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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行刑前之遺囑
董蔭孤 Dong Yingu
話說瀋公把這件案子審完以後,何以立時便傳見首縣,原來是把這兩名犯人發交下去,並在保甲局總辦送呈那紙供狀上,親筆標下朱諭,將熙智定為主使犯,蔡屠戶定為行兇犯,兩人一律是斬立决的罪名,命首縣監斬,即於次日行刑。瀋公如此嚴辦,無非對於近來兇殺之風,深惡痛絶,存了個懲一儆百的意思。首縣稟見以後,當面奉了交派,除去照辦以外,自然是莫贊一辭。話說到這裏,其中似乎有個疑問,就是普通刑事罪犯,在前清時候,照例是應該秋後處决,甚而還要經過御覽,所以那時的宮門鈔,有內園進呈勾到本的話,是見殺人一事,恰是鄭重極了。何以瀋公便能如此的專擅呢?殊不知以上所說的,那是普通手續。瀋公處理此案卻是便宜行事,兩者原自並行不悖的,因為前清時代的督撫,不但是封疆大吏,而且還兼着欽命大臣的職銜,所以督撫出告示,都有欽命的字樣。講到權力,實在非常的大,要把話再說透徹些,就好比古時年間代天巡狩的樣子,雖然沒有王命旗尚方劍的形式,卻具着那一種精神。無論大小事件,一切皆可便宜行事。就算是文武官吏,若認為應該立置重典的,也不妨先斬後奏,何況是尋常的兩個人犯呢,那當然更是行所無事了。不過有一件,假如要把人殺屈了,身被糾彈,奉旨查辦,若把事情平反過來,就算是撫,卻也難免咎有應得。但是死者已經不可復生,縱然得了昭雪,也徒抱憾九泉而已。
再說當日首縣奉了瀋公的交派,把兩名犯人從製臺衙門帶了回去,因明天就處决,自當格外慎重,便命收在內監。按理說,獄不通風,何況是定了罪的死囚,就是親人,可也無從探視。無奈中國有個慣例,就是錢能通神,不管什麽辦不到的事情,衹要你肯拿錢去墊,打不通的路,也可以打通,辦不到的事,也能夠辦到。因此當天夜裏,便有人進得內監,前去探視。倘問此人是誰,便是熙智的徒弟達空。原來他托人寫呈狀,到處遭到拒絶,衹急得走投無路,但是要救師父的心,始終也不曾鬆懈,所以便帶了廟裏的一名長工,住在店裏,以便就近設法,並且容易探聽一切消息。後來聽得這件案子,已經提到製臺衙門裏去審訊,達空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以為是吉星高照,師父從此可就要得救了。他所以這般癡心妄想,因為師父曾經再三囑咐於他,說是要申冤雪枉,非到製臺那裏上控不可。偏是那些寫呈狀的人,不知是何居心,全都不肯給寫。如今好了,總算皇天有眼,居然也有這麽一天,這場冤屈,還有個不得洗刷的麽?滿懷高興,便忙着托人去打探消息。
無奈製臺衙門,不同縣衙門,枉自費了一片心機,可也打聽不着一些下落來。就算肯於花錢,也苦於無從使用。這是因為瀋公馭下極嚴,一經有了劣跡,除去斥革以外,還要辦罪,所以那些當差的人,在睡裏夢裏,都要害怕。並且這件案子,一來辦得機密,二來辦得迅速,有那得不着消息的,自不必說;有那得着消息,而且貪圖錢財,肯於冒險泄漏的,但也沒有那個工夫。因此達空除去知道師父提到製臺衙門裏去審訊外,別的情形,是一概不知,心裏頭又是急得慌,又是悶得慌,就好比是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及至聽得把兩名犯人,仍然發交到首縣衙門裏去,便不由得歡喜,因為從先在那裏,曾經花過錢,探過監,如今再去,那還不是輕車熟路嗎?不料交涉的結果,這一次竟與上次不同,比着以前煩難多了。好在達空捨得花錢,上自書差衙役,下至牢頭禁卒,全用極大的賄賂,一律買通,大傢這纔肯擔着幹係,在黑夜之中,將他悄悄地帶了進去。
達空是抱着很大的希望,以為這場官司,經過製臺審訊,一定要由黑暗之路,趨嚮光明裏去,衹要見了面,便可以得着喜信的。誰知剛一見着師父,早不禁大吃一驚,恰似從頭上澆下一瓢冷水來,把以前的熱望,立時就歸於消滅了。這是從他師父的神色中,已經看出事情有些不順。熙智一見了徒弟,心裏一陣難受,眼睛一發酸,兩行痛淚,已是撲簌簌地落了下來。達空看着,也忍不住哭了。蔡屠戶在旁,也皺着眉頭,唉聲嘆氣。熙智道:“眼看着這場官司,是要兇多吉少,衹怕你師父,在陽世三間,還僅有幾個月的活頭。我真想不到,在佛門中修行一場,竟會落到這般收緣結果。”他說到這裏,聲音發顫,再也說不下去了。可惜他於生死的大限,還知得不清,以為縱定了死罪,少不得也要秋後處决。誰知事有不然,生命僅僅地剩了一天呢。當時達空聽了師父的話,心似刀挖,非常酸楚,但以為既有幾個月的工夫,不愁沒有法子好想。再者據師父的口氣,大概還不曾定罪,像這樣絶望的話,也未免言得太早,便又問道:“莫不成製臺也會冤屈好人?”熙智搖搖頭,顯示出一種失魂落魄的樣子,慢慢地說道:“我並不怨製臺,兄弟怨我自己的命,反正這件事,活該就結了。”達空便又動問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熙智這纔把先跟鬍得勝對質,以及今天當堂辨認的情形,全都對徒弟說了,最後嘆了一口氣道:“製臺的心,總算已經盡到,無奈我的命,是前生註定了,該受冤屈,那可又有什麽法子呢?”達空道:“或者王老兒父子早就跟鬍得勝串通一氣,也未可知。”此時蔡屠戶忽然大聲道:“那還用說麽,反正我跟你師父的這兩條命,是直送在鬍得勝一個人的手裏。我真不信世界上會有這樣狼心狗肺的人。死活算不了什麽,衹可恨我出不得這一口氣,要是先殺了鬍得勝,再去給他抵償,死了我也願意。”他說到這裏,不由咬牙切齒,怒目擰眉,表現出一種飲恨不平的樣子來。
當時熙智看在眼內恍然若有所觸,臉上現出又嚴肅又悲慘的神氣,望着達空說道:“徒弟,我要問你一句話,平日師父待你如何?”達空見師父問到這裏,趕忙跪下道:“你老人傢待我是恩重如山。”熙智點了一點頭道:“你知道很好。現在我有幾句話要告訴你,你可能記得住麽?”達空道:“師父吩咐,自當銘心刻骨,决不敢忘。”這時熙智忽然一變從先頽喪的神情,很興奮的說道:“那狠毒的鬍得勝,真是我前世的冤傢,今生的對頭。眼見得我這條性命,要斷送在他的手內。你要是我的好徒弟,不論遲早,千萬休要忘了給我報仇,倘能叫那廝一樣兒的項上餐刀,我在九泉之下,也會瞑目。這就是師父的遺囑,記得也在你,記不得也在你。”那時達空跪在熙智的面前,聽到此處,不禁悲從中來,便抱住師父的磕膝蓋,失聲痛哭。熙智也含着眼淚,卻厲聲說道:“哭的日子在後頭,我還要問你,你可能夠記得住麽?”當時是話趕話,沒有猶豫的工夫,達空便應聲說道:“你老人傢放心罷,徒弟至死也忘不下。”熙智點頭道:“如此很好。”達空話已出口,卻又醒過味兒來,覺得師父這樣吩咐,自己這樣答應,事情透着不大吉祥,便又找補着說道:“但盼能夠逢兇化吉,遇難呈樣,你老人傢的話,作為無用纔好。”熙智道:“那也衹好看罷。你且起來,不要儘管跪着了。”達空揩了一揩眼淚,這纔立起身來,口中還唏噓不已。那蔡屠戶眼望熙智,先叫了一聲師父,然後很感慨的說道:“不管將來怎樣,你倒有這麽一個好徒弟可以托付。我雖有妻有子,不但一點用處也沒有,還是我身後的一塊纍贅,看來衹好死的死,活的活,由他去罷。”蔡屠戶說到此處,不免有些傷心,深深的嘆了一口氣。熙智唉了一聲道:“這是怎麽說的,幸虧你給我提了個醒兒,不然,竟自忘懷。
我看着你,比我自己還難受,那萬分對不起你的話,也不必再說。倘若咱們二人有個三長兩短,你傢中善後的事,全都交在我身上,你不必挂懷。”熙智說到這裏,便又掉過臉來,嚮達空吩咐道:“我說的話,你聽見了麽?這位屠戶朋友,無端遭此大難,全是受了我的連累。萬一將來有個不幸時,你切記着,要供給他傢中豐衣足食,他的孩子長大了,也要盡到你的力量,一手提拔於他,能夠這樣,便算你對得起我。我雖不敢說對得起他,多少也算盡了我的心。這就是你師父第二件遺囑,跟以前所說的,一樣兒重要。倘若你略微有些怠慢,那便不是我的徒弟。”達空連連的答應着,等着熙智把話說完了,便道:“師父放心,倘若用得着時,一定照辦。”
當時蔡屠戶滿臉都是感激之色。剛要想着說話,忽然從外面慌慌張張的走進一個禁卒來,嚮達空說道:“快走罷,查監的可要來了。要是叫他撞上,那個亂兒可就大咧。”熙智一聽,趕忙說道:“趁早兒快走,休要耽擱了。”達空此時,覺得還有萬語千言未曾傾吐,但也不敢再行留戀,怕的是惹出麻煩來,難以收拾,衹得眼淚汪汪的說了一句道:“師父保重!”便隨着禁卒,含悲忍痛的走了。當時禁卒把他領發監外,又由一個得了錢的差役,一直再把他引出衙門,衹見燈火輝煌,人來人往,賣各種零碎吃食的,很是不少。本來縣衙這種地方,就是到了深宵,也是一樣熱鬧的。達空走到外面,覺夜風習習的吹在臉上,神志為之一清,便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把眼光嚮下裏一望,找那跟他一同來的長工。衹見他同着一個壯年人,正站在衙門照壁前頭說話。達空走了過去,長工把那個人嚮他引見,原來就是蔡屠戶的妻弟李剛,他是受了李氏的囑托,來打聽消息,知道這件案子已由總督衙門,再交到首縣裏,他手內無錢,不能打點,也不敢存着跟蔡屠戶見面妄想,衹得陪着笑臉,想着跟縣衙門裏的差役,探聽一點情形,回去好告訴他姐姐,無奈那些差役,一個個的全都如狼似虎,李剛纔一開口,還不曾把話說完,早就給呼喝回去,同樣的釘子,一連碰了好幾個,李剛簡直有些暈了頭咧。想着要就此回去罷,實在覺得對不住姐姐,要是不回去罷,也是沒有辦法。正當進退兩難,在縣衙門附近,走來走去的時候,總算機緣湊巧,遇見了大慈寺廟裏的長工,他們兩人平素本來認識,在此一經交談,互相述說緣由,李剛不由得滿心高興,因為知道達空進去了,兩名犯人,本是一件案子,等他出來時,問一問消息,那自然是千真萬確,比着從差役口中討取個下落,實在強得太多了,因此跟那個長工立在照壁前,安心靜候起來。及至跟達空見了面,三人便作一路,慢慢地前走着。李剛是有事在心,哪裏忍耐得住,便一邊走着,一邊便嚮達空探問。達空因為受了師父的吩咐,對於蔡屠戶的事,也自格外關切,如今見了他的至親,便不作外人看待,當下就對李剛說道:“我師父同你姐丈,現在俱是安然無恙,至於詳細的情形,一來路上說着不便,二來話也很多,不如跟我到店裏,再告訴你罷。”
李剛點頭說好。三人便一同回到店房。達空這纔把審訊的情形,以及師父囑咐的話,全都說了出來。這種不好的消息一經出口,不用說李剛聽着難受,就是那個長工,也止不住的搖頭嘆氣。達空把話說完,臉上也透着凄然。三個人彼此都愣了半天。後來還是李剛說道:“事情怎麽這樣的不順呢?但盼着以後能有轉機,老師父吩咐的話,能夠用不着纔好。萬一真有個好歹,我這苦命的姐姐,跟那不懂人事的外甥,可怎麽了哇?”說着,又嘆了一口氣。達空聽到此處,便又想起師父,心中一發酸,眼內不由得落下淚來。這正是懷抱不同,各人自有各人的心事。那長工的心境,自然比着二人寬鬆多了,當下便出言勸道:“眼前頭事情不順,那可叫人有什麽法子呢。好在這也不是一時半時的事,還可從長計議,慢慢的再打主意。”
李剛聽到這裏,便又嚮達空問道:“但不知定了罪沒有?”達空道:“這個可說不清。我曾嚮縣衙門裏的人打聽,他們都回說不知道,大概總是沒有定罷。”李剛道:“這樣還好。”三人又說了一會,一時也想不出什麽辦法。後來李剛要起來告辭,那長工便道:“你還要打算走嗎?也不瞧瞧,天到什麽時候了。
住在這裏,等明天早上再走罷。”達空便也同聲輓留。李剛想了一想,實在是夜色已深,行走不便,也就答應下來。
一宿晚景無話,到得第二天早晨,李剛忙着要給他姐姐去送信,臉也不洗,茶也不喝,便告辭出了店房,來到街市以上。早聽得沸沸揚揚,有人議論,說是今天出大差。出大差者,即殺人之謂也。還說,這真乃罕見的事情,昨天還沒有消息,今天才打掃刑場,據說是製臺交派首縣的,一個和尚,一個屠戶,全都沒有命了。李剛聽了這話,便打了一個冷戰,忙着過去一打聽,果然是花牌樓的那件案子。此時李剛心裏如同着了火似的,也顧不得再去關照達空,衹急着給他姐姐去送信,立刻甩開了腳步,如飛而去。再說,出了花牌樓這件命案,原是大傢註意,無人不曉的,後來拿了大慈寺的方丈跟蔡屠戶去,早又街談巷議,衆口紛然。現在突如其來的聽得這兩個人,就要在今天處决,似此意想不到的事情,仿佛像晴天中起了霹靂,那還有個不轟動的嗎!所以達空雖然悶坐在店裏,不曾出去,但是還沒有等到吃早飯的時候,這個意外飛來的兇信,便像狂風入座的一般,吹到達空的耳中。他剛一聽着,面色登時變了,兩眼發直,周身亂抖,要哭還沒有哭出來,便已昏暈過去。長工給他揉胸口,在耳邊廝喚,這纔慢慢的蘇醒過來,一睜開眼,便喊着師父,放聲大哭,驚得店裏人都過來相看。
後來曉得了這件事,差不多是人人嘆息,個個凄惶,但苦於無從排解,這纔漸漸的散了。長工苦苦相勸,說這不是哭的事,應該預備的,趕快預備要緊。那長工所說的,是叫他替師父辦身後之事,因為這個話有些礙口,所以含糊其辭的,不曾說明。誰知達空聽了,倏的立起身來,厲聲說道:“我這就去辦!”一句話方纔出口,轉身往外便走。長工見他神色不對,忙着扯了袖子道:“你去幹什麽?”達空直着眼睛說道:“我到縣衙門喊冤去,好救師父的性命。”說着,掙脫袖子便走。
長工曉得這是辦不到的事,但又無法攔阻,衹得一同起身,緊緊地跟在後面,好隨時照應他,省得再出了別的變故。
當時達空是一心似火,兩腿如飛,纍得那個長工喘籲籲的緊趕,直鬧得上氣不接下氣。及至到了縣衙門時,衹見瞧熱鬧的,已人中人海,所有護决的兵丁,以及軍牢夜役人等,也都伺候齊畢了。達空像是瘋了一般橫衝直撞的擠進去,逕直就要撲奔大堂,卻被當差的人役攔住。他亂推亂嚷,要跟攔着的人拚命。這一鬧,過來阻擋的人更多了。他便捶胸頓足,大聲呼起冤來。正在這亂烘烘的時候,忽聽得一聲吆喝,說是差使出來了,那些差役,便橫拖倒拉的,將達空扯到一邊。但見兩名犯人,全是五花大綁,有人把他們架到一輛敞車上去。熙智是臉上刷白,一點血色都沒有。蔡屠戶是大駡鬍得勝。達空看在眼內,不啻萬刀攢心,便扯着喉嚨,大喊師父,聲音都變了。
但是熙智此時早已真魂出殼,哪裏還能聽得見。大車出了衙門口,護决的兵丁緊緊跟在後面。所有那些瞧熱鬧的人,也就蜂擁而去。此時扯着達空的差役,方纔鬆了手。恰好縣官的轎子,正從裏面擡了出來。達空出其不意,飛也似的搶到轎前,一把攀住了轎杠,隨即跪倒塵埃,口中大呼冤枉。縣官命住了轎,問是怎麽一回事。達空便淚流滿面,訴說師父冤枉,請今日先不要殺他。縣官道:“這是製臺的交派,我也作不了主。”
命左右將他扶開,休要耽誤時刻。那些如狼似虎的差役,答應了一聲,便大傢一齊動手,拉的拉,扯的扯,把達空給拖到一邊,轎子早已起程走了。此時的達空,仿佛是懸崖撒手,萬念皆空,喉中慘叫了一聲,恰與裂帛相仿,便悶暈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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