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春明外史   》 第八十四回 爽氣溢西山恰成美眷 罡風變夜色難返沉痾      張恨水 Zhang Henshui

  次日還未起床,華伯平就來了,站在床面前連連喊道:“杏園!杏園!怎麽還不起來,今天有盛會,忘了嗎?”楊杏園醒過來,用手揉了一揉眼睛,見是華伯平,便坐了起來,強笑道:“你來得早呀!”華伯平道:“起來得早嗎?今天碧波在香山請客,還要把汽車……”說到這裏,逼近了他的臉看了一看,問道:“呀!這是怎麽了?你的眼睛有些腫了。臉上也似乎清瘦了許多,你熬了夜了嗎?”楊杏園道:“昨晚上睡得很早,並沒有熬夜。不過我的電燈用得光太強了,常常總是眼睛鬧毛病。”華伯平搖搖頭道:“你這不是光鬧眼疾,精神也很頽喪。你這一嚮身體不好,自己又不善於保重,常害病,我看你是勞動不得。今天你到不到香山去呢?”楊杏園道:“我自然去,他還為我另雇了一輛汽車,我能說不去嗎?”華伯平道:“能去固然是極好。但是我一看你臉上的氣色極是不好,不要為了這個再受了纍。”於是就把旁邊茶几上放的一面小鏡子,交給他手上,說道:“你照一照看。”楊杏園照了一照,將鏡子嚮床上一扔,笑道:“這算什麽病容,不過昨晚睡覺沒有睡好,把眼睛睡腫了,過一兩個鐘頭,就會好的。”說着打起精神,就坐起來穿衣。衣服穿好,一看桌上的小鬧鐘,還衹八點半鐘,笑道:“伯平,天氣很早,我們到鬍同口上咖啡館裏去吃一些點心罷。你看看,吃起來,我就不象病人了。”華伯平見他談笑自若,也以為他真沒有病,果然和他上咖啡館去吃點心。回來之後,又高談了一個鐘頭,汽車纔到。
  這小車就衹華楊兩個人坐,很是舒服。開到香山宮門口,正有吳碧波兩個同學,穿了西裝,胸前挂了一個小紅條子,站在宮門口,見了華楊二人,就上前招呼。楊杏園原怕自己走不動,想騎頭上山驢子到甘露旅館去。現在有人招待,不便先說,就由一個招待員引導,順着上山大道,步行而去。上了幾次臺階,衹到旅館大門,楊杏園就有些支持不住了。他們又不休息,接着就一直嚮上去,弄得他面紅耳赤,氣喘不止。到了食堂,衹見東西對列,擺着兩張長桌子,裏裏外外有許多男女。最可註意的,就是去年給李老太太賀壽那一會的女賓,如梅雙修朱映霞江止波都在這裏。那梅雙修和史科蓮李鼕青比較是親切一些的朋友,所以她也認識楊杏園。當時見了他,笑着微微一點頭。楊杏園也就笑道:“梅女士,我們好久不見了。”梅雙修道:“密斯李回南去了,好久不見。那位史女士怎麽也好久不見?”楊杏園隨便答應一句道:“是,也有好久不見了。”說到這裏,有一個西裝少年和梅雙修打個照面,他就走開了。當梅雙修說話時,見她手指上帶着一個定婚戒指。現在看那西裝少年手一揚,也帶有定婚戒指,這就瞭然了。梅雙修穿了一件墨緑綢旗衫,那少年穿一身青嗶嘰便服,都把皮膚反映得雪白,真是一雙壁人。楊杏園看着,真添了無窮的感慨。心裏正這樣想着,又看見朱映霞和梅守素一對未婚夫婦,同站在石欄邊,嚮着山頭指指點點。忽然有人在背後輕輕的拍了一下,笑道:“什麽事看得這樣出神?”回轉頭看時,卻是吳碧波。見他穿了一件新製的西裝,領襟上插了一朵新鮮的小紫菊。便握住他的手搖了兩下,笑道:“老弟臺,大喜呀!”吳碧波未曾開口,那朱韻桐女士,正走過來。衹見她穿着一件淺霞色的素緞旗袍,漆黑的短頭髮上,又紮了一根淺霞色的絲辮。在左耳上,紮了一個小小的蝴蝶兒。這淺霞色就是俗傳的印度紅,顔色非常鮮豔,她人本清秀,今天又薄薄在臉上敷了一層粉,在兩顴之上,又淺暈了一層胭脂,真個是明露朝葩,東風醉蝶,雖濃豔卻不傷雅,而且喜氣洋洋,和別人的氣色又不同。彼此原曾認識,楊杏園和她彼此一點頭,吳碧波笑道:“這不用得我介紹了。”楊杏園笑道:“還是要你介紹的,從前是朱韻桐女士,現在……”說到這裏,忽然一想,這話說糟了,現在人傢未結婚,還是女士呀。便改口道:“雖然還是朱韻桐女士,和從前不同,從前不過是朋友認識的朋友,而今因為你的關係,直接是朋友了。在這個關鍵上,你負有說明的責任啦。”吳碧波微笑,朱韻桐卻在頰上更增了一層紅暈。楊杏園笑道:“人事真是不可料想的。我在李女士傢裏赴壽會的那一天,認識了朱女士,不想今天會由朱女士來請我。”吳碧波笑道:“說這話,似乎有些感慨係之呢。但是一時的失意,你也不必介意,不久的時候,我相信你的問題,也就解决了。”楊杏園笑道:“我的什麽事快解决了?我倒不明白。”朱韻桐以為楊杏園有意裝傻,就嚮之嫣然一笑。不過他一對未婚夫婦,今日是主人,要到處招待客,和楊杏園衹說了幾句話,就走開了。
  這個時候,客已到齊多時,吳碧波就請大傢入席。那兩張大餐桌,一邊是吳碧波主席,一邊是朱韻桐主席,其他的各一席上,都已寫好男女來賓的位次紙片,卻是不分男女,間雜而坐。吳碧波特別看得起楊杏園,竟將第一席分給了他。他的緊鄰,是那位楊愛珠女士,對面恰又是梅守素朱映霞夫婦二人,楊杏園看了,正躊躇着,華伯平在他身後牽了一牽他的衣服。楊杏園會意,就跟着他走到一邊去。華伯平輕輕的笑道:“你知道嗎?碧波的意思,是要一對一對的排下坐着。若不是一對夫婦,他也要用別的方法,想法讓你配成一對兒。你看你的緊鄰,不是楊愛珠女士嗎?你姓楊他也姓楊,這也勉強可以說是一對兒了。”楊杏園一想,果然。笑道:“這未免太無聊了。我寧可不入席,我也不坐。”華伯平道:“寫好了位次,那是不許再讓座的。你要再讓座,就畫蛇添腳了。”這時,吳碧波已親自走過來,拉他人席,楊杏園為情面所拘,衹得坐下。一看滿席的人,都是翩翩少年,和紅粉佳人,席上自融和着一片芬芳馥鬱的脂粉氣,別有風趣。不過他自己這一次上山,極是受纍,到了甘露旅館,人便是勉強支持。這個時候入席吃東西,他簡直不知道是什麽味,慢慢的有些頭昏。在場的人說笑話鬧酒,他衹是莫名其妙的,發出一種微笑,嚮人傢望着。後來大傢一陣起哄,要吳碧波演說,碧波紅了臉,勉強站立起來,用手去理面前擺的刀叉,好半晌纔笑着說道:“今天請到這裏來,無非是介紹各位朋友彼此見面,蒙諸位老遠的來了,我很榮幸。但是實在沒有什麽可演說的。”有幾個調皮青年,就非要他說訂婚的經過不可。碧波逼得沒有法,衹得繼續說道:“訂婚是戀愛的結晶,這原不必說的。我們訂婚,也不過如此。現在諸位一定要我說訂婚的經過,我可以略略報告。碧波是個喜歡美術的人,朱女士也是一個喜歡美術的人。因為如此,我們就都在美術研究會成了朋友。後來彼此因性情相合,就訂了婚了。碧波希望許多未婚的男女,尤其是我的友人,若是要去找終身伴侶,最好在朋友裏面去找。這樣辦,纔可以彼此知道為人,容易結合。這是我一點經驗,就此可以供獻給諸位。諸位到此,我也不過是請吃平常的例菜,不成敬意。但是對着這清爽的西山秋色,是可紀念的一件事。恭祝在座友人健康,請大傢幹一杯。”於是舉起玻璃杯對兩邊座上舉了幾舉,大傢陪了一杯。有些人不肯依,說是敷衍了事,非朱韻桐演說不可。許多女賓跑上前和她交頭接耳,牽衣扯袖。朱韻桐無論如何不肯。後來大傢公推何劍塵演說。他背了兩手,站起來笑嘻嘻的說道:“劍塵今天且不談戀愛,我先主張大傢要註意憲法。憲法上說,人民有聚會結社之自由。我們知道這一點,未婚的青年,第一件大事,趕快多辦些研究會同盟會聯合會,要男女會員都有。”大傢先聽到他說要註意憲法,都很詫異,今天這一會,與憲法有什麽關係呢?後來他說到憲法有聚會結社之自由,有些神經過敏的,就猜他是要提到男女社交公開上去,便發出微笑來。後來他果然如此說,大傢就是一陣哄堂大笑。何劍塵停了一停,然後說道:“好在憲法上定了的,結社自由,在社以內的正當交際,那是可以受法律保障的。於是男會員女會員,因志同道合,可以變到情投意合。由情投意合一變呢?這就不必我多說,在座的諸位好朋友,必然知道的。”大傢笑着一陣鼓掌。何劍塵正了一正顔色道:“我這話似乎很滑稽,其實是有理由的。因為男女的交際場合,現在很少,能夠在集會結社的中間,帶尋終身的伴侶,那是最正大光明的事。而且在聚會結社裏,還有這樣一個機會,作為奬勵,可以使得一班人對於會務,格外熱心了。”在座正有幾個人在學生會和同鄉會的,聽了這話,倒有些中了心病。知道這一層的,又狂笑着鼓起掌來。何劍塵道:“吳碧波先生,朱韻桐女士,這一次婚事,又光明,又美滿,很可以給未婚者作一個榜樣。我現在請大傢幹一杯,與主人翁祝福。”大傢聽他的話很高興,都幹了一杯。
  何劍塵和楊杏園卻隔了一張桌子,先是未曾註意他的狀態,現在偷眼看他,見他臉上雖然帶有笑容,卻是氣色很壞,而且腰部微彎,沒有一點振作的樣子,酒也不喝,菜也不吃,料他是病體不能支持,就不敢多鬧,讓大傢自然的結束。不多一會,咖啡已經送了上來。楊杏園倒是覺得這個對勁,趁着杯子還在冒熱氣,端了杯子骨都一聲,一口氣就喝了大半杯。喝下去,覺得精神好些,因站了起來,對何劍塵點了點頭。何劍塵走過來輕輕問道:“怎麽樣?我看你很有些精神恍忽,不要是受了纍吧?”楊杏園眉毛微微一皺說道:“我身體實在支持不住了。不過碧波是喜事,我又不便說生病,壞了他的兆頭。”何劍塵道:“好在汽車在山下等着呢,我私私的送你回去得了。留我內人在這裏,碧波問起來,就說我陪你到雙清別墅去了,那也就不關事了。”楊杏園道:“那也好,勞你駕,你就扶着我下山罷。”何劍塵看他樣子,實在不行,私下對茶房說了,叫他在山下雇了一乘小轎,停在旅館大門外。然後和楊杏園象閑談似的,一路走出門來。楊杏園坐上轎子,何劍塵也跟着在後面慢慢的走下山來。何劍塵到山下時,楊杏園已斜躺在汽車裏多時,何劍塵坐上車,車就開了。因問道:“杏園,你今天何必來呢?你這個身體壞極了,實在不能再受纍呀。”楊杏園道:“碧波有這樣一段美滿因緣,我很歡喜,我怎能不來呢?”說時,將手握住何劍塵的手道:“老大哥,我們交情,不算壞呀。我看我是不行了。我很喜歡這香山下臨平原,形勢寬展,我的身後之事,你自然是有責任的,你能不能把我埋在這裏呢?”何劍塵笑道:“你簡直鬍說,多大年紀,就計算到身後的事了。”楊杏園道:“你別忙,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我想那義地裏沒有什麽意思,最好你把梨雲棺材也挖了搬來,我也有一個伴。”何劍塵道:“你何必記挂到這上面去。你要知道你的病這樣延下去,一來常因你心靈不解放,二來就為你工作太多。你休息不休息,還在其次,第一件,你就該解放你的心靈,凡事都不要抱悲觀,嚮快樂方面做去。”楊杏園斜躺在汽車犄角上,汽車一顛動,他的身子也是一顛動,人衹是懶懶的躺着,那手握住何劍塵,兀自未放,嘆了一口氣道:“我這種環境,叫我怎樣解放心靈呢?你昨天所給我的那一封信,又是我催命之符,你不知道嗎?”何劍塵道:“這話從何說起?史女士難道對你還有微詞嗎?”楊杏園搖了一搖頭,半晌纔說道:“非也。到了我傢裏,我將信給你看,你就明白了。”說完,他就默然。何劍塵無論說什麽,他都不作聲。何劍塵見他面色蒼白,想到他傢境不好,情場坎坷,把一個詞華藻麗,風流自賞的少年,憔悴到這般田地,也為之黯然。兩個人都寂然。汽車到了寓所,楊杏園將何劍塵引進屋,一聲不言語,就把史科蓮的那一封信,交給他看。何劍塵從頭至尾一看,連連跌腳道:“嗐!怎麽會弄成這種錯誤。”看楊杏園時,衹見他伏在桌上,按住一張紙,揮筆狂草。何劍塵看時,卻是填的一闋《浣溪沙》。那詞道:
  欲懺離愁轉黯然,西風黃葉斷腸天,客中消瘦一年年。
  小病苦將詩當藥,啼痕猶在行波箋,心肝嘔盡更誰憐?
  莫道相思寸寸灰,離魂欲斷尚徘徊,碧天雁字正南飛……
  何劍塵見他填得字句這樣凄楚,不等他將第二闋寫完,便用手來奪去。楊杏園道:“你為什麽不讓我寫下去?你以為我還是無病呻吟嗎?”何劍塵道:“你病到如此,怎麽無病?不過我不主張你在這傷心之境,再作這種傷心人語。你儘管好好休養。衹要有人在,婚姻問題經濟問題都容易解决。”楊杏園昂着頭淡淡一笑道:“我用不着解决這兩件事了。”說這話時,手扶住桌子犄角,說道:“我頭暈得很,我要睡了。”何劍塵道:“大概是坐汽車顛的。”楊杏園道:“不但是頭暈,而且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痛苦。似乎是餓了,又似乎喝了空肚子酒,燒得心裏難過。又似乎心裏有幾十件事要安排,都沒有安排得好。”說話時,吐了一口痰。因沒有夠着痰盂子,就吐在地下。何劍塵一看,竟是一朵鮮紅的血。不覺渾身一陣發麻,急出一陣熱汗。連忙將身一閃,閃了過來,遮住那口血。因扶着他的右肋說道:“你實在也是倦了,我扶你上床去睡罷。”楊杏園聽了他的話,就由着他扶上了床。他和衣睡下,何劍塵把他那床青羅秋被,輕輕展開,給他蓋了。不到三十分鐘,竟睡熟了。
  何劍塵悄悄走出房門,對聽差說,把那血掃去了。然後到了前面,會富氏兄弟說話。正好他們都在傢,富傢駿受楊杏園的熏陶最深,聽了楊杏園吐血,連頓兩下腳道:“真個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楊先生作文章是凄涼感慨,富於病態,我就料他和納蘭性德一樣,要不永年,……”富傢駒搶着道:“你簡直鬍說。楊先生好端端的,你怎說他不永年。少年人吐血也是常事,不見得就會怎樣?”何劍塵皺眉道:“看他的氣色,可實在不好呢。”富傢駿道:“既然如此,那就趕快把楊先生送到醫院去。在傢裏醫治,那是不如醫院裏周全的。”何劍塵道:“送到醫院裏去嗎?可有問題呢。吐血自然是肺病,有肺病的人,醫院裏認為是傳染癥,不肯收的。”富傢駿道:“西山天然療養院,是治肺病最好的地方,他那裏收治肺病的人,不如把楊先生送了去吧!”何劍塵搖搖頭道:“不行,不行。他就為了上一趟香山,勞累得病勢加重,哪裏還可以出城呢?說不得了,請賢昆仲多費一點神,看護着他。千萬不可對他說已吐了血。害病的人,是不能知道病勢沉重的。一受驚駭,危險就會加重。我事又忙,不能在這裏守着他,我先請大夫給他來瞧瞧,等大夫來了,我就好走。”於是翻着電話簿,請那位劉子明大夫來。偏是劉大夫又出診去了。急得何劍塵在屋子裏走來走去,走了幾遍,在身上掏出一盒煙捲,取了一枝煙捲,(口卸)在嘴裏。因為找不到取燈,也不抽,也不扔,右手三個指頭,將煙捲夾着,呆立着不動,把煙捲都夾得鬆開了。富傢驥道:“何先生,你若有事,你就請便罷。大夫來了,我們會引他去診脈的。何先生把事辦完了,回頭再來就是了。”何劍塵道:“事倒不要緊。不過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麽病,等大夫來了,瞧過了病,究竟好不好,說出一句話來,我也好放心。”說時,又悄悄的走到楊杏園屋子裏來。見他雙目緊閉,睡得正是沉酣,這臉色卻分外的蒼白,微微顯出兩個顴骨影子。何劍塵走上前,伸着手撫摸了他的額角,又伸手到被裏去摸了摸他的手,覺得他微微有些發燒。想到平常人說,害肺病的人,是不能發燒的,胸口上不由的撲突撲突接連跳了幾下。輕輕的將手縮出來,站在床面前,對他的臉,望着發了一會呆。忽聽得屋子外的挂鐘,當當敲了四下。四點半鐘,自己還有朋友到傢中來會,不能久等,就先走去。
  到了傢裏,何太太也回來了。何太太手裏拿着一封信,高高舉起笑道:“你瞧,今天也望,明天也望,居然把這個人望到了。”何劍塵道:“是李女士來了快信嗎?”何太太道:“她說發信後兩三天,就可以動身。這個時候,也許在漢口登車了。”何劍塵接過信來一看,果然是如此說。點了一點頭道:“這一封信,比一千元一劑的續命湯還要值錢。刻不容緩,就該送給杏園去看。不過我在傢裏,要等一個朋友,馬上走不動,你先拿了信送去罷。”何太太道:“那忙什麽?晚上你和他見面,遞給他也不遲呀。再不然,先打一個電話告訴他也可以。”何劍塵跌腳嘆道:“嗐!事情大變了,你哪裏知道呢!”於是將史科蓮的信,楊杏園的病,說了一個大概。何劍塵說一聲,何太太嗐一聲,何劍塵一說完,何太太果然就拿了李鼕青寄來的一封信走了。何劍塵在傢裏等那客,先是久等不來。等得來了,又是談個滔滔不斷。糊裏糊塗一談,不覺天色已晚,好容易把客送走,就該吃晚飯。這時太太又不見回來,恐怕杏園的病,是沒有好現象,心裏衹是安放不下,一面吃飯,一面想着。他忽然將碗一放,便走去打電話,問楊杏園的病況。那邊聽差,知道是何劍塵,便叫何太太來接電話。何太太道:“你吃飯罷,我暫不回來了,我在這裏等你。你快點把事辦完,你就來。”何劍塵道:“杏園的病怎樣?”何太太道:“倒不怎樣。不過我看他很可憐,我在他這兒陪着他談談罷。”何劍塵聽他夫人如此說,心裏倒放下一塊石頭。這纔去吃飯。不過心裏念着楊杏園的病,總覺不大放心。在報館裏編稿子的時候,好好的將筆一放,兩衹手捧住胳膊,望着電燈呆了半晌,嘆一口氣。同事的史誠然,和他正在大餐桌的對面坐了。因道:“劍塵,你和杏園的友誼,實在不錯。他的病重一點,你就這樣惦記。”何劍塵道:“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死而無憾。我們雖不能說是知己之交,我覺得杏園,實在是和藹可親的朋友。失去了,未免太可惜了。而且我們一段婚姻,尤得他的協助不少。我對於他的睏難問題,絲毫不能幫忙,我心裏異常抱歉。他若是病沒有起色,這種人是這樣下場,我也要灰心跟着他學佛了。”他一說,編輯部同人,大傢都議論起來。雖然也有素來對楊杏園表示不滿的,這時也很原諒他。何劍塵聽了這種言論,心裏越是難過。也不到稿子辦完,抽身先就走了。
  到了楊杏園寓所,恰好是這一條鬍同的電燈綫斷了火,漆黑黑的。摸着門環打了四五遍,纔有聽差出來開門。聽差手裏拿了一個蠟臺,插着半截洋蠟,黃色的淡光在風中搖曳不定,照得人影子一閃一閃。聽差關上門,舉蠟在前面引路。走不到半截走廊,那洋蠟就吹滅了。院子裏黑沉沉的,什麽也看不清楚,衹有模糊的樹影子,被風吹着顫動。上房那窗戶紙上,露出一片黃光,仿佛象那斜陽落土,照着一抹餘光在人傢土墻上一樣。而且紙上,立着人影子晃晃蕩蕩,更帶着一些神秘的意味。何劍塵本來含着一腔凄楚,對了這種情況,越發覺得心族搖搖不定。黑暗中到了楊杏園房門口,衹聽見他輕輕的說道:“人生在世,一天也是死,一百歲也是死,我倒處之坦然。不過我很替傢母難受,暮年喪子……”何太太道:“楊先生,你不要說這種話,你一說,我心裏就一跳。”何劍塵就在這時,已踏進房去。見富傢駒富傢駿坐在床面前兩張小方凳上。自己夫人坐在寫字檯邊,三個人都微微皺着眉毛,嚮楊杏園呆望。楊杏園已脫了外衣,蓋着半截薄被,露了大半截身子在外,側着頭嚮外,顴骨上面,微微現出兩道青紋,眼眶落下去許多。他見了何劍塵進來,頭也不曾動,衹轉了眼珠望着,下頦略微點一點,表示知道他進來了的意思。何劍塵道:“大夫來過了嗎?怎說?”富傢駒望着他道:“據說不要緊,不過是受纍了罷。”一回頭,見何太太也對自己望着,心裏就明白。楊杏園淡淡一笑,在乾燥的嘴唇邊,露出兩排白牙,說道:“要緊不要緊,成什麽問題……唉……我……”何劍塵走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說道:“病人最要緊的是提起精神,你千萬不要抱這種頽廢的思想。”楊杏園道:“是嗎?然而我應當容納你的忠告。”他說完了這話,臉上又放出慘笑來。富氏兄弟對望着默然,何劍塵夫婦也對望着默然。
  這時,夜漸深了,這僻靜的鬍同裏,是格外的沉寂,衹是遠遠的有賣晚食的吆喚聲,還若有若無。偏是隔壁的鐘,吱咯吱咯,把它的擺錘,一下一下,擺動着響得清清楚楚。這種鐘擺聲,平常時節,人傢是不大理會,你越煩悶,鐘擺越響得平均沉着。這時一間屋子五個人,都聽到了鐘擺聲。半晌,楊杏園道:“現在什麽時候了?”說這時,頭微微擡起。何劍塵道:“快十二點鐘了。”楊杏園道:“夜深了,你帶嫂子回去罷。傢裏還有小貝貝呢。”說到小貝貝,嘴角微動一笑,又遭:“這孩子我喜歡他,我明天要送他一點東西給他玩玩。嫂子,你回去罷,我不要緊的。”何劍塵見他神志很清楚,料着也不要緊,就安慰了楊杏園幾句,和太太一路出門。走到院子裏,首先一句話,就問太太,大夫來瞧病的時候,究竟怎樣說?何太太道:“照大夫說,那太可怕了,嚇得我都不敢走。”何劍塵道:“他怎樣說?”何太太道:“那大夫原和楊先生是朋友,聽了脈之後,坐在外面屋子裏沙發椅上,抽了兩根香煙,一句話也沒有說。手胳膊捧着手胳膊,呆望着楊先生屋裏出神。出神一會,接上就微微的擺幾下頭。我看他那樣子,都一點辦法沒有。我問有危險沒有?他淡淡的說,總不至於吧?”何劍塵道:“他都這樣說,那還有什麽希望?這……”說到“這”字,不由得走路也慢了。慢慢的停住,猶豫着一會,說道:“我還看看去。”於是復又走進房來。將衣襟上拍了一拍,笑道:“我一條新手絹,不知道丟到哪裏去了。”在屋子四周看了一看,象要找什麽似的。然後復又走到床面前,執着楊杏園的手道:“杏園,你保重點,我明日再來看你。”在這一握手的時候,楊杏園見他目光註視着自己,手微微有些顫動。就是說話,聲音也有些顫動不能接續。心想,他有什麽不如意的事嗎?正要問時,何劍塵已抽身走了。
  富氏兄弟,就斜對面坐着,有一句沒一句的談閑話。楊杏園都聽在耳朵裏,有時很覺人傢的話略嫌不對,但又不願去駁,衹是擱在心裏,漸漸的就不大留意,然後不聽見了。忽然眼前一亮,屋子裏電燈已經亮了。床面前富氏弟兄,已不在這裏,房門已虛掩着,大概他們走了,朝外帶上房門了。那電燈在半夜裏,電力已足,照着屋子四壁雪亮,反覺得慘白。臉朝自己寫字檯的後壁,那上面一幅秋山歸隱圖,嚮來不曾加以註意的,現在忽然註視起來。覺得畫上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都耐人尋味。就是樹秒上那一行雁字,是幾個都可以數清了。看了半天的畫,越無聊越是看了下去。那一帶黃葉林外,一個人騎在一匹小黑驢上,好象蠕蠕欲動,要嚮山縫裏走。以為眼花了。再看別處,衹見窗紙上有幾點墨跡,鼻子眼睛都有,好象人的臉。臉形的地方,有一處很象人的嘴,那嘴上下唇,竟會活動起來,原來是窗戶紙被風吹得閃動着。在這個時間,無論看什麽地方,都覺得會勾起一種幻想,造出一種幻境。對了燈睡,總是不大安穩,於是翻一個身,將面朝裏,不要看這些東西,免得心裏不大受用。閉着眼睛,就想設法子安睡。因為想起數一二三四,可以安息,於是心裏就默數着數目字。但是自一二三四數到幾千,越數人越新鮮,始終沒法子睡着。心裏煩惱起來,朝裏睡又感到太沉悶,因之更翻身嚮外。一嚮外,又會看到壁上窗戶上幻起種種圖案。因之一個人時而嚮外,時而嚮裏,翻來覆去,一夜工夫,也不能安息。一陣雞啼,窗戶紙就慢慢明亮,屋子裏電燈,就慢慢清淡。四處市聲一起,就天亮了。在這時候,衹覺自己口渴,心裏煩躁,嗓子裏忽然一陣癢,咳嗽一聲,一口痰嚮床下吐來。當時自己也未曾註意,一隻手撐住了頭,斜躺在床面前,對了窗子望着,儘管發呆。右手撐得酸了,把手放下來,又將枕頭疊着,將頭斜靠住。就是這樣靜沉睡着,不覺聽到外間屋子裏的鐘,已敲過八下。
  聽差一推門進來,見楊杏園睜着雙眼,清清醒醒的睡着。便問道:“楊先生,你早醒了嗎?”正問這話時,眼睛望到床面前,突然嚮後一縮。楊杏園看他那樣子,竟是十二分驚訝。於是就跟隨着他的目光,嚮床下看來,自己不覺“哎呀”一聲。這時,床面前地板上,正留下楊杏園吐的一口痰,痰之中,有一大半是紅的物質。楊杏園糊裏糊塗病了幾天,並不知道自己是什麽病。現在一看吐紅痰,這自然是患了肺病吐血。萬不料自己極好談衛生,竟會惹下這一種討厭的病!心一陣驚慌,心裏止不住忐忑亂跳。躺在枕頭上,半晌說不出話來。聽差見他嚮地板上一看,人嚮後一倒,就不曾作聲。看那樣子非常的不自然,連忙走過來一看,衹見他半睜開着眼睛,緊緊閉着嘴唇。臉色白得象一張紙一般,兩手撒開在被頭上,一點也不會動。聽差伸手一摸,竟是兩衹冰柱。聽差嚇得倒退幾步,跑到院子裏喊道:“大爺二爺,不好!楊先生要不好了。”富氏兄弟,本就料到楊杏園病狀不妙,但不料有這樣快。一聽這話,都嚮後院跑。富傢駿由回廊上斜穿過院子,忘了下臺階,一腳落虛,嚮前一栽,臉正碰在一盆桂花上,青了半邊,一件淡灰嗶嘰夾袍,半身的青苔。痛也忘了,爬起來就嚮裏走。富傢駒一隻腳穿了襪子鞋,一隻腳趿着鞋,一隻手拿了一隻黑綫襪嚮裏走。富傢驥一手拉着聽差問道:“怎麽了?怎麽了?”還是富傢駿先到屋子裏,一步走到床面前,先握住楊杏園的手,按了一按手脈,又伸手到鼻子邊,探了一探鼻息。因回頭對富傢駒富傢驥道:“不要緊,這是昏過去了。停一停,他就會好的。”富傢駿原曾一度學過醫,因此大傢纔放下心去。聽差早就打了電話去請劉大夫。過了一會,劉大夫就來了。劉大夫來時,楊杏園的形勢,已經和緩許多。他聽了一聽脈,說道:“這是不要緊的。不過受創太深了。”他於是註射了兩針,又開了一個字條,叫聽差在傢裏取了一瓶藥水來,親自將藥水給他喝了。直等着他清醒過來,這纔回去。
  然而這個時候,已經是十點鐘以後了。富氏弟兄,也不曾上課,就不斷的在楊杏園屋子裏閑坐。吳碧波華伯平這一班好朋友,也前後來探他的病。他見了各人,雖不能多說話,但是將一床厚被,疊着當了枕頭,靠住了厚被斜躺着,還能對了人望着,聽人說話。到了晚晌,又喝了一碗半稀飯。閑坐得膩了,還一定叫人給他一本書看。富氏弟兄捏着一把汗,這纔放心。大傢也就以為他或者從此有轉機了。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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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野史(重版代序)前序
後序續序
第一回 月底宵光殘梨涼客夢 天涯寒食芳草怨歸魂第二回 佳話遍春城高談婚變 啼聲喧粉窟混戰情魔
第三回 消息雨聲中驚雷倚客 風光花落後煮茗勞僧第四回 勤苦捉刀人遙期白首 嬌羞知己語暗約黃昏
第五回 選色柳城疏狂容半夕 銷魂花下遺恨已千秋第六回 萍水約雙棲非雞非鶩 釵光驚一瞥疑雨疑雲
第七回 寂靜禪關奇逢訝奼女 蕭條客館重幣感花卿第八回 佛國謝知音寄詩當藥 瓜棚遲晚唱詠月書懷
第九回 事出有因雙妹通謎語 客來不速一笑蹴簾波第十回 我見猶憐孤燈照斷雁 誰能遣此深夜送飄茵
第十一回 窺影到朱門高堂小宴 聽歌憐翠袖隔座分香第十二回 出𠔌佩蛾眉藏珠自贖 分金快月老沽酒同傾
第十三回 設筵開場歌臺真燦爛 典衣終麯舞袖太郎當第十四回 綺語道溫存聞香止步 晚妝悲薄價泣粉成痕
第十五回 淪落相逢沾泥同惜絮 纏綿示意解渴暗分柑第十六回 欲壑空填花叢迷老吏 墜歡難拾宦境睏英雌
第十七回 目送飛鴻名花原有主 人成逐客覆水不堪收第十八回 私語膩閑人情何綿密 良宵留蕩子鄉本溫柔
第十九回 垂淚還珠歸程添悵惘 忍心碎柬好夢漸闌珊第二十回 紙醉金迷華堂舞魅影 水流花謝情海詠歸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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