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臯鶴堂第一奇書金瓶梅   》 第七回薛媒婆說娶孟三兒楊姑娘氣駡張四舅      蘭陵笑笑生 Lan Lingxiaoxiaosheng    張竹坡 Zhang Zhupo

  【總批:上文自看打虎至六回終,皆是為一金蓮,不惜費筆費墨寫此數回大書,作者至此當亦少歇。乃於前文王婆遇雨半回,層層脫卸下來,至此又重新用通身氣力通身智慧,又寫此一篇花團錦簇之文,特特與第一回作對,其力量亦相等。人謂其精神不懈,何其不歇一歇?不知他於土文“遇雨”文內,即已一路歇來,至此乃歇後復振之文,讀者要便被他瞞過去也。知此回文字精警,則益信前“遇雨”文字為層層脫卸此回文字也。
  夫以《金瓶梅》為名,是金蓮、瓶兒、春梅,為作者特特用意欲寫之人。乃前文開講,使出瓶兒,恰似等不得寫金蓮,便要寫瓶兒者。乃今既寫金蓮,偏不寫瓶兒,偏又寫一玉樓。夫必寫一玉樓,且毋論其文章穿插,欲急故緩,不肯使人便見瓶兒之妙。第問其必寫玉樓一人何故?作者命名之意,非深思不能得也。王樓之名,非小名,非別號,又非在楊傢時即有此號,乃進西門慶傢,排行第三,號曰玉樓,是西門慶號之也。號之雲者,作妾之別說也。印此“玉樓”二字,已使孟三姐眼淚洗面,欲生欲死也。乃“玉樓”二字,固是作者為主起也,非真個有一西門慶為之起此名也。作者意固奈何?有雲:“玉樓人醉杏花天。”然則玉樓者,又杏花之別說也。必杏花又奈何?言其日邊仙種,本該倚雲栽之,忽因雪早,幾緻零落。見其一種春風,別具嫣然。不似蓮出污泥,瓶梅為無根之奔也。觀其命名,則作者待玉樓,自是特特用異樣筆墨,寫一絶世美人,高衆妾一等。見得如此等美人,亦遭茶毒,然既已茶毒之,卻又常屈之於冷淡之地,使之含酸抱屈。本不肯學好,又不能知趣,而世之
  如玉樓者正複不少,則作者殆亦少寓意於玉樓乎?況夫金瓶梅花,已占早春,而玉樓春杏,必不與之爭一日之先。然至其時日,亦各自有一番爛熳,到那結果時,梅酸杏甜,則一命名之間,而後文結果皆見。要知玉樓在西門慶傢,則亦雖有如無之人,而西門慶必欲有之者,本意利其財而已。觀楊姑娘一爭,張四舅一鬧,則總是為玉樓有錢作襯。而玉樓有錢,見西門慶既貪不義之色,且貪無恥之財,總之良心喪絶,為作者駡盡世人地也。夫本意為西門貪財處,寫出一玉樓來,則本意原不為色。故
  雖有美如此,而亦淡然置之。見得財的利害,比色更利害些,是此書本意也。
  寫玉樓必會月琴者,是一眼早覷定金、瓶、梅與玉樓數人,同歸一穴之後,當如何如何令其相與一番,為吳神仙一結地步也。則一月琴,又是作者弄神弄鬼之處也。
  金蓮琵琶,為妒寵作綫,王樓月琴,為悲翠軒作地,將翠軒必用月琴者,見得西門對面非知音之人。一面寫金、瓶、梅三人熱處,一面使玉樓冷處不言已見。是作者特藉一月琴,悲翠軒、葡萄架的文字,皆藉入王樓傳中也。文字神妙處,誰謂是粗心人可解。
  若雲杏花喻玉樓是我強扭出來的,請問何以必用薛嫂說來?本在楊傢,後嫁李傢,而李衙內必令陶媽媽來說親事也。試細思之,知予言非謬。
  然則後春而開者,何以必用杏也哉?杏者,幸也。幸其不終淪沒於西門氏之手也。
  然則《金瓶梅》何言之?予又因玉樓而知其名《金瓶梅》者矣。蓋言雖是一枝梅花,春光爛熳,卻是金瓶內養之者。夫即根依土石,枝撼煙雲,其開花時,亦為日有限,轉眼有黃鶴玉笛之悲。奈之何折下殘枝,能有多少生意,而金瓶中之水,能支幾刻殘春哉?明喻西門慶之炎熱危如朝露,飄忽如殘花,轉眼韶華頓成幻景。總是為一百回內、第一回中色空財空下一頂門針。而或謂如《檮杌》之意,是皆欲強作者為西門開帳簿之人,烏知所謂《金瓶梅》者哉。
  於春光在金瓶梅花時,卻有一待時之杏,甘心忍耐於不言之天。是固知時知命知天之人,一任炎涼世態,均不能動之。則又作者自己身分地步,色色古絶,而又教世人處此炎涼之法也。有此一番見解,方做得此書出來,方有玉樓一個人出來。誰謂有粗心之人,止看得西門慶 又添一妾之冤於千古哉!
  讀至此,然後又知先有卓丟兒,所以必姓卓也。何則?夫丟兒固雲為孟三姐出缺,奈何必姓卓哉?又是作者明明指人以處炎涼不動之本也。蓋雲要處炎涼,必須聽天由命,守運待時。而聽天由命,守運待時,豈易言者哉?又必卓然不動,持守堅牢,一任金瓶梅花笑我,我衹是不為所動,故又要嚮卓字兒上先安腳跟牢定,死下工夫也。故三娘之位,必須卓姓,先死守之,以待玉樓也。
  玉樓必自小行三,而又為三娘者,見得杏花必待三月也。
  作者寫玉樓,是具立身處世學問,方寫得出來。而寫一玉樓,又是教人處世入世之法。固知水月即空,猶是末着,見不能如此,或者空去,故後寫月娘好佛,孝哥幻化等因,猶是為不能如玉樓之人,再下一轉語,另開一法門也。
  瓶兒於竹山進讒時,一說即信,壞在容易信。玉樓於張四進讒時,屢說不信,壞在不肯輕信。此何故也?瓶兒悔墻頭之物輕輕失去,心本悔矣,故一說即入。玉樓為薛嫂填房之說着迷,心已迷矣,故屢說不改,各人有各人的心事,用筆深淺皆到。
  其前文批玉樓時,亦常再四深思作者之意,而不能見及此,到底隔膜一層。今探得此意,遂使一部中有名之人,其名姓,皆是作者眼前用意,明白曉暢,彼此貫 通,不煩思索,而勸懲皆出也。
  如月娘以月名者,見得有圓有缺,喻後文之守寡也;有明有晦,喻有好處,有不好處,有賢時有妒時也。 以李嬌兒名者,見得桃李春風墻外枝也。以雪娥為言者,見得與諸花不投,而又獨與梅花作祟,故與春梅不合,而受辱守備府,是又作者深恨歲寒之凌冽,特特要使梅花翻案也;夫必使梅花翻雪案,是又一部《離騷》無處發泄,所以著書立說之深意也。至瓶兒,則為承註梅花之器,而又為金之所必爭,蓮之所必爭者也。何則?瓶為金瓶,未為瓶之金,必妒其成器;瓶即不為金瓶,或銅或玉,或窯器,則金又憤己不得為金瓶以盛之,而使其以瓶兒之樣以勝我也,是又妒其勝已。而時值三伏,則瓶為蓮用,故悲翠軒可續以葡萄架;而三鼕水凍,瓶不為蓮用,故琵琶必彈於雪夜,而象棋必下於元宵前後也。此蓋因要寫一金蓮妒死之人,故名瓶兒,見其本為一氣相通,同類共事之人,而又不相投者也(1)。至於春梅,則又作者最幸有此,又最不堪此,故以兩種心事,定此一人也。何則?夫梅花可稱,全在雪裏,寒歲臘底,是其一種雅操,本自傲骨流出,宜乎為高人節婦忠臣美人。今加一“春”字,便見得爛熳不堪,即有色香當時,亦世俗所爭賞,而一段春消息,早已漏泄東風,為幽人歲寒友所不肯一置目於其間者也。至於彤雲凍雪,為人所最不能耐之時,倘一旦有一樹春梅,開於旭日和風之際,遂使從前寂寞頓解。此必寫春梅至淫死者,為厭說韶華;而必使雪娥受辱者,為不耐窮愁,故必雙寫至此也。夫一部《金瓶梅》,總是“冷熱”二字,而厭說韶華,無奈窮愁,又作者與今古有心人,同睏此冷熱中之苦。今皆於一春梅發泄之,宜乎其下半部單寫春梅也。至於蕙蓮原名金蓮,王六兒又重潘六兒,又是作者特特寫出。此固一金蓮,彼又一金蓮,尋來者一金蓮,尋去者又一金蓮,眼前淫婦人,比比皆同,不特一潘氏為可殺也。況乎有潘金蓮,而宋金蓮不得仍名金蓮,且不得再說金蓮,更不得再穿金蓮;即欲令其拾金蓮之舊金蓮,以為金蓮,亦必不肯依;至後且不容世有一宋金蓮改名之宋蕙蓮;且死後,並不容其山洞中有一物在人亡之遺下一隻金蓮,則金蓮之妒之惡、之可殺可割,想雖有百金蓮,總未如潘金蓮之妒之惡、之可殺可割也。至於王六兒之品簫,更勝金蓮之品玉;而金蓮之一次討紗裙,又不如王六兒之夜夜後庭花。是雖有百金蓮,不如一金蓮之潘六兒,又有一後來居上之王六兒奪其寵,爭其能,睥睨其後,則一六兒又難敵無窮無盡勝六兒之六兒。然淫婦之惡,莫過於潘金蓮,故特特著之於《金瓶梅》,使知潘金蓮者可殺可割,而淫婦之惡,更有勝於潘六兒者。故又特特著此《金瓶梅》,使知幾為淫婦之惡,更殺不足、割不盡也。所以兩金蓮遇,而一金蓮死,兩淫不並立;兩六兒合而 迷六兒者死.兩陰不能當,兩斧效立見也。作者所以使蕙蓮必原名金蓮,而六兒後又有一六兒也。至於陳敬濟,亦有深意。見得他一味小殷勤,遂使西門、月娘被他瞞過,而金蓮、春梅終着了他的道兒也。故謂之敬濟。而又見陳洪當傾傢敗産之時,其子敬有人心, 自當敬以濟此艱難,不敢一日安枕下食,乃敬濟如此,西門有保全扶養之恩,而其婿苟有人心, 自當敬以濟此恩遇,不可一事欺,心負行,而敬濟又如彼。至若其父為小人,敬濟當敬以幹蠱,濟此天倫之醜;其嶽為惡人,敬濟又當敬以申諫,以盡我親親之誼,乃敬濟又如此如此,如彼如
  彼。嗚呼,所謂敬濟者,安在哉?至其後做花子,做道士.一敗塗地,終於不敬,其何以濟?宜其死而後已也。則又作者特地為後生作針砭也。至於秋菊,與梅、蓮作仇,而玉簫與月娘作婢,又以類相反而相從也。李桂姐為不祥之物,雜本之人,蓋桂生李上,豈非不祥雜本?而吳銀兒,言非他的人兒,皆我的銀兒也。若夫愛月,則西門臨死相識之人,去其死時,為日不久,大約一年有餘,言論月論日的日子,死到頭上,猶自斫喪也,猶姦淫他人也。銀瓶有落井之讖,故解衣銀姐,瓶將沉矣。月
  桂生炎涼代嬗之時,故趨炎認女,必於月娘, 而即於最炎時露一綫秋風。若夫桂出則蓮凋,故金蓮受辱,即在梳櫳桂兒之後。而衆卉成林,春光自盡,故林太大出,而西門氏之勢已鐘鳴漏盡矣。他如此類,義不勝收。偶因玉樓一名,打透元關,遂勢如破竹,觸處皆通,不特作者精神俱出,即批者亦肺腑皆暢也。文章當攻其堅處,一堅破,而他難不足為敵矣。信然,信然。其寫月娘為正,自是諸花共一月。李花最早,故次之。杏占三春,故三之。雪必於鼕,鼕為第四季,故四之。蓮於五月勝,六
  月大勝,故五排而六行之。瓶可養諸花,故排之以末。而春梅早雖極早,卻因為蓮花培植,故必自六月遲至明年春日,方是他芬芳吐氣之時,故又在守備府中方顯也。而蓮杏得時之際,非梅花之時,故在西門傢衹用影寫也。
  玉樓為處此炎涼之方,春梅為翻此炎涼之案,是以二人結果獨佳。以其為春梅太爛熳了,故又至淫死也。
  此回內出春梅,人知此回出春梅為巧,不知其一目中已於“大丫頭”三字內已出了春梅。此處蓋又一掩映上文,然終是第二筆矣。於其第一筆,誰肯看之哉?試想無教大丫頭一筆在前,此處即出此一筆,有何深趣?甚矣,看文者休辜負了人傢文字矣。
  作者寫玉樓,不是寫他被西門所辱,卻是寫他能忍辱。不然看他後文,純用十二分精采結果玉樓,是何故又使他為西門所辱,為失節之人?作者必於世,亦有大不得已之事。如史公之下蠶室,孫子之刖雙足,乃一腔憤懣而作此書。言身已辱矣,惟存此牢騷不平之言十世,以為後有知心, 當悲我之辱身屈志,而負纔淪落於污泥也。且其受辱,必為人所誤,故深恨友生,追思兄弟,而作熱結、冷遇之文,且必因泄機之故受辱,故有倪秀纔、溫秀纔之串通等事,而點出機不密則禍成之語,必誤信人言,又有吃人哄怕之言。信乎,作者為史公之忍辱著書,豈如尋常小說傢之漫肆空談也哉!
  月琴與鬍珠,雙結入一百回內。蓋月琴寓悲憤之意,鬍珠乃自悲其纔也。月琴者,阮也。阮路之哭,千古傷心。故玉樓彈阮,而愛姐亦彈阮,玉樓為西門所污,愛姐亦為敬濟所污二人正是一樣心事,則又作者重重憤懣之意。愛姐抱月琴而尋父母,則其阮途之哭,真抱恨無窮。不料後古而有予為之作一知己。噫!可為作者灑酒化囚蟲矣。】
  詩曰:
  我做媒人實自能,全憑兩腿走殷勤。
  唇槍慣把鰥男配,舌劍能調烈女心。
  利市花常頭上帶,喜筵餅錠袖中撐。
  衹有一件不堪處,半是成人半敗人。【旁批:含酸在此。】
  話說西門慶傢中【眉批:薛嫂,必雲“西門傢中”,惡有所自也。】一個賣翠花的薛嫂兒,提着花廂兒,一地裏尋西門慶不着。因見西門慶貼身使的小廝玳安兒,便問道:“大官人在那裏?”玳安道:“俺爹在鋪子裏和傅二叔算帳。”原來西門慶傢開生藥鋪,主管姓傅名銘,字自新,排行第二,因此呼他做傅二叔。這薛嫂聽了,一直走到鋪子門首,掀開簾子,見西門慶正與主管算帳,便點點頭兒,喚他出來。西門慶見是薛嫂兒,連忙撇了主管出來,兩人走在僻靜處說話。西門慶問道:“有甚話說?”薛嫂道:“我有一件親事,來對大官人說,管情中你老人傢意,就頂死了的三娘的窩兒,【夾批:則知卓二姐者,非三娘其人,乃三娘之名也。】何如?”西門慶道:“你且說這件親事是那傢的?”薛嫂道:“這位娘子,說起來你老人傢也知道,就是南門外販布楊傢的正頭娘子。手裏有一分好錢。南京拔步床也有兩張。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衹箱子。金鐲銀釧不消說,手裏現銀子也有上千兩。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不料他男子漢去販布,死在外邊。他守寡了一年多,身邊又沒子女,止有一個小叔兒,纔十歲。青春年少,守他什麽!【眉批:身污、途窮,所以著書。作者本意瞭瞭。】有他傢一個嫡親姑娘,要主張着他嫁人。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歲,生的長挑身材,一表人物,打扮起來就是個燈人兒。風流俊俏,百伶百俐,當傢立紀、針指女工、雙陸棋子不消說。不瞞大官人說,他娘傢姓孟,排行三姐,就住在臭水巷。又會彈一手好月琴,大官人若見了,管情一箭就上垛。”西門慶聽見婦人會彈月琴,便可在他心上,【夾批:早已為翡翠軒三人。】就問薛嫂兒:“既是這等,幾時相會看去?”薛嫂道:“相看到不打緊。我且和你老人傢計議:如今他傢一傢子,衹是姑娘大。雖是他娘舅張四,山核桃──差着一槅哩。這婆子原嫁與北邊半邊街徐公公房子裏住的孫歪頭。歪頭死了,這婆子守寡了三四十年,男花女花都無,衹靠侄男侄女養活。大官人衹倒在他身上求他。這婆子愛的是錢財,明知侄兒媳婦有東西,隨問什麽人傢他也不管,衹指望要幾兩銀子。大官人傢裏有的是那囂段子,拿一段,買上一擔禮物,明日親去見他,再許他幾兩銀子,一拳打倒他。隨問旁邊有人說話,這婆子一力張主,誰敢怎的!”這薛嫂兒一席話,說的西門慶歡從額角眉尖出,喜嚮腮邊笑臉生。正是:
  媒妁殷勤說始終,孟姬愛嫁富傢翁。
  有緣千裏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西門慶當日與薛嫂相約下了,明日是好日期,就買禮往他姑娘傢去。薛嫂說畢話,提着花廂兒去了。【旁批:細。】西門慶進來和傅夥計算帳。【旁批:細。】一宿晚景不題。
  到次日,西門慶早起,打選衣帽整齊,拿了一段尺頭,買了四盤羹果,裝做一盒擔,叫人擡了。薛嫂領着,西門慶騎着頭口,小廝跟隨,逕來楊姑娘傢門首。薛嫂先入去通報姑娘,說道:“近邊一個財主,要和大娘子說親。我說一傢衹姑奶奶是大,先來覿面,親見過你老人傢,講了話,然後纔敢去門外相看。今日小媳婦領來,見在門首伺候。”婆子聽見,便道:“阿呀,保山,你如何不先來說聲!”一面吩咐丫鬟頓下好茶,一面道:“有請。”這薛嫂一力攛掇,先把盒擔擡進去擺下,打發空盒擔出去,就請西門慶進來相見。這西門慶頭戴纏綜大帽,一撒鈎縧,粉底皂靴,【夾批:富傢氣象,卻是市井氣。】進門見婆子拜四拜。婆子拄着拐,慌忙還下理去,西門慶哪裏肯,一口一聲衹叫:“姑娘請受禮。”讓了半日,婆子受了半禮。分賓主坐下,薛嫂在旁邊打橫。婆子便道:“大官人貴姓?”薛嫂道:【夾批:衹用媒人說,妙。】“便是咱清河縣數一數二的財主,西門大官人。在縣前開個大生藥鋪,傢中錢過北斗,米爛陳倉,沒個當傢立紀的娘子。聞得咱傢門外大娘子要嫁,特來見姑奶奶講說親事。”婆子道:“官人儻然要說俺侄兒媳婦,自恁來閑講罷了,何必費煩又買禮來,使老身卻之不恭,受之有愧。”西門慶道:“姑娘在上,【夾批:即叫“姑娘”。妙甚。】沒的禮物,惶恐。”那婆子一面拜了兩拜謝了,收過禮物去,拿茶上來。吃畢,婆子開口道:“老身當言不言謂之懦。我侄兒在時,掙了一分錢財,不幸先死了,如今都落在他手裏,說少也有上千兩銀子東西。官人做小做大我不管你,衹要與我侄兒念上個好經。老身便是他親姑娘,又不隔從,就與上我一個棺材本,也不曾要了你傢的。【夾批:婆子意在此,西門慶意亦在此。】我破着老臉,和張四那老狗做臭毛鼠,替你兩個硬張主。娶過門時,遇生辰時節,官人放他來走走,就認俺這門窮親戚,也不過上你窮。”【旁批:是婆子要上門,非要玉樓上門也。】西門慶笑道:“你老人傢放心,所說的話,我小人都知道了。衹要你老人傢主張得定,休說一個棺材本,就是十個,小人也來得起。”【夾批:幸得姑娘是孤身,若有眷屬,則此言如何?】說着,便叫小廝拿過拜匣來,取出六錠三十兩雪花官銀,放在面前,說道:“這個不當甚麽,先與你老人傢買盞茶吃,到明日娶過門時,還你七十兩銀子、兩匹緞子,與你老人傢為送終之資。其四時八節,衹管上門行走。”這老虔婆黑眼珠見了二三十兩白晃晃的官銀,滿面堆下笑來,說道:“官人在上,不是老身意小,自古先斷後不亂。”薛嫂在旁插口說:【夾批:插說。妙。】“你老人傢忒多心,那裏這等計較!我這大官人不是這等人,衹恁還要掇着盒兒認親。你老人傢不知,如今知縣知府相公也都來往,好不四海。你老人傢能吃他多少?”一席話說的婆子屁滾尿流。吃了兩道茶,西門慶便要起身,婆子輓留不住。薛嫂道:“今日既見了姑奶奶,明日便好往門外相看。”婆子道:“我傢侄兒媳婦不用大官人相,【夾批:一句侄媳。】保山,你就說我說,不嫁這樣人傢,再嫁甚樣人傢!”【夾批:一句“官人”,總是銀子說話也。】西門慶作辭起身。婆子道:“老身不知大官人下降,匆忙不曾預備,空了官人,休怪。”拄拐送出。送了兩步,西門慶讓回去了。薛嫂打發西門慶上馬,因說道:“我主張的有理麽?你老人傢先回去罷,我還在這裏和他說句話。明日須早些往門外去。”西門慶便拿出一兩銀子來,與薛嫂做驢子錢。薛嫂接了,西門慶便上馬來傢。他還在楊姑娘傢說話飲酒,到日暮纔歸傢去。
  話休饒舌。到次日,西門慶打選衣帽齊整,袖着插戴,騎着匹白馬,玳安、平安【夾批:平安於此帶出。】兩個小廝跟隨,薛嫂兒騎着驢子,出的南門外來。不多時,到了楊傢門首。卻是坐南朝北一間門樓,粉青照壁。【夾批:如見。】薛嫂請西門慶下了馬,同進去。裏面儀門照墻,竹搶籬影壁,院內擺設榴樹盆景,臺基上靛缸一溜,打布凳兩條。【夾批:是布店。】薛嫂推開朱紅槅扇,三間倒坐客位,上下椅桌光鮮,簾櫳瀟灑。薛嫂請西門慶坐了,一面走入裏邊。片晌出來,嚮西門慶耳邊說:“大娘子梳妝未了,你老人傢請坐一坐。”衹見一個小廝兒拿出一盞福仁泡茶來,西門慶吃了。這薛嫂一面指手畫腳與西門慶說:“這傢中除了那頭姑娘,衹這位娘子是大。【旁批:抹過張四。】【夾批:姑娘大,又有娘子大,媒人口吻逼肖。】雖有他小叔,還小哩,不曉得什麽。當初有過世的官人在鋪子裏,一日不算銀子,銅錢也賣兩大箥籮。毛青鞋面布,俺每問他買,定要三分一尺。【夾批:總是用筆靈活。】一日常有二三十染的吃飯,都是這位娘子主張整理。手下使着兩個丫頭,一個小廝。大丫頭十五歲,吊起頭去了,名喚蘭香。小丫頭名喚小鸞,纔十二歲。【夾批:隨手得出即出,不費手。】到明日過門時,都跟他來。我替你老人傢說成這親事,指望典兩間房兒住哩。”【夾批:惡極。】西門慶道:“這不打緊。”薛嫂道:“你老人傢去年買春梅,許我幾匹大布,還沒與我。到明日不管一總謝罷了。”【夾批:我不知何故,看到此處,滿身痛快。要跳要舞。其文字之妙,我更批不出也。】
  正說着,衹見使了個丫頭來叫薛嫂。不多時,衹聞環佩叮咚,蘭麝馥鬱,薛嫂忙掀開簾子,婦人出來。西門慶睜眼觀那婦人,但見:
  月畫煙描,粉妝玉琢。【旁批:一篇《洛神》。】俊龐兒不肥不瘦,俏身材難減難增。素額逗幾
  點微麻,天然美麗;緗裙露一雙小腳,周正堪憐。行過處花香細生,坐下
  時淹然百媚。【旁批:比金蓮妖淫之態如何?】
  西門慶一見滿心歡喜。婦人走到堂下,望上不端不正道了個萬福,就在對面椅子上坐下。西門慶眼不轉睛看了一回,婦人把頭低了。西門慶開言說:“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管理傢事,未知尊意如何?”那婦人偷眼看西門慶,見他人物風流,心下已十分中意,遂轉過臉來,問薛婆道:“官人貴庚?沒了娘子多少時了?”【旁批:玉樓着迷處在此。】西門慶道:“小人虛度二十八歲,不幸先妻沒了一年有餘。不敢請問,娘子青春多少?”婦人道:“奴傢是三十歲。”西門慶道:“原來長我二歲。”薛嫂在旁插口道:“妻大兩,黃金日日長。妻大三,黃金積如山。”說着,衹見小丫鬟拿出三盞蜜餞金橙子泡茶來。婦人起身,先取頭一盞,用纖手抹去盞邊水漬,遞與西門慶,道個萬福。薛嫂見婦人立起身,就趁空兒輕輕用手掀起婦人裙子來,正露出一對剛三寸、恰半叉、尖尖趫趫金蓮腳來,【旁批:全與金蓮對照、翻案。】穿着雙大紅遍地金雲頭白綾高低鞋兒。西門慶看了,滿心歡喜。婦人取第二盞茶來遞與薛嫂。他自取一盞陪坐。吃了茶,西門慶便叫玳安用方盒呈上錦帕二方、寶釵一對、金戒指六個,放在托盤內送過去。【旁批:何等正大,比偷娶、迎姦何如?】薛嫂一面叫婦人拜謝了。因問官人行禮日期:“奴這裏好做預備。”西門慶道:“既蒙娘子見允,今月二十四日,【夾批:二十四。】有些微禮過門來。六月初二準娶。”【夾批:六月初二。】婦人道:“既然如此,奴明日就使人對姑娘說去。”薛嫂道:“大官人昨日已到姑奶奶府上講過話了。”婦人道:“姑娘說甚來?”薛嫂道:“姑奶奶聽見大官人說此椿事,好不喜歡!說道,不嫁這等人傢,再嫁那樣人傢!我就做硬主媒,保這門親事。”婦人道:“既是姑娘恁般說,又好了。”【夾批:含蓄張四,妙。】薛嫂道:“好大娘子,莫不俺做媒敢這等搗謊。”說畢,西門慶作辭起身。
  薛嫂送出巷口,嚮西門慶說道:“看了這娘子,你老人傢心下如何?”西門慶道:“薛嫂,其實纍了你。”【夾批:《金瓶》獨擅此能,我願作文者步步學之也。】薛嫂道:“你老人傢先行一步,我和大娘子說句話就來。”西門慶騎馬進城去了。薛嫂轉來嚮婦人說道:“娘子,你嫁得這位官人也罷了。”婦人道:“但不知房裏有人沒有人?【旁批:止問有人,夢裏不知作妾。】見作何生理?”薛嫂道:“好奶奶,就有房裏人,那個是成頭腦的?我說是謊,你過去就看出來。他老人傢名目,誰不知道,清河縣數一數二的財主,有名賣生藥放官吏債西門慶大官人。知縣知府都和他來往。近日又與東京楊提督結親,【夾批:又映敬濟。】都是四門親傢,誰人敢惹他!”婦人安排酒飯,與薛嫂兒正吃着,衹見他姑娘傢使個小廝安童,盒子裏盛着四塊黃米面棗兒糕、兩塊糖、幾十個艾窩窩,【夾批:是北方食物,又襯姑娘身分。】就來問:“曾受了那人傢插定不曾?奶奶說來:這人傢不嫁,待嫁甚人傢。”婦人道:“多謝你奶奶挂心。今已留下插定了。”薛嫂道:“天麽,天麽!早是俺媒人不說謊,姑奶奶早說將來了。”婦人收了糕,取出盒子,裝了滿滿一盒子點心臘肉,又與了安童五六十文錢,說:“到傢多拜上奶奶。那傢日子定在二十四日行禮,出月初二日準娶。”小廝去了。薛嫂道:“姑奶奶傢送來什麽?與我些,包了傢去孩子吃。”婦人與了他一塊糖、十個艾窩窩,方纔出門,不在話下。【夾批:閑情卻細。】
  且說他母舅張四,倚着他小外甥楊宗保,要圖留婦人東西,一心舉保大街坊尚推官兒子尚舉人為繼室。若小可人傢,還有話說,不想聞得是西門慶定了,知他是把持官府的人,遂動不得了。尋思千方百計,不如破為上計。即走來對婦人說:“娘子不該接西門慶插定,還依我嫁尚舉人的是。他是詩禮人傢,又有莊田地土,頗過得日子,強如嫁西門慶。那廝積年把持官府,刁徒潑皮。他傢見有正頭娘子,乃是吳千戶傢女兒,你過去做大是,做小是?況他房裏又有三四個老婆,除沒上頭的丫頭不算。你到他傢,人多口多,還有的惹氣哩!”婦人聽見話頭,明知張四是破親之意,【旁批:自誤在此。】便佯說道:“自古船多不礙路。若他傢有大娘子,我情願讓他做姐姐。雖然房裏人多,衹要丈夫作主,若是丈夫喜歡,多亦何妨。丈夫若不喜歡,便衹奴一個也難過日子。況且富貴人傢,那傢沒有四五個?【夾批:意曰:我固做大,衹我能容人便是。所以後文含酸到地。】你老人傢不消多慮,奴過去自有道理,料不妨事。”張四道:“不獨這一件。他最慣打婦煞妻,又管挑販人口,稍不中意,就令媒婆賣了。你受得他這氣麽?”婦人道:“四舅,你老人傢差矣。男子漢雖利害,不打那勤謹省事之妻。【旁批:滿心填房。】我到他傢,把得傢定,裏言不出,外言不入,他敢怎的奴?”【夾批:玉樓為人在是矣。】張四道:“不是我打聽的,他傢還有一個十四歲未出嫁的閨女,誠恐去到他傢,三窩兩塊惹氣怎了?”婦人道:“四舅說那裏話,奴到他傢,大是大,小是小,待得孩兒們好,【旁批:滿心填房。】不怕男子漢不歡喜,不怕女兒們不孝順。休說一個,便是十個也不妨事。”張四道:“還有一件最要緊的事,此人行止欠端,專一在外眠花臥柳。又裏虛外實,少人傢債負。衹怕坑陷了你。”婦人道:“四舅,你老人傢又差矣。他少年人,就外邊做些風流勾當,也是常事。奴婦人傢,那裏管得許多?【旁批:滿心填房。】惹說虛實,常言道:世上錢財儻來物,那是長貧久富傢?況姻緣事皆前生分定,你老人傢到不消這樣費心。”張四見說不動婦人,到吃他搶白了幾句,好無顔色,吃了兩盞清茶,起身去了。有詩為證:【夾批:此處寫玉樓執迷,卻反映瓶兒待竹山這淺。】
  張四無端散楚言,姻緣誰想是前緣。
  佳人心愛西門慶,說破咽喉總是閑。
  張四羞慚歸傢,與婆子商議,單等婦人起身,指着外甥楊宗保,要攔奪婦人箱籠。
  話休饒舌。到二十四日,【夾批:二十四日。】西門慶行了禮。到二十六日,【夾批:二十六日。】請十二位素僧【夾批:未與武大燒靈,先與楊宗錫燒靈。文字奇絶幻絶。】念經燒靈,都是他姑娘一力張主。張四到婦人將起身頭一日,請了幾位街坊衆鄰,來和婦人說話。此時薛嫂正引着西門慶傢小廝伴當,並守備府裏討的一二十名軍牢,【夾批:又出守備。】正進來搬擡婦人床帳、嫁妝箱籠。被張四攔住說道:“保山且休擡!有話講。”一面同了街坊鄰捨進來見婦人。坐下,張四先開言說:“列位高鄰聽着:大娘子在這裏,不該我張竜說,你傢男子漢楊宗錫與你這小叔楊宗保,都是我甥。今日不幸大外甥死了,空掙一場錢。有人主張着你,這也罷了。爭奈第二個外甥楊宗保年幼,一個業障都在我身上。他是你男子漢一母同胞所生,莫不傢當沒他的份兒?今日對着列位高鄰在這裏,衹把你箱籠打開,眼同衆人看一看,有東西沒東西,大傢見個明白。”【夾批:無數話,總是東西。人情可嘆。】婦人聽言,一面哭起來,說道:“衆位聽着,你老人傢差矣!奴不是歹意謀死了男子漢,今日添羞臉又嫁人。【夾批:又照金蓮。妙絶。】他手裏有錢沒錢,人所共知,就是積攢了幾兩銀子,都使在這房子上。房子我沒帶去,都留與小叔。傢活等件,分毫不動。就是外邊有三四百兩銀子欠帳,文書合同已都交與你老人傢,陸續討來傢中盤纏。再有甚麽銀兩來?”張四道:“你沒銀兩也罷。如今衹對着衆位打開箱籠看一看。就有,你還拿了去,我又不要你的。”【夾批:然則又何必看哉。】婦人道:“莫不奴的鞋腳也要瞧不成?”
  正亂着,衹見姑娘拄拐自後而出。衆人便道:“姑娘出來。”都齊聲唱喏。姑娘還了萬福,陪衆人坐下。姑娘開口道:“列位高鄰在上,我是他是親姑娘,又不隔從,莫不沒我說處?死了的也是侄兒,活着的也是侄兒,十個指頭咬着都疼。如今休說他男子漢手裏沒錢,他就有十萬兩銀子,你衹好看他一眼罷了。他身邊又無出,少女嫩婦的,你攔着不教他嫁人做什麽?”衆街鄰高聲道:“姑娘見得有理!”【夾批:鄰捨偏理會得姑娘話,妙。入情。】婆子道:“難道他娘傢陪的東西,也留下他的不成?他背地又不曾自與我什麽,說我護他,也要公道。不瞞列位說,我這侄兒媳婦平日有仁義,老身捨不得他,好溫剋性兒。不然老身也不管着他。”那張四在旁把婆子瞅了一眼,說道:“你好公平心兒!鳳凰無寶處不落。”衹這一句話道着婆子真病,登時怒起,紫漲了面皮,指定張四大駡道:“張四,你休鬍言亂語!我雖不能是楊傢正頭香主,你這老油嘴,是楊傢那膫子肏的?”張四道:“我雖是異姓,兩個外甥是我姐姐養的,你這老咬蟲,女生外嚮,【夾批:然則兩人俱不姓楊。】怎一頭放火,又一頭放水?”姑娘道:“賤沒廉恥老狗骨頭!他少女嫩婦的,你留他在屋裏,有何算計?既不是圖色欲,便欲起謀心,將錢肥己。”張四道:“我不是圖錢,衹恐楊宗保後來大了,過不得日子。不似你這老殺纔,搬着大引着小,黃貓兒黑尾。”姑娘道:“張四,你這老花根,老奴才,老粉嘴,你恁騙口張舌的好淡扯,【夾批:三字妙絶。】到明日死了時,不使了繩子扛子。”張四道:“你這嚼舌頭老淫婦,掙將錢來焦尾靶,怪不得你無兒無女。”姑娘急了,駡道:“張四,賊老蒼根,老豬狗,我無兒無女,強似你傢媽媽子穿寺院,養和尚,肏道士,你還在睡夢裏。”當下兩個差些兒不曾打起來,【夾批:好住法,不然何時是了。】多虧衆鄰捨勸住,說道:“老舅,你讓姑娘一句兒罷。”薛嫂兒見他二人嚷做一團,領西門慶傢小廝伴當,並發來衆軍牢,趕人鬧裏,七手八腳將婦人床帳、妝奩、箱籠,扛的扛,擡的擡,一陣風都搬去了。那張四氣的眼大睜着,半晌說不出話來。【旁批:西門娶玉樓,本意為錢,故用張四一爭以襯出之,非有閑筆寫張四也。】衆鄰捨見不是事,安撫了一回,各人都散了。
  到六月初二日,西門慶一頂大轎,四對紅紗燈籠,他小叔楊宗保頭上紮着髻兒,穿着青紗衣,撒騎在馬上,送他嫂子成親。【夾批:看官記清,後文看月娘如何送法。】西門慶答賀了他一匹錦緞、一柄玉縧兒。蘭香、小鸞兩個丫頭,都跟了來鋪床疊被。小廝琴童方年十五歲,【夾批:琴童必十五歲,可想後文。】亦帶過來伏侍。到三日,楊姑娘傢並婦人兩個嫂子孟大嫂、二嫂都來做生日。西門慶與他楊姑娘七十兩銀子、兩匹尺頭。自此親戚來往不絶。【夾批:西門親戚,等大都皆此類。】西門慶就把西廂房裏收拾三間,【夾批:記清西廂房。】與他做房。排行第三,號玉樓,令傢中大小都隨着叫三姨。到晚一連在他房中歇了三夜。正是:銷金帳裏,依然兩個新人;紅錦被中,現出兩般舊物。有詩為證:
  怎睹多情風月標,教人無福也難消。
  風吹列子歸何處,夜夜嬋娟在柳梢。【夾批:風韻嫣然,自與金、瓶二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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