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佳人 紅閨春夢   》 第八回 拔窮途路逢美二郎 平海寇羽報連三捷      西泠野樵 Xi Lingyeqiao

  話說陳小儒攜着傢眷,同伯青等人入都會試。在路非止一日,已交山東濟寧州地界。天色將暮,尋了客店住下。因有女眷,包了後面五間房子,安頓行裝,伯青等在外間歇宿。沿途辛苦,早早的進點飲食睡了。
  次早,忽然落起雨來,不能開車。一連雨阻了二三日,這日午後轉了北風,方纔開霽。小儒等吃了飯,身上覺得甚冷,換了狐裘貂冠,到店門外閑眺。見東首一帶空地上,大大圍了個人圈,衆人忙踱步過來,嚮人叢中望去,是一個唱麯叫化的人。身上甚為藍縷,站在空地上,北風又大,凍的臉上青紫二色,聽他唱得多顫抖抖的。小儒細細把那人上下望了幾眼,見他生得頗有骨格,形容雖然憔悴,那眉目間尚隱隱帶着一團秀麗之氣。唱了好半會方住,嚮着人衆作了一揖道:"小子路過貴地,脫了盤川,不得已幹此忍辱的勾當,實因饑寒交迫。望諸位仁人君子可憐異鄉難民,慨贈少許,沒齒不忘。"小儒聽他聲音似江南的口氣,出言倒還不俗,心內早動憐念他的意思。立了許久,那北風越覺大了,衆人雖着重裘,都有些支持不住。回至店中,小儒叫過雙福,吩咐:"去把那個唱麯的人喚來,有話問他。"雙福去了片刻,領了那人進來,上前見衆人,意在叩頭,小儒止住,叫他一旁坐下。又取了火來,與他靠着,問道:"你是那裏人,為何流落此地,姓甚名誰?
  那人已問過雙福,知道是一班進京會試的貴公子,未及回答,那眼淚不禁撲簌簌滾了下來,道:"蒙諸位少老爺下問,難民說也慚愧。我姓馮名寶字楚卿,江南常州府人。先父名炳,曾做過宛平知縣。難民隨侍署內,因自己不學無術,幼年背母,專喜眠花宿柳,又生得有點儀容,人多叫我做美二郎。去年先父病故任所,我一發肆無忌憚,任意揮霍。不到半年,把先父所積宦囊,弄得罄盡。如今世上的人全是勢利的,有錢的日子人人奉承我,引誘着我去玩耍,此時見我手內完了,連影兒都不見一個。我傢內尚有薄田數畝,可以糊口,一時慪氣也刁;去通知他們,獨自出京。到了此地,不料染了一場大病,幾至不起,隨身行囊衣履典當一空,進退不能,衹得胡亂唱幾支麯兒,藉以謀食。說起來真是玷辱宗祖,一死猶遲。既承少老爺們過問,不得不據實奉稟。"
  小儒聽他說先人做過官的,也是一位貴公子,不禁嘆道:"我看你氣慨不俗,未必就此了局。我們是會試去的,不能停留。意在將你帶往京中,你的衣食自有安置,等我們他日出京,再帶你回江南去。非不可即此贈你若幹盤費,助你回傢,我看你就回了江南也無甚好處,倒不如同至京中,倘然尋着點機會,大可重新揚眉吐氣,再整門楣。這是我們的意思,未知你心內何如?"伯青等亦說回京的為是。
  二郎見衆人美意諄諄,立起身來道:"承諸位少老爺不以下賤相待,又極力成全,就是我馮寶的重生父母,再造爺娘。我現在貧無立足之地,行將填於溝壑,我豈不想再至都中,以圖進步,無奈力不從心。今既得蒙攜帶,我安有不願之理。衹是我馮寶與渚位少老爺萍水相逢,怎好牽纍?"小儒道:"你我皆是宦傢之後,你不過暫時落拓。從今日起,你我須兄弟相稱,切不可如此稱呼,反叫我們不安了。"二郎立意不行,衆人又謙了一回,二郎方肯改口。因他今年纔十七歲,呼衆人為兄。小儒等又吩咐衆傢丁,皆稱二郎為馮大爺,不許怠慢,若有提及前事者,定見不依。衆傢丁見主人如此優待這姓馮的,那個還敢違掏。二郎格外不安,心內感激不盡。小儒又叫人代二郎備了鋪蓋衣履,又吩咐店傢雇了一輛小騾車與他乘坐。
  晚間,衆人圍爐閑話。二郎也讀了幾年書,頗有點談吐。衆人又問他京中出名的相公有幾人?這是二郎生平樂道之事,道:"京中相公雖多,皆是二等貨。我出京的時候,新來了一個相公,午十六歲,是蘇州人,名喚金梅仙字小癯,生得溫存秀麗;絶無半點優伶習氣。聞得他脾氣最傲,不肯亂結交人,也是好人傢子弟,為衣食所逼纔進京唱戲的。他於琴棋書畫件件皆精,城內王公大臣沒有一個不深為契重。他卻最重的是名宿才人,你若專倚着富貴去結識他,連正眼也不望一下兒。"伯青聽了,不禁起舞道:"不愧是個有名的相公,若一味濫結交人,縱然貌比潘宋,又何足取。我們此次到了京中,倒要去訪他一訪。"又談說了半晌,各自歇息。
  自是二郎每晚住了客店,即尋些今古的見聞,嚮衆人間難。二郎本是個聰明人,衆人又不薄視於他,所問必答,又與他講究些作詩詞的道理,二郎的學問倒長進了多少。次日黎明,衆人飽餐開車,同着二郎一路直嚮都中。暫且不提。
  單說李文俊與雲從竜帶着數千招募的勇丁,沿途趲趕。這日早抵廣東邊界,就近地方大小官員前來迎接。文俊不敢耽延,到處皆穿城而過,已至廣州。荊州將軍先到了半月,合同粵中督撫,本標兵弁,離城五裏紮下大營。文俊的頭站報到營中,·將軍與督撫惜着隊伍相迎,彼此見了禮。新來的勇丁紮在營左。文俊同衆官上了大帳,因文俊是個欽差官,坐了首座,合營兵弁上來參見,雲從竜亦上帳參見,衆官侍立於文俊椅後。文俊道:"職道初至此地,不知賊勢近日若何?諸位大人見過幾次陣了?"將軍道:"小弟來了半月有餘,與製軍、撫軍二位大人先後開過三四次兵,或勝或負,賊衆深溝高壘,死踞城池,防守又嚴,看其光景一時難下。人人既奉特旨而來,定有老謀深斷以破賊衆,弟等願聽指揮。"文俊欠身連稱不敢,心內一時也想不出個破賊的計策,道:"俟明日開他一仗,觀其虛實,再作計較。"
  從竜見衆官皆是可可否否的話,文俊亦隨波逐流,毫無定見。不禁走了幾步,到了帳前,打拱道:"諸位大人在上,據生員的管見,這起賊衆均係本地土民,深知地道,何處可以藏乓,何處可以踞守。我師遠路而來,一時不得清楚,這一着就被他占先了。莫若用緩兵之計,將營盤暫退數裏,尋訪當地老年之人,問明地道形勢,乘其不備,而後一鼓可擒。若挫動其鋒,然後再為安撫。兵法雲:攻心為上,攻城次之。彼既畏威,又令懷德,斷無不成功之理。"衆官見他相貌清奇,語言侃朗,所說又言言合理,早有幾分歡喜。齊問文俊:"這是何人?"文俊把從竜來歷一一說明。將軍道:"雲生所言很是。"又嚮督撫道:"就着他附近探訪,便宜行事。如果成功,我等當聯名保奏。"先給了從竜五品牌札,從竜謝了。衆官退下,帳上擺了酒與文俊洗塵,又賞了從竜一席。
  次日,發令退兵十裏傍山屯紮。城內賊衆,先聽得又來了一支兵,大為驚惶。後來又聞官兵退去十裏,不知是何意見,悄悄的打發人去探聽。這邊雲從竜領了軍回到本營,與文俊商議辦事。文俊道:"你先在帳上衹圖說得暢快,一力擔當,我倒替你可慮。"從竜仰而大笑道:"李人人未免太膽怯了。非是我雲從竜誇張大口,這些幺魔小醜,如在掌握之中,包管此舉定可成功。好在不成之咎,是我一人責任。"文俊點首道:"你平時經濟,我也盡知,不比徒侈大言之輩,我亦但願你成功。"從竜又與文俊要了五百名精壯勇丁,預備調用。
  來日大早,從竜穿了五品服式,在自己帳內點名。這五百人一齊上來叩見,從竜一一點卯已畢,又挑選了十名精細頭目,喚至案前,吩咐道:"爾等可扮着民人模樣,到城外密探城內消息。若得了實信回來,重重有賞。",十人答應下來。從竜退帳,更換便衣,到文俊那邊閑話。少頃,衆官來答拜,文俊問從竜道:"昨日雖然退了兵,究竟如何辦法,方可成功?"從竜將派人探賊衆的話回了一遍,衆官稱善,又議論了一會方散。過了兩日,探事的人回來說,賊衆見我兵未交一仗,無故退去,甚為驚疑,連日城上防守尤謹。從竜賞了來人,吩咐再去探聽。又到大營回明衆官,仍要退兵五裏以觀動靜。將軍又傳令退下五裏駐紮。從竜暗地叫人詐稱:糧草未到,難以開兵,一俟糧草到齊,即行圍城攻打。
  這謠言早傳到城中,賊營探事的也回了賊首。這為首的姓周名錦春,排行第三,潮州府人。本是個亡命出身,因他眇了一目,馬上馬下武藝又精,人都稱他為周三瞎虎。這班賊推他為王,他駐守廣州1叫他哥子混名周二笑佛,守住韶州。這日,正坐在堂上議事,聞得此信,好生歡喜。與衆賊計議道:"我說李文俊的兵既到此地,何以一仗不交,即兩次退了十五裏,其中必有緣故。誰知他的糧草未齊,兵心不固,難以見陣。若等他糧草充足,來圍了此城,雖然不懼他,到底費了周折。莫若今夜點人去衝他一陣,叫他曉得我們的利害,不敢前來圍城,慢慢再尋條計策去破他營。"衆賊一齊答應。周瞎虎親自挑選了三千人,傳令二更悄悄出城,偷劫官兵營盤。又吩咐城內的人,如聞得對營喧嚷,即開城接應。調撥已定,到了初更時分,衆賊飽食一頓.周瞎虎輕裝軟束,坐了快馬,領着三千人,一擁出城。人盡銜枚,馬盡摘鈴,這邊賊衆出了城。
  那邊從竜見退兵五裏後,即與文俊商議道:"我們這個謠言傳到城內,賊衆必然想算計我們,第一防他劫寨,今夜不可不準備。"叫文俊去通知了衆官,安排停當,又令這五百人在城外附近埋伏,"如果有賊兵㈩城,你們可充作他的回兵,賺開城門,放火為號,自有人來接應你們"。五百人接令而去。將交二鼓,周瞎虎帶着衆賊已至官兵營前,一齊吶喊衝入營內,尋人斫殺。官兵早巳分作兩隊伏於左右,讓出一座空營。聞得賊衆果然來劫營盤,號炮一響,四面的兵合攏來,把座大營圍得水泄不通,一齊反殺進來。周瞎虎見是座空營,明知有了準備,喝令賊衆速退,來不及了,官兵早層層圍困。賊衆衹得拚命的往外衝踏,城內衆賊聽得遠遠喧嚷之聲,衹道他們的人劫了營,忙調齊全隊出來接應,僅留了數百個老弱的賊守城。
  那知從竜派的這五百人伏在暗處,見一起一起的賊兵出了城,又停了半會,反將燈火點齊,到了城前,一片聲叫開城道:"大王已得官兵營寨,現在追殺了下去,大約這一會官兵都該殺絶了。三大王恐城內空虛,防有他變,命我們回來幫同守城的。"城上的賊,黑夜難分真假,又聽來人說官兵已被殺退,無不歡喜,城中又沒有大頭領,這班人那裏有什麽見識,忙放下吊橋,開了城門。五百人一擁而進,把開城的先斫倒了幾個,登時放起火來,大呼道:"李大人全隊在此,降者免死。你傢的周瞎虎,已為我兵擒住了。"這班老弱賊兵,倒有大半不能動手,也不知官兵來了多少,又被他騙進了城,又聽說三大王就擒,這一驚如半空中起了個霹靂,那裏還敢交鋒,走慢一步的,已經被官兵殺了。好些爭先開了後城,各自逃命,一半逃往韶州,報信於周二笑佛去了。
  單說周三瞎虎本來鞍馬嫻熟,他卻不懼,一口刀一騎馬,橫衝直撞。無奈官兵多了,暫時殺不出去。官兵又因夾雜着自傢人,不好開放槍炮。雲從竜正在指點兵勇圍困,見為首一賊甚為驍勇,反被他傷了些官兵,心中大怒,身上整頓了-整頓,叫人取過平時用慣的一桿勾鐮槍,飛騎直迎上去,喝道:"瞎賊囚,休得猖獗,雲老爺來了。"周瞎虎見對面米了一騎馬,也不問皂白,劈頭就是一刀。從竜用槍隔開,瞎虎又是一刀.嚮腰裏砍來。從竜把槍桿往下一沉擋住,那馬已衝了過去。瞎虎單手浪打浮萍式,一刀從背後劈來。從竜身子朝前一伏,雙手舉槍架過,左膝一磕馬,轉過頭來,剛剛瞎虎轉身,從竜不許他再還手,一聲吆喝,一槍刺來。瞎虎舉刀架住,從竜趁勁一滾,槍頭直滾到他肩窩,用力一點,瞎虎坐不住,跌下了馬。從竜也跳下馬來捉他,瞎虎左手連刀壓在自己身下,右手卻在上面,忙在腰內拔出洋槍打來。從竜說聲:"不好!"頭一低,那槍子"唰"的一聲,從頭上打過去。從竜單手用盡平生氣力,一槍桿打下,早把瞎虎的頭打破,不能動了。背後跳過幾個官兵,將瞎虎捺住,平擡到那邊去了。
  衆官在高處看見從竜如此奮勇,已將賊首捉住,好生歡喜。嚮文俊道:"人人用的人,足見幹辦。可嘉,可嘉!"文俊也覺得意非常,口內卻謙遜了一句。賊衆見瞎虎被擒,人人膽落,一齊拋戈,伏地乞命。從竜即止住官兵勿殺,道:"爾等皆是好百姓,為周賊所脅,既然悔過自新,免爾等一死,準其降順。"賊衆歡呼叩謝,從竜命他們暫紮一處。回頭見城內火光四起,知官兵已得廣州,城內二起接應的賊也該到了,令官兵一字站定。果然又來了無數賊兵,不等他動手,一排鳥槍打了過去,隨後一排短刀手齊衝過去,亂砍亂剁。這起接應的賊嚇得手忙腳亂,摸不着頭腦,也不曉得頭一起兵勝敗如何,一個鬍哨,四散逃走。從竜帶着衆兵追趕,又生擒了多少賊過來。
  天色已明,從此請衆官入城。督撫同將軍很褒奬了幾句,邀着文俊率領各營偏裨員弁,一同進城。先行出示安撫居民,盤查賊遺。叫人把瞎虎推上帳來,已經沒氣了,命梟首示衆。一面衆官聯銜報捷,折中以雲從竜為首功。九通火炮,賫本官打着紅旗,星夜進京去了。這裏衆官即命雲從竜辦理善後一切,足足忙了十餘日,方纔完結。
  都中批折已回,天顔大為喜悅,本省督撫及將軍等官各升一級,並賞賜諸般物件,兩淮????運使李文俊運籌有度,以廣東布政使升用;五品頂戴文生雲從竜,打仗奮勇,忠而忘身,欽賜七品小京官,並加五品欽銜,其餘隨營員弁,皆有升賞。衆官設了香案,望北謝恩。從竜換了服式上帳謝薦。衆官因他升了清要之職,雖在營效力,乃半以客禮相待。帳中備席代李文俊、雲從竜慶喜賀功。
  席間,又商議進攻韶州。從竜道:"聞得韶州首賊,即瞎虎之兄名叫周二笑佛。此賊據聞大有謀略,非他兄弟粗魯可比。我們此番兵至韶州,他必然死守不戰,以老我師。不如先頒告示一道,諭令來降,內中有怕死的,定然離心,那時再趁機而發,可獲全勝。諸位大人意見若何,;"衆官皆以為然,文俊即着從竜作了一道曉諭告示,抄寫了數十張,命人到韶州城外四處傳貼。一面擇吉起兵,緩緩嚮韶州進發。
  那周二笑佛見逃兵回來說廣州已失,兄弟業已就擒,着實吃了一驚,曉得官兵不久必來攻打韶州,預先四門安排滾木擂石,多派人守城,每夜親自各處巡查。又撥了數千人,紮在離城五六裏山𠔌之內,與城中遙為犄角之勢:一則彼此可以接應,二則使官兵不敢圍城。忽見探事的揭了一張告示來,周二笑佛不認得字,叫帳前伺候的人念與他聽。上面不過是些安撫的話,又說:"爾等本是良民,誤為賊首擄脅,恐他日天兵到處,玉石俱焚,悔之不及。況爾等各有傢室,亟宜改過從善,仍作好百姓,前罪一概不究"等雲。這一起人本有大半是不得已從賊的,聽了這一番話,早暗自'陂悔,心內務懷去志。周二笑佛聽罷,人怒道:"他敢巧語花言惑我軍心,都怪?兄弟性急,中了他計,所以有他說的嘴。不是我誇口,緊守此城,不與爾交戰,要想奪這座韶州倒不容易。等官兵來的日久了,自然大意,那時略施小計,殺他個片甲不回,纔知道我周二笑佛的手段。"又嚮衆賊道:"官兵來時,我白有破他的法子,爾等不必害怕。"賊衆衹得答應。
  過了一日,官兵已至,紮了大營。雲從竜見賊兵一半紮在城外,依山傍嶺,與城內遙作聲勢,也暗暗叫好。回明衆官,毋須圍城,也不用開仗。回到自己營內,在督標中喚過一名極有膽識的步兵名叫馬德,命他扮着賊兵,在附近訪問消息:"他城外既有賊紮營,都該有時進城,你趁着那個空子,如能偷進城去,將他城內虛實探來,算你的第一功勞。"馬德領了令下來,脫去號衣,多帶幹糧,探事去了。
  原來周二笑佛派的這一半兵駐守城外,五日一調換,城外的賊進來守城,城內的賊出去守營。已交調換日期,馬德隨着他們混進城中,扮着個乞丐,四處叫化。因他是本地人,無人盤問,一連訪了半月有餘,城內動靜他已盡知。心內想道:"若僅訪得這些消息,也不足為奇,必須尋着點機會,纔不愧冒險來這一場。"一日,叫化到城前,見一起賊兵約有十數人,坐在地上交頭接耳的談心。忽聽有一人嘆口氣道:"兄弟們,我們這性命不知怎樣呢?廣州已失,三大王又死。現在剩了這韶州孤城一座,遲早都不能保的。將來你我不知死在刀上,還是死在槍上?何況我們本不情願幹這不要頭的事,是被他們擄了來,沒法的。前日官兵那一張告示說,我們有父母,妻子在傢不顧,卻做這叛逆的事,將來傢破身亡,悔之無及。那些話細想起來,一字都不錯。此刻我們去又不能,走又不好,眼見得是死定的了。"那些人,各各嗟嘆不已。馬德聽了,走近幾步,嚮衆人乞化。
  那些人道:"你這個人實在不識時務,如今兵臨城下,你該早早出城逃生。你又無拘無束,到處都可叫化,不比我們是走不脫的。"馬德笑道:"小人是不怕死的,我又無傢小,倘若官兵破了城,我即去投降,還可望碰點造化。我輩中有幾個出城去投降了官兵,倒得了好處。那領兵來的李大人,是個極好的官。昨日我到城外叫化,遇見他們,勸我也去投順。我因城內有幾個好朋友,不忍他們陷在此地,特地來送信的。等到調換開城日期,我就出去了。"那些人被馬德說了,活動起來道:"你們投降官兵是準的,我們去了恐怕不準。"馬德搖頭道:"不妨,不妨!我那個朋友說起這話,李大人已經吩咐他手下兵丁,如有城內出來投降的人,你們不可傷害他,好好的領來見我,他們既然歸順,就是好子民了。不遵者,依軍法從事。"那些人道:"原來這姓李的是個好官,可惜我們不得去見他。"
  馬德聽衆人口氣是要投順,大着膽嚮衆人道:"諸位真心歸順官兵,我倒可以領你們去。不瞞諸位說,我不是個叫化,乃督標下一名步兵,我叫馬德,李大人命我改扮進城訪消息的。既然諸位情願棄暗投明,包管都有好處,仗在我身上。"那些人聽了馬德的話,半信半疑,怕是賊首命來試探他們的,面面相覷難以回答。馬德又把身旁腰牌解下來給衆人看,那些人方纔相信,邀馬德到城下帳棚內,商議如何始能脫這虎口。馬德道:"諸位須要立點功勞去投順,分外體面。我倒有條計策,我今夜先出城去,約定來日三更以號炮為令,你們在城內先放起火來,亂他的軍心,然後開城迎接官兵,再把你們平時共過心腹的,多約幾人一齊辦事,可保諸位得個大大功名。"衆人應允,馬德又問了衆人姓名,等到夜/淨,悄悄的用布係出東城。
  馬德火速回到本營把一切細情察明。從竜大喜,重賞了馬德,又領他去見衆官,當時給了六品頂戴,俟功成再行升賞。次日,傳了密令,·挑選一萬精兵,命馬德當先,於三更時分齊至東門,升炮為號,城中自有接應。晚間,衆兵各自飽餐,結束停當。初更起隊,在城外四處埋伏已定。雲從竜親自督隊,聽得城上已打三更,在懷內取出雲炮,放到空中。城內那一起人,自馬德去後又糾合了多少願投順的,約有五百餘人,聚集東門城內。到了三更,忽聞半空雲炮聲響,每人一山短刀一支火把,齊聲吶喊。放火的放火,開城的開城,城內如海沸江翻一般。從竜聽得城中喧嚷,又見火起,知已發作,忙領着衆軍蜂擁到城前,見城門大開,吊橋平墜。從竜當先,衆軍隨後,一擁而入。那槍炮聲如滾鍋相似。守東門的賊,起初聽城下喧嚷,衹道自傢人爭鬥,方欲下城彈壓,忽見民房火發,一起人到了面前,舉刀就斫。守賊措手不及,連忙跳下城坡,又見城門大開,官兵已入,曉得事情不妙,飛風報信與周二笑佛去了。
  笑佛正在私衙,派人各處巡夜。猛見守東門的賊氣喘籲籲跑來道:"城內已有姦細將東門開了,放進無數官兵,請大王速去。"周二笑佛這一嚇非同小可,也不及坐馬,取了件兵器,帶着隨身親兵百餘人,直奔東門。纔轉了一條街,迎面雲從竜已至。從竜一路放着火,殺着人,聲聲說:"投降者免死!"見對面來了一起賊,領頭一人身材高大,定是賊首無疑。從竜也是步行,攛進一步,身邊拔出洋槍,劈面打過。火光中人聲鼎沸,那裏聽得清槍聲,正打在笑佛胸前,槍子穿心直過。笑佛"哎喲"一聲,朝後便倒,衆賊見賊首着了槍,一聲吶喊,轉身四散逃命,落後的,官兵斫倒幾個。從竜割了周二笑佛的首級,提在手中,高高舉起,大呼道:"汝等賊首已誅,如投順者即是好百姓,免死!"衆賊心膽已裂,又見四圍官兵無處逃走,一齊拋戈,伏地乞命。從竜止住手下的人,命衆賊起來,勿得害怕。後面衆官,督率全隊已到。
  從竜請着衆官,就在周二笑佛署內住下。先將笑佛的首級呈上報功,衆官齊聲痛贊。從竜又將內應的一起人,與後降的一起賊領上來叩見。衆官慰勞了幾句,先行記名,候量功予賞。所有一起降賊,分派各隊補用。又發令四門添兵防守,又分了一隊兵紮在城外,以防那山𠔌內一股賊。堂上擺了慶功筵席,衆官親與從竜把盞。夜間,即聯銜拜折,入都報捷。次早,賫本官起身,衆官又盤查賊資,清理善後,再議剿滅城外的賊。不數日,批折已回:督撫、將軍均賞穿黃馬甲;李文俊升任廣西巡撫,仍留營會剿;雲從竜擢升內閣侍讀,並加四品頂戴;步兵馬德以把總歸標補用,並賞加五品頂翎;內應的一起人,均着賞紿五品牌札,銀牌十面;其餘員弁,各推升三級。衆官謝了恩,合營上來謝保道喜,無不歡悅。
  城外那一股賊已知韶州失守,笑佛被殺,合營驚惶。大衆商議道:"官兵聲勢甚大,不到兩月廣韶二府全行剋復。何況我等這數千人,既無地可守,又無兵糧接濟;官兵料理清了城內各事,定然來攻打我們。若說各散,又恐受過害的百姓不肯相饒,倒不如投降官兵,求他放我們回傢務農,也省得拋妻撇子,橫死他鄉。"衆賊商議定了,揀了幾個膽大的,賫着降書到城內投順。衆官允許了,將他們分派各營看管,俟回兵之日,交地方官押送回傢。
  衆官喜的是賊亂已平,又拜了肅清的奏摺,專候旨下,如何交代。又命各處牧令,確查被賊擾害過的地方,以便撫恤。過了幾日,奏摺批回:督撫、將軍各賞賜重物,仍回各該管地方;李文俊、雲從竜來京聽候升用;馬德以守備補用;江南招募勇丁各紿功牌銀兩,令其回籍;內應的一起人,分派各標記名補用;投/頃各賊準其回傢務農,前情一概不究。所有擾害等地,恩免三年錢糧。賊首周二笑佛、周三瞎虎首級,交地方官傳示各處。衆官謝了恩,又頒發了各處謄黃。將軍帶着駐防兵丁回歸荊州,文俊、從竜也收拾進京覆命,督撫與各地方官直送出境外。正是:奏凱還朝,人人得意。按下不提。
  單說慧珠等人自從小儒等會試去後,杜門謝客。南京城內的人,見他們不肯出來,也衹得罷了。有幾個與他們合脾氣的,尚許時來談談。暇時也不過下棋、聯詠,消遣而已。
  誰知三月初旬,上海新來了一個出色有名的相公,姓林名喚小黛,字翠顰,蘇州人,生得如花似玉,傾國傾城,腹中淵博非常。聞得金陵是六朝金粉舊地,同着寡母穆氏到了南京,就在慧珠傢左首不遠,賃了房屋住下。一時傳說開去,閤城皆知。適值慧珠等謝客之時,忽然來了此人,格外哄動,看小黛究竟似何人物。那邊林小黛也覺得除了自己,天下別無高似他的。常聞人誇奬慧珠等人,也想見他們。這日合當湊巧,有幾個人約小黛城外遊春回來,路過慧珠門首,內中有一人指與小黛看道:"這就是平時所說聶慧珠傢了。"小熊即要進去,衆人拗強不過,衹得先進去說明。慧珠聽了,急忙叫玉梅來請小黛,自己同蔣小風等人迎至堂前。彼此睹了面,倒像那裏會見過的,把平時胸中一團傲睨之氣都消掉了。
  見過禮,邀入房內坐下,各敘了些仰慕的話,然後即談衷麯,頗為投機。慧珠又留住小黛吃了晚飯,臨行時各自戀戀不捨。
  小黛回到傢中,猶自稱述慧珠等人不已,覺得自己萬不及一。慧珠這邊亦痛贊小黛,暇時即邀了過來閑話。五人又結了異姓姊妹,分外親密。慧珠又說到祝、王等人是當時才子,小黛嘆口氣道:"若論姐姐們所說祝、王等公子,小妹雖未謀面,今聞其言,如見其人,乃今世有一無二的名流。姐姐們何等福分,得伴才人。如小妹年來,所遇不淑,走過數省地方,要求一知己,竟不可得,非小妹命薄而何?"慧珠等又從旁解勸了幾句,又說:"祝、王等人待天下人皆是一般樣子,就是我們,雖說數年相識,毫無苟且,不過文字之交而已。"小黛聽了,分外羨慕不已,恨不能暫時即與他們一會,可見天下也有這般知情識趣的人。
  由此,每日倒行火個天在慧珠那邊,不是論詩分韻,即是下棋彈琴。小黛的母親穆氏,本是個極貪的人,滿指望女兒到了南京,做個搖錢寶樹,見女兒終日與聶傢姊妹往來稠密,全不以接客為然,心內着實不快,藉着別的話,狠狠說了小黛幾次。小黛明知故犯,置之不理,說煩了反與他母親鬧過數場,穆氏也無可如何,每想設個計策,把女兒與聶傢離開了。
  過了數日,已交京中會試場期,慧珠等人朝夕盼望佳音。卜小儒等此次科名有指望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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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千裏關山欺二竪 六朝金粉擅雙珠
第二回 偕友尋芳桃葉渡 論詩共醉菊花天第三回 樂春遊麯詞聽麗口 行酒令笑駡出深心
第四回 捏虛詞密現喪心計 痛遠別合譜斷腸詩第五回 報前仇風波起邗水 賦佳句月夜宴平山
第六回 嬉春閣雙美彈棋 捷秋闈三元及第第七回 遊舊跡萋菲遇衆惡 宴新令花月集群芳
第八回 拔窮途路逢美二郎 平海寇羽報連三捷第九回 鬧闈場害人反害己 護名葩全始復全終
第十回 狐假虎威狐謀終遜 石出水落石性常堅第十一回 慶壽筵醉綰同心結 鬧喜酒爭補洞房詩
第十二回 陳大令判聯碧玉環 祝詞林訪舊紅文巷第十三回 序壽文老眼無花 論星數揮毫起草
第十四回 甘老術妙著青囊 馮郎金盡遭白眼第十五回 智以紿貪猶煩撮合 散而復聚頓解相思
第十六回 見彼美陡起不良心 藉世交巧作進身計第十七回 鬍塗蟲受贓枉斷 陳鐵面執法雪冤
第十八回 沐皇恩雙開孔雀屏 聯夜宴小試鴛鴦令第十九回 看新娘衆公子解橐 憎禿婦兩親母爭鋒
第二十回 衆傢宴闊敘別離情 半山亭珍重凄惶淚第二十一回 鬧家庭偏傷愛日情 浪閨闥共恥中風苒
第二十二回 盜財帛奴僕齊心 施火劫天公有眼第二十三回 朝南海悔過禪關 遊西湖宣淫佛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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