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   》 第六回 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豹子头误入白虎堂      Shi Naian    Jin Shengtan

  【总批 :此文用笔之难,独与前后迥异。盖前后都只一手顺写一事,便以闲笔波及他事,亦都相时乘便出之。今此文,林冲新认得一个鲁达,出格亲热,却接连便有衙内合口一事,出格斗气。今要写鲁达,则衙内一事须阁不起;要写衙内,则鲁达一边须冷不下,诚所谓笔墨之事,亦有进退两难之日也。况于衙内文中,又要分作两番叙出,一番自在林家,一番自在高府。今叙高府,则要照林家,叙林家则要照高府。如此百忙之中,却又有菜园一人跃跃欲来,且使此跃跃欲来之人乃是别位犹之可也,今却端端的的便是为了金翠莲三拳打死人之鲁达。呜呼!即使作者乃具七手八脚,胡可得了乎?今读其文,不偏不漏,不板不犯,读者于此而不服膺,知后世犹未能文也。
  此回多用奇恣笔法。如林冲娘子受辱,本应林冲气忿,他人劝回,今偏倒将鲁达写得声势,反用林冲来劝,一也。阅武坊卖刀,大汉自说宝刀,林冲、鲁达自说闲话;大汉又说可惜宝刀,林冲、鲁达只顾说闲话。此时譬如两峰对插,抗不相下,后忽突然合笋,虽惊蛇脱兔,无以为喻,二也。还过刀钱,便可去矣,却为要写林冲爱刀之至,却去问他祖上是谁,此时将答是谁为是耶!故便就林冲问处,借作收科云:“若说时辱没杀人。”此句虽极会看书人亦只知其余墨淋漓,岂能知其惜墨如金耶!三也。白虎节堂,是不可进去之处,今写林冲误入,则应出其不意,一气赚入矣,偏用厅前立住了脚,屏风后堂又立住了脚,然后曲曲折折来至节堂,四也。如此奇文,吾谓虽起史迁示之,亦复安能出手哉!
  打陆虞候家时,“四边邻舍都闭了门”,只八个字,写林冲面色、衙内势焰都尽。盖为藏却衙内,则立刻齑粉;不藏衙内,则即日齑粉,既怕林冲,又怕衙内,四边邻舍都闭门,真绝笔矣。】
  话说二十个泼皮破落户中间有两个为头的:一个叫做过街老鼠张三,一个叫做青草蛇李四。这两个为头接将来。智深也却好去粪窖边,看见这伙人都不走动,只立在窖边,齐道:“俺特来与和尚作庆。”智深道:“你们既是邻舍街坊,都来廨宇里坐地。”张三,李四,便拜在地上不肯起来;只指望和尚来扶他,便要动手。智深见了,心里早疑忌,道:“这伙人不三不四,【夹批:张三李四,不三不四。】又不肯近前来,莫不要颠洒家?...那厮却是倒来埒虎须!俺且走向前去,教那厮看洒家手脚!”
  智深大踏步近众人面前来。那张三,李四,便道:“小人兄弟们特来参拜师父。”口里说,便向前去,一个来抢左脚,一个来抢右脚。智深不等他上身,右脚早起,腾的把李四先踼下粪窖里去。张三恰待走,智深左脚早起。两个泼皮都踢在粪窖里挣扎。后头那二三十个破落户惊的目瞪口呆,都待要走。智深喝道:“一个走的一个下去!两个走的两个下去!”众泼皮都不敢动弹。只见那张三,李四,在粪窖里探起头来。原来那座粪窖没底似深。两个一身臭屎,头发上蛆虫盘满,立在粪窖里,叫道:“师父!饶恕我们!”智深喝道:“你那众泼皮,快扶那鸟上来,我便饶你众人!”众人打一救,搀到葫芦架边,【夹批: 是菜园风景。】臭秽不可近前。智深呵呵大笑,道:“兀,那蠢物!你且去菜园池里洗了来,和你众人说话。”两个泼皮洗了一回,众人脱件衣服与他两个穿了。【夹批: 若漏此句,便是两个赤膊人,如何体面。O凡作史最易漏者,如此等句是也。此书定不肯漏者,如此等句是也。】智深叫道:“都来廨宇里坐地说话。”
  智深先居中坐了,指著众人,道:“你那伙鸟人休要瞒洒家!你等都是甚么鸟人,到这里戏弄洒家?”那张三 、李四,并众火伴一齐跪下,说道:“小人祖居在这里,都只靠赌博讨钱为生。这片菜园是俺们衣饭碗。大相国寺里几番使钱要奈何我们不得。师父却是那里来的长老?恁的了得!相国寺里不曾见有师父。今日我等情愿伏侍。”智深道∶“洒家是关西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官。只为杀得人多,因此情愿出家。【夹批: 二事不相蒙,合成快语。】五台山来到这里。洒家俗姓鲁,法名智深。休说这三二十个人,直甚么!便是千军万马队中,俺敢真杀得入去出来!”众泼皮喏喏连声,拜谢了去。智深自来廨宇里房内,收拾整顿歇卧。【夹批:此句极易漏,此偏不漏。】
  次日,众泼皮商量,凑些钱物,买了十瓶酒,牵了一个猪,来请智深,都在廨宇安排了,请鲁智深居中坐了。两边一带坐定那三二十泼皮饮酒。智深道:“甚么道理叫你众人们坏钞?”众人道:“我们有福,今日得师父在这里,与我等众人做主。”智深大喜。吃到半酣里,也有唱的,也有说的,也有拍手的,也有笑的。【夹批: 是个泼皮酒席。】正在那里喧哄,只听门外老鸦哇哇的叫。【夹批: 奇文怪想,突如其来,毫无斗笋接缝之跡。】众人有扣齿的,齐道:“赤口上天,白舌入地。”【夹批: 叩齿为禳,不知始于何时,乃此时已有之。然定是泼皮教法,非士大夫所宜有,乃今此法,遍行上下,为之一笑。O赤口白舌,八字成文,其中无有,而其外烨然。凡道家经集皆尔,不足览也。】智深道:“你们做甚么鸟乱?”众人道:“老鸦叫,怕有口舌。”智深道:“那里取这话?”那种地道人笑道:“墙角边绿杨树上新添了一个老鸦巢,每日直聒到晚。”众人道:“把梯子上面去拆了那巢便了。”有几个道:“我们便去。”智深也乘著酒兴,都到外面看时,果然绿树上一个老鸦巢。众人道:“把梯子上去拆了,也得耳根清净。”李四便道:“我与你盘上去,不要梯子。”【夹批: 第一层是老鸦叫,第二层是叩齿咒之,第三层是道人说,第四层是寻梯上去,第五层是看,第六层是要盘上去,只一倒拔垂杨,凡用六层层折,方入相一相句,行文如画。】智深相了一相,【夹批:四字不是细作,正是气雄万夫处。】走到树前,把直掇脱了,用右手向下,把身倒缴著;却把左手拔住上截,把腰只一趁,【夹批: 写得有方法。】将那株绿杨树带根拔起。众泼皮见了,一齐拜倒在地,只叫:“师父非是凡人,正是真罗汉!身体无千万斤气力,如何拔得起!”智深道:“打甚鸟紧。明日都看洒家演武器械。”【夹批: 忽然递入明日。】众泼皮当晚各自散了。从明日为始,【夹批: 忽然把明日变成十数日。】这二三十个破落户见智深匾匾的伏,每日将酒肉来请智深,看他演武使拳。【夹批: 许他使器械,只看使得拳,妙有层节。】
  过了数日,【夹批:省。】智深寻思道:“每日吃他们酒食多,洒家今日也安排些还席。”叫道人去城中买了几般果子,沽了两三担酒,杀翻一口猪,一腔羊。那时正是三月尽,【夹批: 来此一月有余矣,记之。】天气正热。智深道:“天色热!”叫道人绿槐树下铺了芦席,请那许多泼皮团团坐定。大碗斟酒,大块切肉,叫众人吃得饱了,再取果子吃酒。又吃得正浓,众泼皮道:“这几日见师父演拳,不曾见师父使器械;怎得师父教我们看一看,也好。”【夹批: 前许看使器械,今只看得使拳而已,好泼皮,记得。】智深道:“说得是。”自去房内取出浑铁杖,头尾长五尺,重六十二斤。众人看了,尽皆吃惊,都道:“两臂没水牛大小气力,怎使得动!”【夹批: 特地将禅杖在此处喝采一番,便觉前后皆精神百倍。】智深接过来,飕飕的使动;浑身上下没半点儿参差。众人看了,一齐喝采。
  智深正使得活泛,【夹批:二字是作文妙诀,使棒亦然耶?】只见墙外一个官人看见,喝采道:“端的使得好!”智深听得,收住了手看时,只见墙缺边立著一个官人,头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脑后两个白玉圈连珠鬓环;身穿一领单绿罗团花战袍;腰系一条双獭尾龟背银带;穿一对磕爪头朝样皂靴;手中执一把折叠纸西川扇子;生的豹头环眼,燕领虎须,八尺长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纪;口里道:“这个师父端的非凡,使得好器械!”众泼皮道:“这位教师喝采,必然是好。”智深问道:“那军官是谁?”众人道:“这官人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名唤林冲。”智深道:“何不就请来厮见?”那林教头便跳入墙来。两个就槐树下相见了,一同坐地。林教头便问道:“师兄何处人氏?法讳唤做甚么?”【夹批: 定问。】智深道:“洒家是关西鲁达的便是。【夹批:答得不同。】只为杀得人多,情愿为僧。年幼时也曾到东京,认得令尊林提辖。”【夹批: 闲处着神。】林冲大喜,就当结义智深为兄。【夹批: 何骤也,然稍迟则胡可得也。】智深道:“教头今日缘何到此?”林冲答道:“恰才与拙荆一同来间壁,岳庙里还香愿,【夹批: 应。】林冲听得使棒,看得入眼,著女锦儿自和荆妇去庙里烧香,林冲就只此间相等,不想得遇师兄。”智深道:“智深初到这里,正没相识,得这几个大哥每日相伴;如今又得教头不弃,结为弟兄,十分好了。”便叫道人再添酒来相待。
  恰才饮得二杯,只见女使锦儿,慌慌急急,红了脸,在墙缺边叫道:“官人!休要坐地!娘子在庙中和人合口!”林冲连忙问道:“在那里?”锦儿道:“正在五岳下来,撞见个诈见不及的把娘子拦住了,不肯放!”林冲慌忙道:“却再来望师兄,休怪,休怪。”林冲别了智深,急跳过墙缺,和锦儿径奔岳庙里来;抢到五岳楼看时,见了数个人拏著弹弓 、吹筒、粘竿,都立在栏干边,【夹批:补一句景。】胡梯上一个年少的后生独自背立著,把林冲的娘子拦著,道:“你且上楼去,和你说话。”林冲娘子红了脸,道:“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调戏!”林冲赶到跟前把那后生肩胛只一扳过来,喝道:“调戏良人妻子当得何罪!”恰待下拳打时,认得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高衙内。【夹批: 奇峰当面起。】原来高俅新发迹,不曾有亲儿,借人帮助,因此过房这阿叔高三郎儿子在房内为子。【夹批: 忽然又补入高俅家中一段,笔势天矫。】本是叔伯弟兄,却与他做干儿子,【夹批: 特地写小人无伦理,无闺门,以表恶之至也。】因此,高太尉爱惜他。那厮在东京倚势豪强,专一爱淫垢人家妻女。京师人怕他权势,谁敢与他争口?叫他做“花花太岁”。
  当时林冲扳将过来,却认得是本管高衙内,先自手软了。高衙内说道:“林冲,干你甚事,你来多管!”原来高衙内不晓得他是林冲的娘子;若还晓得时,也没这场事。见林冲不动手,他发这话。众多闲汉见闹,一齐拢来劝道:“教头休怪。衙内不认得,多有冲撞。”林冲怒气未消,一双眼睁著瞅那高衙内。【夹批: 写英雄在人廊庑下,欲说不得说,光景可怜。】众闲汉劝了林冲,和哄高衙内出庙上马去了。
  林冲将引妻小并使女锦儿也转出廊下来,只见智深提著铁禅杖,引著那二三十个破落户,大踏步抢入庙来。【夹批: 笔势拉杂如火。】林冲见了,叫道:“师兄,那里去?”【夹批: 着此一句,便写得鲁达抢入得猛,宛然万人辟易,林冲亦在半边也。】智深道:“我来帮你厮打!”【夹批: 妙。不管青白曲直,竟来厮打矣。】林冲道:“原来是本管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荆妇,时间无礼。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冲不合吃著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夹批: 是可让,何不可让?住人廊庑,虽林武师无何知何矣,哀哉!】智深道:“你却怕他本管太尉,洒家怕他甚鸟!【夹批: 本官太尉,与甚鸟为联,奇语。】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林冲见智深醉了,便道:“师兄说得是;林冲一时被众人劝了,权且饶他。”【夹批: 本是林冲事,却将醉后鲁达极力一写,便掇做了林冲劝鲁达,真令人破涕为笑,奇文奇文。】智深道:“但有事时,便来唤洒家与你去!”【夹批: 鲁达语令读者悲感起立。】众泼皮见智深醉了,扶著道:“师父,俺们且去,明日和他理会。”【夹批: 醉人发怒,定用此语治之,与前林冲云师兄说得是笔法同,妙绝。】智深提著禅杖道:“阿嫂,【夹批: 便叫阿嫂,不嫌唐突。】休怪,莫要笑话。【夹批:鲁达每自嫌粗卤,正是得意语。】阿哥,明日再得相会。”【夹批: 便不舍得一日不会。O凡四句,却一句阿嫂,一句阿哥,中间二句,文无次第,义不连属,写醉人,然亦真鲁达也。】智深相别,自和泼皮去了。林冲领了娘子并锦儿取路回家,心中只是郁郁不乐。【夹批: 按下一句。】
  且说这高衙内引了一班儿闲汉,自见了林冲娘子,又被他冲散了,心中好生著迷,怏怏不乐,回到府中纳闷。过了三两日,众多闲汉都来伺侯;见衙内心焦,没撩没乱,众人散了。数内有一个帮闲的,唤作干鸟头富安,理会得高衙内意思,独自一个到府中伺候,见衙内在书房中闲坐。【夹批: 每每此等衙内,其坐处亦定要学样唤作书房。】那富安走近前去,道:“衙内近日面色清减,心中少乐,必然有件不悦之事。”高衙内道:“你如何省得?”富安道:“小子一猜便著。”衙内道:“你猜我心中甚事不乐?”富安道:“衙内是思想那‘双木’的。这猜如何?”衙内笑道:“你猜得是。只没个道理得他。”富安道:“有何难哉!衙内怕林冲是个好汉,不敢欺他。这个无伤;他见在帐下听使唤,大请大受,怎敢恶了太尉?轻则便刺配了他,重则害了他性命。小闲寻思有一计,使衙内能彀得他。”高衙内听得,便道:“自见了许多好女娘,不知怎的只爱他,【夹批: 乘便补入一句,为太尉儿子周旋,不得此句,便似曾不见女娘三家村小儿也。】心中著迷,郁郁不乐。你有甚见识,能得他时,我自重重的赏你。”富安道:“门下知心腹的陆虞候陆谦,他和林冲最好。明日衙内躲在陆虞候楼上深阁,摆下些酒食,却叫陆谦去请林冲出来吃酒——教他直去樊楼上深阁里吃酒。小闲便去他家对林冲娘子说道:‘你丈夫教头和陆谦吃酒,一时重气,闷倒在楼上,叫娘子快去看哩!’赚得他来到楼上,妇人家水性,见衙内这般风流人物,再著些甜话儿调和他,不由他不肯。小闲这一计如何?”高衙内喝采道:“好条计!就今晚著人去唤陆虞候来分付了。”原来陆虞候家只在高太尉家隔壁巷内。【夹批:此句高手。】次日,商量了计策,陆虞候一时听允,也没奈何;只要衙内欢喜,却顾不得朋友交情。【夹批: 调侃世人。】
  且说林冲连日闷闷不已,懒上街去。【夹批: 四字腕中有鬼,何也?盖一路叙衙内设计,作者手笔忙极矣,不能更折到鲁达一边去。夫林冲出门而不寻鲁达,然则林冲为何如人哉!计无复之,而竟公然下一笔云,懒上街去,便将鲁达许多棘手,推过一边,干干净净。自非老笔,何以有此。】已牌时,听得门首有人道:“教头在家么?”林冲出来看时,却是陆虞候,慌忙道:“陆兄何来?”陆谦道:“特来探望,兄【夹批:数兄字,可发一笑。】何故连日街前不见?”林冲道:“心里闷,不曾出去。”陆谦道:“我同兄去吃三杯解闷。”林冲道:“少坐拜茶。”两个吃了茶,起身。陆虞候道:“阿嫂,【夹批: 眼。】我同兄到家去吃三杯。”【夹批:特说家去。】林冲娘子赶到布帘下,叫道:“大哥,少饮早归。”【夹批: 又分付一句,挽上连日气闷,回合有情;引下快来看视,波纹无数。】
  林冲与陆谦出得门来,街上闲走了一回。陆虞候道:“兄,我们休家去,只就樊楼内吃两杯。”【夹批: 却不家去。】当时两个上到樊楼内,占个阁儿,唤酒保分付,叫取两瓶上色好酒,希奇果子按酒。两个叙说闲话。林冲叹了一口气。陆虞候道:“兄何故叹气?”林冲道:“陆兄不知!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沈在小人之下,受这般腌臜的气!”【夹批: 发愤作书之故,其号耐庵不虚也。】陆虞候道:“如今禁军中虽有几个教头,谁人及兄的本事?太尉又看承得好,却受谁的气?”【夹批: 如不知者。】林冲把前日高衙内的事告诉陆虞候一遍。陆虞候道:“太尉必不认得嫂子。兄且休气,只顾饮酒。”
  林冲吃了八九杯酒,因要小遗,起身道:“我去净手了来。”【夹批: 此等皆作者笔直力所使,非真有天使之也。】林冲下得楼来,出酒店门,投东小巷内去净了手,回身转出巷口,【夹批: 笔捷如风。O第写急事,其笔愈宽,子弟读之,可救拘缩之病。】只见女使锦儿叫道:“官人,寻得我苦!却在这里!”林冲慌忙问道:“做甚么?”锦儿道:“官人和陆虞候出来,没半个时辰,只见一个汉子慌慌急急奔来家里,对娘子说道:‘我是陆虞候家邻舍。你家教头和陆谦吃酒,只见教头一口气不来,便撞倒了!叫娘子且快来看视。’娘子听得,连忙央间壁王婆看了家,和我跟那汉子去。直到太尉府前巷内一家人家,【夹批: 小儿女何知这家谁家,只是一家人家便了。若说直到陆家,便失却当时情景不少也。O并不说陆家,却合十个字宛然陆家。】上至楼上,只见桌子上摆著些酒食,不见官人。【夹批: 人报官人气塞死了,便满肚一个官人气塞死在楼上矣,却不见官人,声口如画。】恰待下楼,只见前日在岳庙里啰唣娘子的那后生【夹批: 狱庙那后生妙。只是前日目见为真,后来耳中虽闻是高衙内,在此时呼不及矣。】出来道:‘娘子少坐,你丈夫来也。’锦儿慌忙下得楼时,只听得娘子在楼上叫:‘杀人!’【夹批: 只听得,在下楼后,妙。】因此,我一地里寻官人不见,正撞著卖药的张先生道:‘我在樊楼前过,见教头和一个人入去吃酒。’因此特奔到这里。官人快去!”
  林冲见说,吃了一惊,也不顾女使锦儿,【夹批:画绝。】三步做一步,跑到陆虞候家;抢到胡梯上,却关著楼门。【夹批: 有此一句,便有下文两个听字。】只听得娘子叫道:【夹批: 只听得,妙妙,急杀。O此时赖是听得,若不听得,便一发急杀矣。】“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关在这里!”又听得高衙内道:【夹批: 又听得妙妙,急杀。】“娘子,可怜见救俺!便是铁石人,也告得回转!”【夹批: 锦儿来,林冲去,已非一刻,故衙内口中下此言,见相求已非一语也,妙绝妙绝。】林立在胡梯上,叫道:“大嫂!开门!”那妇人听得是丈夫声音,只顾来开门。【夹批: 只顾来三字,神化之笔,中间便夹带衙内无数罗唣。】高衙内吃了一惊,挖开了楼窗,跳墙走了。林冲上得楼上,寻不见高衙内,问娘子道:“不曾被这厮点污了?”【夹批: 此一句,若在神闲气定之时,便必不问,今极忙中,便必问矣。问此一然,正写林冲气急心乱也。不然,则将夫妻相见,竟不开口,于情理为大失,若问别句,则亦更无第二句也。】娘子道:“不曾。”林冲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将娘子下楼;出得门外看时,邻舍两边都闭了门。【夹批: 用邻舍闭门,补写上文惊天动地。】女使锦儿接著,【夹批:此句妙,写出中间迅疾。】三个人一处归家去了。【夹批: 归去迅疾。】
  林冲拏了一把解腕尖刀,径奔到樊楼前去寻陆虞候,【夹批:又出来一樊楼,迅疾。】也不见了;却回来他门前等了一晚,【夹批:又来到陆家,迅疾。】不见回家,林冲自归。【夹批: 又回去了。】娘子劝道:【夹批: 只一劝字,写娘子贞良如见,若是淫浪妇人,必然要哭要死,要丈夫为报仇也。】“我又不曾被他骗了,你休得胡做!”林冲道:“叵耐这陆谦畜生厮赶著称‘兄’称‘弟’【夹批: 为上文几个兄弟一哭。】——你也来骗我!只怕不撞见高衙内,也照管著他头面!”娘子苦劝,那里肯放他出门。【夹批: 好林冲,又好娘子,真是壮夫良妇。】陆虞候只躲在太尉府内,亦不敢回家。林冲一连等了三日,【夹批: 省文也,却写得骇人。】并不见面。【夹批: 四个字放出后文一回大书来。不然,杀却陆谦便了无生色矣。】府前人见林冲面色不好,谁敢问他。【夹批: 写得精神,白日读之,如闻鬼哭。】
  第四日饭时候,鲁智深径寻到林冲家相探,【夹批:突然接入,奇文快笔。】问道:“教头如何连日不见面?”【夹批: 非鲁达醉梦也,若知得时,岂容更迟一刻不做出来,如是便不好收拾也。故下文林冲亦不告诉,皆作者特地留笔也。】林冲答道:“小弟少冗,不曾探得师兄;既蒙到我寒舍,本当草酌三杯,争奈一时不能周备,且和师兄一同上街闲玩一遭,市沽两盏如何?”智深道:“最好。”两个同上街来,吃了一日酒,又约明日相会。【夹批: 带过明日,用笔简便。】自此每日与智深上街吃酒,把这件事都放慢了。【夹批: 用此一句按下林冲,便有闲笔去太尉府中叙事,此作书之法,不然,头头不了矣。】
  且说高衙内从那日在陆虞候家楼上吃了那惊,跳墙脱走,不敢对太尉说知,【夹批: 又写此一句,见人家子弟原好,都被小人教坏。】因此在府中卧病。陆虞候和富安两个来府里望衙内,见他容颜不好,精神憔悴。陆谦道:“衙内何故如此精神少乐?”衙内道:“实不瞒你们说。我为林家那人,两次不能壳得他,又吃他那一惊,这病越添得重了,眼见得半年三个月,性命难保!”二人道:“衙内且宽心,只在小人两个身上,好歹要共那人完聚;只除他自缢死了,便罢。”【夹批: 突然下此一语,为后日之谶,不嫌突然者,盖惟恐后文嫌突然也。】正说间,府里老管也来看衙内病证。【夹批: 又添出一个老都管,何也?写陆谦、富安,在太尉前说不得话也,作者细心何等!】那陆虞候和富安见老都管来问病,两个商量道:“只除恁的...”等候老都管看病已了,出来,两个邀老都管僻静处说道:“若要衙内病好,只除教太尉得知,害了林冲性命,方能彀得他老婆和衙内在一处,这病便得好;若不如此,一定送了衙内性命。”老都管道:“这个容易,老汉今晚便禀太尉得知。”两个道:“我们已有计了,只等你回话。”
  老都管至晚来见太尉,说道:“衙内不的别证,却害林冲的老婆。”高俅道:“林冲的老婆何时见他的?”都管禀道:“便是前月二十八日,在岳庙里见来;今经一月有余。”又把陆虞候设的计备细说了。高俅道:“如此,【夹批: 句。】因为他浑家,怎地害他?...【夹批:句。】我寻思起来,若为惜林冲一个人时,须送了我孩儿性命,【夹批: 句。】却怎生得好?”【夹批:句。O恶人初念未必便恶,却被传念坏了,此处特地写个样子。】都管道:“陆虞候和富安有计较。”高俅道:“既是如此,教唤二人来商议。”老都管随即唤陆谦,富安,入到堂里,唱了喏。高俅问道:“我这小衙内的事,你两个有甚计较?救得我孩儿好了时,我自抬举你二人。”陆虞候向前禀道:“恩相在上,只除如此如此使得。”高俅道:“既如此,你明日便与我行。”不在话下。
  再说林冲每日和智深吃酒,把这件事不记心了。【夹批:重提一笔。】那一日,【夹批:突然三字直接前文,才子不虚也。】两个同行到阅武坊巷口,【夹批: 坊名与宝刀映耀光采。】见一条大汉,头戴一顶抓角儿头巾,穿一领旧战袍,手里拿著一口宝刀,插著个草标儿,立在街上,【夹批: 陆谦畜生,以情理论之,一刀岂足惜哉!若以才情论之,真堪引而与之痛饮。只如安排计策,却是卖刀,何等奇绝,偏又是抓角头巾,旧战袍,又插个草标儿,色色刺入林冲心里眼里,岂不异哉。】口里自言自语说道:“不遇识者,屈沉了我这口宝刀!”【夹批: 惊心刺耳之言。】林冲也不理会,只顾和智深说著话走。【夹批:夹此一句笔墨淋漓之极。】那汉又跟在背后道:“好口宝刀!可惜不遇识者!”【夹批: 句法倒转。】林冲只顾和智深走著,说得入港。【夹批: 又夹此一句,笔墨淋漓之极。O句法亦倒转。】那汉又在背后说道:“偌大一个东京,没一个识得军器的!”【夹批: 其辞渐紧,章法入妙。】林冲听得说,回过头来。【夹批:写得淋漓突兀。】那汉飕的把那口刀掣将出来,明晃晃的夺人眼目。林冲合当有事,猛可地道:“将来看。”【夹批: 疾。】那汉递将过来。【夹批: 疾。】林冲接在手内,【夹批:疾。】同智深看了,吃了一惊,【夹批: 四字写出英雄神气。】【眉批:智深见刀偏不开口者,非不识宝刀,为让步林冲是本文主人也。】失口道:“好刀!【夹批: 疾。】你要卖几钱?”那汉道:“索价三千贯,实价二千贯。”林冲道:“价是值二千贯,【夹批: 写林冲。】只没个识主。你若一千贯时,我买你的。”那汉道:“我急要些钱使;你若端的要时,饶你五百贯,实要一千五百贯。”【夹批: 叙极忙事,偏用极婉笔。】林冲道:“只是一千贯,我便买了。”
  那汉叹口气,【夹批:疾。】道:“金子做生铁卖了!罢,罢;一文也不要少了我的。”【夹批: 极忙中,又用一婉笔。】林冲道:“跟我来家中取钱还你。”回身却与智深道:“师兄,且在茶房里少待,小弟便来。”智深道:“洒家且回去,明日再相见。”【夹批: 只别鲁达一笔,亦不肯直书,务用一曲。】林冲别了智深,自引了卖刀的那汉去家中将银子折算价贯准,还与他,就问那汉道:“你这口刀那里得来?”【夹批: 到家取了钱,便可去矣,却不住笔,重又问起宝刀来历,一来为壮士失时发汇血泪,一来表林冲爱刀之至,为下文比试作地步。】那汉道:“小人祖上留下,因为家中消乏,没奈何,将出来卖了。”林冲道:“你祖上是谁?”【夹批: 血泪迸出四字来。】那汉道:“若说时,辱没杀人!”【夹批:只七字,妙绝。】林冲再也不问。【夹批: 只六字,妙绝。O一句七字,一句六字,收拾得淋漓无限。】那汉得了银两自去了。【夹批: 读者竟不知半日何为。】林冲把这口刀翻来覆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夹批: 一句。】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宝刀,胡乱不肯教人看。【夹批: 二句。O却不道任凭智翻来覆去的看。】我几番借看,也不肯将出来。【夹批: 三句。】今日我也买了这口好刀,【夹批:四句。】慢慢和他比试。”【夹批: 五句。O自言自语,自疼自惜,自惊自诧曲曲折折,妙不可言。】林冲当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夹批: 一句。】夜间挂在壁上,【夹批: 二句。】未等天明又去看刀。【夹批:三句。O写得龙跳虎卧。】【眉批:此文凡两段,一段五句,在林冲口中写出爱刀;一段三句,在林冲口中写出爱刀。】
  次日,已牌时分,【夹批:可见看了一早晨。】只听得门首有两个承局叫道:“林教头,太尉钧旨,道你买一口好刀,就叫你将去比看。太尉在府里专等。”【夹批: 疾。】林冲听得,说道:“又是甚么多口的报知了!”【夹批: 朱子曰: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两个承局催得林冲穿了衣服,【夹批: 忽然四月初旬,不因四字,我几忘矣,O起来看了一早晨刀,衣裳都不暇穿,写林冲摩挲爱惜,剧于十五女矣。】拿了那口刀,随这两个承局来。一路上,林冲道:“我在府中不认得你。”【夹批: 只从闲处轻逗一句。】两个人说道:“小人新近参随。”却早来到府前。进得到厅前,林冲立住了脚。【夹批: 反写林冲立住脚,笔法奇险。】两个又道:“太尉在里面后堂内坐地。”转入屏风,至后堂,又不见太尉,林冲又住了脚。【夹批: 又写一句立住脚,奇险。】两个又道:“太尉直在里面等你,叫引教头进来。”又过了两三重门,到一个去处,一周遭都是绿栏杆。【夹批: 写一句景。O只见栏杆者,言未到堂中,只在檐下也。有此句,便生出下文四个青字身分。】两个又引林冲到堂前,说道:“教头,你只在此少待,等我入去禀太尉。”
  林冲拏著刀,立在檐前。【夹批:拿着刀三字,作者眼光烁烁。O要写得其状如造逆者故也。】两个人自入去了;一盏茶时,不见出来。林冲心疑,探头入帘看时,只见檐前额上有四个青字,写道:“白虎节堂”。【夹批: 奇文可骇。】林冲猛省道:【夹批:疾。】“这节堂是商议军机大事处,如何敢无故辄入!...”急待回身,只听得靴履响,脚步鸣,一个人从外面入来。【夹批: 奇文突兀。】林冲看时,不是别人,却是本管高太尉,【夹批:笔笔突兀。】林冲见了,执刀向前声喏。【夹批: 执刀二字,作者眼光烁烁。】太尉喝道:“林冲!你又无呼唤,安敢辄入白虎节堂!你知法度否?你手里拿著刀,莫非来刺杀下官!【夹批: 此句从刀上入罪。】有人对我说,你两三日前拿刀在府前伺候,必有歹心!”【夹批: 此句又援前文面色不好入罪。】林冲躬身禀道:“恩相,恰才蒙两个承局呼唤林冲将刀来比看。”太尉喝道:“承局在那里?”林冲道:“恩相,他两个已投堂里去了。”太尉道:“胡说!甚么承局,敢进我府堂里去?——左右!与我拏下这厮!”【夹批: 却早两个八十万禁军教头被害了也。】话犹未了,旁边耳房里走出三十余人把林冲横推倒拽下去。
  高太尉大怒道:“你既是禁军教头,法度也还不知道!因何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欲杀本官。”叫左右把林冲推下。不知性命如何。
  不因此等有分教:大闹中原,纵横海内;直教:
  农夫背上添心号,渔父舟中插认旗。
  毕竟看林冲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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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梁山好汉
读第五才子书法
楔子 张天师祈禳瘟疫 洪太尉误走妖魔第一回 王教头私走延安府 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第二回 史大郎夜走华阴县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第三回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第四回 小霸王醉入销金帐 花和尚大闹桃花村第五回 九纹龙翦径赤松林 鲁智深火烧瓦官寺
第六回 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豹子头误入白虎堂第七回 林教头刺配沧州道 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第八回 柴进门招天下客 林冲棒打洪教头第九回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
第十回 朱贵水亭施号箭 林冲雪夜上梁山第十一回 梁山泊林冲落草 汴京城杨志卖刀
第十二回 青面兽北京斗武 急先锋东郭争功第十三回 赤发鬼醉卧灵官殿 晁天王认义东溪村
第十四回 吴学究说三阮撞筹 公孙胜应七星聚义第十五回 杨志押送金银担 吴用智取生辰纲
第十六回 花和尚单打二龙山 青面兽双夺宝珠寺第十七回 美髯公智稳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
第十八回 林冲水寨大并火 晁盖梁山小夺泊第十九回 梁山泊义士尊晁盖 郓城县月夜走刘唐
第二十回 虔婆醉打唐牛儿 宋江怒杀阎婆惜第二十一回 阎婆大闹郓城县 朱仝义释宋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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