，獨自住在旅館裏。我看不見他的行蹤，甚至連他身影也看不見。他從不在白天的時候，不在白天的任何時間出現在走廊上，衹有黑夜降臨，他似乎纔會同那管憂傷的樂器一起出場。
　　我從黑夜中看去，他的臉隱藏在黑夜之中，這個意象讓我敞開的窗充滿了詭秘，一種莫測的詭秘。我並不想去占有那詭秘深處的一張象徵性的面龐，但我想看清楚一個表達遺忘主題
　　的人，一個男人修改生活及延伸生活的某種東西。但他留給我的衹是懸念，一種無望的懸念而已。
　　終於有一天，我看見了那個男人的背影，他正在朝前走。他走到一傢小賣部櫃臺前，買了兩包香煙。又過了幾天，我看見在他房間裏有一個女人，她很年輕，就像我們班上的音樂老師那樣年輕。她梳着兩根辮子，坐在他對面。房間裏沒有燈光，似乎從來就沒有燈光。突然我看見了一個場景：那個女人伸出手去，開始撫摸他的臉，這是我生活中所看見的最親切的行為，猶如看見父親拍拍母親的肩膀一樣親切。
　　窗簾突然拉上了，合攏了，也許是為了不讓別人的眼睛看見這一切。又過了幾天，我看見了那個男人的背影，他拎着一隻箱子，那衹箱子狹長，足可以裝下那管長簫。他顯然要走了，
　　身邊還走着一個女人，就是那個伸手撫摸他面頰的年輕女人嗎?
　　但我看到的衹是他們的背影。有人告訴我，那個男人的臉很醜，幾乎有三分之二的面積都是
　　燒傷的痕跡，看上去很可怕。也有人說起走在他身邊的那個女人，說他是因為那個女人而燒傷面頰的。這種說法對1971年的我來說，是那麽地令人顫慄，很長時間我都沉浸在那種顫慄之中。
　　我沒有看到他的臉，在一陣陣的秋葉瑟瑟聲中，一個吹簫人走了。但我沒有想到他又回來了，他或許衹是到車站送走了那個女人而已？於是，我又看見了長簫，無數年後，在我小說中，詩歌的意象中，鏡子的時間中，我復製出了這管長簫，以此說明它在我心靈中的位置。
　　雖然那個男人是不會對我有任何印象的，也不可能會註意到我，但是還是有那麽一天，我們迎面相遇了。瑟瑟秋風中，突然一粒沙子吹進了我的眼裏，我頓時用雙手蒙住雙眼，眼瞼中的疼痛讓我難以忍受。這時似乎一個影子來到我身邊，一口異鄉的口音讓我感到親切。當他翻開我的眼皮，靠近我的面頰，為我吹拂去眼中的沙粒時，我還並不知道他就是長簫吹奏者。然後，他遞給我一塊手帕，讓我擦去眼角的淚水。
　　當我睜開雙眼時，他已經從我身邊離去，我看見的依舊是他的一個背影，依舊沒有看見人們口中傳說的他那被燒傷了三分之二面積的臉。後來，我在秋瑟之風中目送他身影消失的那一刻，似乎可以永遠地讓我回憶他的存在。而他的存在始終是個謎，1971年的秋瑟之中一個我無法破解的謎，因為過了一段時間，那個年輕女人的身影又晃動在他的長簫前。當一雙纖細的手伸嚮黑夜，朝着他的面頰靠近時，我看見了一團模糊的火花。
　　沒過幾天，我就看見他們消失了，那是去車站的路上。一個天剛蒙蒙亮的早晨，我恰好去上
　　學的路上，看見了他們的影子走在我前面。他們走得很近，幾乎是依偎着，一個吹簫人，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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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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