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类 禪宗與道傢   》 關於道傢方士學術思想的淵源      南懷瑾 Na Huaijin

  過去一般研究歷史文化學術的習慣,一提到道傢,不是想到老子與莊子,便是想到神仙與“方士”,甚之,把老莊、神仙、“方士”三位一體,構成一個“迷離撲朔”的道傢形態。每當大傢一提到“方士”就很自然地依循傳統的觀念,認為他們産生於戰國時期的燕、齊之間。這批“方士”,大談其陰陽不經之說,與燒煉神仙丹藥之術。因此,流傳下來,至於秦、漢之際,服用“方士”的丹藥就可以成為神仙,做了神仙,便可以長生不死的觀念,就普遍地深入人心了。對於這種觀念的信仰,與追求神仙丹藥的風氣,一直或明或暗地籠罩着中國歷史社會,達兩千年之久,上至帝王,下至平民,歷來都很普遍地受到這種“迷信”觀念的影響。大傢儘管“口說無憑”,其實都是“心嚮往之”。在歷史觀念上,我們都人云亦云,既然認為“方士”是戰國時期燕、齊之間的産品,可是,大傢都忘記了問一問,為什麽在那個時間,衹有燕、齊之間,纔會有“方士”的産生呢?他們學術思想的根據,難道完全沒有可靠的來源,都是憑空捏,專為欺世盜名而騙人的嗎?倘使真是如此,這些所謂的“方士”欺世騙人的謊言與技術,也非常足以自豪了。因為他們不但欺騙過去歷史上都屬於第一流的聰明人,同時他們欺世騙人的遺風,居然能夠一直維持了幾千年,這豈不是一件大有可疑的怪事嗎?因此,我們就需要把戰國時期,燕、齊之間出來的這些“方士”的根源,反復追查一番了。
  (一)上古傳統文化與周代的道術
  講到上古文化與道術,自魏、晉以後直到現在,始終存在着兩種觀念,一是相信傳統的歷史,絶對崇古而信古的;一是懷疑古代歷史的傳說,盡量想在古人留下的文化遺跡裏,尋找證據,推翻舊說的。時代愈嚮後來,距古愈遠,疑古的觀念也愈加濃厚與興盛。文化與歷史,事實上本來是不可分離的一體兩面,我們自古以來,素來傳說的上古歷史,往往是與遠古史合一的。但是對於遠古史衹有傳說,有關遠古正確的資料太缺乏,所以抱着“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態度如孔子,他在整理遠古與上古文獻的時候,十分謹慎地刪定《書經》,斷自唐虞開始。關於唐虞以上五帝的傳說,衹有散見在《大戴禮》與《春秋》的附帶敘述之中了。那便是雖然好古而不疑,到底還是需要采取可以徵信的資料,因此以虞、夏做為斷代的開始。後人再退而求信,便以夏、商、周三代做為標準可信的史料。不過,到了近代和現代,有的采用西洋文化與史學的觀點,對此也表示懷疑了,那是另一問題,在此暫且不加講論。但從孔子開始,雖然斷自唐虞為準,而在周、秦之際,諸子百傢的述著作中,仍然存疑存信,保留許多自遠古與上古相傳的歷史資料,後來就為道傢與道教的思想全盤接受。而且自兩漢以來,從事傳經註釋的儒傢學者,在他的註經觀念中,也有許多地方明貶暗褒地保存這種傳統的思想。究竟我們的遠古與上古的文化史,應該確定是如何如何的,我現在站在道傢思想的觀念來講,實在很難說。
  那麽,我們現在再來看看自稱為繼孔子著《春秋》後,五百年來的第一人,而且還是極其崇拜孔子的歷史文化哲學思想傢司馬遷,在他的著作--《史記》的思想係統中,瞭解一下他對於上古文化史的看法。他雖然在《伯夷列傳》上提到:“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於六藝。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但非常顯然的,他在孔子所傳述的六藝以外,仍然不能忘情於其他“極博”的古籍上的傳說。所以他在寫帝王的世係時,就要為五帝作本紀,而且首先提出黃帝,比起孔子保存三代可以徵信文獻的觀念,又是另一的態度與看法。所以,他在《五帝本紀》的“贊”裏說:“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傢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與縉通)紳先生難言之。孔子所宰予問五帝德及帝係姓,儒者或不傳。餘嘗西至空峒,北過球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予觀《春秋》、《國語》,其發明五帝德、帝係姓,章矣!顧第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說,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維為淺見寡聞道也。餘並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書首。”在他的《五帝本紀》“贊”裏,我們可以看出以他考察所得的結果,“長老皆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是說明民間老前輩們的傳說,處處都提到黃帝,同時,堯與舜的地方,文化風俗的教化遺跡,也各有不同之處,並不完全一致。其實,不但堯、舜的風教,各自代表不同的時代與地方的背景,就是堯、舜、禹三代的風教,也各自不同,並非完全是一貫的統的,何況夏、商、周呢!
  司馬遷在《史記》裏,雖然提高了歷史文化年代的觀念,然而後人崇信上古傳說的,還是覺得不滿足,所以在唐代,便有司馬貞為《史記》作補直,根據道傢傳說,又寫了一篇《三皇本紀》,更從黃帝以上,一再嚮上高推。如果再看更晚的歷史學家,他們采用道傢對於歷史文化演進的觀念來講,從三皇以下,至伏羲畫卦,再降到五帝的開始,少說一點,已經有十二萬年的歷程,多說一點,可以遠推到一百多萬年前。後來宋代的邵康節,著《皇極經世》,創立對歷史演變的一種新算法,使用他自己得自道傢思想的律例,裁定自三皇到唐堯甲辰年止,共該為四萬五千餘年。我們如要瞭解道傢的文化思想,要瞭解中國文化歷史舊說,請看這些所例舉的少數資料,不知大傢作何感想?當然囉!你也可以說它為荒謬不經之談,這是你個人思想上的自由,誰也不能隨便說一個“不”宇。
  好了,現在我們可以回轉來采用司馬遷的辦法,雖然“載籍極博,猶考信於六藝”的精神,再來大體而廣泛地討論一下六藝--五經的資料,便可瞭解上古文化思想,與道傢學術的淵源了。不過,我們現在衹就六藝有關的五經現成資料來講,既不管它內容考據的真偽問題,也無法仔細討論,衹是講其大略而已。有關五經文獻的文化思想,最主要的兩部書,就是《易經》與《書經》。自漢、魏以後,提到五經與文化史,大體都以《易經》做為“群經之首”。因為歷來傳統學者,認為中國文字與文化學術的起源,都在伏羲畫八卦,為有書契的開始,《易經》就是從八卦的演變,進為文化學術思想的一部書,它與醫藥等術書一樣幸運,在秦始皇燒書時期,被認為是屬於卜筮一流的術書,所以沒有把它燒毀。《易經》學術思想的發展,據歷來說,有連山、歸藏、周易等三種易學的流派,然而連山易與歸藏易,原始確切的陳跡久已難尋,我們所流傳的《易經》,衹有《周易》一書,那麽,沒有被秦始皇所焚燒的,就是這部《周易》?或是三易統統未燒?其中又是一大疑問了。現在暫時不講這些問題,衹是根據《周易》來講伏羲畫八卦以後,上古文化演變的路綫。
  八卦,原是以八個符號來表示物理宇宙的圖記。其中含有陰陽互變,用來歸納萬事萬物變化的跡象,因而産生八八六十四卦,做為分析歸納人事物理的法則。它與黃帝時代所發明天文上的天幹、地支符號,與唐虞以後而歷夏、商、周的五行術數一”樣,由上古伏羲時代而經五帝至三代,都是各自有其獨立的係統,各自代表上古氏族社會的地區文化,與時代文化的異同,原來並不一致。把八卦、五行、天幹、地支,完全綜合融會起來,加上天神與人事合一的觀念與計算方法,因此演變為中國原始的物理理論科學,同時又變為神秘而類似宗教性的學術,實在都是兩漢學者與道士們的傑作。復因此而成為占卜、讖緯等術的泉源,更使易學半明半晦,永遠人於秘發之林了。可是,我們根據《周易》的研究,卻又另外發現一個問題,那便是由上古聖人伏羲所畫八卦的易學,經過周文王的辭,與他兒子周公的解釋,把這類原始宇宙物理理論性的學術內涵,取用了它大部分的內容,變為發揚人文道德,奠定倫理標準的人文思想了。後來歷經五百年左右,孔子又繼文王、周公以後,研究《周易》,更加融會貫通的,用它來說明人事哲學的原則。於是,後世言《易經》,便有理、象、數的分途之學。以專講人事道理的通義的,就歸之於易理的範圍,以專究天文、物理、生理等陰陽變化的,就歸於象、數的範圍;講象、數,獨推道傢,言事理,兼及儒傢,這便成為魏、晉以後道傢學術思想,與修道理論的哲學根據。換言之,秦、漢以後道傢學術思想,由科學而哲學的根據,實在是從《易經》學術的源流而來,也可以擴大地說,是上接伏羲、三皇、五帝的統。但是,我們在《書經》(《尚書》)所載三代以來的文獻中,除了一篇《洪範》,提到五行的思想以外,實在再找不出更多有關於《易經》的資料,這又是什麽道理呢?這也就是在討論春秋、戰國時期學術思想,必須要追蹤尋求周代以上文化來源的問題了。
  我們都知道中華民族文化的發源地,先由西北高原開始,逐漸嚮黃河下遊發展,到了三代以下,便形成中原文化。這一係統文化的老祖宗,大致都上推自伏羲畫卦做開始,以黃帝軒轅為中心,終以文王演繹八卦的《易經》哲學,奠定自伏羲,經黃帝,至於文王一係的學術思想,發源於西北高原,展開於黃河流域中心地區的文化。我們姑且假定一個名辭,叫它為《易經》學係的文化學術,或者稱它為中國上古西北高原的文化思想:前者的名稱,是以經學做中心,後者的名稱,是以地理歷史做代表,它與孔子所搜集編著三代政治歷史資料的《書經》(《尚書》)文化,儼然是兩個係統。因為《書經》所保留政治歷史文化的資料,自唐、堯、虞、舜、夏禹,至商湯而至於周代的文化,除了經過周公的融會而集其大成,製定周代的禮、樂、文教,刑政以外,從三代以至於商湯,大致都是起自黃河中心流域東北方的文化思想,所以我們也可以叫它為《書經》學係的文化學術,或者稱它為中國上古黃河中心流域東北方的文化思想。
  我提出這個對於上古文化,經歷三代而到周、秦之際的兩大觀念,也便是說明在春秋、戰國時期,雖然諸侯各國的文化學術思想,是宗奉周室的周製,而因各自秉承宗族文化的傳統不一,仍然有各自為政的精神存在。再由周代而遠推上古,前從唐堯、虞舜更加上潮,後從夏禹一直到周代建國,顯然是各有它承繼的體係,因此更可瞭解中國文化的統一,都是秦、漢以後的事實。至於周、秦以後道傢學術思想的內容所屬,與燕、齊“方士”學術的根源,卻與上古西北高原文化,自有息息相通的關係。如果忘了這個歷史演變的陳跡,對於道傢學術思想,當然就有陌生或無因而突起的感覺了。至於後世以孔子做代表的儒傢學術思想,偏重於人文道德倫理的文化,實在是受周公禮、樂、文教、刑政思想的影響,淵源於《書經》的三代文化而來。這在孔子之孫子思所著的《中庸》裏,也很明顯地說:“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上律天時,下襲水土。”便是很好的說明。孔子的晚年學易,大體仍然納於人文的規範,依然是循文王、周公的思想路綫而發展。
  講到這裏,我們順便一說伏羲、黃帝等,有關於上古文化學術思想的資料?以供研究者註意:
  根據舊史的記載,伏羲生在“華胥之渚”,後來定都於陳。所謂“華胥”,就是陝西西安附近的藍田縣。所謂陳,就是河南開封區域。伏羲以後的神農,舊史稱為炎帝的,他出生在薑水,後來便繼伏羲而都於陳,再遷山東的麯阜。所謂薑水,就在陝西的歧山縣西。伏羲是漁獵社會時代的領導者,神農是農業社會時代的領導者。漁獵社會的生活,是由西北高原嚮黃河上遊流域發展的過程。農業社會,自然必須步入平原地帶為適合,這便是由伏羲到神農時代,文明進化的必然情形。
  至於黃帝軒轅時代,文化文明,已經進入初期集成的時期,也就是後世判斷歷史文物,裁定上溯始於黃帝的原因。黃帝生於“軒轅之邱,因名軒轅。”所謂軒轅,就是河南新鄭縣西北,後來因蚩尤的作亂,炎帝神農氏族的衰敗,黃帝首先發明訓練動物,如熊、虎等猛獸作戰,我們藉用一句現代化的術語來說,他建立一支動物的機械化部隊,在(皈泉)河北保安縣,先打垮了暴虐無道的“榆罔”,又在察哈爾涿鹿縣東南的涿鹿之野,再打垮了蚩尤,因此便受諸侯的推尊為天子,繼炎帝神農氏族而治天下。
  中華民族文化共祖的黃帝,在草昧初創的時代,真有無比的偉大,他不但徵服了蚩尤,平定天下之亂,在他的手裏,還建立了中國原始自然科學的規範,他發現磁場的功能,做了指南車,建立中國天文、數學的規律,為古今中外自然科學史上古發明的先鋒。他創造占星術、天文儀規,作蓋天儀,測定風嚮以候氣象,創建歷法,以定時間與日月在天體運行的標準,同時命大撓作甲子與奇門遁甲之術,建立天文與宇宙物理理論的學術,他研究醫藥,作《內經》,作交通工具的舟車,製定衣服的制度,以及確立建築、貨幣,與劃分土地,確定地方政治制度等工作。講到自然科學,便使我們有無限的感慨,我們要知道,在科學史上,以及科學的學識上,嚮來便以天文學為先鋒,數學為基本。而我們由老祖宗黃帝手裏發明天文與數學以來,來在科學史上,被認為是科學的先進,但到了近代和現在,不要說國內高級學府,沒有一個像樣的天文係,同時也沒有一個真正能夠趕得上時代的數學係,致使我們身為天文、數學的原始先進國傢,變成完全外行而無知的落後民族,使我們面對列祖列宗,真有無地自容之處,更何況對於中國固有,而後來屬於道傢學術範圍的天文等知識,試問真知道的能有幾人?豈不令人興嘆嗎!黃帝不但建立了中國原始科學文化的體係,他同時創造文字,發明正音樂樂律的律呂,製作度、量、衡,建立政治體製,而且首先設立“史官”的制度。總之,黃帝的功德太多,凡是上古一切文化文明的好處,根據舊史上記載的觀念,統統都歸之於黃帝,此所以司馬遷所謂:“黃帝,學者所共術”確有原因的。
  我們對於黃帝,除了根據現成的史料,簡單地作了上面的介紹以外,且看道傢方面,對於黃帝的傳說,更可瞭解道傢的學術思想,是如何秉承上古傳統文化的來源了。道傢者言,除了如上述所說,對於黃帝的偉大,備加推崇以外,他們還說黃帝曾經拜過七十二位老師,遍學各種學問,最後西上甘肅的崆峒山,問道於廣成子,後來又到四川峨嵋。廣成子纔傳他的道,因此便普遍傳說黃帝問道於崆峒,得道於峨嵋。但要記住,由於這個傳說,黃帝的功業,是起於黃河平原的東方與北方,而他的文化學術思想,主要的,是得之於西北高原的係統。所謂廣成子,是道傢共奉的上古神仙?究竟有無其人,姑且不談,然而道傢人物的名號,也和佛傢菩薩的名號一樣,往往名號是代表一種內容的,那麽廣成子,便是集其中國文化大成的意思,這與“黃帝,學者所共術”的觀念,就不謀而合了。
  黃帝自得道以後,活到一百十一歲,共計在位的期間一百年。後來因修道有成,便在鼎湖白日飛升,上天而做神仙的共祖了。他是乘飛竜而上天的,所以有許多臣子,都攀住竜須,跟着飛升,也有少數攀不牢的,便在半空中,還墜入間了,因此,後來便有“攀竜附鳳”的術語,用之於君臣風雲際會的頌稱。我們聽了道傢傳說這則神話故事式的黃帝史,當然是“礙難置信”。而且司馬遷在《史記》上,又明明記載“帝崩於荊山之陽”,“葬橋山”,就是陝西“橋陵”。可是史書上又說:“帝采首山之銅,鑄三鼎於荊山之陽,鼎成,崩焉。其臣左徹取衣冠幾杖而廟祀之。”如果照此一說,對於黃帝的死,又是一個謎了。這些我們都可不管,無論如何,道傢這種說,嚮來便是對於功德永垂人間者的尊崇與封號。凡是德在人心,功垂千古的,他們大多都把他列入神仙範圍,因此影響後世儒傢對於忠臣孝子,節婦義夫們的廟祀,乃至傳統文化觀念所謂“聰明正直,死而為神”的精神,透過這個觀念,我們便可瞭解道傢說黃帝是“鼎湖仙去”,作為天上神仙共祖的說法,是具有無比的崇敬與仰慕的深情,豈可一律視為謬論嗎?
  我們由伏羲畫卦,講到神農而至黃帝,已經大體說明上古西北高原的文化係統,那便是屬於《易經》學係的學術思想,由宇宙物理的科學而到哲學的,也正是中國原始文化的這一係,後世道傢學術思想淵源的係統,時代再嚮下來,便是堯、舜、禹三代的文化了,這個時期的學術思想屬於《書經》學係,也便是黃河中心流域的東方與北方的思想係統了。
  帝堯,是黃帝的曾孫,生在丹陵,後來遷移到山西太原附近的祁縣。十三歲,便佐帝摯封植,有功而受封在山東的定陶。到了十五歲,復封於河北保定附近的唐縣,所以後世便稱唐堯。十六歲,踐天子之位於山西的平陽。根據《尚書·堯典》,帝堯為政的第一政務,就是整理天文與歷法,也便是形成後世文化與歷史“正朔”的觀念。換言之,帝堯為政的方針,在針對農業社會的基礎上,仍然着重於天文、歷法等屬於自然科學的建設,用它與人文文化的建設,同時並進的。當時輔助帝堯行政的,便是他所選拔的虞舜。虞舜輔助帝堯,整理天文、歷法,創建禮、樂、文教、刑政等許多規模與制度,同時又整理自上古以來的自然科學,與人文文化有關等要務,相似史書所載的,黃帝許多施政的方針。可是在這個時代,中國有了洪水之患,所謂“浩浩懷山襄陵”的狀況,是慘不忍睹的局面,先後連續約達一、二十年之久。所謂“懷山”,就是說把高山擁抱在大水的懷裏;“襄陵”,是說淹沒地面,至於高原的丘陵地帶。這樣大,而且持續多年的水災,給予中國三代以上的災禍,它的慘酷,不待言而可知。後來經過夏禹的努力,開山瀎川,纔將洪水的災患,變成全國的河水利,於是夏禹的成績,不但功在當時,而且德及萬古,因為真正中國文化歷史,由上古到大禹治水的成功,纔算正式奠定中華民族以農業立國的堅強基礎,有了原始農業經濟的成就,才能完成夏、商、周三代確實建立中國文化的係統。雖然,古代歷史的記載,以無上崇敬的筆調,寫出堯、舜奠定文治的功勳,但詳細研究堯、舜史跡,以《尚書》的《堯典》、《舜典》做為中心的史料,自然可以看到都是由於大禹治水的成功,才能完成堯、舜相承文治的大業。所以孔子說:“禹,吾無間然矣!”他的確夠得上如孔子所說的是無話可說的聖人了。講到大禹治水,以及中國的水患與水利,順便提醒一句:中國幾千年來帝王時代,首要的大事,便是對於黃河水患的防治,與長江水利的開發。尤其是黃河水患,在歷史上,小的水災,至少不出十餘年,大的水災,至多不外三十年,必定會成黃河下遊流域的中原地帶等區域的災害,歷代真正具有救國救民之心,抱有經綸濟世之志的學者,都想繼續大禹治水的功業,要完成大禹未奏全功的建設中華民族的大計。宋代以後,號稱儒傢有理學家們,屬於事功學派的,他們都想在全國的河渠水利上下工夫,做為實際治平學問的目的。然而河患與水利的開發,畢竟沒有完成大禹的志業,希望我們這一代的青年同學,凡做事業,應當效法大禹的精神,真能做到為國傢民族建立一番偉大的事業與功勳。
  大禹,是黃帝的玄孫,因有平定全國的水災,整治水利的大功德,便受舜的禪讓,繼承天子之位於戰國時的韓國,就是山西平陽附近的安邑。這便是上古史上有名公天下的樣讓時期,也就是堯、舜、禹三代的豐功大德。同時,也自大禹以後,便形成夏、商、周三代文明的開始。由伏羲畫卦,經神農、黃帝而到堯、舜以後,大禹是中國上古建國史上劃時代的人物。非常遺憾,也很不幸的,在民國初年以後,有些學者,無形中受了外國人有意造成侮辱中國歷史文化的觀念,否認堯、舜、禹的史跡。認為堯、舜。禹等並無其人其事;堯,是香爐的象徵;舜,是蠟燭臺;禹是一個大爬蟲,像這樣自己對祖先歷史文化,自加侮辱的新觀念,使我們講起來,實在大有“親者痛而仇者快”的感慨。殊不知中國人的點香用香爐,點燭用蠟燭臺,那是漢、魏以後,隨佛教入印度習慣的轉變,三代以上,香爐與蠟燭臺,根本沒有發明,我們所看到的香爐與蠟燭臺的形式,都是唐、宋以後的形態,甚之,還要遲一點,怎麽可以把堯、舜、禹三個字的象形,硬拉下到千載以後,比做宗教儀式用的工具呢!現在我們約略講過《書經》文化係統,堯、舜、禹前後的簡介,也就是說明這個時期的文化源流,都在中原地帶,流佈在黃河中心流域的東方與北方的情形,並且便是附帶而簡要地說明中國上古人文文化建立的係統。
  至於大禹如何劃分九州,自有《書經》所保留《禹貢篇》等歷史資料,我們不去管它,現在要講的,是道傢學術思想,如何與三代以上的文化接流的問題。大傢都知道,當堯、舜建國初期的大事,首先的工作。除了建設天文、歷法等具有如現代所有科學建國的精神外,同時,對於人文文化的建設,也正如《易經》所謂建立一種“聖人以神道設教”,類似宗教而富於哲學的規模,後世道傢、儒傢的“天人合一”思想,都是由這種歷史文化的資料而形成。尤其在大禹治水的階段,除了《書經》等屬於正史傳記的說法,衹是列述許多可徵可信的史料外,對於怪誕不經的傳說,早被除,概不采納,可是在上古的民間相傳,後來成為道傢與道教的傳述裏,便大有不然了。道傢從《易經》文化係統的立場,傳述大禹治水的成功,因為他接受上古仙人(隱士)的傳授,還得自黃帝所傳的河圖易學,真正善於運用陰陽八卦、五行、幹支等天文、物理的學問,才能治平了亙古以來的水患,所以認為大禹的事功成就,也便是道傢正統學術精神的結晶,他們相信千古疑書的《山海經》,而且也推崇《山海經》上所記載,山林川澤的神異怪物,確是具有神聖的神秘東西,這些半類妖魔鬼怪的事物,都被大禹的道力所降伏,而且聽命於他,被他所用,因此他才能奏此大功。總之,道傢認為大禹的成功,“此乃天授也”。到了道傢的學術,再轉變而落到道教的手裏,那就更不同了,道教除了全盤接受道傢對於大禹的說法以外,認為他即是繼承天命的聖人,同時,也是黃帝以來先聖流下來,所有神仙法術的繼承人。大禹治水的成功,是因為擅長符籙等法術,他能遣使六丁、六甲等天上神將,他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凡是一切極盡神秘、怪誕、荒謬的能事,也都一齊套在大禹的頭上,因此而形成大禹與道傢、道教的因緣,特別深厚。這便是說明春秋、戰國以後,道傢的學術思想路綫,是上接伏羲、黃帝以後,《易經》文化係統,與《書經》文化係統,融會有關的淵源。
  其實,自大禹治水之後,使夏代後裔,延續天下的治權,達四百餘年之久的文化,那便是夏代以真正農業立國的文化。因為他是秉承上古以天文、歷法等原始宇宙的學術思想,用金、木、水、火、土五行變換的物理原則,配合農業社會的人文文化,因此而形成夏代的文化精神,是崇尚樸素篤實的本質,這便是歷史上有名的“夏尚忠”的文化精神。到了成湯革命,滅掉夏朝末代的暴君桀以後,建立商湯六百餘年的文化,一變夏代文化樸實的形態,偏嚮於天道的觀念,走入“以神道設教”,類似宗教的精神,因此便形成殷商時期,歷史上有名的“殷尚鬼”,崇信鬼神意志的文化精神。這個屬於《書經》文化係統,一變再變,一直到了西周文王興於陝西,他承繼西北高原統,賜經》文化的係統,參酌古今之宜,演揚易學而成《周易》一書的基本學術思想以且;再經過他的兒子周武王的革命成功,周公旦的擴充《易經》學係思想,融會三代以來人文文化,與部分承繼殷商天道鬼神等的思想,纔得完成周代禮、樂、文教、刑政等人文文明的大係。換言之,到了周代,纔算是綜合上古以來,所有文化的大成,是後來為孔子所贊頌的“鬱鬱乎文哉,吾從周”的文化精神。因此,我們可以在《易經》、《書經》以外,看到《禮記》、《春秋》中許多屬於《易經》學係,也就是後來儒道兩傢共同宗奉的學問,如《禮記·月令》等--春秋工製、月令、歷法,與災異、天象示變等的觀念,有關於《易經》象數的學術思想。
  但是,我們這裏所謂的周代文化,是專指中央天子的周朝文明而言,後來在春秋、戰國時期,是屬於魯國文化的係統。如果研究諸侯各國的文化學術思想,那就各有異同,並不一致,彼此之間,都自保留有他祖先氏族傳承的文化精神。例如,神農的後裔,封在河南的焦城。黃帝的後裔,封在山東濟南附近的祝(長清縣)。帝堯的後裔,封在河北的薊(就是清代的直隸順天府的大興縣)。帝舜的後裔,封在河南開封附近的陳(陳州)。大禹的後裔,封在開封附近的杞。殷商後裔的賢人微子,受封在宋。另一殷商後裔的賢人箕子,因獻洪範而被尊為不臣之敬,受封於朝鮮。這些諸侯的分封就國,都是上古與三代的後嗣,並非一律都是周室的功臣,而受到分封的爵賞。這是周朝文、武、周公的德政,也便是中國歷史文化統的精神,所謂“興滅國,繼絶世”偉大的文化思想。其次,周室所分封功臣,從其師尚父(太公呂望)為首,封於齊,周公封於魯等等,所謂“兄弟之國,十有五人,同姓者四十餘人。”這樣便是周代分封諸侯而建國的“封建”局面,大有不同於歐洲上古的“封建”制度,如果把東西兩方“封建”不同的觀念,混為一談,必須要加甄辨。而且我們不要忘記,由周初分封建國,直到春秋戰國的七八百年間,中華民族的文字、言語,並未統一,諸侯各國的文化學術,也各自保有他的傳統,等於我們幾千年的文化,雖然國傢一統,而各地方的風俗、習慣、方言,在其同中也各有其異。所謂“書同文,車同軌”的混同局面,在秦、漢之間,纔得正式完成。
  因此我們讀周、秦之際的諸子百傢之言,凡有關於道傢學術思想的典籍,大多都如司馬遷所謂:“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便是因為方言的不同,文學的格調沒有統一,所以便被秦、漢以且自稱為儒傢的文人,一筆勾銷,認為不值一顧了。其實,道傢的學術思想,是偏嚮於自然科學理論的成分居多,不像儒傢的學說,是偏嚮於人文思想的成分為主。凡是近於自然科學的著作,必然缺乏文學修辭優美的情調,有關人文學術的,無論如何淺薄,它與文學畢竟不可劃分。道傢“方士”學術思想,以及諸子百傢有關於原始科學理論的學說,就在這個原因之下,被斷送埋沒在“異端”的學術罪狀之中,達兩千餘年之久,我們衹要留心歷史文化的史料,這個問題,就會容易明白。例如比孔子還早一點的管子,在現在所流他的著作之中,不論真假的成分有多少,即使認為十分可靠的幾篇,仔細讀來,仍然不同於魯國文學的筆調,這是代表齊國人文學術思想的一部書,猶如《晏子春秋》一樣,都具有齊國文學的筆調,在另一方面,司馬遷說齊民“闊達多匿知”,莊子在《逍遙遊》上,也提到齊國的學術思想中有一本怪書,叫做《齊諧》,他又自加一句註解說:“齊諧者,志怪者也。”換言之,《齊諧》這本書,是齊國人專門集記希奇古怪的奇譚。由此可見齊民,闊達多匿知”的地方性,是由來如此,因此後來中國文化,用來批判不經之談的評語,便有“齊東野語”的名辭了。其次,例如《墨子》一部書,因為墨翟本人,生活長大在宋國,他受宋國的學術思想影響最深,所以他有類同宗教信仰的崇尚“天志”,而同時又相信鬼神的權能,這些便是受到宋國統,殷人尚鬼、信天、文化等思想影響的關係。至於他有苦節勞形、摩頂放踵以利天下的學說與作風,那是繼承夏代大禹的精神,可能也有受到宋國的鄰封,夏禹之後杞國思想的感染。當然,我說這些,都是十分可能,而且是有理路可尋的事,並非就是定案,因為生在兩千餘年後的今天,高推古代的情形,時間、空間的環境遷變,絶對已非當時的面目,雖然大傢采用書本的資料作考證,也是不免出於臆測。“盡信書,不如無書”,所以不能完全作為肯定的理由,至於曾子、子思、孟子、荀卿一係列的思想,當然是孔門以後的魯國文化,與魯國文學的正統。其他如老、莊,是南方楚國文化的情調。兵傢著作如孫、吳兵法,是戰國時期齊國的統學術思想,與齊國文學的進步與升華。另如縱橫傢、法傢、名傢等學,大多都是秦、晉之間後起的思想,司馬遷所說:“三晉多權變之士,夫言縱橫強秦者,大抵皆三晉之人也。”雜傢的學術思想,與秦、晉、齊、楚有關,也可以說,便是秦、晉、齊、楚學術思想雜集的迴旋。陰陽傢言,當然就是燕、齊“方士”學術的源流。我們瞭解了這個春秋、戰國文化學術的大勢以後,對於其中如何形成為中國文化主流的儒傢,姑且另作講說。其餘如陰陽、兵、農、醫、老、莊、楊朱、墨子、名、法、縱橫、雜傢等,綜錯交羅,互相為用,便成為戰國到秦、漢以前,統統歸入道傢學術思想的範圍了。
  我們講述道傢的文化學術思想,不厭其煩由周、秦以前,再嚮上溯,大而言之,是為了說明中國文化的傳統淵源,以及追溯道傢文化思想,實為源遠流長的主旨;小而言之,也便是說明周、秦以前,儒、道本不分傢的關係。另一方面,也就是說明道傢的文化學術,乃是繼承夏、商、周三代以上,中華民族發源於西北高原的《易經》文化學係。至於戰國前後,變成南方楚國文化的老、莊思想,是其餘波的流蕩而已。自孔子一係的儒傢文化學術,是傳承三代以下,起於中原與東方、北方的《書經》文化學係,到了戰國;秦、漢以前,便成為魯國文化,孔、孟思想的中心,所謂繼承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的統。總之,用於人文社會,有關禮、樂、文教、刑政的學術,儒傢《書經》文化係統,猶如堂堂之陣,正正之旗的正規軍。用於因應時變,藉以撥亂反正的,道傢《易經》文化係統,纔是出奇製勝的奇兵,這也便是中國文化歷史上有名的“外示儒術,內用黃老”君師之道扼要的說明。
  (二)戰國時期北方齊魯燕宋的文化背景
  首先要鄭重聲明,凡是要研究秦、漢以上的歷史文化,千萬不要忘記,那個時期的歷史背景。我們粗看起來,周、秦以上文化學術的形態,固然是繼承三代以下的一貫傳統,到了周期,纔算完成建立一個人文文化具體的成型,但是我們總要不忘歷史的發展,不是空中樓閣,無因而來的、當春秋、戰國時期,所謂分封建國的諸侯之邦,因為各有歷史淵源的背景,與地理環境的不同,所以凡是有關構成各國文化的條件,如言語、文字、風俗習慣、政治方式、財經措施、交通形勢等等,大體都是各自為政,並沒有像秦、漢以後的統一。我們衹要大概沒有忘記歷史上的記載,自從秦始皇開始,纔漸使“書同文,車同軌”,纔有廢邦國而建郡縣的統一制度,就不至於把秦、漢以上的地理文化不同的觀念,隨便忽略過去。而且那個時候,所謂中央政權的周天子,他為共主的帝王制度,既不是秦、漢以後帝王體製的形態,也不是三代以前的情形,衹要大傢研究一下三禮(《周禮》、《儀禮》、《記》),便自然會明白了,現在我們要討論的,是專對有關天燕、齊之間“方士”學術來源的問題,因此,先從齊國說起。
  凡是讀過歷史的,都知道齊國是太公呂望(姜尚)之後。姜太公呂望,是三代以前炎帝神農氏的後裔,到他的時候,已經算是東海上人。他與祖先的傳統文化,與他的學術思想,是屬於周、秦之際“隱士”思想的道傢一係。他在睏窮的環境中,過了幾十年的苦難時間,到了八十歲左右,纔遇到文王,後來以兵謀奇計輔助武王,完成周室革命事業的成功,他是周初道傢學術思想的代表者。周武王為了酬謝他偉大的功勳,封他在齊建國,《史記·封禪書》說:“齊之所以為齊者,以天齊。”但是那個時候的齊國,並不是好地方,不是春秋、戰國時期的齊國可比,而且還存在着原來的地方惡勢力。所以太公望在受封就國的路上,也有懶得到差接事的意思,好在靠一位旅店的老闆,啓示他一番話,他纔馬上趕去,建立了齊國;當然,這個旅店老闆,也應該算是隱士之流的人物,他到齊國施政的首先要務,便是開發經濟財政的資源,發展濱海一帶的魚????之利,所以我們要講????務財政史,姜太公呂望,應該算是一位祖師爺,至於有關太公呂望的學術思想,在此不必多講,我們衹要研究一下兵傢,與謀略傢所宗奉的《韜略》一類的書,與道傢、兵傢共同推重的《陰符經》等,大概就可以得其眉目了;不管那些典籍是否為後人假托太公之名而著的偽書,但“事出有因,查無實據”,兵傢思想,係出於齊,這是大概不會有問題的。齊國的文化學術,既是秉承大公呂望的道傢學術思想而來,所以他與魯國承周公學術思想的係統,就大有異同了。司馬遷說過,他曾經遊歷過齊國,以他觀察的結果,便說:“自魯適齊,自泰山屬之琅訝,北被於海,膏壤二千裏,其民間達多惹知,其天性也。”他所謂惹知,應有兩種解釋,其一:等於現代語所說有深沉保留的智慧二其二:也可以說富於神秘性的知識。所以戰國時期的“方士”,如名助公卿,諸侯爭相迎緻的鄒衍等人,都出在齊國,秦漢時期的“方士”神仙們,也多數出在齊國。同時因為齊國,自太公望開始,發展了漁業與????務,所以它在春秋、戰國的時期,隱然便是當時中國經濟、商業的中心地區,等於唐代的揚州,清末民國的上海。
  文化與財經,本來便有不可或分的關係,所以到了春秋時代,便有齊相管仲經濟政治的思想出現,大講其“倉稟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屏”的至理名言了。齊國因為經濟的繁榮,文化學術也特別發達,因此而成為諸侯各國之間,彼此文化交流的重鎮,所以戰國時期的名儒學者,大多數都到過齊國,想求發展,猶如現在世界各國學者,多數都想到美國求出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古今中外,如出一轍,這也是賢者難免的事。例如孟子、荀卿,都與齊國有過莫大的因緣,這豈是偶然的事嗎?而且孟子與莊子,都是先後同一時代的人物,他們在學說理論上,都大談其養氣、煉氣的道理。孟子的思想,顯然與曾子、子思以後的儒傢學說,大有出入,孟子在《公孫醜》與《盡心》章上的養氣之談,儼然同於“方士”煉氣的口吻程序,你能說學術思想,可以完全不受歷史背景,與地理環境的影響嗎?因為孟子有養氣之說,與“夫志,氣之帥也”的立論,纔引出宋儒理學家的理氣二元論,如果溯本窮源,放開氣度來看,那麽,對於戰國時期燕、齊“方士”的流風遺韻,便不能不使人為之悠然神往了。
  至於魯國,人盡皆知是周公的學術思想,是秉承他父親文王的庭訓,集成夏、商以來的人文思想,因循改革而形成周代“鬱鬱乎文哉”的文明。因此,形成魯國在春秋、戰國時期的文學;也是駕凌諸侯各邦之上,因為文學與人文學術,必然是同命的鴛鴦,但自然科學與文學,就會大相逢庭了。魯國的文化學術,既然是周公的直接傳統,在春秋戰國時期,仍以代表周代文化的,衹有魯國算是正統的中心,魯國的諸生,保留魯國的文化,雖然經過秦灰楚火的斷滅,但是還能傳到漢朝立國的初期,可見周公與周代文化的流風遺韻,它的源遠流長,垂諸後世的價值,實在相當偉大。孔子生長在魯國,他由衷地欽佩周公,全盤接受周公的人文文化思想,和魯國的文學詣,但是他是殷人的後裔,他在潛意識中,又承受有殷人崇拜天道的成分。可是,他到底是恢弘博大的智者,他的認識,見解與興趣,都是綜羅多方面的,所以他也崇拜虞、夏的文化思想,因此他有《禮運篇》等所記的感言,提到三代以下文化的變遷跡象,和《論語》上的對話,涉及齊、魯之間的文化關係,而有“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的幾句話;不過,這裏所引用孔子所說的道,可不是道傢的道,他是指人文文化的儒者所宗的仁道,這是不可以牽強附會的。至於他提到當時文化思想的轉變趨勢,由齊一變而至於魯、魯一變而至於道,形成齊、魯文化融會的結果,産生人文文化的仁道之道,那是很好的研究佐證。我們也可由此而窺見文化思想中心地區轉移的趨勢,甚之,對於研究《易經》、《禮記》等有關於儒、道學術思想的通途之學,都可求出它在文化歷史上演變的關鍵。
  其次,我們要討論的,便是燕國文化思想的根源了,因為歷來提到道傢的“方士”,很自然的,就會聯想到燕、齊之間,在戰國時期,突然出現許多“方士”的問題。燕國,在周朝,是處在北方窮邊的地區,古代幽燕並稱,往往用來表示北方邊境的稱號。燕國,是周初分封諸侯而建國的,他是與周同姓召公爽之後。召公在周代的歷史上,流傳有名的甘棠樹下聽政的美德,成為歷來政治上歌頌與效法的榜樣,我們可以想見召公有豁達大度的胸襟,和慷慨不羈的風度,他是一個具有政治道德的大政治傢。他的德化與政風,加上燕國的地理環境,因此便造成燕趙古多慷慨悲歌之士,在戰國時期,就成為産生遊俠、刺客的名都了。遊俠是隱士的化身,任俠使氣,與道傢“方士”的煉氣、煉劍等方術,又是不可分傢的技術。又加燕國的地理形勢,本來就與齊、晉交雜相錯,所以他們吸收融會齊國的學術思想,那是順理成章的必然趨勢,司馬遷作燕世傢的結論,便說:“燕,北迫蠻貉,內措齊、晉,崎嶇強國之間,最為弱小,災滅者數矣。然社稷血食者,八九百歲,於姬姓獨後亡,豈非召公之烈矣.”瞭解了燕國歷史地理的環境,那麽,對於燕、齊之章多“方士”,燕、趙之間多快上的原因,也便可以瞭然於胸了。
  再次,我們附帶地一談宋國,便可以瞭解戰國時期陰陽與天道思想發展的成因,以及後世道傢認為也是神仙的墨子,和他思想的來源了。宋國,是在周初分封諸侯而建國的時候,因為周室秉承中國傳統文化“存亡興滅”的至德,為了尊崇殷商的後裔,便封殷的賢人微子在殷的故墟,宋國因此而建國,同時,也因此而保存殷商文化思想的部分陳跡。殷商的末代皇帝紂王,固然殘暴雨不仁,但是,殷商的文化,也是中國上古文化演進中的主流,確是源遠流長,《尚書》所保留的一篇《洪範》,便是留下殷商文化思想的一部分精神。殷人的文化,具有濃厚的宗教氣息,他們崇尚天道、相信鬼神,而且將陰陽、五行的學說上神秘的外衣,拿他與天道、鬼神並論,或者以陰陽、五行做為天道、鬼神的註解,那是生有自來,統悠久,在段人的心目中,是牢不可破的;一變再變,因此形成後來道傢“方上”陰陽學說的一係。它與杞國一樣,在春秋時期,都有保留他們祖先文化一部分的傳統。歷史所載,武王革命建國以後,將近百年間,還有殷的頑民,並不十分降順,由此可以想見上古氏族宗法社會的精神,與信仰的力量了。孔子為了研究殷商文化,曾經到過祖籍之邦的宋國,雖然他很遺憾,感嘆來國有關於殷商文化的文獻資料,已經無法找到,然而他對於《易經》乾坤之理的瞭解,以及他對於天道與鬼神觀念的思想,多少還是受了殷代文化的影響。”至.於墨子類同宗教觀念的思想,如相信天有意志,相信鬼神有奬善罰惡的權能等等見解,那完全由於他生活長大在宋國,承受殷人崇尚鬼神的文化思想所致,同時他著作的文字章法,既不同於魯國文學,如孔子、孟子的文章,而且也不同於齊國文學,如管子的文字,近世有人懷疑他是印度人,或來自中東的阿拉伯人,那是可資疑笑的一得之見,未必可徵以為訓。
  此外,在戰國時期,秦、晉的歷史文化,和地理環境,便孕育出法傢、名傢的學術思想,以及産生縱橫傢捭闔權詐,造成謀略之士的溫床。鄭、衛介乎大國之間,環境促使頽廢,富於風流浪漫的文學情調。齊國由於太公呂望道傢思想的影響,又受時代的刺激,便多産生軍事哲學思想,與軍事學術的兵傢。凡此等等,所謂春秋戰國諸子百傢文化思想的根源,都是各有因緣,互為影響,並非無因而生,籠統一律的。
  由於前面的簡介,我們簡單地分別舉出春秋、戰國時期,各國文化學術思想的淵源與環境,何以後來會造成這些學術思想,一變再變,融會交流,就統統人於道傢?那是秦、漢時期的時代趨勢,現在還來不及為它作結論。我們前面所說的,也衹是列舉當時的情勢,由中國西北部的秦、晉以下,直到東部齊、魯、燕、趙、宋的文化大勢,歸納起來,都屬於當時黃河南、北的文化區域,勉強可以叫它為春秋、戰國時期,北方文化學術思想的概略。可是必須不可忘記的,這個時期的中國文字和言語,猶如諸侯邦國一樣,並未統一,所以我們要讀秦、漢以上,諸子百傢的書,便需要留心瞭解當時著作的方言音辨,以及地方術語,與不同章法的文字結構的形式,纔會清出眉目,大致不會致于盡信書,反被書瞞的過失。可惜後世讀書的人,多半都受我們偉大的聖人孔子的著作文章所影響,所以多以魯國文化的文學觀點,來衡量其他諸子的著述,因此便疑情大起,處處力加否定。殊不知這樣讀書,已經忘記了當時歷史文化的背景,與當時地理環境的異同了,如果一律納入於魯國文章與學術思想的標準,真有迷失“雲月是同,溪山各異”的過錯,雖然畢生力學,極盡疑猜考證的能事,而學術見解異同的爭端,永無休止,實在使人有低徊惆悵,傷感這個斷送一生的牛角尖之可怕了。
  (三)戰國時期南方楚國的文化思想
  已經講過春秋、戰國時期北方文化,與道傢方士學術思想的大勢,現在再來討論當時南方楚國的文化思想,我們需要透過這個關鍵,便可瞭解老子、莊子所代表的道傢思想的背景。同時,我們不要忘記,楚國在春秋、戰國的時期,不但有它獨成一格的文化係統,而且國勢與力量的壯大,也是與時俱增的,到了戰國末期,足以與秦國抗衡的便是楚國,後來雖然被秦滅了,而楚南公的預言“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並非是無因而發的,結果亡秦的,果然都是楚人。在那個時期,楚是一個新興的力量,它的文化學術思想,與南方好強的民風,都是富有青春新生的氣息,比之文化統悠久而古老的杞、宋,實在不能相提並論。它與齊國有過密切的聯盟,更有過文化的交流,齊國不若魯國的保守,所以齊、楚兩國在政治、外交、軍事的關係上,一直都有聯繫,因此聯帶而有文化學術思想的交流,那也是必然的趨勢。
  楚國,在周成王時,纔受封有子男之田,本來微不足道,它在春秋戰國以前,因其祖先不滿周室的輕視,便開始自稱為南面王。正當北方多故,中原多事之秋的夾縫中,坐以長大,由此漸漸建立而成為大國,便造成後來在戰國末期,有舉足輕重的勢力。雖然他的立國稱王,並不如齊、魯、晉、鄭那樣的順理成章,但是他祖先的來歷,的確是大有來頭的。他們是帝顓頊高陽之後,高陽是黃帝之孫,昌意之子。在帝嚳的時代,曾經命其祖先重黎做過火正,住在南方的祝融,後來因為命他徵誅共工,沒有完成使命而受到誅戮,因此,便由其弟吳回繼承其後,這便是他上古傢世的簡歷。吳回生陸終,陸終生六個兒子。因為他的夫人是難産,所以這六子都是剖腹而生的,其中的老大,叫昆吾氏,在夏代,曾經做過侯伯,地位相當崇高。老六,叫季蓮,芋姓,楚國便是他的後裔。在周文王時,他的祖先鬻熊,曾經做過文王的老師,而且鬻熊的兒子,曾經跟文王作過事。司馬遷說季蓮一係:“其後中微,或在中國,或在蠻夷,弗能記其世。”最有趣的,是其中的老三,叫彭祖,他在段朝,也作過侯伯。據說就是孔子、莊子他們所提過那個長壽八百歲出名的彭祖,也就是後來道傢神仙們所推崇的彭囗,孔子曾經引他來自嘲說:“竊比於我老彭”。莊子說他:“以久特聞”。換言之,就是說他是活得特別長久而聞名的上古名人。我們瞭解了楚國的傢世以後,知道它在戰國時期的各國世傢中,實在是極其神秘,而且是最富有奇性的世傢。
  因為楚國是春秋、戰國時期新興的南方諸侯,而且不滿周天子對它的微薄,早已有不臣之意。它不受約束地逐漸擴張土地,自立規模,並且隨時有問鼎中原的意圖。春秋時期,第一霸主齊桓公稱霸的時候,有第一流的政治傢管仲為輔,可是對於楚國,也衹能分庭抗禮。訂盟而去,還不敢輕櫻其鋒。正因為楚國是新興的年輕國傢,它的文化思想,沒有太多的傳統壓力,所以它在學術思想方面,也很年輕而富於飄忽的氣氛,因此而産生言語文字與北方大有異同的楚國文學,處處具有飄逸、空靈、而富於情感,於是連帶它們的學術思想,也如文學一樣,磅礴不羈,思想新穎。但是我們不要忘記,楚國的文化,仍然具有它祖先祝融後裔的承,遠紹五帝之首,黃帝學術思想的餘風,加上南方地理環境的關係,有滾滾長江,與滔滔漢水的天險,阻住了北方的勢力,有無數未經開發的深山峻嶺,處處富有神秘而好奇的誘惑,於是在春秋、戰國期間,有老子、莊子等道傢,屬於南方楚國係統的文化思想,便應運而生了。老、莊的文辭格調,與後來屈原的《離騷》,都是楚國文化同一類型的文學,至於有關老、莊思想,由傳統道傢與南方文化思想結合的問題,就在老、莊的書本中,到處可見,在此無暇多談。
  總之,我們花了許多時間,討論齊、魯、楚、宋等文化的淵源和關係,都是為瞭解决歷史上所慣稱的燕齊之間方士的學術思想,並非是戰國時期,無因而生,突然而來,實在是從上古傳統文化的演變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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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教道傢及道教思想與中國文化的教育精神《禪與道概論》後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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