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旷世才女魂归何处:张爱玲传   》 《流言》(7)      余斌 Yu Bin

  在张爱玲那里,女人不是神性化的母爱的化身,也不是衣袂飘飘的仙女,她代表了生老病死、四季循环,代表了现世的生活和人间味,所以她对女人角色的认同某种意义上也正是对世俗生活的认同。饮食男女,吃穿用度或许是太物质化了吧?但是对于张爱玲,“精神上与物质上的善,向来是打成一片的”,更重要的是,执著于此正是对现世的虔敬,是对生命情趣的切实的把握。所以她珍视生活中一些看来是极微不足道的享受,她对芸芸众生世俗的进取心也有无言的尊重。她自豪地给自己冠戴上许多“俗气”的头衔:“一学会了‘拜金主义’这名词,我就坚持我是拜金主义者”;“每一次看到‘小市民’的字样我就局促地想到自己,仿佛胸前佩着这样的红绸字条”。甚至她的“恶俗不堪”的名字也使她恋恋不舍:“世上有用的人往往是俗人。我愿意保留我的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为一个警告,设法除去一般知书识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积习,从柴米油盐、肥皂、水与太阳之中去寻找实际的人生。”
  琐细的世俗生活方是“实际的人生”--对世俗生活中体味到的“拘拘束束”的苦乐的执著通向了对生命真实本相和人生真谛的寻绎,此所以当张爱玲以寻常的俗人所不具备的自信宣称她是一个俗人时,言下颇有挑战的意味。她的潜在的论争对手有两类人。一类人对生活持浪漫的态度,或是只肯定精神的意义,不屑于生活物质的也即世俗的那一面,她母亲对钱的清高是典型的例子;或是对现实不满,坚信“生活在别处”,这是心中郁结的青年人的典型态度。张爱玲以为她母亲那样的布尔乔亚气味是矫情的,也是苍白的,一味的清高导致的是与普通人的生活的隔膜,而普通人的生活才充满着真实人生的回响。所以她不仅在钱上面摆出与母亲完全相反的姿态,而且为自己每一步朝着普通人生活的贴近而自喜:“上街买菜去,大约是有一种浪漫公子的浪漫态度罢?然而最近,一个卖菜的老头称了菜装进我的网袋的时候,把网袋的绊子衔在嘴里衔了一会儿。我拎着那湿濡的绊子,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自己发现与前不同的地方,心里很高兴,好像是一点踏实的进步,也说不出是为什么。”至于那些愤激的理想主义的青年,他们的愤懑,他们对“辽远的,辽远的地方”的迷恋使他们放过了对身边世界的具体而微的生命真实的体验,从而背离了生活的本质。张爱玲曾经有过她内心郁结的时期,她庆幸的是自己没有被推离当下的凡俗生活:“多少总受了点伤,可是不太严重,不能够使我感到剧烈的憎恶,使我激越起来,超过这一切;只能够使我生活得比较切实,有个写实的底子;使我对眼前所有格外知道爱惜,使这世界显得更丰富。”
  另一类人显然接受了现实,与拒绝现实的愤怒青年相比,他们自然是享受现世人生的,林语堂可以视为这种态度的代表。可是他们的“生活的艺术”里有更多的世故,对世俗生活多的是俯就,少了一份执著,也就往往流于玩世。这与张爱玲的人生信念格格不入:“玩世”即失去了生命的素朴,像她在《谈跳舞》中形容交际舞,“什么都讲究一个‘写意相’”。与原本的生活失去相觑相亲的着着实实的接触,而在世人对柴米油盐、吃穿用度中微末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的执著,实有着寻常人生的如泣如诉的庄严。张爱玲十分欣赏好友苏青朴素、实在的生活态度,因为那里面透着对世俗生活的认真与执著,可是在《我看苏青》中她对苏青成名以后的作风却含蓄地表示了一点不满,称她的地位已经有点特殊,四周的那些人也有一种特殊的习气,不能代表一般的男人,这无非是不愿苏青染上文人玩世不恭的习气,偏离普通人的生活,失去那份素朴。
  张爱玲把自己从前一类人中划出去,所以她能尽情地领略世俗生活的乐趣;她有意识地与后一类人保持着距离,所以她有一份严肃的人生观,对人生能保持强烈的好奇、强烈的爱好,而生活对于她始终充满着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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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南京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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