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二拍 三刻拍案惊奇   》 第八回 义仆还自守 浪子宁不回      陆人龙 Liu Renlong

  天生豪杰无分地,屠沽每见英雄起,马前曾说卫车骑。难胜纪,淮南黔面开王邸。
  偶然沦落君休鄙,满腔义侠人相似,赤心力挽家声堕。真堪数,个人绝胜童缝士。
  《渔家傲》如今人鄙薄人,便骂道:“奴才”,不知忘恩负义、贪利无耻,冠益中偏有人奴。抱赤披忱、倾心戮力,人奴中也多豪杰。人说他是奴,不过道他不知书不晓道理,那道理何尝定在书上?信心而行,偏有利不移、害不夺的光景。
  古来如英布、卫青,都是大豪雄,这当别论。
  只就平常人家说,如汉时李善,家主已亡,只存得一个儿子,众家奴要谋杀了分他家财,独李善不肯,又恐[被]人暗害,反带了这小主逃难远方,直待抚养长大,方归告理,把众家奴问罪,家财复归小主。
  元时又有个刘信甫,家主顺凤曹家,也只存一孤,族叔来占产,是他竭力出官告理清了。那族叔之子又把父亲药死诬他,那郡守听了分上,要强把人命坐过来。信甫却挺身把这人命认了,救了小主。又倾家把小主上京奏本,把这事辩明,用去万金。家主要还他,他道:“我积下的,原是家主财物,怎么要还?”这都是希有的义仆。
  我如今再说一个,话说四川保宁府合溪县有一个大财主,姓沈名阆,是个监生。他父也曾做个举人同知,家里积有钱财。因艰于得子,娶有三个妾,一个李氏,一个黎氏,一个杨氏。
  后来黎氏生得一个儿子,此时沈阆已四十余岁了,晚年得子,怎不稀奇?把来做一个珍宝一般,日日放在锦绣丛中,肥甘队里。
  到六岁时,也取了个学名,叫做沈刚。请一个先生开蒙,只是日午,才方二个丫头随了出来。那先生便是个奶公,他肯读,便教他读几句;若不肯,不敢去强他。肯写,与他写几个;不肯,再不敢去教他。一日出来没一个时辰,又要停几刻与他吃果子,缘何曾读得书。
  到了十三岁,务起名来,请一个经学先生,又寻上两个□□□□□□□□(伴读,一个是先生儿子)花纹,一个是邻家□□□□□□□□□□□□□(子甘毳,有了一个老陪堂,又加上)两个小帮闲,也不晓得什么样的是书,什么样的是经,什么样的是时文。轮着讲书,这便是他打盹时候,酣酣的睡去了。轮着作文,这便是他嚼作时节,午后要什鱼面、肉面,晚间要什金酒、荳酒。
  梦也不肯拈起书,才拈起,花纹道:“哥!有了三百两,怕不是个秀才?讨这等苦!”
  才捉着笔,月毳道:“哥!待学典吏么?场中不看字的!”
  这沈刚略也有些资质,都不叫他把在书上,倒教他下得好棋,铺得好牌,掷得好色子。先时抛砖引玉,与他睹东道,先输几分与他,后边渐渐教他睹起钱来。先时在馆中两个人把后边拱他,到后渐渐引他去闯寡门,吃空茶。
  那沈刚后生家,怎有个见佛不拜之理?这花纹、甘毳两个本是穷鬼,却偏会说大话,道:“钱财臭腐,怎么恋着他做个守钱虏?”没主意的小伙子,被这两个人一扛,扛做辉金如土。先时娘身边要,要得不如意,渐渐去偷。到后边没得偷,两个叫去借,人不肯借,叫他把房屋作□(抵),一时没利还,都写一本一利借票,“待父天年”后还足。
  此时他家有个家人,叫做沈实,他是本县宋江口人,父亲沈俭也是沈家家人。他从小在沈阆书房中伏事。沈阆见他小心忠厚,却又能干,自己当家后,把一个当铺前后房产,还有隔县木山,俱着他掌管。只是这人心直口快,便沈阆有些不好,他也要说他两句。沈阆晓得他一团好心,再不责备他,越好待他。
  只是沈阆年纪有了,只在家中享福,哪知儿子所为?到是沈实耳朵兜看,眼睛抹着,十分过意不去,常在沈阆面前,劝他教沈刚读书。
  沈阆道:“我独养儿子,读出病来怎处?好歹与他纳个监罢!”
  后边又劝他择个好先生,又道:“左右是读书不成的,等他胡乱教教罢!”沈实见老家主这等将就,在外嫖赌事也不敢说了。
  只是沈刚已是十七岁,在先一周时,也曾为他用了三百两,定下一个樊举人女儿,平日尝来借贷,会试一次,送一次礼,所费也不下数百两了。这番去要做亲,还不曾寻□□(得个)女儿到手,也不知故意掯勒,道:“有□□□□□□□□□□□□□□□(几个连襟都是在学,且进学作亲。”再三)去说,只是不□□□□□□□□□□□□□□□□□□(肯,沈刚见未得作亲,越去嫖,先生怕失了馆,也)不来管他。这两个伴读的,只图吃酒插趣,也不管他银子怎么来的。东道、歇钱之外,还又撺掇他打首饰,做衣服,借下债负岂止千金,只瞒得个沈阆。
  似此半年,喜得学道按临。去央樊举人开公折,樊举人道:“我有了亲子,又是七、八个女婿,哪里开得许多?只好托同袍转封。”开端只出了三、四十金。沈阆怕这时不进,樊举人还要作难,去寻分上,寻得一个,说是宗师母舅,三面议成,只等进见,应承了封物,按临这日,亲见他头巾、圆领进去,便就信了。
  不知他是混在举人队里一见,宗师原不细查,正是一起脱空神棍。见了宗师出来,便说:“已应承了,先封起银子,待考后我与送破题进去查取。”
  沈阆听了,一发欢喜得紧,连忙兑了三百两足纹,又带了些使费,到他下处城外化生寺去封,正兑时,不防备一班光棍赶进来一打,尽行抢去。沈阆吃打了一顿,只饶得不送官,气得整整病了两个月,出案也料得没名了。
  不期这宗师又发下五名不通及白卷童生,提父兄,恭喜却在里边。流水央了个分上,免解,又罚了三十两修学,沈阆这一气竟不起了。
  沈实每日也进来问病,沈阆道:“我当日只为晚年得此一子,过于爱惜,不听你劝,不行教训,不择先生,悔无及矣!但他年幼,宗族无人,那樊举人料只来剥削,不来照管。你可尽心帮扶,田产租息,当中利银,止取足家中供给,不可多与浪费。”沈实哭泣受命,不知沈刚母子在侧边已是含恨了。
  沈阆一殁,棺殓是沈实打点,极其丰厚。又恐沈刚有丧,后边不便成亲,着人到樊家说,那樊家趁势也便送一个光身人过来。数日之间,婚丧之事都是沈实料理。
  只是沈刚母子甚是不悦,道:“我是主母,怎么用钱反与家奴作主!”又外边向借债负,原约“待父天年”,如今来逼讨,沈实俱不肯付。沈刚与母亲,自将家中存下银两一一抵还。
  只是父丧未举未葬,正在那里借名儿问沈实要银子,却又听信花、甘两个撺哄,道祖坟风水不好,另去寻坟。串了一个风水厉器,道:“尊府富而不贵,只为祖坟官星不显,禄陷马空。虽然砂木环朝,但是砂抱而不贵,水朝而不秀,以此功名淹蹇,进取艰难。若欲富贵称心,必须另寻吉地。”
  沈刚听了,也有几分动心,又加上花甘两个撺掇,便一意寻风水。丢了自家山偏不用,偏去寻别处山。寻了一块荒山,说得龙真穴正,水抱山回,又道是:“亥龙落脉,真水到堂,定是状元、宰相,朱紫满门之地。”用价三百多两,方才买得。倒是他三个回手得了百两,又叫他发石造坟,不下百金,两个又加三扣头除。及至临下葬打[金]井时,风水叫工人把一个大龟预先埋在下边,这日掘将起来,连众人都道是个稀奇之地了,少不得又撮了他一块礼。这时沈实虽知他被人哄骗,但殡葬大事,不好拦阻,也付之无可奈何。就是他母亲黎氏,平日被沈阆制住,也有些不像意。如今要做个家主婆腔,却不知家伙艰难,乱使乱用,只顾将家里积落下的银子出来使,那沈实如何管得?葬了沈阆,不上百日,因沈刚嫌樊氏没赔嫁,夫妻不和。花、甘两个,一发引他去嫖个畅快。见他身边拿得出,又哄他放课钱,从来不曾有去嫖的放借,可得还么?又勾引几个破落户财主,到小平康与他结十弟兄:一个好穿的,姓糜名丽;一个好吃的,姓田名伯盈;一个好闝的,姓曹名日移;一个好赌的,姓管名缺;一个好玩耍的,姓游名逸;一个贪懒的,姓安名所好;一个好歌唱的,姓侯名亮;连沈刚、花、甘共十人。
  饮酒赌钱,他这小官家,只晓得好阔快乐,自己搂了个妓女小银儿,叫花纹去掷,花纹已是耍拆拽他的了;况且赢得时,这些妓者,妳来抢,我来讨,何曾有一分到家?这正是赢假输真。
  沈实得知,也忍耐不住,只得进见黎氏,道:“没的相公,留这家当也非容易,如今终日浪费嫖赌,与光棍骗去,甚是可惜!”
  黎氏道:“从来只有家主管义男,没有个义男管家主。他爷挣下了,他便多费几个钱,须不费你的,我管他不下,你去管他?”
  沈实吃了这番抢白,待不言语,舍不得当日与家主做下铁桶家私,等闲坏了。
  一日,沈刚与花纹、甘毳在张巧儿家吃早饭回来,才到得厅上,沈实迎着,厮叫一声,就立在侧边。沈刚已是带酒,道:“你有什说?”
  沈实道:“小人原不敢说,闻得相公日日在妓女人家,老相公才没,怕人笑话。”
  沈刚正待回答,花纹醉得眼都反了,道:“此位何人?”
  沈刚道:“小价。”花纹道:“我只道足下令亲,原来盛价倒会得训诲家主!”
  甘毳道:“老管家自要压小家主。”
  沈刚也就□□(变脸)道:“老奴才!怎就当人面前剥削我? 你想趱足了,要出去,这等作怪!”
  沈实道:“我生死是沈家老奴,再没此心,相公休要疑我。”连忙缩出去。
  花纹与甘毳便拨嘴道:“这样奴才是少见的!”便撺掇逐他。
  此时沈刚身□(伴)两个伏事书房小厮,一个阿虎,一个阿獐,花、甘两个原与他苟且的。
  一日叫他道:“我想你们两个正是□(相)公从龙旧臣,一朝天子一朝臣,怎么还不与你管事? 你请我一个东道,我叫去了那沈实,用你。”
  这阿虎、阿獐听了,两个果然请上酒店,吃了一个大东。花纹道:“然虽如此,也还要你们搬是斗非,搠得沈实脚浮,我好去他荐你。”
  两个小厮,果然日日去黎氏与沈刚面前说他不是。
  家中银子渐渐用完,渐渐去催房租,又来当中支银子。沈实道:“房租是要按季收的,当中银子也没个整百十支的理。”少少应付些住了。
  争奈那沈刚见糜丽穿了几件齐整衣服,花纹一嘴鼓舞他去做,便也不顾价钱做来。□(闻)得田伯盈家里整治得好饭食,花纹、□□(甘毳)极口称赞,道这是人家安排不出的,沈刚便赌气认贵,定要卖来厮赛。侯亮好唱,他自有一班串戏的朋友,花纹帮衬沈刚家里做个[囊]家,这一干人,就都嚼着他;肉山酒海,哪里管嚼倒大山。或是与游逸等,轮流寻山问水,傍柳穿花,有时轿马,有时船只。那些妓者作娇,这两个帮闲吹木屑,轿马、船只,都出在沈刚身上。至于妓者生日,妈儿生日,都撺哄沈刚为她置酒庆贺,众人乘机白嚼。还要拨置他与曹日移两个争风,他五钱一夜,这边便是八钱;他私赠一两,这边二两;便是银山也要用尽!正是这些光棍呵:舌尖似蜜骨如脂,满腹戈矛人不知。
  纵使邓通钱百万,也应星散只些时!一日正在平康巷,把个吴娇儿坐在膝上,叫他出筹马,自己一手搂着,一手掷,与管缺相赌,花纹捉头儿,且是风骚得紧:怀有红颜手有钱,呼卢得雉放如烟。
  谁知当日成家者,拮据焦劳几十年!不期一输输了五十两,翻筹又输二十两。来当中取,沈实如何肯发?阿虎去回道:“没有!”
  吴娇儿道:“没有银子成什当!”
  甘毳道:“老家主不肯。”
  花纹便把盆来收起,道:“没钱扯什淡!”弄得沈刚满面羞惭,竟赶到当中,适值沈实不在。花纹更耸一嘴,道:“趁他不在,盘了当,另换一个人罢!”
  甘毳道:“阿虎尽伶俐、听教训,便用他管,更好!”沈刚便将银柜、当房锁匙都交与阿虎。民管帐的与收管衣饰的,一一点查,并不曾有一毫差池。
  沈实回来,得知在里厢盘当,自恃无弊,索性进去,交典个切白。点了半日一夜,也都完了。那花纹暗地叫沈刚道:“一发问他讨了房租帐簿,交与阿獐;封了他卧房,赶他出去,少也他房中有千百两!”沈刚果然问他要了帐簿,赶到家中,把他老婆、儿女都撵出房去。看时,可怜房中并不曾有一毫梯己钱财、有一件当中首饰衣服。
  沈刚看了也没意思,道:“我虽浪费,银子也是祖父的,怎么要你留难?本待要送你到官,念你旧人,闻得云台、离堆两山,我家有山千来亩,向来荒芜,不曾砍伐,你去与我清理、召佃。房里什物、衣服,我都不要,你带了妻小快去,不要恼我!”
  此时里边,黎氏怪他直嘴;李氏只是念佛看经,不管闲事;杨氏掳了一手,看光景不好,便待嫁人,却又沈刚母子平日不作她的。
  沈实带了老婆秦氏,儿子关保,在灵前叩了几个头,又辞别了三个主母,又别了小主母樊氏,自到山中去了。
  不上三月,当中支得多,阿虎初管,也要用些,寻彻不来,便将当物转戤大当酬应;又两月,只取不当了。房租原是沈实管,一向相安的,换了阿獐,家家都要他酒吃,吃了软口汤,也就讨不起,没得收来。
  花纹道:“怕有银子生不出利钱?”又要纳粮当差,讨不起[差],撺掇他变卖、嫖、赌,交结朋友。自己明得中人钱,暗[地又]打偏手。樊氏闻这两个光棍引诱嫖赌,心里也怪他,常时劝沈刚不要亲近这些人,只是说不入。
  父亲没不三年,典当收拾,田产七八将完,只有平日寄在樊举人户下的,人不敢买,樊家却也就认做自己的了。尚言道:“败子三变。”——始出蛀虫,坏衣饰;次之蝗虫,吃产;后边大虫,吃人。他先时当人的,收人利钱,如今还债,拿衣饰向人家当,已做蛀虫了。先时贱价买人产,如今还债,贱卖与人,就蝗虫了。只是要做大虫时,李氏也挈了囊橐,割宅后一个小花园,里边三间书[房],在中出家了。杨氏嫁人去了,奴婢逃走去了,只得母亲与老婆。母亲也因少长没短,忧愁病没了。外边酒食兄弟,渐也沦落;妓女也甚怠慢;便是花、甘二个,也渐踪迹稀疏;只得家中闷坐。樊氏劝他务些生理,沈刚也有些回头。把住房卖与周御史,得银五百两,还些债,剩得三百两。先寻房子,只见花、甘这两个又来弄他。
  巧巧的花纹舅子有所冷落房屋,人移进去便见神见鬼,都道里边有藏神。花纹道:“你这所房子没人来买的了,好歹一百两到你,余外我们得。”他便与甘毳两个,去见沈刚,领他去看。
  不料花纹叫舅子先将好烧酒泼在厢房,待沈刚来看时,暗将火焠着,只见遍地阴阴火光。沈刚问道:“那地上是什么?”
  花纹与甘毳假做不看见,道:“有几件破坛与缸,买了他便移出去。”沈刚心里想:“地下火光,毕竟有藏,众人不见,一定是我的财!”暗暗欢喜。成契定要二百五十两,花、甘两个打合,二百两。沈刚心里贪着屋中有物,也就不与较量。除中人酒水之外,着实修理,又用了五十余两,身边剩银百余金。樊氏甚是怨怅,道他没筭计。
  沈刚道:“进门还你一个财主!”两个择日过屋,便把这节事告诉樊氏。
  樊氏道:“若有这样福,你也不到今日了。”捱得人散,约莫一更多天气,夫妻两个动手,先在厢房尽头掘了一个深坑,不见一毫。又往左侧掘了一个深坑,也不见动静。一发锄了两个更次,掘了五、六处,都二、三尺深,并不见物。身体困倦得紧,只得歇了。高卧到得天明,早见花纹与舅子赶来。
  沈刚还是梦中惊醒,出来相见。花纹道:“五鼓我舅子敲门,说昨日得一梦,梦见他母亲说,在厢房内曾埋有银子二坛,昨夜被兄发掘。今日要我同来讨,我道鬼神之事,不足深信,他定要我同来,这一定是没有的事。”
  那人一边等他二人说话,一边便潜到厢房里一看,道:“姐夫,何如? 现现掘得七坑八坎在此!”
  花纹也来一张,道:“舅子也说不得,写契时原写:‘上除片瓦,下连基地,俱行卖出。’这也是他命。”
  沈刚说:“实是没有什物。”
  花纹道:“沈兄也不消赖,卖与你今日是你的了,他怎么要得。”
  那人便变起脸来,道:“你捧粗腿,奉承财主么?目下圣上为大工差太监开采,我只出首追助大工,大家不得罢!”
  沈刚惊得木呆,道:“恁凭你里边搜!”
  那人道:“便万数银子山仑处藏,我怎么来搜?只是出首罢!”
  花纹道:“狗呆! 若送了官,不如送沈兄,平日还好应急。沈兄,你便好歹把他十之一罢!”
  沈刚道:“我何曾得一厘?”
  花纹道:“地下坑坎,便是证见。兄可处一处,到官就不好了。”
  那人开口要三千,花纹打合,要五百,后来改做三百。没奈何,还了他这所房子,又贴了他一百两。
  夫妻两个无可栖身,樊氏道:“我且在花园中依着小婆婆,你到灵台山去寻沈实,或者他还怜你有之。”
  沈刚道:“我不听他好话,赶他出去,将什脸嘴去见他? 还寻旧朋友去。”
  及至去寻时,有见他才跨脚进门,就推不在的;又有明见他里边唱曲、吃酒,反道“拜客未回”的;花纹轿上故意打盹不见;甘毳寻着了,假做忙,一句话说不了就跑。走到家中,叹气如雷。
  樊氏早已见了光景,道:“凡人富时来奉承你的,原只为得富,穷时自不相顾。富时敢来说你的,这是真为你,贫时断肯周旋。如今我的亲也没干,你的友也没干,沈实年年来看望,你是不采他,依我还是见他的是。
  樊氏便去问李氏借了几两盘费与他,雇了个驴,向灵台山来问沈实时,没人晓得。问了半日,道:“此处只有个沈小山,他儿子做山场的,过了小桥,黄土墙里便是。”
  沈刚骑着驴过去,只见一个墙门,坐着许多客作在里边吃饭。沈刚不见沈实,进去只在那边张望,却见一个人出来,众人都站起来。
  这人道:“南边山上木头已砍完未?”
  只见几个人道:“完了。”
  又问道:“西边山上木头曾发到水口么?”
  又有几个答道:“还有百余株未到。”
  这人道:“你们不要耽搁才是。”
  沈刚一看,正是沈实,吩咐完了正待进去,沈刚急了,忙赶进去,把沈实一扯,道:“我在这里!”
  这人回头道:“你是谁?”
  一见,道:“呀,原来是小主人!”忙请到厅上,插烛似拜下去,沈刚连忙还礼。沈实就扯一张椅放在中央,叫老婆与媳妇来叩头。沈刚看一看,上边供养着沈阆一个牌位与他亡母牌位,就也晓得他不是负义人了。众客作见了他举家这等尊礼,都不解其意。
  倒是沈刚,见人在面前,就叫沈实同坐,沈实抵死不肯,便问小主母与沈刚一向起居,沈刚羞惭满面,道:“人虽无恙,只是不会经营,房产尽卖,如今衣食将绝。”
  此时沈实更没一句怨怅他的说话,道:“小主莫优,老奴在此两年,已为小主积下数百金在此,尽可供小主用费。”就将自己房移出,整备些齐整床帐,自己夫妻与以下人都“相公”不离口。
  沈刚想道:“这个光景,我是得所了,只我妻儿怎过?”
  过了一晚,只见早早沈实进来见,道:“老奴自与相公照管这几座山,先时都已芜荒,却喜得柴草充塞,老奴雇人樵砍,本年已得银数十两。就把这庄子兴造;把各处近地耕种取息;远山木植,两年之间,先将树木小的遮盖在大树之下不能长的,先行砍伐,运到水口发卖,两年已积银七百余两,老奴都一一封记。目下有商人来买树木,每株三钱。老奴已将山中大木,尽行判与,计五千株,先收银五百两,尚欠千两,待木到黄州抽分主□□□(事处,关)出脚价找还。已着关保随去。筭记此山,自老奴经理,每年可出息三百余两,可以供给小主;现在除日用还可赎产,小主勿忧!”
  就在里边取出两个拜匣、一个小箱,点与沈刚,果是租钱、卖钱,一一封记。
  沈刚道:“我要与娘子在此,是你住场,我来占了,心上不安,要赎祖房,不知你意下何如?”
  沈实道:“我人是相公的人,房产是相公房产,这些银两,也是相公银两。如今便同相公去赎祖房,他一时尚未得出屋,主母也暂到这边住下。余银先将好产赎回,待老奴为相公经理。”
  沈刚道:“正是!我前日一时之误,把当交与阿虎,他通同管当的人,把衣饰暗行抵换,反抵不得本钱来。阿獐管房产,只去骗些酒吃,分文不讨。如今我把事都托你,一凭你说。”两个带了银子去赎祖房,喜得周家不作住居,肯与回赎,只召了些中人酒水之费,管家、陪堂在里边撺掇的要钱,共去七百两之数。只见花、甘两个与这些十弟兄,闻他赎产,也便来探望,沈刚也极冷落待他。
  因房子周家已租与人,一时未出,夫妇两个仍到灵台山下山庄居住。花、甘两个,见了他先时弄得精光,如今有钱赎产,假借探望,来到山庄。沈刚故意阔他,领他看东竹林,西桑地,南鱼池,北木山,果是好一派产。这两个就似胶样,越要沾[上]来,洒不脱了。沈刚在山庄时,见他夫、妻、媳妇自来服事,心也不安,他始终如一,全无懈怠之意。关保回,带有银千余,沈实都将来交与沈刚。沈刚就与沈实用来仍赎典当衣物,置办家伙,仍旧还是一个财主。终是樊氏怕沈刚旧性复发,定要沈实一同在城居住。沈实只得把山庄交与关保,叫他用心管理,以后租息一应俱送进城,与主人用度。
  一到城,出了屋,亲眷也渐来了。十弟兄你一席,我一席,沈刚再三推辞不住,一连暖屋十来日。末后小银儿、张巧、吴娇也来暖屋置酒,就是这班十弟兄,直吃到夜半,花、甘两个一齐又到书房内:“我们掷一回,耍一耍!”这也是沈刚向来落局常套,只是沈实不曾见。
  这回沈实知道,想说前日主人被这干哄诱,家私荡尽,我道他已回心,谁知却又不改,这几年租,彀他几日用? 须得我撒一个酒疯了!就便拿了一把刀,一脚踢进书房。
  此时众人正掷得高兴,花纹嚷道:“还我的顺盆!”听得门晌,急[回]头看时一个人恶狠狠拿了刀站在面前,劈脑揪住花纹在地,一脚踏住,又把甘毳劈领结来揿住,把刀拦在脖项里。这两个已吃得酒多,动掸不得,只是叫:“饶命!”其余十弟兄,见沈实行凶,急促要走时,门又[被]他把住了。
  有的往桌下躲,有的拿把椅子遮,小银儿便蹲在沈刚胯下,张巧闪在沈刚背后,把沈刚推[向]前。吴娇先钻在一张凉床下,曹日移也钻进去,头从他的胯下拱。吴娇道:“这时候还要取笑!”东躲西缩。只有田伯盈,坐在椅上动不得,只两眼看。
  那沈实大声道:“你这干狗男女!当先哄弄我官人破家荡产也罢,如今我官人改悔,要复祖遗业,你们来暖屋,这也罢,怎做美人局,弄这些婆娘上门,又引他赌,这终不然是赌房?我如今一个个杀了,除了害!”把刀“荡”的一声,先在田伯盈椅上一敲,先把个田伯盈翻筋头跌下椅来。要杀甘毳,沈刚道:“小山! 你为我的意儿我已知道,只是杀了人我也走不开!”
  沈实道:“这我自偿命!”
  甘毳急了,沸反叫:“饶命!”道:“以后我再不敢来了,若来跌折孤拐!”
  花纹道:“再来烂出眼珠!”
  沈刚也便跪下赌誓道:“我再与他们来往闝赌,不逢好死!”死命把刀来夺。
  那沈实流泪道:“罢,罢! 我如今听相公说,饶你这干狗命,再来引诱,我把老性命结识你!”
  一掀,甘毳直跌倒壁边。花纹在地下爬起来,道:“酒都惊没了!”田伯盈也有壁边立起身来,道:“若没有椅子遮身,了不得!”只见桌底下走出糜丽,床底下钻出曹日移、吴娇,糜丽推开椅子,管缺掳得些筹马,却又没用。沈实道:“快走!”只见这几个,跌脚绊倒飞跑;那小银儿,张巧、吴娇,也拐也拐,妳牵我扯走出门:剑挺青萍意气豪,纷纷鬼胆落儿曹。
  休将七尺昂藏骨,却向狂夫换浊醪!沈刚也不来送,只得个沈实在里边赶,丫头、小厮们掩了嘴笑。樊氏见这干人,领些妓者在家吃酒,也有些怪他,坐在里边,听得说道,沈实在外边要杀,也赶出来,看见人去,便进书房道:“原不是前番被这干光棍哄个精光,后边哪个理你?如今方得他为你赎产支持,怎又引惹这些人在家胡行?便迟穷些儿也好,怎么要霎时富,霎时穷?”
  沈刚道:“前日这些人来,我也不理;说暖屋,我也苦辞。今日来了,打发不像,我也并不曾与妓者取笑一句,骰子也不曾拈着。”
  樊氏道:“只恐怕见人吃饭肚肠痒,也渐要来。”
  沈刚道:“我已赌下誓了。”
  正说,那沈实赶进,就沈刚身边叩下四个头,道:“老奴一点鲠直,惊触相公。这不是老奴不存相公体面,恐怕这些人只图骗人,不惜羞耻,日逐又来缠绕,一败不堪再复。如今老奴已得罪相公,只凭相公[整]治。”
  樊氏道:“相公平日只是女儿脸,踢不脱这干人,至于如此,你这一赶,大是有功!”
  沈刚道:“这些人我正难绝他,你这恐吓,正合我意。我如今闲,只在房中看书,再不出去了。”果然沈刚自此把家事托与沈实,再不出外。这些人要寻,又不敢进来,竟断绝了。
  后来沈实又寻一个老学究,陪他在家讲些道理,做些书柬,又为他纳了监,跟他上京,援例干选了长沙府经历,竟做了个成家之子。
  沈实也活到八十二岁才死,身边并无余财;儿子也能似爷忠诚谨慎,沈刚末后也还了他文书,作兄弟般看待。若使当日没有沈实在那厢经营,沈刚便一败不振。后边若非他杜绝匪人,安知不又败?今人把奴仆轻贱,谁知奴仆正有好人。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后一章回 >>   
原书序第一回 看得伦理真 写出奸徒幻存目第二回 千金苦不易 一死曲伸冤
第三回 情词无可逗 羞杀抱琵琶第四回 设计去姑易 买舟送父难第五回 烈士殉君难 书生得女贞
第六回 冰心还独抱 恶计枉教施第七回 生报花萼恩 死谢徐海义第八回 义仆还自守 浪子宁不回
第九回 淫妇情可诛 侠士心当宥第十回 千秋盟友谊 双璧返他乡第十一回 捐金非有意 得地岂无心
第十二回 坐怀能不乱 秉正自无偏第十三回 匿头计占红颜 发棺立苏呆婿第十四回 郎材莫与匹 女识更无双
第十五回 劫库机虽巧 擒凶智倍神第十六回 见白镪失义 因雀引鸣冤第十七回 八两杀二命 一雷诛七凶
第十八回 奇颠清俗累 仙术动朝廷第十九回 血指害无辜 金冠雪枉法第二十回 良缘狐作合 伉俪草能偕
第二十一回 夫妻还假合 朋友却真缘第二十二回 藏珠符可护 贪色檄能诛第二十三回 猴冠欺御史 皮相显真人
第   I   [II]   页

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