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王蒙散文隨筆集:忘卻的魅力   》 第9節:新疆的歌      王蒙 Wang Meng

  不要說巴彥岱了。那是承受不了的回憶、友情、溫暖與挂記。老書記已經退休,他的院子裏堆滿了金黃的玉米。他站在院門口尋找我,我說:"在這呢!"走進院子,我說:"你這幾間房子,還是原來的嗎?""當然了。"他答。"你這房梁,還是我幫着上的呢。"我回憶起了給他上房梁的事。
  我的老房東仍然健在。他的傢裏也挂上了顔色鮮豔的挂毯和腈綸毛毯。而在莊子,另一傢老房東與房東大娘已經謝世。他們的兒媳婦與我抱頭大哭。是哭逝去的時光與逝去的長輩嗎?是哭這終於又見面了的歡欣?在他傢的墻壁,還挂着我一九八一年來時與他們全家包括逝者的合影呢。
  也許這並不算記憶的恢復,因為記憶從來未曾消失。也許這不算時間的銜接,因為一九七三年我們就從伊犁搬走了。再來,再多來,我們畢竟已經不能朝夕相處,我們各自有各自的天地、各自的憂樂。也許這也算不上敘舊,因為熱情的招待,"堵住嘴"的食品和衆多的鄉親使我們很難認真地說點什麽。然而,為什麽我又覺得我們是這樣地互相瞭解、默契、知心!沒有說出的話也許比說出的話更透亮,沒有交流的回憶也許比已經交流的回憶更深刻地深藏在我們的心中!我們之間已經不需要說更多的話了,伊犁的鄉親啊,知我愛我,這不是幾句話可以表達的。
  與其說是激動,不如說是平靜。伊犁這塊土地是實在的,人們的日子越過越好,伊犁的豐姿越來越美,伊犁的友人永遠那樣友好和熱情。我從來沒有離開過伊犁,想離也離不開。就讓伊犁成為我永遠的思念、永遠的慰安、永遠的鏡鑒吧,我還要歌唱你的,你是我永遠的歌。我常常遺憾而且急躁,我在伊犁那麽多年,怎麽沒學會一首道地的伊犁民歌呢?比如那首《黑黑的眼睛》,我聽人唱過不知多少次,我為之沉醉,為之落淚,為什麽至今沒有學會唱它呢?我覺悟到,這是一個啓示,一個象徵。關於伊犁的歌,還要慢慢地學,慢慢地唱呢。我要學唱伊犁的歌,又舒緩又熱烈,又迂回又開闊。我要永遠問自己,怎麽樣才能惟妙惟肖地歌唱伊犁?
  1991年1月新疆的歌
  黑黑的眼睛
  在遙遠的伊犁,幾乎每一個本地人都會唱《黑黑的眼睛》這首歌,幾乎每一次喝酒的時候都要唱這一首歌。
  喝酒和唱歌這二者,從聲帶醫學的觀點來看是互相排斥的,從情緒抒發的角度來看卻是一致的。
  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是一九六五年鼕天,在大湟渠渠首--叫做竜口工程"會戰"的"戰場"。我與農民們一起住在地窩子裏。那裏臨時開設了幾個食堂。寒鼕臘月,食堂的厚重無比的棉簾子外面挂滿了冰雪,也許不是雪而是霜,食堂裏的水汽從簾子邊緣逸出來,便凝結成霜。掀開這沉重得驚人的門簾,簡陋的食堂裏熱氣彌漫、燈光昏暗、煙氣彌漫、肉香彌漫。更重要的是歌聲彌漫,歌聲激蕩得令人吃驚,歌聲令人心熱如焚,鼕天的跡象被歌聲掃蕩光了。
  在關內的時候,我們也聽過一些新疆歌麯。但是伊犁民歌自有不同之處,它似乎更散漫,更纏繞,更遼闊,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抒不完的感情連結如環,讓你一聽就陷落在那裏,癡醉在那裏。
  從此我愛上了伊犁民歌。在伊寧市傢中,常常能有機會深夜聽到《黑黑的眼睛》的歌聲。是醉漢嗎?是夜歸的旅人?是星夜趕路的馬車夫?他們都唱得那麽深情。在寂寥而寒冷的深夜,他們用歌聲傳達着對那個永遠的長着"黑黑的眼睛"的美麗姑娘的愛情,傳達着他們的浪漫的夢。生活是沉重的,有時候是荒蕪的,然而他們的歌是熱烈的,是愈加動情的。
  後來我有幾次與農民弟兄們一起喝酒唱歌的經驗。我們當中有一位歌手,他是大隊民兵連長,叫哈裏·艾邁德。他一唱,我們就跟,隨着每一句的尾音,吐出了無限塊壘。我傻傻地跟着唱,跟着唱,卻總覺得跟不上那火熱的深沉與遼闊的寂寞。
  也有時候我不跟着唱,衹是聽着,看着哈裏和別的人們的那種披心瀝膽地唱歌的樣子,就覺得更加感動。
  一九七三年我離開了伊犁,一九七九年我離開了新疆。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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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節:新疆的歌第10節:阿娜爾姑麗第11節:無花果第12節:四月的泥濘
第13節:搬傢的經歷第14節:清明的心弦第15節:喜歡雨第16節:周揚的目光
第17節:張潔的頂撞第18節:交通工具船第19節:驚天巨浪的一代第20節:搖沫
第21節:鱗與爪第22節:俄羅斯八日第23節:宇宙飯店第24節:無聲勝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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