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鄰傢少婦   》 商州初錄(5)      賈平凹 Gu Pingao

  “這饃裏有虱子!”
  “虱子?”
  “就是虱子!”
  “你想想,鼕天裏起面,酵子發不開,在炕上要用被子捂,能不跑進去一兩個虱子?”
  時興女子們一時惡心,趕忙捂了口,也不要饃了,也不索退錢,唾着唾沫一路出去了。
  面食鋪裏,還是圍了一堆人,都吃得滿頭大汗,一邊吃,一邊誇着,一邊問賣主:
  “是祖傳的?”
  “當然嘍。”
  “賣了半輩子了?”
  “半年吧。”
  “半年?”
  “可不!你是纔到商州的嗎?要不是新政策下來,我要賣面,尋着上批判會嗎?那陣兒,你要吃嗎,對不起,就去那樓裏飯店裏吃虱饃吧。”
  “那飯店真糟糕,怎麽會幹出那事!”
  “快啦,出不了一個月,他們就得關門了。”
  “早早就應該關門!”
  “那麽容易?那都是公社、大隊幹部的兒子、兒媳、小舅子哩。”
  賣主說着,便不說了,對着一個走過來的瘦個子人叫道:
  “吃不?來一碗!”
  那人說是去買油,晃了一下碗,卻看着鍋裏的麵條。但賣主終未給他吃,瘦個子走了。
  “你衹賣嘴,光說不盛。”旅人們說。
  “知道嗎?這是我們原先的隊長大人,如今分了地,他甭想再整人了,在別人,理也懶得理呢。”
  那瘦個子去遠處的賣油老漢那兒,灌了半斤油,油倒在碗裏,他卻說油太貴,要降價,雙方爭吵起來,他便把油又倒回油簍,不買了。接着又去買一個老太婆的辣面子,稱了一斤,倒在油碗裏,卻嚷道辣面子有假,摻的????太多,不買了,倒回了辣面子。賣面食的這邊看得清清楚楚,說:
  “瞧,他這一手,回去颳颳碗,勺裏一炒,油也有了,辣子也有了。”
  “他怎麽是這種吃小利的人?”
  “懶慣了,如今當幹部沒滋潤,但又不失口福,能不這樣嗎?”
  旅人們便都哈哈笑起來了。
  在黑竜口呆了半個小時,司機按了喇叭:車子要走了。旅人們都上了車,車上立時空間小起來,每人都舒展了身子,又大包小包買了東西,吵吵嚷嚷坐不下去,最後衹好插木楔一般,腳手兒不能隨便活動了。車正要發動,突然車站通知,前邊打來電話,五十裏外的麻街嶺,風雪很大,路面坍方了幾處,車不能走了,得在黑竜口過夜,消息傳開,旅人們暗暗叫苦,纔知道黑竜口並不是大平川的第一個鎮子,而下邊還要翻很高很高的麻街嶺。
  小商小販們大都熄火收攤,準備回傢去了,知道消息後,卻歡呼雀躍,喜歡得跑來拉旅人:
  “到我們傢去住吧,一晚上六角錢,多便宜呢!”
  旅人們卻衹往大樓旅社去,但那裏住滿了,衹好被小商小販們糾纏着,到一傢傢茅草屋去了。
  住在公路邊的人傢裏,情況沒有多大出奇,住在山窪人傢的旅人,卻大覺新鮮了。從冰凍的河面上一步一步走過去,但無論如何,卻上不到那門前的小路上去,冰凍成了玻璃板,一上去就滑倒了。那些穿高跟鞋的女子就嗚嗚地哭。平日傲得不許一個男子碰着,如今無奈,哭過一通,還是被這些粗腳大手的山民們扶着、背着上去,她們還要用手死死摳住他們的胳膊,一絲兒不肯放鬆。男性旅人們,則是無人背的,山民們會在旁邊扯下一節葛條,在鞋底上係上幾道。這果然趴滑,穩穩走上去了,於是他們纔明白了上山時司機為什麽要在輪胎上拴鏈條。
  到了門前,傢傢都是有一道籬笆的,但不是城裏人的那種細竹棍兒,或是泥桿兒,全是碗口粗的原木樁,一根一根,立栽着。一隻狗呼地撲出來,汪汪大叫,主人喊一聲,便安靜下來,給你搖起尾巴。屋裏暗極了,鍋臺、炕臺,四堵墻壁,烏黑發亮。炕上的被窩裏蠕蠕動的,爬下來了,原來是個年輕的媳婦,在炕上出黃豆芽菜。見客進門,忙將唾沫吐在手心,使勁抹那頭上的亂發,接着就掃地,就拍打炕沿上的土,招呼着往羊皮褥子上讓坐。
  屋裏並不暖和,主人就到後坡去,在雪窩裏三扒兩拉,拖出幾節木頭來,拿了一把老長的木把斧頭,在門檻上劈起來。旅人大為可惜.說這木頭可以做大立櫃,做沙發架,主人衹嘿嘿地笑,幾下劈成碎片,在炕口前一個大坑裏燒起來了。火很旺,屋裏頓時熱烘烘的,屋檐上的冰錐往下滴着水兒。
  夜裏睡在炕上,是六角錢,若再掏一元,可以包吃包喝,盡你享用。那火炕邊,立即會煨上柿子酒,烤上拳頭大的洋芋。一個時辰後,從火裏刨出來,一剝開皮,一股噴鼻香味,吃上兩口,便幹得喉嚨發噎,須主人捶一陣後背,千叮嚀萬叮嚀慢慢來吃。吃畢洋芋,旅人們已經連連打嗝兒了,主人就取了碗來,盛滿柿子酒讓你。你一開始說不會喝,也就罷了,若接住了,喝了一碗,必要再喝二碗。柿子酒雖不暴烈,但一碗下肚,已是腹熱臉紅,要推托時,主人會變了臉,說你看不起他。喝了二碗,媳婦又來敬酒,她一碗,你一碗,你不能失了男子漢的臉面,喝下去了,你便醉了八成,舌頭都有些硬了。
  天黑了,主人會讓旅人睡在炕上,媳婦會抱一床新被子,換了被頭,換了枕巾。衹說人傢年輕夫婦要到另外的地方去睡了,但關了門,主人脫鞋上了炕,媳婦也脫鞋上了炕,衹是主人睡在中間,作了界墻而已。剛睡下,或許炕頭上的喇叭就響了,要麽是叫主人去開分地包産會,要麽是主人去開黨員生活會。主人起來了,車車地穿衣服,末了把油燈點着。他要出門,旅人也醒了,趕忙就起來穿衣,主人說:睡你的,我開完會就回來,旅人肯定要說出什麽話來,主人用眼光製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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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女兒婚禮上的講話相思夏河的早晨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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