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失语的病人来说,一只手的份量有多重呢?而我又忙了些什么呢?无非是房子、职称,工作、家务,无非是些人生的皮毛。
我不是一个善于叙事的人,那种场景,他的表情,他的眼神,我说不清楚。但我知道他在等待。等我和妹妹从武汉回来。等姐姐从襄樊回来。等大弟弟从沙洋回来。等小弟弟从上海回来。妈妈说,他已经七天没吃东西了,只喝点水。我拿回去的香蕉,他非常困难地吃了两口,这曾经是他最爱吃的水果。
是等待维持着他的生命。我知道,他一直在等,一直在等。从我们走的那一天起,他就在等待我们回来的那一天。他是一个执着的人,他一定要把我们全都等到,他才肯死。
那是1998年夏天最热的几天几夜,我回去的第二天就下了大雨。看过《新闻联播》的友彬哥在禾场上大声地跟我说,武汉下了大雨,街道都淹了,车都开不动了。他听到了这话,就很努力很努力地转过头,睁大了眼睛看着我。他的身体在衰竭,但他的意识并没有。
一个人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等待我的解释和回答。这个人已经走到生的尽头了,死亡已经在敲他的门了,但他还要关心那些与他的生死无关的事。这个人就是我的爸爸。
这场雨耽搁了妹妹和小弟弟回来的行程,他的等待变得更加艰苦卓绝了。
我终日守在他的床前。天热以后,妈妈和大伯把他移到了堂屋里。下雨之后,天气转凉,雨风甚至会吹在他的床头,我就把大门关上一扇。但是他不同意。因为那扇门关上之后,就挡住了他转过头努力看外面的视线。而他看得到的那个角度,就是弟弟和妹妹回来必定要经过的一个转角。
在弟弟和妹妹回来之前的那几天里,也就是在他还活着还有呼吸的最后几天里,天一亮,他就挣扎着从昏睡中醒过来,转过头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转角。他看着,一直看着。直到累得垂下眼皮再昏睡过去。
这情景,使来看他的安叔发了脾气。安叔站在柿子树下大声说,他们怎么还不回来?他们怎么还不回来?打电话了吗?打了再打呀!他们回来了他好走啊!这样让他等,叫人心里不安啦!
在我回家后的第五天傍晚,弟弟和妹妹终于回来了。弟弟抓住他的手,喊他,爸,我是宗敏啦。他看着弟弟,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他轻轻地点头,笑了一下,然后,他哭了。
他死后,在他的葬礼上,他的干女儿一遍又一遍地哭诉着那同一句话:您天天等呵,等我们来呀。看到我们来了您就笑呵,笑得眼泪直流呵。
这句话令我心碎。
一个人拖着已经衰竭的躯体在死亡的门口等待着另一些人。这个人等了很久,死亡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响,他已经支撑不住了。但是他不肯放弃,他是一个倔强的人,他一定要把他等待的人全都等到,然后睁大了眼睛最后看他们一眼。而我们这些被一个垂死者苦苦等待过的人,活着,是应该到上帝那儿去忏悔的。
死时向什么处去?
我在一本书里读到,佛教徒每天要放一只小鸟在自己的肩膀上,问,是今天吗?我准备好了吗?我能生而无悔,死而无憾吗?
也许,我们每个人的肩膀上都停着这样的一只小鸟,它向我们报告死亡临近的迅息。只是,我们能够坦然无惧地说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吗?我们能够真正接受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死去的事实吗?面对死亡的临近,我们真的能够不留恋、不执着、不恐惧,真的能够"视死如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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