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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鉴赏 》 唐詩鑒賞辭典 》
常建
劉學鍇 Liu Xuekai
袁行霈 Yuan Hangpei
宿王昌齡隱居
常建
清溪深不測,隱處唯孤雲。
鬆際露微月,清光猶為君。
茅亭宿花影,藥院滋苔紋。
餘亦謝時去,西山鸞鶴群。
這是一首山水隱逸詩,在盛唐已傳為名篇。到清代,更受“神韻派”的推崇,同《題破山寺後禪院》並為常建代表作品。
常建和王昌齡是開元十五年(727)同科進士及第的宦友和好友。但在出仕後的經歷和歸宿卻不大相同。常建“淪於一尉”,衹做過盱眙縣尉,此後便辭官歸隱於武昌樊山,即西山。王昌齡雖然仕途坎坷,卻並未退隱。題曰“宿王昌齡隱居”,一是指王昌齡出仕前隱居之處,二是說當時王昌齡不在此地。
王昌齡及第時大約已有三十七歲。此前,他曾隱居石門山。山在今安徽含山縣境內,即本詩所說“清溪”所在。常建任職的盱眙,即今江蘇盱眙,與石門山分處淮河南北。常建辭官西返武昌樊山,大概渡淮繞道不遠,就近到石門山一遊,並在王昌齡隱居處住了一夜。
首聯寫王昌齡隱居所在。“深不測”一作“深不極”,並非指水的深度,而是說清溪水流入石門山深處,見不到頭。王昌齡隱居處便在清溪水流入的石門山上,望去衹看見一片白雲。齊梁隱士、“山中宰相”陶弘景對齊高帝說:“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衹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因而山中白雲便沿為隱者居處的標志,清高風度的象徵。但陶弘景是著名闊隱士,白雲多;王昌齡卻貧窮,雲也孤,而更見出清高。清人徐增說:“惟見孤雲,是昌齡不在,並覺其孤也。”這樣理解,也具情趣。
中間兩聯即寫夜宿王昌齡隱居處所見所感。王昌齡住處清貧幽雅,一座孤零零的茅屋,即所謂“茅亭”。屋前有松樹,屋邊種花,院裏蒔藥,見出他的為人和情趣,獨居而情不孤,遁世而愛生活。常建夜宿此地,舉頭望見松樹梢頭,明月升起,清光照來,格外有情,而無心可猜。想來明月不知今夜主人不在,換了客人,依然多情來伴,故云“猶為君”,“君”指王昌齡。這既暗示王昌齡不在,更表現隱逸生活的清高情趣。夜宿茅屋是孤獨的,而擡眼看見窗外屋邊有花影映來,也別具情意。到院裏散步,看見王昌齡蒔養的藥草長得很好。因為久無人來,路面長出青苔,所以茂盛的藥草卻滋養了青苔。這又暗示主人不在已久,更在描寫隱逸情趣的同時,流露出一種惋惜和期待的情味,表現得含蓄微妙。
末聯便寫自己的歸志。“鸞鶴群”用江淹《登廬山香爐峰》“此山具鸞鶴,往來盡仙靈”語,表示將與鸞鶴仙靈為侶,隱逸終生。這裏用了一個“亦”字,很妙。實際上這時王昌齡已登仕路,不再隱居。這“亦”字是虛晃,故意也是善意地說要學王昌齡隱逸,步王昌齡同道,藉以婉轉地點出諷勸王昌齡堅持初衷而歸隱的意思。其實,這也就是本詩的主題思想。題曰“宿王昌齡隱居”,旨在招王昌齡歸隱。
這首詩的藝術特點確同《題破山寺後禪院》,“其旨遠,其興僻,佳句輒來,唯論意表”。詩人善於在平易地寫景中藴含着深長的比興寄喻,形象明朗,詩旨含蓄,而意嚮顯豁,發人聯想。就此詩而論,詩人巧妙地抓住王昌齡從前隱居的舊地,深情地贊嘆隱者王昌齡的清高品格和隱逸生活的高尚情趣,誠摯地表示諷勸和期望仕者王昌齡歸來的意嚮。因而在構思和表現上,“唯論意表”的特點更為突出,終篇都贊此勸彼,意在言外,而一片深情又都藉景物表達,使王昌齡隱居處的無情景物都充滿對王昌齡的深情,願王昌齡歸來。但手法又衹是平實描敘,不擬人化。所以,其動人在寫情,其悅人在傳神,藝術風格確實近王、孟一派。
(倪其心)
題破山寺後禪院
常建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
萬籟此俱寂,但餘鐘磬音。
破山在今江蘇常熟,寺指興福寺,是南齊時郴州刺史倪德光施捨宅園改建的,到唐代已屬古寺。詩中抒寫清晨遊寺後禪院的觀感,筆調古樸,描寫省淨,興象深微,意境渾融,藝術上相當完整,是盛唐山水詩中獨具一格的名篇。
這首詩題詠的是佛寺禪院,抒發的是寄情山水的隱逸胸懷。詩人在清晨登破山,入興福寺,旭日初升,光照山上樹林。佛傢稱僧徒聚集的處所為“叢林”,所以“高林”兼有稱頌禪院之意,在光照山林的景象中顯露着禮贊佛宇之情。然後,詩人穿過寺中竹叢小路,走到幽深的後院,發現唱經禮佛的禪房就在後院花叢樹林深處。這樣幽靜美妙的環境,使詩人驚嘆,陶醉,忘情地欣賞起來。他舉目望見寺後的青山煥發着日照的光彩,看見鳥兒自由自在地飛鳴歡唱;走到清清的水潭旁,衹見天地和自己的身影在水中湛然空明,心中的塵世雜念頓時滌除。佛門即空門。佛傢說,出傢人禪定之後,“雖復飲食,而以禪悅為味”(《維摩經·方便品》),精神上極為純淨怡悅。此刻此景此情,詩人仿佛領悟到了空門禪悅的奧妙,擺脫塵世一切煩惱,象鳥兒那樣自由自在,無憂無慮。似是大自然和人世間的所有其他聲響都寂滅了,衹有鐘磬之音,這悠揚而宏亮的佛音引導人們進入純淨怡悅的境界。顯然,詩人欣賞這禪院幽美絶世的居處,領略這空門忘情塵俗的意境,寄托自己遁世無悶的情懷。
這是一首律詩,但筆調有似古體,語言樸素,格律變通。它首聯用流水對,而次聯不對仗,是出於構思造意的需要。這首詩從唐代起就備受贊賞,主要由於它構思造意的優美,很有興味。詩以題詠禪院而抒發隱逸情趣,從晨遊山寺起而以贊美超脫作結,樸實地寫景抒情,而意在言外。這種委婉含蓄的構思,恰如唐代殷璠評常建詩歌藝術特點所說:“建詩似初發通莊,卻尋野徑,百裏之外,方歸大道。所以其旨遠,其興僻,佳句輒來,唯論意表。”(《河嶽英靈集》)精闢地指出常建詩的特點在於構思巧妙,善於引導讀者在平易中入其勝境,然後體會詩的旨趣,而不以描摹和詞藻驚人。因此,詩中佳句,往往好象突然出現在讀者面前,令人驚嘆。而其佳句,也如詩的構思一樣,工於造意,妙在言外。宋代歐陽修十分喜愛“竹徑”兩句,說“欲效其語作一聯,久不可得,乃知造意者為難工也”。後來他在青州一處山齋宿息,親身體驗到“竹徑”兩句所寫的意境情趣,更想寫出那樣的詩句,卻仍然“莫獲一言”(見《題青州山齋》)。歐陽修的體會,生動說明了“竹徑”兩句的好處,不在描摹景物精美,令人如臨其境,而在於能夠喚起身經其境者的親切回味,故云難在造意。同樣,被殷璠譽為“警策”的“山光”兩句,不僅造語警拔,寓意更為深長,旨在發人深思。正由於詩人着力於構思和造意,因此造語不求形似,而多含比興,重在達意,引人入勝,耐人尋味。
盛唐山水詩大多歌詠隱逸情趣,都有一種優閑適意的情調,但各有獨特風格和成就。常建這首詩是在優遊中寫會悟,具有盛唐山水詩的共通情調,但風格閑雅清警,藝術上與王維的高妙、孟浩然的平淡都不類同,確屬獨具一格。
(倪其心)
三日尋李九莊
常建
雨歇楊林東渡頭,永和三日蕩輕舟。
故人傢在桃花岸,直到門前溪水流。
詩的題材很平常,內容也極單純:三月三日這一天,乘船去尋訪一位傢住溪邊的朋友李某(“九”是友人的排行)。頭一句寫這次行程的出發點──楊林東渡頭的景物。顧名思義,可以想見這個小小的渡口生長着一片緑柳。出發時瀟瀟春雨已經停歇,柳林經過春雨的洗滌,益發顯得青翠滿眼,生意盎然。這清新明麗的景色,為這次輕鬆愉快的遊訪提供了一個適宜的環境氣氛;雨後必然水漲,也為下句“蕩輕舟”準備了條件。
第二句寫舟行溪中的愉快感受和詩意聯想。因為是三月三日乘舟尋訪友人,這個日子本身,以及美好的節令、美麗的景色都很容易使詩人聯想起歷史上著名的山陰蘭亭之會。詩人特意標舉“永和三日”,讀者即可以從這裏引發出豐富的聯想,在腦海中描繪出一幅“天朗氣清,惠風和暢”,“茂林修竹,清流激湍”的清麗畫圖,和“群賢畢至,少長鹹集”、“遊目騁懷,極視聽之娛”的歡樂場面。
三四兩句轉寫此行的目的地──李九莊的環境景色。故人的傢就住在這條溪流岸邊,莊旁河岸,有一片桃林。三月初頭,正是桃花盛開的季節,讓人自然聯想起夾岸桃花的武陵源。實際上,作者在這裏正是暗用桃花源的典故,把李九莊比作現實的桃源仙境,不過用得非常自然巧妙,令人渾然不覺罷了。張旭《桃花磯》說:“桃花盡日隨流水,洞在清溪何處邊?”同樣暗用桃源之典。但張詩以問語作收,得搖曳不盡之致;常詩以直敘作結,見興會淋漓之情。機杼雖同,而意趣自異。
以上所說的,是把三四兩句理解為詩人到達李九莊後即目所見的情景。這境界、情調已經夠優美了。但細味題目中的“尋”字,卻感到詩人在構思上還打了一個小小的埋伏。三四兩句,實際上並非到達後即目所見,而是舟行途中對目的地的遙想,是根據故人對他的居處所作的詩意介紹而生出的想象。詩人並沒有到過李九莊,衹是聽朋友說過:從楊林渡頭出發,有一條清溪直通我傢門前,不須費力尋找,衹要看到一片繁花似錦的桃林,就是我傢的標志了。這,正是“故人傢在桃花岸,直到門前溪水流”這種詩意遙想的由來。不妨說,這首詩的詩意就集中體現在由友人的提示而去尋訪所生出的美麗遐想上。這種遐想,使得這首本來容易寫得比較平直的詩增添了麯折的情緻和雋永的情味,變得更耐人涵詠咀嚼了。
(劉學鍇)
塞下麯四首(其一)
常建
玉帛朝回望帝鄉,烏孫歸去不稱王。
天涯靜處無徵戰,兵氣銷為日月光。
邊塞詩大都以詞情慷慨、景物恢奇、充滿報國的忠貞或低徊的鄉思為特點。常建的這首《塞下麯》卻獨闢蹊徑,彈出了不同尋常的異響。
這首詩既未炫耀武力,也不嗟嘆時運,而是立足於民族和睦的高度,謳歌了化幹戈為玉帛的和平友好的主題。中央朝廷與西域諸族的關係,歷史上陰晴不定,時有弛張。作者卻拈出了美好的一頁加以熱情的贊頌,讓明媚的春風吹散彌漫一時的滾滾狼煙,賦予邊塞詩一種全新的意境。
詩的頭兩句,是對西漢朝廷與烏孫民族友好交往的生動概括。“玉帛”,指朝覲時攜帶的禮品。《左傳·哀公七年》有“禹合諸侯幹塗山,執玉帛者萬國”之謂。執玉帛上朝,是一種賓服和歸順的表示。“望”字用得筆重情深,烏孫使臣朝罷西歸,而頻頻回望帝京長安,眷戀不忍離去,說明恩重義浹,相結很深。“不稱王”點明烏孫歸順,邊境安定。烏孫是活動在伊犁河𠔌一帶的遊牧民族,為西域諸國中的大邦。據《漢書》記載,武帝以來朝廷待烏孫甚厚,雙方聘問不絶。武帝為了撫定西域,遏製匈奴,曾兩次以宗女下嫁,訂立和親之盟。太初間(前104-前101),武帝立楚王劉戊的孫女劉解憂為公主,下嫁烏孫,生了四男二女,兒孫們相繼立為國君,長女也嫁為龜茲王後。從此,烏孫與漢朝長期保持着和平友好的關係,成為千古佳話。常建首先以詩筆來謳歌這段歷史,雖衹寥寥數語,卻能以少總多,用筆之妙,識見之精,實屬難能可貴。
一、二句平述史實,為全詩鋪墊。三、四句順勢騰騫,波涌雲飛,形成高潮。“天涯”上承“歸去”,烏孫朝罷西歸,馬足車輪,邈焉萬裏,這遼闊無垠的空間,便隱隱從此二字中見出。“靜”字下得尤為有力。玉門關外的茫茫大漠,曾經是積骸成陣的兵爭要衝,如今卻享有和平寧靜的生活。這是把今日的和平與昔時的戰亂作明暗交織的兩面關鎖的寫法,於無字處皆有深意,是詩中之眼。詩的結句雄健入神,情緒尤為昂揚。詩人用彩筆繪出一幅輝煌畫捲:戰爭的陰霾消散淨盡,日月的光華照徹寰宇。這種理想境界,體現了各族人民熱愛和平、反對戰爭的崇高理想,是高響入雲的和平與統一的頌歌。
“兵氣”,猶言戰象,用語字新意煉。不但扣定“銷”字,直貫句末,且與“靜處”輓合,將上文繳足。環環相扣,愈唱愈高,真有拿雲的氣概。瀋德潛詡為“句亦吐光”,可謂當之無愧。
常建的詩作,大多成於開元、天寶年間。他在這首詩裏如此稱頌和親政策與弭兵理想,當是有感於唐玄宗晚年開邊黷武的亂政而發的,可說是一劑針砭時弊的對癥之方。
(周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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