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的字眼,很快地占据了父亲的脑际。他又想到了白米饭,刘大肚子家里有枪就有白米饭吃,还有猪肉炖粉条子。这时父亲忘记了害怕,他大胆地掀开床单一角,看到了一个醉醺醺的日本鬼子,嘴里流着唾液,满嘴是笑地躺在床上,一个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年轻女人正在帮这个日本鬼子脱衣服。父亲终于看到了那把枪,枪在父亲的头上,心里格格地猛跳着。他又想到了插在肖大队长腰间系着红绸子的枪。那一次他勇敢地拔出了肖大队长的枪,可惜肖大队长醒了过来,就是不醒他也不会开枪。
他胡思乱想时,一双女人的光腿从床上走了下来,吹熄了灯。女人又走回到床边,女人嬉笑了一声,床"吱呀"一声,他听见那个日本人说:"哟西,哟西。"
接下来,父亲头上的床板似乎随时都要塌下来,震天动地地胡乱地响了一气,日本鬼子哟西哟西地说着话,和女人夸张的大叫声,这一切父亲都没留下-点印象。他脑子里装的全都是枪。头顶上的床在震颤的时候,父亲感觉到悬在头顶上枪套的皮带不停地晃荡。过了好久,床不动了,只剩下男人和女人的喘息声,又过了一会儿,喘息气也平息下去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父亲听到了鼾声,此时父亲决定开始下手了。他有了上次夺肖大队长枪的经验,这次就熟练得多了。他先小心地从床下爬出来,伸出手抓住了枪套上的皮带,一用劲,枪就到了手上。也就在这时,那个日本鬼子突然醒了,他咕噜了一声什么,伸出手在床上胡乱地抓了一下,这时似乎清醒了过来。他坐起身,这时他模糊地看见蹲在地上的父亲。父亲抓到枪后,便从枪套里利索地拿出了枪,并把枪牢牢地握在了手里。
日本鬼子发现了父亲,惊呼一声,赤身裸体地就从床上扑了下来。他像山一样向父亲压来,当他压住父亲时,父亲手里的枪响了,那声音很闷,就像开一个香槟酒瓶那么"砰"地响了一声。日本鬼子在父亲身上动了动,便不动了。父亲觉得身上有一股热热黏黏的东西向自己流过来。父亲在开枪时,听到床上那个女人大叫了一声,这种叫声和刚才的叫声一点也不一样,女人叫完之后便没有了动静。父亲见没有声音之后,他用了很大力气翻掉了身上那个赤身裸体的日本鬼子。父亲把枪插在裤腰里,又用衣襟盖住,便仓皇地跑出了门。
父亲穿过伙房,父亲又闻到了白米饭的香味,父亲没有停留。父亲一直向大门跑去,父亲看到大门口有一个日本鬼子荷枪站在那里,那个很瘦的当差的提着个灯笼正点头哈腰地冲日本鬼子说着什么。
父亲毫不犹豫地走过去,那个日本鬼子想拦,当差的却喊:"小侄子,这么晚了你干啥去?"日本鬼子把伸出的枪又缩了回去。两个人呆呆地望着父亲消失在黑夜里。
"一切缴获要归公。"肖大队长对父亲说。
"枪是我的。"父亲说。
肖大队长看着父亲。
"枪是我的。"父亲不看肖大队长,看手里的枪。
后来父亲知道,他打死的是一个日本小队长。
肖大队长没有收缴父亲得来的那支枪,从此父亲有了属于自己的枪。
三
到大姨家的第二年,我上了学。
学校在山梁那一边,每天上学我都要爬过这条山梁。
上学的第一天,是大姨父送我去的,大姨父一条腿跛,上山的时候,大姨父要背我,我看着他那条腿没让他背,自己走。跛腿的大姨父就在前面领路。大姨给我买了一个新书包,书包是牛粪黄色儿,书包还绣着几个红字--"为人民服务"。刚开始我不认识那几个字,是表哥告诉我的。表哥比我长一岁,早上一年学,表哥指着那几个字说:"这是'为人民服务'。"我就记住了。那个书包我一直背到上完小学。表哥非常羡慕我这个新书包。表哥没有书包,他每天上学总是把书夹在胳膊下面。
大姨父这个人很老实,一天到晚也不见他说一句话。大姨不管说什么,他都说:"嗯哪。"大姨说:"钟山要去上学了,第一天你去送。"姨父说:"嗯哪。"大姨说:"学校要问,你就说是咱家的孩子。"大姨父说:"嗯哪。"大姨说:"给钟山煮两鸡蛋带上。"大姨父说:"嗯哪。"在我的印象里,大姨父除会说"嗯哪",好像没有听到他说过其他什么完整的话。
大姨父的脸很黑,有很多皱纹,皱纹里满是泥灰。大姨父没事的时候,就抽烟。大姨父在我的印象里,烟吸得很凶,吸的是自家地里种的大叶烟。大姨父卷烟用的是我和表哥用过的作业本纸,作业本上有老师用红笔画出的勾。大姨父吸烟的时候,我还能从烟上看到我演算的算术题和老师批改作业时留下的那醒目的红勾来。有时那些红勾就含在大姨父的嘴里,红墨水泅开来,粘在大姨父发紫的嘴唇上。大姨父舔一舔嘴角,并不费劲地把红墨水咽下去。
大姨父带我走到山梁上时,我就看到了山脚下一溜平地上那排土房子。大姨父对我说:"那就是学校。"大姨父蹲在山梁上,又卷了一支烟。烟味很辣,风把烟雾吹到我的脸上。我大声咳嗽了几声,大姨父慌忙走到顺风处,眯着眼瞅着那一溜土房,又抬头看了眼东面的日头,站起身在前面一跛一跛地走了。
大姨父把我送到校长面前。校长是个40多岁矮个子男人,姓魏。魏校长梳着分头,坐在一张桌后,望着我说:"你会数数吗?"这时我看见魏校长牙缝里夹了一片绿菜叶。我没摇头也没点头,大姨父忙走进来,手里擎着一支刚卷好的烟,往校长手上送。校长见我不答话就问大姨父;"这孩子是哑巴?我们可不收哑巴。"大姨父忙说"我的孩子怎么会是哑巴呢,他会数数,还会写字哪。"校长说:"让他数。"伸手指了指我,魏校长抬手的时候,我看见魏校长的衣袖上沾了一块白渗渗的米汤。我盯着魏校长的分头就数到100,还想再数下去,魏校长就说:"行了。"我看到大姨父长吁口气,冲魏校长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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