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子杂家 履園叢話   》 叢話八·談詩      錢泳 Qian Yong

  ◎總論
  白香山使老嫗解詩,為千古佳話,餘亦謂詩非帷簿之言,何人不可與談哉?
  然不可與談者卻有幾等:工於時藝者,不可與談詩;鄉黨自好者,不可與談詩;市井小人營營於勢利者,亦不可與談詩。若與此等人談詩,毋寧與老嫗談詩也。
  詩文傢俱有三足:言理足、意足、氣足也。蓋理足則精神,意足則藴藉,氣足則生動。理與意皆輔氣而行,故尤必以氣為主,有氣即生,無氣則死。但氣有大小,不能一致,有若看春空之雲,舒捲無跡者;有若聽幽澗之泉,麯折便利者;有若削泰、華之峰,蒼然而起者;有若勒奔是之馬,截然而止者。倏忽萬變,難以形容,總在作者自得之。
  瀋歸愚宗伯與袁簡齋太史論詩,判若水火。宗伯專講格律,太史專取性靈。
  自宗伯三種《別裁集》出,詩人日漸日少;自太史《隨園詩話》出,詩人日漸日多。然格律太嚴固不可,性靈太露亦是病也。
  餘嘗論詩無格律,視古人詩即為格,詩之中節者即為律。詩言志也,志人人殊,詩亦人人殊,各有天分,各有出筆,如雲之行,水之流,未可以格律拘也。
  故韓、杜不能強其作王、孟,溫、李不能強其作韋、柳。如鬆柏之性,傲雪凌霜,桃李之姿,開華結實,豈能強鬆柏之開花,逼桃李之傲雪哉?《尚書》曰“聲依永,律和聲”,即謂之格律可也。
  古人以詩觀風化,後人以詩寫性情,性情有中正和平、姦惡邪散之不同,詩亦有溫柔敦厚、噍殺浮僻之互異。性靈者,即性情也,沿流討源,要歸於正,詩之本教也。如全取性靈,則將以樵歌牧唱盡為詩人乎?須知笙、鏞、箏、笛,俱不可廢,《國風》、《雅》、《頌》,夫子並收,總視其性情之偏正而已。
  唐人五古凡數變,約而舉之,奪魏、晉之風骨,換梁、陳之俳優。譬諸書法,歐、虞、褚、薛俱步兩晉、六朝後塵,而整齊之耳。若李、杜兩傢又當別論,然李之《古風》五十九首,儼然阮公《詠懷》,杜之《前後出塞》、《無傢別》、《垂老別》諸篇,亦曹孟德之《苦寒行》、王仲宣之七哀等作也。
  七古以氣格為主,非有天姿之高妙,筆力之雄健,音節之鏗鏘,未易言也。
  尤須瀋鬱頓挫以出之,細讀杜、韓詩便見。若無天姿、筆力、音節三者,而強為七古,是猶秦庭之舉鼎而絶其臏矣。餘每勸子弟勿輕易動筆作七古,正為此。如以張、王、元、白為宗,梅村為體,雖著作盈尺,終是旁門。
  詩之為道,如草木之花,逢時而開,全是天工,並非人力。溯所由來,萌芽
  於《三百篇》,生枝布葉於漢、魏,結蕊含香於六朝,而盛開於有唐一代,至宋、元則花謝香消,殘紅委地矣。間亦有一枝兩枝晚發之花,率精神薄弱,葉影離披,無復盛時光景。若明之前後七子,則又為颳絨通草諸花,欲奪天工,頗由人力。
  迨本朝而枝條再榮,群花競放,開到高、仁兩朝,其花尤盛,實能發泄陶、謝、鮑、庾、王、孟、韋、柳、李、杜、韓、白諸傢之英華,而自出機杼者,然而亦斷無有竟作陶、謝、鮑、庾、王、孟、韋、柳、李、杜、韓、白諸傢之集讀者。
  花之開謝,實由於時,雖爛漫盈園,無關世事,則人亦何苦作詩,亦何必刻集哉?
  覆醬覆醅,良有以也。
  每見選詩傢,總例以蓋棺論定一語,橫亙胸中,衹錄已過者,餘獨謂不然。
  古人之詩有一首而傳,有一句而傳,毋論其人之死生,惟取其可傳者而選之可也,不可以修史之例而律之也。然而亦有以人存詩,以詩存人者。以詩存人,此選詩也;以人存詩,非選詩也。
  詩人之出,總要名公卿提倡,不提倡則不出也。如王文簡之與朱檢討,國初之提倡也。瀋文愨之與袁太史,乾隆中葉之提倡也。曾中丞之與阮宮保,又近時
  之提倡也。然亦如園花之開,江月之明。何也?中丞官兩淮運使,刻《邗上題襟集》,東南之士,群然嚮風,惟恐不及,迨總理????政時,又是一番境界矣。宮保
  為浙江學政,刻《兩浙軒錄》,東南之士,亦群然嚮風,惟恐不及,迨總製粵東時,又是一番境界矣。故知瓊花吐豔,惟爛漫於芳春,璧月含暉,衹團欒於三五,其義一也。
  蒙古法時帆先生工詩,尤長五律,為世傳誦。餘一日謁先生於京邸,索餘書一小額曰“四十賢人之室”。是時吳蘭雪捨人亦在座,因問所典。先生曰:“昔人論五言律詩如四十賢人,其中著一屠沽兒不得,而四十人中又須人人知己,心心相印,方臻絶詣。”餘謂觀此則凡古今體五七言皆然,如人之身,微有一點痛癢,則滿身不適也。先生與蘭雪俱以餘為知言。
  有某孝廉作詩,善用僻典,尤通釋氏之書,故所作甚多,無一篇曉暢者。一日,示餘二詩,餘口噤不能讀,遂謂人曰:“記得少時誦李、杜詩,似乎首首明白。”聞者大笑。始悟詩文一道,用意要深切,立辭要淺顯,不可取僻書釋典夾雜其中。但看古人詩文,不過將眼面前數千字搬來搬去,便成絶大文章。乃知聖賢學問,亦不過將倫常日用之事,終身行之,便為希賢希聖,非有六臂三首、牛
  鬼蛇神之異也。
  口頭言語俱可入詩,用得合拍便成佳句,如歸真子之“無可奈何仍話別,不曾真個已魂銷”,溪弟之“未免有情終,明知無益卻思量”,皆妙。
  元中峰和尚詠雪詩云:“冰雲四合雪漫漫,誰解當機作水看?”近人詠牡丹詩云:“漫道此花真富貴,有誰來看未開時?”此詩傢先後一層法也。
  作詩易於造作,難於自然。坡公嘗言能道得眼前真景,便是佳句。餘嘗在燈下誦前人詩,每有佳句,輒拍案叫絶。一妾在旁,問何妙若此,試請解之。餘為之講釋,乃曰:“此自然景象,何足取耶?”餘笑曰:“吾所取者,正為自然也。”
  唐竇臯論書入微,不聞其書法過於歐、虞,司空圖論詩入微,不聞其詩學過於李、杜,乃知善醫者不識藥,善將者不言兵也。
  ◎以詩存人
  唐字仙,一字孺含,常熟之葑溪人,為明諸生,工歌詩。甲申、乙酉後,遂棄去,教授於沙溪、直塘之間,以終其身。與長洲汪鈍翁友善。鈍翁序其詩,以為使陸務觀、範緻能而在,與先生角逐於文酒之會,雖善論者未易優劣之也。
  其推重如此。今遺集不傳,餘偶得數首,錄於左。《破山寺》雲:“鬆光澹陰陰,數裏度林樾。精藍隱深翠,恍與前山絶。峰回壑自幽,地破泉迥合。神物無端倪,諸天有遷越。摩挲古檜庭,挑蘚讀殘碣。如聞老竜吟,叫{穴條}風濤雜。山僧寡威儀,客至懶酬接。晚鐘戛然鳴,投瞑命回轍。”《桃源澗》雲:“群溜爭有托,一逕入深杳。清響散高林,暗流出淺草。石脈互起復,安所窮杳渺。潛羽靜不飛,幽花寂相照。久立神智生,返淺濕芒憍。不見桃花紅,彌徑翳鬆蔦。閑心淡忘歸,避世苦不早。武陵何必優,肯與外人道?”《江樓》雲:“江樓望不極,颯颯亂帆回。落日千傢郭,秋風萬裏臺。但聞南雁至,不見北書來。孤客正愁絶,那堪畫角哀。”《擬出塞》雲:“將軍猿臂志成灰,馬上琵琶去不回。偏嚮沙場留勝跡,明妃青塚李陵臺。古戰場邊蟋蟀吟,月寒沙白夜陰陰。悲笳嗚咽三更動,喚起封侯萬裏心。”仙佩又自號雪井老人。
  吳喬又名殳,字修齡,昆山人。高才博學,尤工於詩。王阮亭嘗稱之曰:“善學《西昆》。”陳其年贈詩亦有“最愛玉峰禪老子,力追豔體鬥《西昆》”
  之句。然觀其語必瀋雄,情多感激,正不僅以妝金抹粉,步趨楊、劉諸公而已。
  所著詩名《舒拂集》。餘僅見其七律一捲。《寒食虎丘》雲:“王澤潛消帝座傾,黃腰白幟遍神京。金甌不閉千重險,麥飯誰澆十二陵?一半山光埋朔雪,五分花氣落春冰。香韉寶轂相娛賞,肯信江淮衹兩層?”《登北固山》雲:“渺渺川原坐榻前,村村瞑色亂吹煙。江邊鐵甕城三裏,雲外金焦石二捲。今夜且呼京口酒,明朝重泛渡頭船。生平不忘中流楫,每到登臨便愴然。”《雪夜感懷》雲:“酒盡燈殘夜二更,打窗風雪映空明。馳來北馬多驕氣,歌到南風盡死聲。海外更無奇事報,國中惟有旅葵生。不知冰冱何時了,一見梅花眼便清。”
  康熙末年,有葉先生者名景高,號菊,太倉諸生。篤學好古,能文章,尤刻意於詩。喜遊覽,遍歷滇、黔、閩、廣。老年倦遊,買田於張涇之上,築學耕草堂,因自號學耕老人。今無有知其人者。其詩和平淵雅,可以直接盛唐。《明月山次韻》雲:“窈窕如蠃髻,青青倚遠天。虹飛深澗麯,寺聳小山巔。秋雨浮
  嵐濕,晴波落澗圓。吟懷堪寄托,待照我歸船。”《清平道中》雲:“細雨迷徵騎,涼颸動客衣。午晴雲氣薄,秋老樹聲微。參錯山邱稻,青蔥石徑薇。前頭沽酒店,買醉興先飛。”《懷俞心在符又魯兼寄柴胥山二首》雲:“俞子真同氣,符生實妙纔。如何一別後,不見尺書來。異地仍留滯,伊人切溯洄。窮愁應似我,時命豈須哀。”“蹤跡千山隔,心期萬裏通。翦燈同聽雨,揮翰各臨風。夢別江城近,思深雲樹窮。西泠富篇什,早晚遺詩筒。”《華蓋洞》雲:“徑通雲外寺,春鎖洞中天。白石炊香飯,紅漿醉老禪。鳥隨疏磬下,人趁夕陽還。仙杏初經眼,一枝紅欲燃。”《客捨對雨感懷》雲:“春光三月暮,亻孱亻愁負花期。好約尋芳侶,來吟對雨詩。園林紅剩萼,鬢發白添絲。堪笑支離態,衰羸衹自知。”
  《過洞庭湖同青崖弟作》雲:“連天一色碧玻璃,帆影湖光望眼迷。銅柱山高人跡少,洞庭水闊雁行低。芳洲蘭杜秋風老,遠岸蒹葭緑樹齊。騷雅吾宗推令弟,題詩直到夜郎西。”《早春感興》雲:“萬裏江天客未還,小樓搔首對蠻山。吟邀春色千峰冷,寺度鐘聲半榻閑。細雨緑萌愁外草,殘杯紅駐醉中顔。茫茫歸思情應劇,鬢落邊城幾點斑。”《便水驛早發》雲:“曉烏啼嚮驛門前,便水茫茫
  早放船。仰面人傢看不見,午雞聲出亂山巔。”《漫興》雲:“細數殘花到夕陽,獨傾村酒問春光。可能藉得東風力,吹落儂頭兩鬢霜。”鈔錄數首,以存其人。
  餘十三歲遊虎丘,於肆中見舊扇一柄,以百文購得之,上有七律二首,雲:“長夏成詩未附書,今來把讀是鼕初。琴中雅調惟孤澹,筆下陳言早破除。寒雨平添津岸闊,衰楊遠映水亭疏。相思一見為經歲,又待梅開訪佛廬。”“自恨摧頽逼暮年,況兼多病少安眠。幾枝晚菊經霜後,百種秋悲在雁先。匿影不成鍵戶計,取譏真待買山錢。何妨旨酒看君飲,但對清淮易惘然。”後題“先著稿為大瓢先生正”,因問先著為何如人,皆不知也。比長,讀《國朝別裁集》,始知著字遷夫,四川瀘州人,流寓金陵,有《之溪老生集》,或云是明季遺老也。
  華氏為吾邑望族,至今猶盛。幼時在表兄華性焉傢見華碩宣詩一捲,寫作俱妙,求問其族中,無有知之者。己卯春日,偶於友人破書中得一册,始知碩宣字養聖,鵝湖人,康熙間諸生,年七十餘卒,自號東籬居士。讀其詩,五律最工。
  《題友人園亭》雲:“小築深林裏,幽懷獨往還。亂雲封竹徑,野鶴護花關。鬆老鱗方密,梅欹蘚自斑。《南華》初讀罷,蘿月照人間。”《聞笛》雲:“橫笛秋江上,江空夜更清。韻隨風暗度,愁嚮月明生。楊柳離亭淚,梅花故國情。無端添別恨,進作斷腸聲。”《登塔》雲:“孤塔倚霄漢,登臨象外幽。亂山排檻入,遠水接雲流。日月檐前過,樓臺天際浮。遙看霞五色,極目是神洲。”《和友》雲:“雨過江臯淨,移舟落照間。興同孤鶴曠,心與野雲閑。古澗聞寒水,疏林見遠山。欣然載尊酒,訪菊扣花關。”《湖上》雲:“何處堪棲隱,湖濱煙柳莊。溪聲常到枕,花影半侵床。拂石眠蒼蘚,敲詩倚夕陽。忽驚鷗鷺起,漁笛響滄浪。”《貞女》雲:“秦樓引鳳麯,幻作斷腸音。未識生前面,難移死後心。
  惟知因義重,非是為情深。空負絲蘿約,蘭閨淚滿襟。”《僧捨梨花》雲:“擬入羅浮窟,疏香一徑通。澹煙疑遠近,明月悟真空。雪影幽窗外,詩情曉夢中。
  朝來輕帶雨,寂寞淚東風。”《歸鴉》雲:“遠水殘村外,爭飛噪晚晴。梁園朝見影,楚幕夜聞聲。落葉愁霜冷,驚棲妒月明。孤琴幽韻遠,猶似隔林鳴。”
  《喜晴》雲:“夢回禽語碎,知是報新晴。雲散春衣薄,花迎曉日明。紅橋煙柳色,紫陌管弦聲。好聽香風麯,芳郊踏草行。”《春遊》雲:“紅杏依江岸,青山到郭門。舟橫春水渡,人醉落花村。嬌鳥酬歌韻,香風散霧痕。勝遊應不倦,歸院欲黃昏。
  徐荔村有《歲暮寄內詩》雲:“雙手空空歲又闌,西風心與鼻俱酸。依人自笑馮老,作客誰憐範叔寒。寫到傢書千點淚,算來歸計十分難。此身衹當從軍死,纍爾青鸞鏡影單。”時荔村方客如臯,吾鄉陶學博國果正為校官,其夫人顧氏偶見此詩,讀之淚下,謂學博曰:“邑有斯人,可令其流落不歸耶?盍為謀焉。”
  於是夫人自典簪珥為倡,同學諸生聞之,亦醵金以贈,俾其早歸,事傳遠近。又閨秀宋蘅臯,名之淑,李輪霞室也。輪霞久客未歸,宋寄以《秋夕感懷》雲:“銀鴨燒殘啓碧窗,閑庭風起露華涼。梧桐影裏秋如水,蟋蟀聲中夜漸長。千裏關山添別夢,十年羈旅憶他鄉。低頭怕見團欒月,衹恐天涯也斷腸。”嗚呼!安得有顧夫人之賢者為厚贈之,團聚其天倫樂事也。
  “人從絶如魚貫,馬入寒林列雁行”,此和緻齋公相隨圍詩也。案庾子山《遊獵》詩有“石關魚貫上,山梁雁翅行”,似即本此。然餘以為和相未必有此詩在胸中而用其典故,亦偶爾相同耳。和相有《嘉樂堂集》,其子駙馬公豐殷德所刻。聞駙馬亦工詩,古文,惟不自收拾。樊學齋主人嘗為餘言。
  餘於癸酉秋日以事往雲間,道出昆山,風阻泊舟,遂登岸散步草堂寺,見壁間所挂扇面,有瀋師濂七律四首,中一聯雲:“文壇恥說為偏將,酒國甘居是附庸。”可想見其抱負。遍訪斯人,無有知者。
  有人詠雁來紅詩云:“漢使傳書托便鴻,上林一箭墮西風。至今血染階前草,一度秋來一度紅。”此詩甚妙,不知誰作。近友人張映山亦有詩云:“塞鴻嘹唳菊離披,庭際幽叢故出奇。是草獨無遲暮感,不花能放豔陽時。粗枝大葉風流在,緑意紅情夕照知。欲寫秋容傳晚節,畫圖猶覺不如詩。”又蔣伯寅之“秋深忘歲晚,葉老代花開”一聯,亦妙。
  邑侯邵公名風,山陰人,以中書捨人出宰吾邑,去官後改名無恙,字夢餘。
  陳雲伯少時嘗從學詩,其詩秀骨天成,非時輩所能及。《登徐州城樓》雲:“霜引邊聲來朔塞,日搖河色上城樓。”《北固山看雪》雲:“雲痕四合瀋諸島,雪色中開見大江。”《棲霞放舟》雲:“青山入夢成知己,明月同舟當故人。”
  《秋夜》雲:“鶴影倦依涼月立,雁聲寒帶夜霜飛。”皆名句也。邵歿後,雲伯為刻其詩。
  徐湘浦司馬公子德泉名珠,性衝澹,詩情幽逸,如花開絶塞,雁唳清秋。七古尤雄健,有《讀友人侯貞友焦山詩題後》一首雲:“文章擅變幻,造化多雄奇。
  陰陽無軌範,山川有殊姿。長江西來一萬裏,發源岷蜀東註此。奔衝直下少歸束,金焦兩山相對峙。海門扼鎖氣不泄,萬古中流作砥柱。金山如貴人,焦山如隱士。
  蒼岩翠壁睨欲無,青蠃點點浮春水。山靈奇氣自鐘秀,侯生藴蓄天所授。憑軒句挾海濤飛,拾級語侵山骨瘦。焦先不可作,江月投山坳。眼前名士獨醉倒,狂歌喚起春江潮。情於此放,詩於此豪,幻想欲跨雲中橋,橫空萬丈連金焦。安得爾我相招要,看君落筆青天高。”
  古者奴婢皆有罪者為之,謂之臧獲,然婢之中亦有等級,有素敏慧通音律,或善炊爨能持傢,即漁童樵青,亦不過供驅使盡執役而已,未聞有以美麗而得名者。近來士大夫傢喜蓄美婢,而青樓尤多,題以雅號,如惜花、采香、待月、綉春之類,然而甘蔗旁生,荔支側出,似掃眉人不可無此陪襯。馬藥庵有《贈婢改子詩》四首,雲:“阿母傳呼兩字妍,新題錦瑟改麽弦。曾聞丫角依蘭姊,不信蟠根是李仙。綽約二分籠靨淺,六寸稱膚圓。多情也似雕梁燕,相傍烏衣已十年。”“碗脫嬌姿絶代誇,管城分蔭托琅邪。儉妝未肯依時世,清韻真堪擬大傢。緑綺窗前金可鑄,白團扇底玉無瑕。阿誰空學夫人樣,那比芳名豔榜花。”“丁棱仙侶有方幹(謂子山),聯袂尋春扣綺關。時復中之音嚦嚦,翩何遲也步珊珊。周旋翻纍當筵立,平視驚從隔座看。多謝小紅真解事,金筒玉碗許頻餐。”“一飲瓊漿百感生,藍橋夢影尚分明。平添杜牧重來恨,久負羅敷已嫁盟。未免有情空復爾,似曾相識轉憐卿。欲將細語從頭問,怕聽鸚哥喚客聲。”
  四詩可稱絶倒。
  ◎以人存詩
  於宗堯字二巍,遼東廣寧衛人。康熙七年,年十八,由蔭生出令常熟,精敏慈惠,一時有神君之頌。《病中詠懷》雲:“三年花縣鎖江煙,南國風流事渺然。
  雲外錦峰餐秀色,甌中琴水拂廉泉。流亡滿目愁填壑,水旱焦心欲問天。草野不肥吾貌瘦,強將憔悴弄冰弦。”按公卒時年纔二十一,詳縣志。此詩蓋公當日為醫士陸顯甫書扇頭者,陸氏子孫至今寶藏焉。
  南城曾賓𠔌中丞以名翰林出為兩淮轉運使者十三年。揚州當東南之衝,其時
  川、楚未平,羽書狎至,冠蓋交馳,日不暇給,而中丞則旦接賓客,晝理簡牘,夜誦文史,自若也。署中闢題襟館,與一時賢士大夫相唱和,如袁簡齋、王夢樓、王蘭泉、吳𠔌人、張警堂、陳東浦、謝薌泉、王葑町、錢裴山、周載軒、陳桂堂、李嗇生、楊西禾、吳山尊、伊耐園,及公子述之、蒲快亭、黃賁生、王惕甫、宋芝山、吳蘭雪、鬍香海、鬍黃海、吳退庵、吳白庵、詹石琴、儲玉琴、陳理堂、郭厚庵、蔣伯生、蔣藕船、何豈匏、錢玉魚、樂蓮裳、劉霞裳諸君時相往來,較之《西昆酬倡》,殆有過之。中丞嘗於九峰園作秋契之會,賦詩云:“昨得蘭亭春契硯,便思招客蘭亭遊。蘭亭去此一千裏,春契故事知誰修?揚州虹橋亦名勝,冶春詞句今傳謳。漁洋遺韻繼者少,百有餘歲空悠悠。今年三月動佳興,頗乏知己相賡酬。來名士稍長集,江天雨霽開涼秋。安江門外水新漲,浩蕩豈可輸閑鷗。棹歌聲發古渡頭,蒹葭深處清而幽。濃春桃李反嫌俗,秋契之樂前無儔。南園水木況明瑟,九點煙嵐出庭側。硯池一麯含風漪,倒影奇峰嶽蓮碧。
  我攜契硯適來此,一洗寒泉翠欲滴。此池為我契硯開,此峰為餘硯山石。異哉此會非偶然,蘭亭之人幾曾得?座中名士鹹嘆息,復有丹青潤州客(謂陸曉峰)。
  明朝寫出秋契圖,洗硯之人宜可識。”一時和者甚多。吾鄉徐閬齋孝廉一詩尤妙,附記於此:“春秋二七逢秋契,故事千年人不記。《魯都》賦手建安纔,《臨河》敘錄蘭亭字。蘭亭繭紙昭陵收,此文未入文選樓。一時詩句總寂寞,細氈碑打蛟竜愁。秋契主人有秋骨,白麵綉衣持玉節。錦帶紅迎吉慶花,金樽緑瀉銀河月。直教江水作流觴,江月照客江花香。園中九峰欲飛去,齊吐雲氣天蒼涼。群賢少長列坐次,知公今年三十四。右軍修契三十三,公長一歲應兄事。
  前日公攜春契硯,新詩揚州傢傳遍。今朝又作秋契會,觀者人人盡稱羨。殘醉江臯寄采箋,風流不讓永和年。相思一夜秋蘭發,花裏新吟秋契篇。”
  憶自乾隆戊申歲,餘嘗與閬齋同客秋帆尚書河南幕府。其年七月,尚書擢兩湖總督,餘回江東,閬齋以與修《衛輝府志》,獨留汴梁,送詩云:“我留黃河邊,送君黃河口。黃河八月浪連天,白日蛟竜挾船走。因君寄信報平安,傢有高堂可健餐?春來更望長安去,愁絶天涯行路難。”嗚呼!以閬齋之才之美,不得中進士,入詞館,卒以從軍功試為縣令,鬱鬱以歿,可悲也!
  阮雲臺宮保以嘉慶元年提督浙江學政,諸生中有長於一藝者,必置高等,賞嘆不已,是以人材蔚起,小學奮興,為一時之盛。宮保嘗試湖州,賦秋桑詩,和者數十傢,有諸生鬍名敬者,和雲:“微黃比似菊衣痕,幾樹蕭疏蔭蓽門。材美早需當世用,價高留待異時論。禦寒衹為蒼生計,歷久空餘直幹存。多少綺羅叢裏客,何曾根本與酬恩?”“西郊昨夜有霜侵,減卻茅檐一片陰。但使陽和調晚節,幾曾經緯負初心?春閨自昔相須急,寒士於今得庇深。菊秀蘭芳休把玩,直
  垂青眼到疏林。”便爾吐屬不凡,頗有霖雨蒼生之志。不數年,果中鄉榜,成進士,今官翰林侍讀學士。
  長白斌少僕良為前任兩江總督玉公德第八公子,嘉慶己卯、辛巳之間,官蘇鬆糧道,駐紮常熟。署後即虞山也,有小樓可以望遠,題曰辛峰一角樓,與吳中諸名士讀畫論詩,殆無虛日,自題一聯雲:“群彥集東南,有溫李詩才筌熙繪事;高樓占西北,挹石梅香月辛嶺晴雲。”年未四十,著書盈尺矣。《過拂水山莊》二首雲:“江總歸來白發新,劫灰餘燼戀無因。風騷壇坫三朝重,金粉河山半壁陳。貂珥苦思推輔座,蛾麋甘讓作完人。孝陵銅狄苔花冷,詞館空吟舊院春。”
  “海天閑話感滄桑,猶有交情憶孟陽。淚化絳雲紅躑躅,詩題拂水緑荒涼。彥回有壽寧為福,庾信多才亦不祥。禪悅簡棲聊自慰,東風愁殺柳枝娘。”
  吳杜村觀察名紹浣,其祖父俱業鹺,至杜村與其兄蘇泉俱中進士,入翰林。
  杜村詩不多作,亦無專集,而筆甚逋峭。嘗記其《舟中感懷》二首雲:“楓葉兼蘆荻,紛紛滿客舟。水雲千裏白,風露一天秋。獨宿同孤雁,愁懷寄遠鷗。披衣人不寐,剪燭數更籌。”“江湖天地闊,感慨別離多。壯歲猶如此,衰年更奈何。
  懷人看落日,倚枕發高歌。長嘯驚竜蟄,寒風起碧波。”七言如“鄉思暗隨燈影動,客愁齊逐雨聲來”,“亂山鐘響僧歸寺,古渡燈昏月滿船”。《詠梅花》雲:“山間月黯誰橫笛,江上春寒獨掩門。”又《寒夜》雲“衆星皆淡漠,孤月自精神”,十字亦妙。
  輔國公裕瑞為豫親王弟,自號思元主人,所居曰樊學齋,有亭臺花木之勝,一時名士如楊蓉裳、吳蘭雪輩皆與之遊。所著有《萋香軒吟草》一捲,十額駙豐紳殷德稱其詩清華幽豔,是能鑄長吉、飛卿而自成一傢者。記其《灤陽道中》雲:“一馬長驅挂玉鞭,清秋風景倍蕭然。野蛾亂落荒林雪,山鳥斜衝古寺煙。
  雀舌宜烹疏雨夜,豆棚欲話晚涼天。無眠靜對寒檠影,起視雲邊月正圓。”殊清新可喜。主人嘗贈餘七古一首,又《和京師鼕日八詠》及《春遊八詠》諸作,詩甚長未錄也。
  婺源齊梅麓庶常彥槐,散館後出宰吾邑,未及數載,即賦歸田,遂卜居陽羨為侍養計。於其行也,餘為刻坡公《種橘帖》贈之。其《留別梁溪詩》四首雲:“撫字催科兩弗堪,八年竽濫大江南。政難言美差無惡,吏豈能廉衹不貪。苗長但須除一莠,馬蕃焉用禁原蠶。此生足傲東坡處,腹貯山泉百甕甘。”“年年清興在春深,扃戶重將舊業尋。校士可能持玉尺,論文誰與度金針?伫看騏驥驤雲路,莫遣鴟集泮林。畢竟詞章總餘事,讀書須得聖賢心。”“可憐秋旱稻苗枯,火急符書尚索逋。拙吏甘同道州考,流民終賴鄭公圖。聖恩浩蕩如天大,鄉俗敦龐自古無。推解不緣諸父老,哀鴻安得命全蘇(自註云:甲戌大旱,自恩賑外,邑之殷富捐貲接濟,不下十四萬緡,全活饑民無算)。”“一橋一墓五年修,點綴青山與碧流。俗變荊蠻思泰伯(自註云:泰伯墓在鴻山,歲久傾圮,予募貲修葺),名題豐樂憶滁州(自註云:望亭橋舊名竜匯,久圮,子以賑餘之錢興修,改名豐樂)。平川日落漁樵渡,寒食花開士女遊。俯仰之間已陳跡,他時還念故侯不?”
  袁簡齋先生通、遲兩公子,雖不以科第起傢,而皆能詩。遲子名壽芝者,年未弱冠,稿已筍束,記其《遊棲霞寺》一聯雲:“清靜尚嫌禽作語,玲瓏誰與石爭能?”頗有乃祖傢法。又鉛山蔣心餘先生曾孫名志伊者,號小榭,能詩。道光壬午九月,餘偶至邗江,相晤於王古靈席上,有《題小紅雪樓詩捲後》一律雲:“續書香海記前回,曾見山陽舊雨來。小草每依庭際長,寒花獨嚮畫圖開。春風自掃元卿徑,尊酒誰傾杜叟醅。贏得詞人題妙筆,欲招黃鶴醉江梅。”俱可謂善承傢學者。
  東鄉吳蘭雪捨人有姬人緑春,本蘇州人,生長盛京,性修潔,愛貞靜,善畫蘭,法陳古白,又能詩,捨人甚愛寵。死時年二十二耳,捨人悼痛不已,賦詩云:“冷暖相依僅五年,不應草草賦遊仙。早知一病無醫法,何苦三生種夙緣。嫁日歡娛如夢裏,殮時明麗倍生前。定情詩扇教隨殉,誰誦新詞遍九泉?”“深春妍暖似秋涼,池館蕭閑接洞房。瓶水浸開紅芍藥,鬢花簪遍白丁香。蟲聲嗚咽吟幽砌,樹影玲瓏畫粉墻(即用緑春舊句)。佳句而今零落盡,但思清景亦沾裳。”
  “縞衣一換淚先傾,奉母艱難百事並。望遠魂消歸棹影,追逋夢怯打門聲。賣文辛苦憐何補,投紱蹉跎悔未成。孤負同心謀養急,勸拋微祿辦歸耕。”“津門迢遞隔江關,旅泊經春苦未還。廿四花風蝴蝶瘦,一雙人影鷺鷥閑。衣香小立飄隋苑,泉味同嘗愛惠山。輸與梁溪唐孝女,白頭賣畫尚人間(孝女以賣畫養親五十餘年)。”“帶圍寬盡舊湘裙,支枕哀吟未忍聞。雙頰斷紅疑中酒,一梳濃緑怕消雲。翻書風過微嫌冷,瀋水香多重怯熏。為愛梅花猶強坐,寒香禁受兩三分。”
  “夜半天風沸海潮,仙舟彩伴似相邀(歿前一日,夢中買舟與姊偕行)。買山衹道成偕隱,臨水何堪誦《大招》。心力無多愁易盡,聰明太過福難消。他生合作癡兒女,莫憶前身是翠翹。”其餘妙句甚多,不能盡錄。
  漁傢曬網,每於古戍沙灘、斜日西風之下,鱗次櫛比,而青山每為所掩。亡友蔣敬齋有《漁傢樂詩》雲:“莫教曬網如城堞,留得青山一面看。”此言未經人道。敬齋名溶,長洲諸生。年二十許,輒喜講道學,言語坐立不苟。嘗自製寢衣,長六尺餘,本《論語》所謂長一身有半也。餘笑謂之曰:“古之寢衣,似即今之衾被,恐泥古太甚。”敬齋愕然曰:“吾過矣,吾過矣!”至於下拜,其風趣如此。
  鐘祥彭毓圃名志傑,以孝廉作宰浙江,任烏程十年,有惠政。嘗捐俸刻陳無軒《湖州詩錄》三十六捲,為一時所稱。毓圃能詩,而尤工於五字。《道場山》雲:“斷山雲為補,淺澗月能添。”《梅雨》雲:“竹翠搖新影,溪流沒舊樁。”
  《送友人》雲:“雙鶴去不返,孤雲還幾時?”《晚晴》雲:“古樹含雲潤,新花藉月明。”皆名句也。其子慶長,字五雲,亦能詩,餘為書“題裙室”三字贈之。
  揚州阮梅叔明經為雲臺宮保之弟,年未弱冠,即能詩歌,為藝林傳誦。所刻有《珠湖草堂詩》四捲。餘最愛其“萬樹紅連斜照外,一峰青插白雲中”之句,此吳澹川《南野堂筆記》、楊蕓士《述鄭齋詩話》所未采也。
  鄒君春帆與餘同庚同月先後一日而生,自幼相愛,工於帖括,屢睏小試。偶過其書齋,有詠落花詩,尚未脫藁,起句云:“花落客心驚,小園鳥亂鳴。春光原是夢,流水本同行。”讀未畢,愀然曰:“子正在盛年,何作此種語耶?”春帆笑而不答。即於是年十月死,不意竟成詩讖。
  顧西軒名銑,同鄉東湖蕩人。餘十七八歲時嘗與同寓吳門之石榴亭,有鮑子知我之感,記其《櫻桃花詩》雲:“頻年作客緣何事,每到春來不在傢。”暗中用典,令人不覺。
  張鐵琴彰,長洲人。年十五六,貌如美人,世所希見。餘長其一二歲,每與談論古今,輒以張良自命。一日,同往城南看菜花,鐵琴有詩云:“嫣紅奼紫彌天下,關係蒼生衹此花。”其抱負如此,不數年而死,惜哉!
  餘姊夫楊廷錫,吳縣光福人。少工詩,語能動人,句必有味。《月下獨酌》雲:“杯中有影人成耦,天上無雲月不孤。”《春閨》雲:“春來心事憑誰問,惟有簾前雙燕知。”《初夏》雲:“新篁未慣經風雨,卻傍疏籬護落花。”皆妙。
  死時年三十,惜無存藁。
  ◎紀存
  先曾祖奉麓公,當明鼎革時,年僅十三,隨先高祖避難陽山白竜廟,至本朝順治三年,始回故裏。嘗築歸鶴庵以自寄,即今西莊橋西岸之觀音庵也。庵門正對陽山。《蘇州府志》雲:“陽山一名四飛山,又名秦余杭山,實一山也。”公有詩云:“一巢重結古荊蠻,真似蘇耽化鶴還。忍棄先人棲隱處,故教門對四飛山。”其二雲:“烽火驚心事已非,翻身雲外作孤飛。故園猶有前朝樹,留得清陰待我歸。”今刻石庵中,留示子孫。
  餘有一扇,畫折枝杏花,秋帆先生書一絶於上雲:“上林佳處午橋邊,半染紅霞半著煙。記得麯江春日裏,一枝曾占百花先。”一日過京口,王夢樓太守見之,又書《桃花》詩於後雲:“桃花一枝豔猩唇,獨占名藍似海春。誤入溪流原有路,重來門巷竟無人。迷離夕照紅如夢,悵望天涯緑少鄰。我願大千花世界,有花開處盡詮真。”《隨園詩話》載嚴海珊《詠桃花》雲:“怪他去後花如許,記得來時路也無。”謂其暗中用典,絶世聰明,餘以為不如太守之“誤入溪流”
  一聯更妙。
  古英雄不得志,輒以醇酒婦人為結局者,不一其人。隨園先生入翰林時年纔弱冠,散館後改為知縣,簡發江蘇,歷知沭陽、江寧諸縣事,有政聲,三十五而致仕,享清福者五十年,著作如山,名滿天下,而於好色兩字不免少纍其德。餘有吊先生詩云:“英雄事業知難立,花月因緣有自來。”實為先生補過也。
  團扇之名甚古,漢時已有之。有明中葉,乃行折扇,至本朝為尤盛,遂不復知有古製矣。阮雲臺先生於嘉慶丙辰提學浙江,嘗得一古團扇,有馬和之畫,楊妹子題,因依式仿製,以賞諸生之高等者。時錢塘陳雲伯大令尚為秀纔,歲試賦此題,有雲:“江南三月春風歇,櫻桃花底鶯聲滑。合歡團扇剪輕紈,分明采得天邊月。南渡丹青待詔多,傳聞舊譜出宣和。入懷休說班姬怨,羞見曾憐晉女歌。
  班姬晉女今何有?攜來合付纖纖手。闌前撲蝶影香遲,花間障面徘徊久。樓臺花鳥院中春,馬畫楊題竟逼真。歌得合歡詞一麯,不知誰是合歡人?”先生閱此捲,大為稱賞,拔置第一,刻入《浙江詩課》及《定香亭筆談》。不二十年,團扇之製遂行滿天下。餘亦有團扇詩贈先生雲:“用捨行藏要及時,製成團扇寄相思。
  時來畢竟如公少,明月清風一手持。”
  餘年十七,嘗受業於金安安先生之門。先生時年八十,精神尚健,日以賦詩作書自課。偶命諸公子分賦瓶菊詩,餘亦分得堂字韻,有雲:“寄人籬下非長策,喜帶新霜入畫堂。”先生為之擊節嘆賞,謂諸公子曰:“此生出筆,頗有作意,將來必能自立者。”嗚呼!餘一生坎坷不遇,豈能自立耶?追憶師言,輒呼負負。
  黃野鴻《賣書祀母忌辰》一首雲:“母沒悲今日,兒貧過昔時。人間鮮樂歲,地下共長饑。白水當花薦,黃粱對雨炊。莫言無長物,亦足慰哀思。”所謂窮而益工,其信然耶。程山溪者名亮,閨秀張文英子也,有《春日感懷》雲:“一年佳日是春光,底事逢春更感傷。雨際孤花難著力,風前歸雁不成行。袍已敝還思典,土竈生塵久絶糧。多少閑愁何處寫,滿庭芳草易斜陽。”又王坦庵《春感》雲:“韶華如綉豔陽天,春到貧傢亦枉然。破屋正愁連日雨,荒廚已斷昨宵煙。鷗團窮海剛三載,燕返空巢又幾年。滿地蓬蒿人過少,臨風獨立聳吟肩。”
  嗚呼!安得廣廈千萬間,留此輩人暖衣飽食,飲酒賦詩,快樂以終其身耶?
  一官匏係,垂老離傢,此人間最苦之境,顧甘心受之者不一其人,或者此人之心思,反以為樂,亦未可知也。陳石橋大令官富平,著《雁宕山人稿》,《閩中別兄》一首雲:“十載離傢音信稀,間關執手見還疑。風塵到老境非昔,兒女來前名不知。舊裏半凋聞欲淚,餘生相見語多悲。饑驅明日又將別,立馬斜陽塗
  路岐。”真令人不堪回首。
  途中遇沽酒者,或賣花者,其香撲鼻可愛,擬將此意采入詩中而未得也。偶見市中挂一楹帖,有“沽酒客來風亦醉,賣花人去路還香”,不知何人所作,真先得我心矣。
  詩有無心譏刺,而拈來恰合者。餘中年常出門,每於四五月夜,獨宿舟中,聽蛙聲喧雜,終夜不寢,偶書絶句云:“信宿扁舟夜未央,蛙聲閣閣最凄涼。荒江月落天將曉,不辨官私鬧一場。”一日在長安,有某塚宰見之,笑曰:“此詩當為江南吏治而作也。”餘大驚,遂謂草茅下賤,何敢妄議時事,偶然得句,實出無心。此所謂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也。
  唐守之嘗題《漁翁失網圖》雲:“一網復一網,終有一網得。笑殺無網人,臨淵空嘆息。”然餘嘗見人有營營於名利場中者數十年,至白首無成,依然故我,則不如睏守固窮之為得也,故有詩云:“前舟網網張空水,後有簑翁獨坐看。”
  程魚門太史亦有句云:“旁人束手休相怪,空網由來撒最多。”與守之之詩正相反。
  詠物詩最難工,太切題則黏皮帶骨,不切題則捕風捉影,須在不即不離之間。
  汪春亭《詠燈花》雲:“影搖素壁夢初回,一朵花從靜夜開。想到春光終易謝,攪殘心事欲成灰。青生孤館愁同結,紅到三更喜亂猜。頗覺窗前風露冷,斯時那有蝶飛來。”吳野渡《詠紅蓼花》雲:“如此紅顔爭奈秋,年年風雨歷滄洲。一生辛苦誰相問,衹共蘆花到白頭。”吳信辰《詠虞美人花》雲:“怨粉愁香繞砌多,大風一起奈卿何。”高桐村《詠牽牛花》雲:“莫嚮西風怨零落,穿針人在小紅樓。”皆妙。客中夜宿,秋蚊未靖,雖懸幛子,倚如長城,而一蚊闌入,則不寐通宵。其時新涼退暑,殘月窺人,四壁蟲聲,百端交集,實難為懷耳。餘嘗有詩云:“十年落魂未成歸,心事如雲澹不飛。一個秋蚊纏客夢,半窗殘月冷宵衣。擬留詩捲纔難副,欲薄功名計亦非。惟有一封憑去雁,為傳親故莫相譏。”
  因誦宜興儲長源之“燈搖旅思風盈幔,蟲語秋心月半墻”之句,令人心骨俱冷。
  餘嘗論人生如行舟,忽前忽後,忽左忽右,無有一定。張帆者自然在前,搖
  櫓者自然在後,然而亦看風水之順逆,江湖之險夷,居先者固可羨,落後者亦未為失也。偶賦《前舟嘆》二首雲:“前舟後舟一時發,搖搖共指天邊月。須臾月暈生長風,前舟張帆如執弓。霎時箭行三百裏,白浪翻天黑雲起。欲卸長檣勢未能,載得百人同日死。後舟聞變追前舟,無那滄江水急流。看他傾覆不得救,吞聲躑躅心煩憂。”“前舟張滿帆,後舟滯沙灘。前舟忽破山腳石,後舟反過前舟前。人間風浪何浩浩,為吉為兇未能保。總看收帆到岸時,區區前後何足道。”
  ◎摘句
  《隋書》載煬帝以薛道衡“空梁落燕泥”句至於殺身,此古人忌纔過甚也。
  即如謝靈運之“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庾信之“琴從緑珠藉,酒就文君取”,亦平常語耳。近日詩傢愈出愈奇,命意鮮新,立辭典雅,皆古人之所未有。如翁朗夫之“煙波雙鬢老,風雨一身秋”,彭念堂之“日還停水上,山已墮雲中”,方南塘之“月出江花落,詩成海月圓”,楊𠔌簾之“柳搖春雨暗,江漲水雲流”,張瑤英女史之“短垣延月早,病葉得秋先”,範履淵之“櫓聲搖夜月,帆影落晴波”,商響意之“蜂巢當午鬧,蚓壤趁涼歌”,俞楚江之“紅憐花別樣,緑愛柳當初”,劉企山之“缺月依橋斷,孤雲背郭流”,趙仁叔之“蝶來風有緻,人去月無聊”,童二樹之“晴流鳴斷壑,山影臥空田”,黃星岩之“竹銳穿泥壁,蠅酣落酒樽”,許子遜之“鐘聲涼引月,江氣夕瀋山”,李維饒之“峽雨元朝暮,春風有別離”,吳杜村之“落葉疑疏雨,秋雲學遠山”,儲玉琴之“伴佛燈雙穗,窺人月半環”,汪澤舟之“木落山無障,江流月有聲”,吳師石之“斷崖殘雪補,清磬夕陽浮”,周東標之“疏雨下黃葉,秋風翦緑葵”,湯述庭之“行共孤雲懶,歸輸獨鳥閑”,趙味辛之“水清魚入定,山古樹無花”,吳象超之“白雲留晚磬,黃葉捲歸樵”,秦大樽之“風梳平野樹,雲涌一樓山”,儲長源之“雪晴春有態,山活翠難名”,莊印三之“寒烏依夕照,落葉碎秋聲”,張仲子之“門臨流水岸,犬吠隔花人”,瀋奕風之“夜雨洗村徑,曉風開稻花”,何秋山之“白頭增舊感,黃葉落新愁”,石竹船之“帆隨春樹還,水帶夕陽流”,繆牧人之“江連三楚白,山接九華青”,李少白之“一鳥翻雲外,千峰落馬前”,夏江之“病因看月減,俏到惜花深”,於秋渚之“緑餘三逕草,紅露半墻花”,龔素山之“夜從花影轉,秋帶樹聲聽”,孫漣水之“江光搖佛面,石色上僧衣”,使阿見之,又當
  何如嫉妒也。
  本朝七律,金聲玉振,不特勝於有明一代,直可超出宋、元,而亦有高出唐人者,可謂極一時之盛。國初諸公,無論矣,就餘所見聞者,如王少林《大梁懷古》雲:“三花樹色開神嶽,萬裏河聲下孟門。”黃浩浩《秋柳》雲:“小驛孤城風一笛,斷橋流水路三叉。”何南園《感懷》雲:“身非無用貧偏暇,事到難圖念轉平。”黃野鴻《清明》雲:“村角鳥呼紅杏雨,陌頭人拜白楊煙。”浦翔春《野望》雲:“舊塔未傾流水抱,孤峰欲倒亂雲扶。”魯星村《郊外》雲:“春田牛背鳩爭落,野店墻頭花亂開。”汪澤周《賜書樓眺雨》雲:“亭遠忽從煙際出,樓高先覺雨聲來。”史位存《汴梁道中》雲:“雲垂平野星初上,馬走春沙夜有聲。”《有感》雲:“撲蝶會過春似夢,湔裙人去水如煙。”潘汝庭《春日》雲:“草不世情隨意緑,花知客意入簾紅。”石遠梅《山海關》雲:“萬頃日華浮海動,九邊風色捲沙來。”湯述庭《閑居即事》雲:“得句偶逢花照眼,舉杯喜見月當頭。”郭頻迦《即事》雲:“月與梧桐尋舊約,秋將蟋蟀作先聲。”《春感》雲:“三月落花如夢短,一湖新漲比愁多。”高爽泉《春草》雲:“新愁舊恨縈三月,細雨斜陽送六朝。”林遠峰《靈隱寺》雲:“靈泉百道飛涼雨,古磴千盤入亂雲。”皆妙。又如曹楝亭之“三秋月色臨邊早,萬馬風聲出塞多”,張昆南之“鬆間細路通僧寺,花裏微風酒旗”,朱子穎之“一水漲渲人語外,萬山青到馬蹄前”,石曉堂之“窺魚淺渚翹雙鷺,待渡斜陽立一僧”,邱學敏之“山連齊魯青難了,樹入淮徐緑漸多”,李嘯村之“春眼未成翻愛冷,傢書空寄不嫌遲”,惠椿亭之“宿酒大都隨夢醒,殘燈多半為詩留”,劉春池之“道在己時惟自適,事求人處總難憑”,凌香坪之“春風久負青山約,舊雨難尋白鷺盟”,吳尊萊之“暮雲抱郭霾紅樹,寒雨連江凍白鷗”,儲長源之“春衣乍暖飛蝴蝶,緑酒初香薦蛤蜊”,劉元贊之“三春鄉思先花發,萬裏徵人後雁歸”,“秋水懷人楓葉落,蓬窗臥病雨聲多”,莊印三之“青溪渡口餘三戶,黃葉聲中有六朝”,倪稼鹹之“衰柳共憐殘鬢短,閑雲應笑客程忙”,吳退庵之“樹碧兩行臨麯水,天青一角見高山”,方升矣之“小艇仍維前度樹,斜陽已挂右邊樓”,湯衎之之“社雨不知春事判,東風已覺落花多”,毛洋溟之“夜永驂鸞歸碧落,風清有鶴響空山”,林漢閣之“窺客挑燈來黠鼠,移秋入戶有寒蛩”,王饒九之“兩岸白秋水渡,一林紅葉夕陽村”,吳梅原之“愁消白下鵝兒酒,人在青山燕子磯”,黃剩山之“人間萬事成秋草,我輩前身是落花”,仲鬆嵐之“吳楚帆檣隨樹沒,金焦山色上衣來”,鄭蕓書之“絶壑凍雲棲古塔,枯僧破衲補斜陽”,宗蕙亭之“酒不能攻愁有陣,麯為自度唱無腔”,魏野塘之“有客抱琴停午至,呼僮沽酒趁花開”,顧蘭之“蒼苔滿逕客稀過,涼雨到門僧未知”,冒葚原之“廢苑春來花自發,空庭月落鳥相呼”,汪可堂之“三徑春歸花似雪,一齋人靜日如年”,汪周士之“徑仄秋花迎客座,夜深涼月戀人衣”,石晚晴之“瘦馬踏幹黃葉路,寒鐘敲碎白雲峰”,吳玉田之“山色和煙瀋遠浦,潮聲挾雨吼滄江”,顧蘭暉之“萬種羈愁當夜集,一年鄉夢入秋多”,曹劍涵之“別浦帆歸千樹碧,隔籬人語一燈紅”,王耔園之“報喜燈花紅一夜,相思春水緑三年”,阮梅叔之“腳底白雲雙屐滑,擔頭紅葉一肩春”,吳雲坡之“煙迷古塞晴疑雨,雲擁深山晝亦昏”,朱天飲之“娛人可愛當窗樹,留客遙看雨後山”,常蹇齋之“秋從夜雨窗前聽,月在美人樓上圓”,吳蒼崖之“清夜思公惟有淚,白頭知己更無人”,徐春圃之“煉句每存千載想,看花不放一春過”,徐德泉之“傢無儲蓄期鄰富,邑有流亡望歲豐”,黃少淵之“芳草池塘尋舊夢,落花庭院算殘棋”,如此類者甚多,摘之不盡。又趙甌北先生集中有擬老杜《諸將》之作,張船山太守集中有《寶雞縣題壁》詩,長歌當哭,俱不可不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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