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义说部 樵史通俗演義   》 第九回 涕泣聯姻敦友道 縱橫肆毒亂朝綱      陸應暘 Liu Yingyang

  秋月孤,秋雲迭,錯認非霜是雪。拋殘醉,試生醪。攡詞伴影遙。 心如碎,人何在,空把忠姦猜謎。漫平章,細推詳,遺臭與流芳。
  右調《更漏子》
  且說這年是天啓五年四五月裏,弄成個天翻地覆的世界。一面差校尉去拿楊漣、左光鬥、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顧大章,六月裏陸續先到的如周朝瑞、袁化中,就先下鎮撫司獄,不在話下。
  魏大中是浙江嘉興府善懸人,自萬歷丙辰中了進士,纍官至吏科都給事中。做官時節還衹是做秀纔模樣,奉使過傢,府縣衹一拜便了,再無幹請,不受贈遺,四壁蕭然,人人欽仰。在京師時督瀎城濠,巡視節慎,剔蠹省費,為朝廷出力。奉旨巡青,又省價存羨,約有四萬餘兩。有個霍丘知縣有一面之識,差人厚饋,故此弄出大禍來。你道為何姓了魏弄出大禍來?當時凡是姓魏的,魏忠賢便想要認兄、認弟、認子侄;就是姓傅的,魏忠賢也想要認他外甥傅應星做一傢。魏廣微已認忠賢為叔,做了閣老了,卻教廣微去認大中為兄。大中原也不肯,就結下五六分冤仇了,卻又和楊漣、左光鬥一班兒正人君子相親相敬,倡和不絶,怎不弄出這場禍來,至於喪身忘傢。衹留個忠臣的名兒。有詩為證:
  一身情性靜於梅,矢作忠良死不回。
  目擊閹人翻世界,早知定有這場災。
  且說校尉四五人到了嘉善縣裏,哄動了合縣士民,那一個不嘆嗟,那一個不憤恨。知縣開譸已畢,魏大中便是欽犯了,校尉看守在官庭,一步不離,再三誁一路的辛苦錢。爭奈他是個清官,一貧如洗怎能飽得這班人的欲,連連催促起身,道:“是駕上拿人,時刻難緩!”拿到北門下船。父子兄弟抱頭而哭,哭得傷心。魏大中道:“你們不須哭。自古道,死生有命。為臣死忠,為子死孝,也是分內的事,哭也枉然。”竟快些開船,不要誤了欽限。那知衹為為子死孝一句話,打動了他長男魏學洢的心,跑回傢裏哭告母親,要跟父親去。母親道:“你父怕賊子謀害,分付衹一僕魏安跟隨。孩兒不可逆了父命,自招其禍。”魏學洢道:“賊子若要斬草除根,兒子就在傢裏也逃不過。父親半老的人。憤恨憂鬱,一路不知死活若何。就是到了京師,萬一遭賊子毒手,沒個親男在彼收拾殮,天下後世感嘆父親的盡忠,豈不唾駡孤兒的不孝。況有諸弟在傢侍奉母親,孤兒决要去了。”母子抱頭大,哭哭得死而復生。連夜收拾了行李,苦苦藉湊了二百餘金,衹帶了一個傢人,改姓姓了姚,星夜催小船趕上去。有詞為證:
  秋兩若絲,暮雲如凍,無端我愁重。夜深篷底暗銷魂,睡來翻做還傢夢。 還信難憑,離情先動,思量君父真堪慟。天高聽遠屈聲低。子臣無計將情控。
  右調《踏莎行》
  休提魏學洢改了名姓,另換小船,一路跟將上去。且說魏大中在船裏,也不與校尉談論朝事,悶悶坐着,衹稱他們做“列位,”每每說:“我是窮秀纔的官兒,帶纍列位遠來,沒甚東西酬勞。平日又是寡交的人,一路怕沒什麽相知,憐我患難,有什麽贐送;倘有一二同年略得周助,使列位一路多買些酒餚解悶,也使我心稍安。”其中有個王校尉,甚是識時達務,不肯倚勢欺人,便道:“老爺是清官,那個不知,誰人不曉。上命遣差,蓋不由己。老爺放心,慢慢行將上去。要會的客衹管去會,在下斷不敢攔阻。”魏大中道:“多承,多承。”心裏想道:“此去近處同年同調,鬆江有許霞城,尚在京未回蘇州;有申青門在囗做官;常熟有瞿起田、魏仲雪,又隔遠,一日起程,急切他不能知,我不能往;料然別個不甚相知的,也休妄想。被逮孤臣,衹索淡飯清茶,捱上京去。這些緹騎,也顧不得他冷淡了。”
  行了兩日,到了蘇州,已是日落的時候了,泊船在胥門碼頭,吃了夜飯,沒事,也打點睡了。衹聽得船邊有問魏老爺船的,大中想道:“詫異,此時誰來問我?畢竟另有個姓魏的官兒,也泊船在這碼頭上?”忽見船上人在艙門口稟道:“吏部周老爺來拜。”魏大中知是周蓼洲了,忙忙走到艙口相迎,大傢都是便服。周吏部步入艙口,敘揖異畢,各各坐了。衆校尉原在前艙。坐的去處卻是後半截一個小小艙口,坐定了,周吏部道:“老先生如今竟進京了,兇多吉少,衹怕不能生還,為臣死忠,自是我輩本等的事;衹是朝綱壞了,人君子一網打盡,我輩做不得明哲身,亦復何言!小弟與老先生雖不曾朝夕侍縱,卻是志同道合,所謂道義骨肉。今日生離,就是死別,妄郄杯酒敘,聊附同心。老先生去須益勵初心,勿以身傢為念。”魏給事道:“金石之言,敬當書紳。”周吏部分付從人:“取過酒餚來,與魏老爺少敘。”不一時,搬了酒餚到艙裏,又分付從人取出五兩一封銀子,自己步到前艙,給校尉們,道:“倉卒不及備一飯奉款列位,些須薄敬,請收了。周吏部是有名的窮官,列位必然相諒。”衆校尉道:“本不當領;衹是周老爺賞賜,若然不領,必道在下不知道理了。該叩謝纔是,又不敢到老爺臺府,怎麽好?”周吏部道:“不消,不消。”說罷,又回到後艙來,與魏給事敘語。高一句,低一句。直說到半夜。兩個抱大哭起來。周吏部道:“老先生令郎俱已頭角崢嶸,必能剋紹前,徽衹有幼子牽挂。小弟不纔,頗有古人氣誼,亦有一幼女,願以配君幼子。小弟此身若一日,必當照管令郎一日。大丈夫視死如歸,幸勿為兒女牽懷,使千秋而下知有繼楊椒山而起的魏某,也不負讀書一場。所可恨者,椒山為權相所害,公為權璫所害,又有些不同處。然而忠臣無二道,衹索行其所志便了。”說罷,連駡幾聲“魏賊!魏賊!少不得高皇帝有靈,定不饒你!”又說了一會,將次雞鳴,要動船了,周吏部纔別了過船,拱拱手道:“適間聯姻姻的話,小弟不食言。周順昌個好男子,老先生請自放心。”各自開船去了。誰知這一名話,句句都在校尉耳朵裏,種下殺身的禍根。正是:
  隔墻須有耳,窗外豈無人。
  且說魏大中到京正是七月初旬。魏忠賢正在外宅賞玩七夕,報道拿解魏大中到了,魏忠賢分付也發鎮撫司。六犯已齊,着許顯純快快嚴審成招。毋得稽緩。次日抵暮,許顯純坐鎮撫司堂上,提楊、左、魏、顧、周、袁六君子到來,嚴刑拷問。時汪文言既被討氣絶,身死灘憑,許賊據案扭成冤獄,具本上進,那一個與他封證?楊漣等各打四十棍,拶敲一百,夾杠五十,真正皮開肉綻,血流遍體。旁觀虎狼獄卒,亦為嘆息。有詩為證:
  昔年黃榜幸題名,親朋嘖嘖相欽仰。
  銀章紫綬共彈冠,漫道為民伸冤枉。
  豈知一旦受羅織,遺體毀傷不堪想。
  司刑謾駡若隸奴,難復氣骨多骯贓。
  鎖扭若囚狀鬼幽,一絲半氣無精爽。
  可憐呼天天不聞,匪久俱當歸土壤
  旁觀獄卒亦動心,悔昔顯名在黃榜。
  詔獄既成,取旨着該司追贓比較。七月十三日比較起,楊、左六人從獄裏提出,各兩獄卒扶着,一步一忍痛,聲極酸楚。一個個面黑如墨,頭禿如僧,用尺帛裹頭,衣服上膿血如染。楊漣須發俱白,更覺衰頽可憐。到了堂前,具俯伏檐溜下。許顯純高聲喝駡道:“奉聖旨勒五日二限,限納銀四百兩。若不如數,各打痛棍三十!”你道棍子上為何又加一“痛”字?這棍比平常用的更短,更粗,打更重;大凡要打死的囚犯,纔用此刑。左、顧二公聽了這話,大聲辨道:“我們清官,誰不知道,有何贓可追?”魏、周、袁三公,伏地不語。楊公呼傢人至腋下,大聲分付道:“我知必死,汝輩不必在此。可速歸伏侍大奶奶。分付各位相公,切不要讀書了。”許顯純是世上的虎狼,權門的鷹犬,見六君子如此模樣,勃然大怒,喝令“各打三十棍!”棍聲動地,冤氣衝天,可憐六君子股肉已腐,都是骨上受杖,打訖各以帛纏股上,反不見什麽血了。每人兩獄卒扶尚扶不起,扶歸獄中。十七日比較,許顯純辭色更惡。勒五限各完名下所坐贓數如不足,各受全刑。怎麽叫做全刑?夾、拶、棍、扛、敲,共有五樣。楊、左大聲道:“既奉聖旨每五日二限,共完四百。我輩不是贓官,也須慢慢措辦,如何又勒五限完銀?難道又有聖旨勒五限麽!”許顯純大怒,喝令“各打三十棍!”其四人不言語的,這日免打。許顯純恨恨的叫把各犯還監。正所謂:
  得意狐狸強似虎,敗翎鸚鵡不如雞。
  且把楊、左六人的冤獄放過一邊。衹說給事中吳國華見魏黨曹欽程原是大計削職的,投了魏忠賢,做了門下鷹犬,大張聲勢,贓私狼籍,穢惡的事不堪言,衹得上了一本,本上帶有周詩雅、熊江。忽傅內旨:吳國華、周詩雅、熊江俱為民,那曹欽程反不提起。京師的人都道“李代桃僵”,人人驚嘆。忽又傅內旨,追奪李樸、於玉立誥命。那御史張訥初然雖與東林不合,卻不曾投魏忠賢門下,到此見事勢絶不同了,就藉題目上了一本,請廢天下誁院。即傅內旨:鄒元標、孫慎行、馮從吾、餘懋衡、俱削籍、鄭三雋、畢懋良俱閑住;一切書院盡行拆毀,變價入官。這旨意一下,連張訥的同年好友也盡擯斥他,不與他往來了。朝廷正人君子雖少了,卻還有不與魏璫作鷹犬的,紛紛的都道:“皇帝也是魏老公做,閣老也是魏老公做;皇帝不發票,閣老不票本,不知終日何所事事。況且閣裏的人都是老公的幹弟、幹侄、幹子,何必又設這內閣做什麽。”魏忠賢聽了這譏笑的話兒,忽傅內旨:尚書周如盤,侍郎丁紹軾、黃內極,各詹事府等,俱入閣辦事。朝裏又宣傅道:“前日門生天子,今日太監門生。”三個新閣老大以為恥,魏璫揚揚得意,以為不由枚卜,正見得自己的威權,全不顧皇帝的體面了。崔呈秀極怪熊廷弼,他封魏忠賢道:“楊、魏諸人既有獄詞受熊廷弼的賄,已經追比,如何反容廷弼優遊刑邢獄中?”魏忠賢立刻假傅聖旨,發了駕帖,將熊廷弼提出,差官斬首西巿,傅道九邊。先傅到遼東地方,那遼東的軍民人等,沒個不焚香叩頭,說道:“百萬生靈性命,都是熊經略老爺救了,空有咱們百萬生靈,救不得熊爺爺性命!”
  哭聲震天,竟有夫妻兒女都帶孝的。
  怨當次骨德鏤心,德似陽施怨更陰。
  經略當年恩怨事,人碑載道豈消沉。
  守邊原為人民擭,能守毋使封疆誤。
  百萬生靈保入關,較之庸撫情當恕。
  北門鎖鑰熊芝岡,蟒衣賜劍誇榮遇。
  樞臣撫臣妒厥功,事事掣時天難籲。
  至今口外頌聲高,爭道經臣有勳勞。
  衹為強項不行賄,九邊傅道邊人號。
  號天不應天非訥,天不祚明熊臣沒。
  功罪若然要分明,惟在君心有日月。
  且說熊廷弼既已傅道九邊,楊、魏六君子越發急上來了。這七月十九日比較,楊、左、魏俱用全刑。楊漣大號,卻無回聲;左光鬥小聲呦呦,如小兒啼;魏大中體弱,伏地受刑,竟似木人,連痛也叫不出了;周朝瑞、顧大章各打二十棍,拶敲五十;袁化中拶敲五十。許顯純又喝令還監。魏大中喚傢人到面前分付道:“我十五日已後,聞了𠔌氣便思嘔吐,每日衹飲冷水一兩盞,啖華果兩三片,想命盡衹在旦夕。可為我說小主人速為買棺,但切不可覓美棺,違我遺命。”二十日,楊漣傢人送飯,卻在茶葉中雜金屑送入,被獄吏搜獲,狼蹌逃去,自此楊傢竟無人傅簞。二十一日比較。楊、左俱用全刑,魏三十棍,周、顧各二十棍,袁為病,姑免一次。許顯純大聲道:“楊漣!你叫傢人逃匿,不令交贓,是與聖旨抗了,該得何罪!”楊公昂首欲辨,竟一字說不出了。許顯純喝令還監。二十四日比較,楊、左、魏各用全刑,顧拶敲五十,周、袁不佑何故免。許顯純呼獄卒葉文仲大聲分付道:六人不得一宿處,可將楊、左、魏發大監。”顧大章到監問獄吏道:“為何三位老爺獨發大監?”獄吏道:“莫問,莫問。今夜三位大老爺當要壁挺的了。”“壁挺”二字是獄中死字暗號。這一夜,楊、左、魏同一個時辰被葉文仲都討了氣絶。可憐三個忠臣,一旦死於逆閹之手。許顯純次日衹報楊、左一個子時死,一個未時死,到二十六日,纔報魏大中死,昔以掩人耳目。二十七日比較,顧大章獨受二十棍。因周、袁贓銀交完,故爾免責。是日獄吏還稱“犯官”。許顯純怒駡道:“此輩俱朝廷犯人,什麽犯官!”自此獄卒監裏公然與三公封坐地上,全不分尊卑了。直至八月初四日比較,顧大章夾了一夾杠,打十五下。初七、初九、十二、十四、十六、十八,每限比較,衹顧大章交贓未完,或姑免,或拶敲三十、五十。至十九日,袁化中實孤身在關廟裏,不意己暗註大監,半夜遂討了氣絶,次日奏報病死,可憐又一個冤魂歸天去了。這幾日,顧大章連連措置交贓,不十分比較。二十八日,周、顧二人與遼東失事武弁孟某同飯,為因久不比較,周、顧俱調理得略好些。那知許賊預於十九日上本說,周朝瑞大病,天啓令撥醫調治。及至醫來,許賊呵之使出。到這日同飯未完,鎖頭郭元忽跑來叫道:“堂上請二位老爺誁話。”忙忙都帶了鎖鈕,踉蹌奔出。有個劉鎖頭扯顧大章的衣袖道:“且還房,今日不幹爺事,內裏要周爺的命。”郭元押周朝瑞至大監,不半時己將帛帶拽死。顧大章聽了此信,想:“周、袁完贓的,尚然討了氣絶,找不久必他手。目今五人已死,好做計較了。”再三人打通關節。衹說六犯已死其五,但贓有完、有不完,該發刑部把顧大章先定了罪名,再追未完的贓,纔見不枉。九月初六日,發部定罪的旨意已下,許顯純提出大顧大章來,分付道:“你十日後少不得至此比較。毋得亂言我的是非。料我也不怕你說。”十三日後會番都城隍廟,兩個御史,八個刑部司官,大半是魏忠賢心腹,然畢竟不比許賊惡毒,憑他反復辨論一番,雖是奉承權璫,依然問了斬罪,衹輕輕打了十五板,分付收監候旨。顧大章在刑部牢裏想道:“我這番正論,許賊聞知,且然恨我。倘聖旨下來,又發鎮撫司追贓,到底死此賊之手,何苦自取痛辱。”十四日,勺水不飲。夜深服毒,又不得死。十五日半夜,衹得自縊身亡。可憐六君子都不能脫於此難,也是忠良一劫。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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