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鉴赏 唐詩百話   》 89.秦韜玉:貧女      施蜇存 Shi Zhecun

  秦韜玉,字仲明,京兆人。他父親是一個禁衛軍官,但他卻愛好文學,作詩恬和瀏亮。他巴結上當時有權有勢的宦官田令孜,由田令孜的提拔,不到一年,官至丞郎,為保大軍節度使幕下的判官。僖宗避難入蜀,他也隨駕同行。中和二年(公元八八二年),禮部侍郎歸仁紹主試,僖宗特下敕命,賜秦韜玉進士及第,並命禮部把秦韜玉列入及第進士二十四人名額內一起安排官職。以後田令孜就汲引他為工部侍郎。
  以上是《唐才子傳》記載的秦韜玉的履歷。由此看來,唐代三百年的詩人中,他的出身最為特殊。“丞郎”是縣丞和校書郎一級的官職,一般都是進士及第後的第一任官職。秦韜玉未經考試及第,已經以丞郎的官位任職節度判官,這已經是破天荒的事了。後來又不經考試,而由皇帝的敕命成為及第的進士,更依靠宦官的提拔,一下子升遷為工部侍郎,官運迅速,也是古所未聞的。
  秦韜玉詩有《投知小錄》三捲,但現存於《全唐詩》中的衹有三十六首,大多是七言律詩。詩不甚佳,而《貧女》一首卻為歷代傳誦的名作。
  貧女
  蓬門未識綺羅香,擬托良媒亦自傷。
  誰愛風流高格調,共憐時世儉梳妝。
  敢將十指誇纖巧,不把雙眉鬥畫長。
  苦恨年年壓金綫,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首詩寫一個天生自然美麗的貧女,不學時世流行的梳妝打扮,因而不被人們賞識,嫁不出去。天天在傢做針綫活計,卻是為別人做嫁時衣。詩的主題思想,一讀就明白,顯然是有比興意義的。最後二句,尤其為歷代以來,以文字工作為達官貴人服務的人,常常引用來發泄牢騷。“為人作嫁”這個成語,就是出於此詩。
  但是,這首詩的總的意義,雖然人人都能瞭解,其中間二聯卻直到如今沒有人能完全理解。我們先看一段《唐詩鼓吹》中廖文炳的解釋:
  此傷時未遇,托貧女以自況也。首言貧居蓬門,素不識綺羅之香,擬托良媒以通意,不免枉已以徇人。亦為之自傷也。喻不可托人薦拔以致用也。且以人情言之,格調之高,未必致愛;梳妝之儉,對所共憐。喻世有纔德者則不之用;緻飾於外者,則好之耳。五句言不敢以工巧誇世,六句言不敢以描畫自驕。未則緻其自傷之意。謂吾所最恨者,年年壓金綫,以作他人嫁時之服,惜我貧居,久不適人,其情於是乎可惻也。
  再看新近出版的《唐詩選》,編者註釋雲:
  風流,舉止瀟灑。高格調,胸襟氣度超群。憐,在這裏也是愛的意思。時世,當代。上句的誰字貫下句。這兩句說:有誰欣賞不同流俗的格調,又有誰與貧女共愛儉樸的梳妝呢?也就是說,當時衹有卑俗的格調和奢靡的梳妝纔被人喜愛。
  從元明到如今,我衹見到這兩段比較詳細的解釋,可以看清作者對此詩每一句的瞭解情況。《唐詩鼓吹》中朱東岩也有一段評解,說得很含鬍,看不清他對關鍵句子的瞭解情況,故不錄出。
  以上兩段解釋沒有多大差距。他們都把“誰愛”、“共憐”二句理解為平行句,“風流高格調”是屬於貧女,“時世儉梳妝”也屬於貧女。“敢將”、“不把”二句,廖文炳也理解為平行句,《唐詩選》編者雖沒有講到,但可知他和廖文炳的體會沒有不同。
  我認為,這兩聯四句,他們都講錯了。也許歷代以來,讀此詩者,也都是這樣講法。那麽,這首詩一嚮沒有人完全理解,也說不定。不過,喻守真註解《唐詩三百首》,在此詩後的一段“作法”簡釋卻很有意思:
  首句以“綺羅香”襯“貧”字。次句以“傷”字立意。頷聯上句是自矜身分,下句是鄙棄時俗,頸聯是不露才華,下句是不同流俗。末聯是傷不得其時,“苦恨”是從“自傷”中來,“壓金綫”又從“針巧”①而來。貧女的擬托良媒,正反映詩人的無人汲引,不能得志……
  雖然沒有逐句講明,但可知他都不把中二聯的上下句理解為平行句。上句的理解沒錯,下句則似乎還沒有講通。
  這首詩牽涉到“時世妝”。如果不瞭解當時婦女的“時世妝”是什麽樣式。就不容易瞭解第二聯和第三聯的下句。陳寅恪在《元白詩箋證稿》中,已搜集了一些關於從天寶至貞元、元和年間的婦女時行妝束的資料,現在我們可以利用他的研究成果來解釋“共憐時世儉梳妝”及“不把雙眉鬥畫長”這兩句。這兩句的意義弄清楚之後,才能正確地瞭解兩聯的作者原意。
  小頭鞵履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
  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妝。
  這是王建的一首《宮詞》。說當時宮女的裝束,還是天寶末年的時妝。鞋頭小,衣裳也窄小,眉毛畫得又細又長。當時民間婦女的裝束已經改變,宮女的裝束己成為老式,所以王建說幸而外人見不到這樣裝束的宮女,如果見到,一定會失笑。
  白居易《新樂府》有一首《時世妝》,記錄了貞元、元和年間婦女的時妝:
  時世妝,時世妝,出自城中傳四方。
  時世流行無遠近,顋不施朱面無粉。
  烏膏註唇唇似泥,雙眉畫作八字低。
  妍媸黑白失本態,妝成盡似含悲啼。
  圓鬟無鬢椎髻樣,斜紅不暈赭面狀。(下略)
  臉上不施朱粉。唇膏是烏黑的。眉毛畫作八字式,好象在哭。梳兩個圓鬟而無鬢腳,象鬍人的椎髻。總之,這樣的妝飾是效法鬍人的,所以白居易詩的結句云:
  元和妝樣君記取,髻椎面赭非華風。
  同時元稹有一首詩《有所教》,大約是教訓他傢中婦女的:
  莫畫長眉畫短眉,斜紅傷竪莫傷垂。
  人人總解爭時勢,都大須看各自宜。
  第一句容易瞭解,不要畫長眉毛,要畫短些。第二句我們已不易瞭解。“斜紅”是什麽?白居易詩中也有“斜紅”,大約是塗胭脂的式樣。白居易詩是說不塗紅色而用赭色,元稹這一句是說塗胭脂寧可竪,不要垂。但怎麽叫竪與垂就不可知了。第三、四句是說:雖然人人都要學時髦妝飾,但也要看各人自己適宜於何種妝飾。(“時勢”即“時世”。)
  貞元、元和以來通行的這種時世妝,稱為“儉妝”,因為比較樸素,不用脂粉而用赭色土粉,也較為儉約。《唐會要》載文宗時曾下詔禁止婦女“高髻、儉妝、去眉、開額”②。可知當時婦女的眉樣,又從短眉而時行到剃去眉毛了。
  看了這些有關唐代婦女裝飾史的資料,我們可以對某些賦詠婦女生活的詩篇有更深的瞭解。例如朱慶餘的“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這句詩的時代背景,正是婦女眉樣在轉變的時候,所以新娘自己沒有把握,不知道所畫的眉樣合不合時世妝。
  現在,我們可以回頭來講秦韜玉的這首《貧女》詩了。起聯和尾聯都沒有問題,大傢所理解的也沒有差距。主要是講中間二聯四句。
  “誰愛風流高格調”,此句是貧女“自矜身分”。她知道自己風格太高,無人喜愛。諸傢所釋,都是一樣。不過“風流”二字,並非指“舉止瀟灑”,而還是指妝飾高華。白居易詩中有幾次用到“風流”,例如:
  風流誇墮髻,時世鬥啼眉。
  風流薄梳洗,時世寬妝束。
  這裏“風流”都與“時世”對舉,兩聯都是平行句,可知“風流”也是指婦女妝飾時髦、漂亮的意思。秦韜玉這一句的意思是說:“誰喜愛我這種不合時宜的高格調的打扮呢?”
  接下去說:“共憐時世儉梳妝。”這裏一個“共”宇,一個“儉”字,大傢都講錯了,因此沒有掌握到作者的原意。“共”字應講作“許多人”,“衆人”。“儉梳妝”本該是“儉妝”,因為要湊足七字,而加入一個“梳”字。整句的意思應當講作:“大傢都喜歡時行的儉妝。”許多人不知道當時的時世妝名為“儉妝”,於是廖文炳講作“梳妝之儉,時所共憐”。《唐詩選》編註者講作:“有誰與貧女共愛儉樸的梳妝呢?”這個“儉”被講成可以肯定的美德了。
  頸聯二句就牽涉到畫眉的問題了。當時是通行畫短眉,或者甚至剃去眉毛的“時世”,那麽,如果有一個姑娘自以為手指纖巧,偏偏要畫長眉,豈非背時?詩人要描寫貧女不敢背時,衹得從俗,因此說:“我不敢自誇手指纖巧,所以不畫長眉。”喻守真以為這下句是表示“不同流俗”,恰恰是講反了。
  結尾句“為他人作嫁衣裳”,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的結構法。這是一個拗句,又稱折腰句。在誦讀的時候,衹能照一般七言句那樣讀作“為他+人作+嫁衣裳”。
  一九八五年四月二十日
  ①針巧:此字《唐詩品匯》作“纖巧”。《全唐詩》作“偏巧”,註云:“一作纖。”諸傢引用亦多作“纖巧”。衹有《唐詩三百首》作
  “針巧”。觀原詩下句對“鬥畫長”,則“針”字亦有理。
  ②《唐會要》捲三十一載唐文宗大和六年(公元八三二年)有司奏:“婦人高髻險妝,去眉開額,甚乖風俗,頗壞常儀。費用金銀,過為首飾,並請禁斷。其妝梳釵篦等,伏請敕依貞元中舊製。仍請敕下後,諸司及州府榜示,限一月內改革。”此文中
  “險妝”乃“儉妝”之誤。《唐詩鼓吹》註引此文,作“儉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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