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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态人情 》 紅樓春夢 》
第九回 開吟社探春賞花 忤親庭賈環逃杖
佚名 Yi Ming
話說賈蘭赴試春闈,王夫人、李紈未免懸念。探春因為替王夫人解悶,便嚮周瓊說明了,回來暫住。此時李紋、李綺雖已許字,但未出閣,李嬸娘怕李紈煩悶,也叫她們姐妹來此作伴。一時頓覺熱鬧。探春本愛園居,此來正值春暖花七,韶光綺麗,便回了王夫人,帶同侍書、翠墨和跟來的婆子們,搬至秋爽齋住下。又攛掇李紈和紋、綺姐妹,都移住稻香村。李紈久有此意,自然樂從。王夫人因園中久荒,先吩咐賈璉傳知管事們,多派人役打掃房屋,修整花樹。有些坍壞破損的都重修了。衹消旬月工夫,便覺氣象一新,荒埃盡掃。寶釵又對探春說起替湘雲一番打算,探春與湘雲素來相得,也覺得這麽安頓最為妥當。趁便和探春商量定了,便去回王夫人。王夫人道:"雲丫頭寡婦失業的,沒有投奔,怪可憐的。咱們平常白養着許多閑人,她又是在這裏住慣了的,難道還多着她麽?若來了,衹管同在傢裏一樣,不要生分纔好。"探春道:"史妹妹那人是沒有心眼的,和四妹妹也說得來,太太不用張羅,她衹交給四妹妹就得啦。"當下說定了,就告知寶釵,打發人去接。剛好有南邊新來的京官要尋找住宅,湘雲把那房子賃給他,那邊粗傢具也作了價,衹帶着衣箱和幾衹書籍,搬至攏翠庵,和惜春同住。仍是翠縷貼身服侍。白天尋姐妹們談笑,有時逛逛園景,夜裏自去參閱道書,比在傢裏倒舒服了。
那天早上,探春從王夫人處請安回來,走過沁芳橋畔,見兩棵杏花開得似雲蒸霞蔚,許多密蜂圍繞着花枝上飛來飛去,嗡嗡不絶。想到唐人"紅杏枝頭春意鬧"的詩句,這個"鬧"字真形容得妙,那稻香村一帶杏林不知更開得如何繁盛?便想尋惜春、湘雲同去玩賞。又覺得身上微涼,走到岔路,吩咐侍書回去取衣服,獨自嚮攏翠庵而來。此時庵畔梅林已是緑明青子的時候,淨爐清磬,分外幽靜。探春見門內無人,徑自進去。則進前廊,廊上挂着一架白鸚鵡,陡然念了一句"南無觀世音菩薩",冷不防嚇了一跳。笑道:"四姑娘這裏連鸚哥都通禪了。"湘雲在惜春屋裏坐着,聽見了忙迎了出來。說道:"三姐姐真起得早。"探春道:"你們不是都有早課麽?怎麽今兒這麽清閑?"湘雲道:"四妹妹天沒亮就起來,忙了一早起,剛念完了,我可有什麽早課呢?說是修道,也不過是一句話,衹算當攏翠庵的香婆罷了。"惜春問道:"大嫂子搬到園子裏沒有?"探春道:"你真是世外之人,一切不聞不問。大嫂子搬來好幾天,連紋妹妹綺妹妹也一起住下了呢。"湘雲道:"這都是三姐姐要重興詩社鬼使神差的把她們都送了來啦。"探春笑道:"我正為這個來找你們。剛纔我瞧見杏花盛開,想和大嫂子商量,開個杏花社,她那裏杏花最多,想必更盛,咱們同去看看如何?"惜春道:"去一趟也好,她們來了,我還沒有見着呢。"正說着,侍書取了一件春羅薄棉襖來,探春一面換衣服,說道:"杏花都開透了,天氣還這麽涼,也是少有的。"侍書道:"聽他們說,前兩天西山還下雪呢!"惜春看她換了衣服,說道:"三姐姐要到稻香村去,這就去吧。"正要走,湘雲忙道:"等我拿件東西帶了去。"大傢等她,回來卻仍舊空手。探春笑道:"你拿的東西呢?"湘雲笑而不答。一路走着,正值春陰天氣,衹見遠近各處重樓疊榭,夾着許多花樹,緑便是一堆煙柳,淡紅淡白發煙似霧的便是一片開乏了的山桃,又有翠檻藏花,紅亭枕水,處處賞心怡目。將近稻香村,便見前面一帶緑疇圍繞,高高下下千萬枝杏花通紅如火,緊接着土垣茅捨,一帶竹籬。門外站着一班人,正是李紈和紋、綺姐妹,帶着丫環們在那裏看花。李紈見了她們三人,笑道:"我算定你們要來,預先在這裏迎接。"探春笑道:"我也是聽耳報神報道,大嫂子高興賞花,來湊趣的。"紋、綺姐妹都和她們久別初逢,不免寒喧問候。李紋道:"那回在這園子裏釣魚玩,還在眼前似的,我在傢裏做的夢一半都在這裏。想不到真又來了。"湘雲道:"這幾年裏頭不但三姐姐去過南邊,咱們在城裏的也沒得見面,叫我好想。"李綺道:"真是的,姐夫的事,我們姐妹總也沒得去瞧你。頭一件,先不知道住址。第二件,除掉來這裏,我媽也不放我們出去應酬,衹在傢裏悶着。"李紋道:"可惜琴姐姐不在這裏,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才能來呢?"李紈道:"我聽寶妹妹說,那梅傢不久也要起身來京了。"探春道:"提起釣魚來,我還想起二哥哥裝姜太公的樣兒,未免可笑。那回我們都得了彩頭,衹他沒得着,到底不大好。"大傢想起寶玉,各自嘆息了一回。李紋道:"我聽說這園子荒廢久了,又常鬧鬼。到了這兒看看還沒改樣,住着也很安頓,可見那些話都靠不住。"惜春道:"那些話本來是造出來的,倒是荒廢是真的。新近小修理了,纔有這個樣兒。"李紈又引衆人步至花下玩賞。此時杏花衹開了三四成,恰到好處。湘雲道:"這杏花的枝幹很像梅花,衹沒有那種清香。"探春道:"南方的梅花,還不如杏花呢!那年我從海門路過永嘉,見着觀察使陸公的夫人,她約我茶山去探梅,那花全是單瓣兒,又開透了,白稀稀的沒什麽看頭。他們說鄧尉的香雪海也是如此,不過花多罷了。"李紋道:"我逛過虎邱的寒香院,有百十棵梅花,倒都是雙瓣兒,也有砂緑萼,走近了就聞見一股清香,那品格當然在杏花之上。"湘雲道:"杏花也有緑萼的,我叔叔聽太常寺老爺們說起,社稷壇後面有一棵白杏花,開了花就同緑萼梅一樣。花了錢找着老公,去偷看過一趟,果然不錯。可惜那地方咱們走不到的。"衆人在花林裏徘徊了許久,李紈道:"今兒陰天,春寒很重,你們屋裏坐吧。"湘雲等也覺微寒,就一同進屋坐定。素雲沏了新茶送上,大傢喝着,仍舊說笑。探春笑道:"這可該說到正文了,今兒專誠拜謁,請稻香村老農做個社主,這樣好杏花,還不該開個杏花社麽?"湘雲道:"今年杏花開得比往年都盛,好像知道我們來了似的,不可辜負了他。"李紈道:"從前做了許多詩,總沒詠過杏花。唐宋人的詩單詠杏花的也不多,倒是個好題目。就是今兒太倉猝,這裏地方又窄,筆硯也不齊,怎麽起詩社呢?"探春:"改日子又得重約,就是今兒吧。衹要說定了,到我那裏去,也是一樣的。"李紈道:"咱們先點點人數,除我不算,蕉下客、枕霞、藕榭,和我兩個妹子,也有五個人,不算很少了。"惜春忙道:"我是衹會看花不會做詩的,不要算上我。"李紈道:"還是照舊推藕榭譽錄監場吧,我另想起一個人來,咱們把邢大妹妹也約了來,好不好呢?"探春道:"她住得遠,今兒來不及了。"李紈道:"你不知道麽,姨媽傢又搬到梨香院前邊,打這裏便過去,很近便的。"湘雲道:"蘅蕪君是種們社裏的臺柱子,豈可短了她。"李紈:"她眼看就要恭喜,就是滿心要來,太太也不許的。我們把題目送了去,做不做由她吧。"探春忙着打發人去請邢岫煙,一面同衆人回秋爽齋來。湘雲見齋中陳設已備,每人一個檀幾,幾上各色舊磁花瓶,都插着杏花,筆硯詩箋,位置妥貼。便笑對探春道:"三妹妹真是善用兵法,你什麽交代的呢?"原來探春商定在秋爽齋集社,暗地裏遞個眼色與侍書,令她回來佈置。衆人正在說得熱鬧,哪裏理會,當下見湘雲笑她,便也笑道:"我們還會做賊呢?你不信,衹問王善保傢的就知道了。"李紈瞅了探春一眼,又拿話岔她道:"三妹妹你把題目先議定了,還是稻香村賞杏花,還是專詠紅杏?"探春道:"若提出稻香村來,便要替你們頌聖。蘭哥兒不是要麯江簪杏麽?那麽着倒俗了,還是專詠紅杏的好。"李紈取過一幅砑紅窄花箋,寫了"賦得紅杏"四個字,便要限韻。探春道:"那回詠紅梅,二哥哥再三央及,不要限韻。我看限韻也太拘束,隨各人做去吧。"湘雲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簽洞,有二寸多高,象牙製成,雕刻精巧。說道:"我有個玩意兒,這是韻筒,按着詩韻配的簽,各人抽着什麽簽,就用什麽韻,各憑天斷。"探春笑道:"怪不得你剛纔去了半天,巴巴的把這撈什子帶了來,我還當什麽要緊的關防匣子呢!"說得大傢都笑了。正笑着,人回薛二奶媽來了。衆人忙起立招呼,岫煙一一見過,又和紋、綺姐妹說了一會兒話。李紈先替寶釵拈韻,抄了題目,打發老婆子送去,然後衆人各自抽簽定韻。最後是湘雲拿着牙筒,似拜佛求簽的樣子,高舉頻搖,口中念道:"南無大陳芳國主菩薩,給我一個好簽。"少時掉下了一根,湘雲拈起看了,嚮桌上一摔道:"偏又碰着他,真是該死十三元了!"衆人又復大笑。翠墨點起一要竜涎香來,這纔各自凝神構思。探春靠着欄幹,看庭外的梧桐,口中不住吟哦,一時得了六句,先要去寫,見湘雲坐在樹蔭下一塊太湖石上,手拈着一枝杏花,在那裏出神。叫了兩聲史妹妹,也沒有聽見,便回身進屋。就擅幾花箋寫了出來。李紈看是:
"賦得紅杏"拈得東韻
九萬春花占早紅,裁成豔錦仗天工。
凝脂影蘸村簾雨,散綺香兜牧笛風。
簪嚮上林吟鬃濕,宴回麯苑醉顔融。
尋芳試過長安陌,十裏輕塵一色中。
詩後寫着"蕉下客"三字,不免吟哦贊賞。探春笑道:"我說不頌聖,還是頌聖。簪嚮上林,宴回麯苑,都是預賀蘭哥兒的。社主應該特別奬勵纔是。"李紈笑道:"你沒聽見新近一個翰林因為全篇頌聖,倒把館元丟了麽?"此時邢岫煙正在座上憑幾支頤,紋綺二人出去,在花林中散步,一直至沁橋畔,看那兩棵杏花,好一會子纔回來。陸續吟就,交與惜春,譽在一幅冰紋長箋。第一首就是探春的,底下依次交捲先後為序,挨次看去,是:
"賦得紅杏"拈得侵韻 李綺
如燒花義破嫩陰,奉誠園近愜憑臨。
汝濃恐被啼鵑染,香暗重教語燕尋。
歌樓臺春雨濕,酒旗城郭夕陽沉。
倚雲此日芳韶好,何況聽鶯近上林。
"賦得紅杏"拈得麻韻 李紋
如嚮花前見麗華,水邊林下亦橫斜。
光分彩管吟香榭,影界青簾貰酒傢。
洗淡風光防有雨,堆來春色看成霞。
不須更按燕山麯,自揀繁枝伴絳紗。
"賦得紅杏"拈得庚韻 邢岫
煙花東園一笑輕,風前鬥豔見盈盈。
影扶睛旭分瓊苑,顔逐飛霞過赤城。
寶炬烘春花心囅,錦鈿沾雨酒微醒。
繁華付與閑鶯燕,濃淡看渠總有情。
李紈念一句,稱贊一句,衆人也都趕來同看。邢岫煙道:"紋妹妹'洗淡風光,堆來春色'兩句不着烘托,全用正面寫法,真見功力。"探春道:"我倒愛綺妹妹'妝濃、香暗'兩句,有底有面,不同泛作。"李綺道:"你看邢大姐姐那首,句句扣題,句句都有新意,那纔是有底有面呢!"邢岫煙正要謙遜幾句,李紈道:"香都點完了,史妹妹到哪裏去了?怎麽還沒交捲?"探春便拉着邢岫煙去尋,尋到院外,見湘雲尚坐在太湖石上寂然不動,衹是入定的樣子,手中還拿着杏花。探春道:"我看她坐在這裏已經大半天了,別是坐化了吧。"剛好地下掉了一朵大玉半花,便拾起來嚮湘雲扔去,正打在臉上,不禁噯喲一聲,瞅着探春、岫煙還在發愣。探春笑道:"雲丫頭,你怎麽啦?有什麽不舒服麽?"湘雲方纔覺悟,說道:"你們不好好作詩,瞎鬧些什麽?"探春道:"我們捲都交齊了,單等你呢!你嚮來催人的,今兒怎麽落在大後頭了。"湘雲也不禁自笑,忙至屋內,一面想着,一面寫着,衆人圍繞爭着。寫的是:
裁綺為帷錦作幡,東風昨夜到閑門。
李紈道:"這兩句就好,不用杏花的典故,又確是杏花。"探春笑道:"她拿着杏花,捉摸了那麽半天,把杏花的神都勾了來,焉得不好呢?"湘雲掩着詩箋道:"你們再打趣我,我就不寫了。"李紈忙道:"讓她寫吧,不要攪亂她的詩思。"於是衆人走開,自去閑談。等了一會兒,湘雲纔寫完了,又圍着來看。接續寫的是:
流霞引入花天夢,飄雨催醒杜宇魂。
絳闕影回扶彩袂,朱樓春滿勸金尊。
輕煙淡粉休摹擬,夢到江南牧笛村。
探春看了笑道:"雲妹妹人有仙心,詩也有仙氣,真要讓她獨步了。"邢岫煙道:"此詩妙在一片神行,毫無斧雕痕跡,誰知道她是苦思得來的呢?"紋綺二人也痛贊了一番。惜春道:"詩都齊了,還不清社主評定麽?"探春便請了李紈過來,將各人所做從頭細閱。笑道:"都是好的,叫我怎麽去取呢?必要分給甲乙,當然首推枕霞,邢妹妹次之,再其次是綺妹妹紋妹妹,衹是三妹妹要抱屈了。"探春道:"公允得很,我那首本來不好,預備拋磚引玉的。"李綺道:"我們做的一樣是刻畫紅杏,衹不如史邢一首,把紅杏的神髓都透寫出來。邢姐姐那結句'濃淡看渠總有情'更見得身分呢!"評論未了,翠墨領着鶯兒進來,手裏捧着一隻花籃,用新鮮柳枝編成,籃內播着玉蘭、木筆、綉球、鸞枝、金雀各色新花,配着色更見新鮮。見到探春諸人,都請了安,說道:"這花籃是我編的玩意兒,三姑奶奶留下解解悶吧。"探春細看了一回,說道:"這真難為你,我倒不知你有這個手藝。"鶯兒笑道:"這還是我小時弄着玩的,今兒進園子來,瞧見那堤上的新柳嬌黃嫩緑,怪可愛的,一時高興,插了些花兒,弄了這麽一個。若拿回去,我們姑娘又要說我,衹可送到這兒來了。"湘雲道:"我聽說你的手兒巧得很,還會打絡子呢,你明兒空的時候給我打一兩件吧。"鶯兒道:"我橫竪也沒多少事,姑奶奶要打什麽呢?"湘雲道:"明兒再說吧。"李紈道:"你們姑娘做什麽呢?"鶯兒道:"姑娘正做詩呢。姨太太叨叨着不叫用心,也攔不住,剛纔太太和平奶奶都去了,說了半天話,等太太走了姨太太說給平奶奶,玉奶奶也說不要用心的好。那知道平奶奶剛走,姨太太在裏屋歇着,姑娘又動起筆來了。"李紈道:"太太、奶奶一大堆,你們聽她說得多麽利落,若是寶二奶奶當了傢,她不是第二個平兒麽?衹可惜寶二爺沒那福氣。"探春聽了,不覺長嘆。衹見秋紋匆匆走來,手裏拿着信箋摺叠的方勝兒,一見鶯兒,忙道:"二奶奶叫你快回去!還說你這麽大了,還這麽貪玩,一到園子裏就不想回來了。"鶯兒答應了,先自趕回,這裏秋紋見李紈將方勝兒呈上。說道:"寶二奶奶叫我送來的,還叫我回大奶奶,若是詩社的詩看完了,交給我帶回去,寶二奶奶要藉看呢。"李紈先展開信箋與衆人同看,那上面寫的是:
名園清話,獨阻芳塵。吟社重開,欣傳盛箋,振璇閨之雅緒,知玉尺之總持。韻藻載揚,賡酬有續。溪桃堤柳,頓洗荒寒。鶯榭燕簾,復逢韶麗。幸叨分韻,俾遙附於驥旄。爰感求音,聊自鳴其蚓麯,敢惜畫脂之陋。請追結軌之歡,譬猶霜鐘有例,應以銅山,庶免春宴無詩,罰從金𠔌。
衆人都道:"很好的一篇尺牘。"再看那詩,是:
駘宕東風正及辰,九光散入綺羅塵。
乍融絳蠟餘妝淚,錯認紅裙是幻身。
春色酒痕仙苑夢,雨聲燈影小樓人。
牽思愁問雕梁燕,明日來看緑葉新。
湘雲道:"不但小啓雅雋,這首詩也要數她壓捲,衹是言外有無限感慨,她嚮來不肯說衰颯話,如今也未能免俗了。"探春道:"這詩衹覺凄婉,卻很含蓄,究竟是蘅蕪君的吐屬。"李紈道:"話到傷感,也不能怪她,一時有一時的心境,我們設身處地,又當如何呢?"侍書來回道:"飯擺齊了。"探春忙將衆人詩稿交秋紋帶去,一面邀岫煙、湘雲、紋、綺等入坐席間,餚饌不豐,卻甚精美,連替惜春預備的疏菜也非常可口。李紈正在稱贊,說道:"三妹妹真會調度,今兒倉促,主人也預備得如此齊整。"忽見彩雲走來,嚮探春悄悄的說了幾句話,探春登時變色,連忙催着上萊,衆人不便問得,一時飯罷,知探春有事,也就散了。
原來王夫人尋探春為的是商量賈環之事。那賈環在東府裏隨同練習騎射,起先以為珍蓉父子必是藉此為名,暗中有些玩耍。數日之後,見那幫都是正經人,弓馬以外不過飲酒高談,他就不願常去,卻要藉此出門。尋着賈蕓、賈芹那些下流子弟,狂嫖濫賭、無所不為。在外用錢無非拖藉撞騙,有時從傢裏偷了出去,賈政衹道他在東府習武,哪知道這些事呢。有一天在錦香院挑了一個唱麯的,名叫紅嬌,那紅嬌另交了一位闊公子,乃是京營謝遊擊之子謝麟,見謝公子有錢有勢,自然傾心於他,哪裏把賈環看在眼裏。賈環心中不忿,暗地裏買了一幫地棍,在花街柳巷截住謝麟,飽打了一頓,謝麟本來地面熟習,偵知是賈環所為,恨之切齒,卻因老輩與賈府世交,又事由歌院而起,回傢不敢明說,想來想去衹可暗圖報復。尚未下手,賈環衹當他甘心吃了啞吧虧,那膽子越發壯了,勾結了許多狐群狗黨,在京城內外訛詐鋪戶,搶劫娼寮,已非一次。那天在西海子茶棚裏閑坐,跟着十來個地棍,都是他的打手。剛剛好遇見一個老頭子帶着女兒走過,那女兒纔十五六歲,油頭粉面,也有七八分姿色。見賈環打扮得邪氣,無意中瞧他一眼,勾起賈環邪火,立時起個暗號,七八個地棍蜂擁直前,把那女兒搶去,任她啼哭叫喊,也沒人理會。那老頭子如何肯捨,拼命大喊道:"救命哪!搶人啦!"卻被地棍們趕回來,找補了一頓好打,許多看熱鬧的心中衹管不平,卻怕吃眼前虧。等到他們走遠纔敢去看那老頭子,有替他上傷藥的,也有替他雇跑海車,還有說幾句公道話安慰他的。這已經是仗義的了,你道那老翁是誰?等他說出姓名,方知也是賈氏同宗,單名一個沅字,論起輩分比賈政還大兩輩。衹因傢寒係遠,又不肯攀附華宗,所以榮、寧兩府沒人認識。回到傢裏,又是自己悲恨,又是心疼女兒,氣得要拼老命。幸虧受傷並不甚重,過幾天體傷平復,各處打聽,纔知道搶他女兒的便是賈環。心想這真應了大水衝竜王廟的那句俗話,當下便自己做了一張狀子,預備嚮五營衙門及順天府各處投訴。他本是刀筆秀纔,做的狀辭十分痛切,又想起告狀必得一筆需用,不是空手能進衙門的,此時身無餘錢,親友中衹有賈代儒敘過同宗,又同案進學,嚮來關切,聞說他近來光景還好,就特地來訪代儒,嚮他商藉。代德剛從傢塾回來,見他名帖,忙即請進,賈沅氣憤未平,一見代儒,不及寒暄款敘,便將那天被搶被毆的情形都說了,又拿出狀詞和代儒商酌。代儒聽見賈環如此縱惡,也非常生氣,對賈沅說了許多氣話。及至看到那張狀詞敘述得淋漓盡致,並涉及賈政縱子,心中忖量,這張狀子出去,事情可鬧得大了,咱們姓賈的還有什麽臉見人。況且環小子又是己門教出這樣學生來,自己更沒有顔面。因對賈沅道:"就事論事,這種辦法原不為過,衹是狀子寫得不能透徹,不能動聽。寫得太透切了,咱們闔族的臉面還在其次,姑娘將來怎麽出門子呢?依我之見,把環小子找來,重重罰他一頓,勒令他磕頭賠罪,將姑娘即日送還,另外再想個法子給老叔平平氣,不比張揚出去好得多麽?"賈沅道:"他們府裏要面子,我一個窮儒要什麽臉面?倒是你說起女孩子的話,不能全豁出去。若迫到我沒路可走,也就顧不得了。你瞧着辦吧,總是底子面子都過得去。光磕幾個狗頭當個什麽?"代儒也看出他的意思,說道:"這件事交給我,你那狀子先不要遞,聽我的信呢。"賈沅走後,代儒本意尋賈環,替他了事,好幾天總沒尋着。沒法子方來見賈政,此時賈政在外書房和詹光在下棋,吃了詹光一塊有二三十子,他又要悔着,正在爭持,人回"學裏儒大太爺來了。"忙即請進,放下棋子相見。說道:"太爺輕易不大出來的,有什麽事寫個字條兒,打發人來就得了,何必親自勞步呢?"代儒道:"無事我也懶得出門,衹因此事麯折甚多,非面談不可,你聽了可不要生氣。"賈政急問:"何事?"代儒便將賈環搶及祖姑,賈沅受傷痛女,要具狀控告,經自己力勸暫擱,詳細備述了一遍。賈政沒等說完已氣得暴跳如雷,拍着桌子把棋子丟了一地。喘籲籲的道:"這畜生真真真不要活着了,若不結實打死,我有何面目上見祖宗!"又叫小廝們:"立刻把那畜生捆了來!"代儒道:"訓子是應該的,也要嚴在平時,既出了事,還是了事要緊。事了之後,任你怎麽責罰還不遲呢!"賈政道:"了什麽呢?我跟這畜生拼了!不是他死就是我死?等我打死了他,再到沅太爺那裏登門請罪去!"又催問小廝們:"怎麽還不給我捆了來?"問了兩三遍,小廝們方回到:"三爺好幾天沒回來了,奴才傳老爺的話,叫外頭打發人飛馬找去。"賈政拍着桌子道:"這畜生好多天不着傢,你們也不來回我,這就該死!一找着給我捆了來!一面先預備大板子伺候。等我帶到宗祠裏活活的打死他,以謝我養育禽獸之罪。"又吩咐小廝們道:"你們誰也不許到上房說去,誰說了也一齊打死!"小廝們連連答應:"是!是!"歇了一會兒,代儒又道:"政老你暫且平平氣,在氣頭上什麽話也不能說,我還有個萬全的辦法呢!"賈政瞅着代儒道:"我豁出去打死他,還要什麽萬全,難道還顧全這禽獸不成?天下弒父弒君的大事都是委屈求全釀出來的!儒太爺若有什麽高見,且等我打死這畜生再說。"代儒見賈政氣到如此,無從進言,悄地出去,喚一個常跟賈政的小廝,叫他快到東院,請大老爺來,大傢勸解。那小廝慌慌張張的跑去,正遇彩雲從邢夫人處回來。問他何事?小廝把賈環搶人,賈政生氣,代儒命請賈赦勸解,都說個大概。彩雲早就跟賈環好,豈有不關心的,回去就悄回了王夫人。王夫人不得主意,又打發彩雲尋探春。探春聽了,又是氣,又是恨,氣的是賈環不上進,做出此等滅倫之事;恨的是賈芹、賈蕓等引他為惡,又怕氣環了賈政。因此心緒紛亂勉強陪李紈、湘雲等吃了飯,便至王夫人處。不知她們母女說得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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