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蔡湘报与绍闻,有客后门等着贺喜,那人却是张正心。
绍闻付与蔡湘一枝儿钥匙,说:“你先去开门,我安排双庆提茶去。”
蔡湘拿钥匙开了新书房门,绍闻随后即到。让进书房,为礼坐下。张正心道:“贤弟会状先声,本拟明晨叩喜,因到小南院,顺便而来。万望勿嫌残步。”绍闻道:“县考幸蒙录取,何敢受贺。自揣久不亲书,府试未必再能侥幸。况学台按临,不能进学,也非意外之事。但问老哥曾否用过午饭,家中现有客席,取办甚易。”张正心道:“在小南院已用过。今日是老伯的斋日,合家清素,不然还要讨喜酒吃哩。请问家中何处尊客?”绍闻道:“内人与丈母来了。”张正心道:“令丈母是客罢了,如何弟妇也成了客呢。”绍闻笑道:“对你说怕笑话,不说我又耐不祝当日孔宅那个亡室,是先君定的,贤而且慧。今这个内人,是家母定的,不及远甚。去年清明,与弟角起口来,送他归宁。夏日,家母念孙情切,去他家一望。谁知丈母与内人母女两个,竟奚落起来,家母含怒而回。隔了将近一年,这边也没人讨闲到那边走动。昨日忽送来一份重礼,一个小厮不会说话,公然说:‘我家姑娘本钱治的礼,与谭奶奶贺喜。’天下有儿媳贺姑嫜之说么?真正可笑。”张正心果笑个不祝绍闻见正心欲吐复茹,只是笑,便问道:“老哥你笑什么哩?”正心道:“我们小兄弟们说家常,谈及闺阃,以为诙谐。谁知老人家们说起来,比咱说的雅而且趣。我非有意窃听,偶而在窗前洗砚瓦,吹到耳朵内——”正心却又住了口,只是笑。
绍闻催促,正心只是笑而不答。绍闻连催三次,正心笑道:“我一发说了罢。当日程、孔、苏诸老叔与家伯几位老前辈,常在一处,你还记得么?”绍闻道:“记的很清。”正心道:“这几位老人家见了面,就是一天聚会,庄言正论极多。偶而诙谐,不过一笑而已。但添上你的先生惠圣人,便是老先生们惹笑正鹊。惠人老原是‘四畏堂’上占头一把交椅的。你师母那个狮子,又是一个具象体的狻猊貌,卿咛一声,便地动山遥一日几位老先生们在舍下说话,我适然在院里洗砚瓦。只听惠人老说起《五经》《四书》程子本义、朱子集注、蔡九峰集传来。这几位老先生与他辨难,惠人老解说不来,众人已为胡卢。不知怎的一拐,拐在贵老师惧内上来,众人说:‘老先生是圣人,如何不以圣人的话感化老嫂?’惠人老道:‘不瞒列位说,委实我没不是。小事大事,俱是贱内的不是。兼且喜怒无常,圣人的话,那里用得着。’程老叔道:‘圣人的话,用不到老嫂身上,却用在老哥身上了:老嫂有了小不是,老哥曰,圣人教我矣,曰‘赦小过’;老嫂有了大不是,老哥曰,圣人教我矣,曰‘肆大眚’;老嫂怒的时节,老哥不敢了,遵着圣人说的话,‘宴呢之私,不形乎动静’;老嫂喜的时节,老哥你敢了,遵着圣人说的话,‘惰慢邪僻气,不设于身体’。只听众位老先生,在屋内笑了一个大哄堂。咱是一个后生家,怎敢笑出声,只得丢下砚瓦,捏住鼻子猛一跑。我今日触着贤弟这宗事,只怕贵老师圣人的衣钵,传与你了。老弟妇回娘家等着你接,你遵着圣人说,‘不节若,则嗟若’;今日回来了,你遵着圣人说,‘既来之,则安之’。呸,呸,侮圣之言,口过!口过!天色已晚,我再到南院看看舍弟,好同家伯母回去。”
张正心欲去,猛然想起一宗事,说道:“咱两个只顾闲谈,却忘了一宗要紧话说。今日早晨,看见三皇庙门上,贴了一张关防诈伪的告示,念了两遍,还记得些,我念与老弟你听:特授督理河南开归陈许、驿、盐、粮道,加二级随带一级、纪录八次、又纪大功一次谭,为关防诈伪事。本道籍隶丹徒,世列黄榜,叠受国思。备员浙省,因军功升授湖广荆州府。陛见请训,蒙特简以河南观察重任。在本道凛裳影而自矢,誓冰渊以为言。总之慈祥居心,狷介励操,万不敢少有陨越,以上负朝廷委任之思,下违祖宗教诲之泽。此本道暗室屋漏中可对天日,可质鬼神者也。但江南之与中州,虽分两省,实属接壤。恐有不法之徒,指称本遣姻亲族众名目,改习土语,变换儒衣,或潜居寺观,乔寓逆旅。视尔河南为诚朴之区,椎鲁之民,不难展拓伎俩,或言讼狱可以上下其手,或言钱粮可以挪移其间,徇情尽可关说,遇贿即可通同。殊不知本道族清威贵,或仕宦远方而久疏音问,或课诵家塾而不出户庭,从无此蓬转宇内,萍栖署中之恶习也。为此出示遍谕僧寮道舍,以及店房客寓、茶坊酒肆等区,各自详审言貌举止,细默行装仆从,少有可疑,即便扭辕喊禀,以凭究治。倘敢任意收留,甚至朋谋撞骗,或经本道访闻,或被旁人首发,本道务必严刑重惩。除将本犯毙之杖下,至于牵连旁及者,亦必披根搜株,尽法惩治。本道言出如箭,执法如山,三尺法不能为不肖者宥也。云云。贤弟呀,我影影记得府上有原籍丹徒的话儿,或者此公就是贤弟本族?”绍闻道:“据大哥所述,有八九分是不错的。但我前日在盛宅看过爵秩本,丹徒家兄是湖广荆州府太守,我如今再查个按季爵秩本头,便见的确。”正心道:“贤弟差矣。咱们一个士夫之家,忽尔来一个亲族做本处大员,不知者则以为甚荣,知者则以为可怕。我们清白门第,断不至于设招权倚势之心,那无知小人,便看得咱家是附羶逐腥之地。这是有关系于身家性命的事。此若果系本族令兄,贤弟呀,省会之地,杜门窬垣还怕躲不清的。”绍闻道:“这我该怎么处呢中?”
正心道:“足不入街心,影不出巷口,闭户教子,自爱也,爱子也,并爱及令兄老大人矣。可惜贤弟不是个官,若是官,那有个回避之例了。”
二人话已说完,相送出门,正心回首道:“我们前半截述前辈的妙谑,那是我该死的话,只付之‘白云向空警。我们后半截说的丹徒的话,句句铭心,切记,切记。”一拱而去。
单说河南开归道,却是那个?果然是江南镇江府丹徒谭氏宜宾派后裔谭绍衣。
这谭公上任以来,谒文庙,见抚台,拜藩、臬,接见合城的属员,一连忙了十日,方粗有定局。心里想族叔谭孝移此时约去八十不远,康健羸弱,不知何如。一日叫梅克仁到书房说话——原来梅克仁是谭府上家生子,其人细密妥当,极能办事,谭道台倚为心腹——说道:“当年我差你与这里老太爷下书,想老太爷如今也老了。你是该记得的,旧日曾寄过书,老太爷也不曾有个回信。趁你站门上未久,人还不认得你,你改装出署,到老太爷那边先请请安。你诸事妙相,我讨回话。”
梅克仁领了主命,果然敝袍旧帽,皮带泥鞋,径上大街。
只见街上添了许多楼房,增了许多铺面,比旧日繁华较盛。依稀还认得谭宅旧居。到了旧日所走门楼,见门上悬着“品卓行方”金字匾额,旁署谭某名讳,心内说:“这是我们老太爷名子。如何不是倒座向内的对厅,却成了大京货铺子?”
梅克仁上的铺子台级,说买一条手巾。一个小伙计拿过来,明了价钱,梅克仁与了三十文制钱买了,随口问道:“这是谁家房子?”几个伙计,并无一人答应。梅克仁又道:“取一匹蓝绸子看看。”又一个年纪大的,架上取过一匹绸来。梅克仁一看就中,说道:“明明价钱。”那人道:“请出包儿看看银水,或是足纹,或是元丝,好说价。”梅克仁在怀内掏出一个银幅来,展开七八个锭件,俱是冰纹,那人说:“银子好。”
小伙计捧过一杯茶来,让坐,梅克仁方才坐下讲价。这一个嫌多,那一个不让,说话中间,插一句问道:“这是谁家市房?”
那人道:“是敝号哩典到谭少爷房子。”梅克仁心里惊道:“不好,老太爷辞世了。”即照他说的价钱称了银子,梅克仁包了银幅,连绸子塞到怀里就走。那人道:“再吃杯茶。”梅克仁摇首,一拱而去。
拐弯抹角,记的土地庙儿,照走过的小巷口,径上碧草轩来。及到门口,一发改换了门户,一个小木牌坊上,写了四个大字“西蓬壶馆”,下赘“包办酒席”四个小字。坊柱上贴了一个红条子,写的本馆某月某日雅座开张。梅克仁瞧料了七八分,径入其内。只见又添了几座新房子,又隔了一个院子,杀鸡宰鹅,择葱剥笋,剁肉烙饼,榨酒蒸饭,乱嚷嚷的。休说是药栏花畦没了踪迹,就是几棵老梅,数竿修竹,也都向无何有之乡搬家去了。只剩下一株弯腰老松,还在那荤雨腥风中,响他那谡谡之韵。
梅克仁拣了一个座头坐下。向轩上一看,一桌像是书吏衙役们请客,一桌子四五个秀才腔样,也还有一桌子长随打扮。
这桌子微醺,那桌子半酣,杯盘狼藉,言语喧哗,梅克仁好生不快活。只见走堂过来拭了桌子,问道:“爷是吃饭吃酒?”
梅克仁尚未回答,只听他唇翻舌搅说道:“蒸肉炒肉,烧鸡撕鸭,鲇鱼鲤鱼,腐干豆芽,粉汤鸡汤,蒜菜笋菜,绍兴木瓜老酒,山西潞酒。。”一气儿说了几百个字,又滑又溜,却像个累累一串珠。这梅克仁那里听得,说;“你且去。”果然又走了几张桌子,回来道:“爷吩咐。”梅克仁心中有事,随口道:“一碗鲤鱼,一盘炒肉,两碗干饭,一钴绍酒。”
梅克仁坐的桌子与收账桌子不远,看那收账的是个老者,问道:“这旧年是谭宅房子,我曾走过。如今是合伙计开张,是赁与人开张一年吃租的。”那老者道:“这原是谭宅老乡绅书房,老乡绅下世——”住了口,收起账来,钱入柜响后,又道:“老乡绅下世,相公年幼,没主意,被人引诱坏了,家业零落。这是我们掌柜哩一千多银子买的。”梅克仁道:“如今他这相公却怎么样。”老者收账,收完又续说道:“如今这相公却也改志。现今县考,取了案首。引了儿子,在这西边一个小书房念书。十四岁小儿子,也取了头几名。”
梅克仁听在心里。吃完酒饭,开了钱,谢教而出,就上西书房来。听的书声,不用认门。”屈戌儿却是在外边锁着,门上有“闲人免进”条子砸耳一听,只听内边有一个大声朗诵,有一个乳腔嫩喉的,也读得清亮。梅克仁暗道:“这却像我南边风规。但有这就罢。”不敢露出行藏,径依旧照着先走的街道,回衙复命。正是:
富贵休夸驷马车,撤傲去骄返寒庐;
回头何处寻津岸,架上尘封几卷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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