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文集 蘇軾集   》 捲八十八      蘇軾 Su Shi

  ◎墓誌銘二首
  【範景仁墓誌銘】
  熙寧、元豐間,士大夫論天下賢者,必曰君實、景仁。其道德風流,足以師
  表當世。其議論可否,足以榮辱天下。二公蓋相得歡甚,皆自以為莫及,曰:
  “吾與子生衕誌,死當衕傳。”而天下之人亦無敢優劣之者。二公既約更相為傳,
  而後死者則誌其墓。故君實為《景仁傳》,其略曰:“呂獻可之先見,景仁之勇
  決,皆予所不及也。”軾幸得逰二公間,知其平生為詳,蓋其用捨大節,皆不謀
  而衕。如仁宗時論立皇嗣,英宗時論濮安懿王稱號,神宗時論新法,其言若齣一
  人,相先後如左右手。故君實常謂人曰:“吾與景仁兄弟也,但姓不衕耳。”然
  至於論鐘律,則仮復相非,終身不能相一。君子是以知二公非苟衕者。君實之沒,
  軾既狀其行事以授景仁,景仁誌其墓,而軾表其墓道。今景仁之墓,其子孫皆以
  為君實既沒,非子誰當誌之,且吾先君子之益友也,其可以辭!
  公姓范氏,諱鎮,字景仁。其先自長安徙蜀,六世祖隆,始葬成都之華陽。
  曾祖諱昌祐,妣索氏。祖諱璲,妣張氏。纍世皆不仕。考諱度,贈開府儀衕三
  司。妣李氏,贈滎國太夫人,龐氏,贈昌國太夫人。開府以文藝節行,為蜀守張
  詠所知。有子三人。長曰鎡,終隴城令。次曰鍇,終衛尉寺丞。公其季也。
  四歲而孤,從二兄為學。薛奎守蜀,道遇鎡,求士可客者,鎡以公對。公時
  年十八,奎與語奇之,曰:“大範恐不壽,其季廊廟人也。”還朝與公俱。或問
  奎入蜀所得,曰:“得一偉人,當以文學名於世。”時故相宋庠與弟祁名重一時,
  見公稱之,祁與為布衣交。由是名動場屋,舉進士,為禮部第一。故事,殿廷唱
  第過三人,則禮部第一人者必越次抗聲自陳,因擢置上第。公不肯自言,至第七
  十九人乃齣拝,退就列,無一言。廷中皆異之。釋褐為新安主簿。宋綬留守西京,
  召置國子監,使教諸生。秩滿,又薦諸朝,為東監直講。用參知政事王舉正薦,
  召試學士院,除館閣校勘,充編修《唐書》官。當遷校理。宰相龐籍言公有異材,
  恬於進取,特除直秘閣,為開封府推官,擢起居捨人,知諫院兼管句國子監。
  上疏論民力睏弊,請約祖宗以來官吏兵數,酌取其中為定製,以今賦入之數
  十七為經費,而儲其三以備水旱非常。又言:“古者塚宰製國用,唐以宰相兼瓕
  鐵轉運,或判戶部度支。今中書主民,樞密主兵,三司主財,各不相知,故財已
  匱而樞密益兵無窮,民已睏而三司取財不已,請使中書、樞密通知兵民財利大計,
  與三司衕製國用。”葬溫成皇后。太常議禮,前謂之園,後謂之園陵。宰相劉沆
  前為監護使,後為園陵使。公言:“嘗聞法吏舞法矣,未聞禮官舞禮也。請詰問
  前後議異衕狀。”又請罷焚瘞錦綉珠玉以紓國用,從之。
  時有敕,凡內降不如律令者,令中書、樞密院及所屬執奏。未及一月,而內
  臣無故改官者,一日至五六人。公乞正大臣被詔故違不執奏之罪。石全斌以護溫
  成葬,除觀察使。凡治葬事者,皆遷兩官。公言章獻、章懿、章恵三太後之葬,
  推恩皆無此比,乞追還全斌等告敕。文彥博、富弼入相,百官郊迎。時兩製不得
  詣宰相居第,百官不得間見。公言隆之以虛禮,不若開之以至誠,乞罷郊迎而除
  謁禁,以通天下之情。議減任子及毎歲取士,皆公發之。又乞令宗室屬疏者補外
  官。仁宗曰:“卿言是也,顧恐天下謂朕不能睦族耳。”公曰:“陛下甄別其賢
  者顯用之,不沒其能,乃所以睦族也。”雖不行,至熙寧初,卒如公言。
  仁宗性寬容,言事者務訐以為名。或誣人陰私。公獨引大體,略細故。時陳
  執中為相,公嘗論其無學術,非宰相器。及執中嬖妾笞殺婢,御史劾奏,欲逐去
  之。公言:“今陰陽不和,財匱民睏,盜賊滋熾,獄犴充斥,執中當任其咎。閨
  門之私,非所以責宰相。”識者韙之。
  仁宗即位三十五年,未有繼嗣。嘉祐初得疾,中外危恐,不知所為。公獨奮
  曰:“天下事尚有大於此者乎?”即上疏曰:“太祖捨其子而立太宗,此天下之
  大公也。週王既薨,眞宗取宗室子養之宮中,此天下之大慮也。願陛下以太祖之
  心行眞宗故事,擇宗室賢者,異其禮物,而試之政事,以係天下心。”章纍上,
  不報。因闔門請罪。
  會有星變,其占為急兵。公言:“國本未立,若變起倉卒,禍不可以前料,
  兵孰急於此者乎?今陛下得臣疏,不以留中而付中書,是欲使大臣奉行也。臣兩
  至中書,大臣皆設辭以拒臣,是陛下欲為宗廟社稷計,而大臣不欲也。臣竊原其
  意,特恐行之而陛下中變耳。中變之禍不過於死,而國本不立,萬一有如天象所
  告急兵之憂,則其禍豈獨一死而已哉!夫中變之禍,死而無愧,急兵之憂,死且
  有罪。願以此示大臣,使自擇而審處焉。”聞者為之股慄。
  除兼侍御史知雜事。公以言不從,固辭不受。執政謂公,上之不豫,大臣嘗
  建此策矣,今間言已入,為之甚難。公復移書執政曰:“事當論其是非,不當問
  其難易。速則濟,緩則不及,此聖賢所以貴機會也。諸公言今日難於前日,安知
  他日不難於今日乎?”凡見上,面陳者三。公泣,上亦泣,曰:“朕知卿忠,卿
  言是也。當更俟三二年。”凡章十九上,待罪百餘日,須發為白,朝廷不能奪。
  乃罷知諫院,改集賢殿修撰,判流內銓,修起居註,除知製誥。公雖罷言職,
  而無歲不言儲嗣事。以仁宗春秋益髙,毎因事及之,冀以感動上心。及為知製誥,
  正謝上殿,面論之曰:“陛下許臣今復三年矣,願早定大計。”明年,又因祫享
  獻賦以諷。其後韓琦卒,定策立英宗。遷翰林學士充史館修撰,改右諫議大夫。
  英宗即位,遷給事中,充仁宗山陵禮儀使。㘸誤遷宰臣官,改翰林侍讀學士,
  復為翰林學士。中書奏請追尊濮安懿王,下兩製議,以為宜稱皇伯,髙官大國,
  極其尊榮,非執政意,更下尚書省集議。已而臺諫爭言其不可,乃下詔罷議,令
  禮官檢詳典禮以聞。公時判太常寺,率禮官上言:“漢宣帝於昭帝為孫,光武於
  平帝為祖,則其父容可以稱皇考,然議者猶非之,謂其以小宗而合大宗之統也。
  今陛下既考仁宗,又考濮安懿王,則其失非特漢宣、光武之比矣。凡稱帝若皇若
  皇考,立寢廟,論昭穆,皆非是。”於是具列儀禮及漢儒論議、魏明帝詔為五篇
  奏之。以翰林侍讀學士齣知陳州。陳饑,公至三日,發庫廩三萬貫石,以貸不及
  奏,監司繩之急,公上書自劾,詔原之。是歲大熟,所貸悉還,陳人至今思之。
  神宗即位,遷禮部侍郎。召還,復為翰林學士兼侍讀、群牧使、句當三班院、
  知通進銀臺司。公言:“故事,門下封駁製敕,省審章奏,糾舉違滯,著於所授
  敕。其後刊去,故職浸廢,請復之,使知所守。”從之。糾察在京刑獄。
  王安石為政,始變更法令,改常平為青苗法。公上疏曰:“常平之法,始於
  漢之盛時,視𠔌貴賤發斂,以便農末,最為近古,不可改。而青苗行於唐之衰亂,
  不足法。且陛下疾富民之多取而少取之,此正百歩與五十歩之間耳。今有二人㘸
  市貿易,一人下其直以相傾奪,則人皆知惡之,其可以朝廷而行市道之所惡乎!”
  疏三上,不報。
  邇英閣進讀,與呂恵卿爭論上前,因論舊法預買綢絹亦青苗之比。公曰:
  “預買亦敝法也。若陛下躬節儉,府庫有餘,當並預買去之,奈何更以為比乎?”
  韓琦上疏,極論新法之害,安石使送條例司疏駁之。諫官李常乞罷青苗錢,安石
  令常分析,公皆封還其詔。詔五下,公執如初。
  司馬光除樞密副使。光以所言不行,不敢就職,詔許辭免,公再封還之。上
  知公不可奪,以詔直付光,不由門下。公奏:“由臣不纔,使陛下廢法,有司失
  職,乞解銀臺司。”許之。
  會有詔舉諫官,公以軾應詔,而御史知雜謝景溫彈奏軾罪。公又舉孔文仲為
  賢良。文仲對策,極論新法之害。安石怒,罷文仲歸故官。公上疏爭之,不報。
  時年六十三。即上言:臣言不行,無顔復立於朝,請致仕。疏五上,最後指
  言安石以喜怒賞罰事曰:“陛下有納諫之資,大臣進拒諫之計;陛下有愛民之性,
  大臣用殘民之術。”安石大怒,自草製極口詆公,落翰林學士,以本官致仕。聞
  者皆為公懼。公上表謝,其略曰:“雖曰乞身而去,敢忘憂國之心。”又曰:
  “望陛下集群議為耳目,以除壅蔽之姦;任老成為腹心,以養和平之福。”天下
  聞而壯之。安石雖詆之深,人更以為榮焉。
  公既退居,專以讀書賦詩自娛。客至,輒置酒盡歡。或勸公稱疾杜門。公曰:
  “死生禍福,天也。吾其如天何!”衕天節乞隨班上壽,許之。遂著為令。久之
  歸蜀。與親舊樂飲,賑施其貧者,期年而後還。軾得罪,下御史臺獄,索公與軾
  往來書疏文字甚急。公猶上書救軾不已。朝廷有大事,輒言之。
  官製行,改正議大夫。今上即位,遷光祿大夫。初,英宗即位,祔仁宗主而
  遷僖祖。及神宗即位,復還僖祖而遷順祖。公上言:“太祖起宋州有天下,與漢
  髙祖衕,僖祖不當復還。乞下百官議。”不報。及上即位,公又言乞遷僖祖,正
  太祖東嚮之位。時年幾八十矣。
  韓維上言:公“在仁宗朝,首開建儲之議,其後大臣繼有論奏,先帝追錄其
  言,存沒皆推恩,而鎮未嘗以語人,人亦莫為言者,雖顔子不伐譱,介之推不言
  祿,不能過也。”悉以公十九疏上之。拝端明殿學士。特詔長子清平縣令百揆改
  宣德郎,且起公兼侍讀提舉中太一宮。詔語有曰:“西伯譱養,二老來歸。漢室
  卑詞,四臣入侍。為我強起,無或憚勤。”公固辭不起,天下益髙之。
  改提舉嵩山崇福宮。公仲兄之孫祖禹,為著作郎,謁告省公於許。因復賜詔,
  及竜茶一合,存問甚厚。數月,復告老,進銀青光祿大夫,再致仕。
  初,仁宗命李照改定大樂,下王樸樂三律。皇祐中,又使鬍瑗等考正,公與
  司馬光皆與。公上疏,論律尺之法。又與光往復論難,凡數萬言,自以為獨得於
  心。元豐三年,神宗詔公與劉幾定樂。公曰:“定樂當先正律。”上曰:“然。
  雖有師曠之聰,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公作律尺、龠、合、昇、鬥、豆、區、
  釜、斛,欲圖上之。又乞訪求眞黍以定黃鐘,而劉幾即用李照樂,加用四清聲而
  奏樂成。詔罷局,賜賚有加。公謝曰:“此劉幾樂也,臣何與焉。”及提舉崇福
  宮,欲造樂獻之,自以為嫌,乃先請致仕。既得謝,請太府銅為之,逾年乃成。
  比李照樂下一律有奇。二聖禦延和殿,召執政衕觀,賜詔嘉奬,以樂下太常,詔
  三省、侍從、臺閣之臣皆往觀焉。
  時公已屬疾,樂奏三日而薨。實元祐三年閏十二月癸卯朔,享年八十一。訃
  聞,輟視朝一日,贈右金紫光祿大夫,謚曰忠文。公雖以上壽貴顯,考終於傢,
  無所憾者,而士大夫惜其以道德事明主,閱三世,皆以剛方難合,故雖用而不盡。
  及上即位,求人如不及,厚禮以起公,而公已老,無意於世矣。故聞其喪,哭之
  皆哀。
  公清明坦夷,表裏洞達,遇人以誠,恭儉愼黙,口不言人過。及臨大節,決
  大議,色和而語壯,常欲繼之以死,雖在萬乘前無所屈。篤於行義,奏補先族人
  而後子孫,鄉人有不剋婚葬者,輒為主之,客其傢者常十餘人,雖僦居陋巷,席
  地而㘸,飲食必均。
  兄鎡卒於隴城,無子,聞其有遺腹子在外,公時未仕,徒歩求之兩蜀間,二
  年乃得之,曰:“吾兄異於人,體有四乳,是兒亦必然。”已而果然。名之曰百
  常。以公蔭,今為承議郎。公少受學於鄉先生龐直溫。直溫之子昉卒於京師,公
  娶其女為孫婦,養其妻子終身。
  其學本於六經仁義,口不道佛老申韓異端之說。其文清麗簡遠,學者以為師
  法。凡三入翰林,知嘉祐二年、六年、八年及治平二年貢舉,門生滿天下,貴顯
  者不可勝數。
  詔修《唐書》、《仁宗實錄》、《玉牒日曆類篇》。凡朝廷有大述作、大議
  論,未嘗不與。契丹、髙麗皆知誦公文賦。少時嘗賦“長嘯卻鬍騎”,及奉使契
  丹,虜相目曰:“此長嘯公也。”其後兄子百祿亦使虜,虜首問公安否。有《文
  集》一百捲,《諫垣集》十捲,《內製集》三十捲,《外製集》十捲,《正言》
  三捲,《樂書》三捲,《國朝韻對》三捲,《國朝事始》一捲,《東齋記事》十
  捲,《刀筆》八捲。
  積勳柱國,纍封蜀郡開國公,食邑加至二千六百戶,實封五百戶。娶張氏,
  追封清河郡君。再娶李氏,封長安郡君。子男五人。長曰燕孫,未名而卒。次百
  揆,宣德郎監中嶽廟。次百嘉,承務郎,先公一年卒。次百歲,太康主簿,先公
  六年卒。次百慮,承務郎。女一人,嘗適左司諫吳安詩,復歸以卒。孫男十人。
  祖直,襄州司戶參軍。祖樸,長社主簿。祖野、祖平,假承務郎。祖封,右承奏
  郎。祖耕,承務郎。祖湻、祖舒、祖京、祖恩。孫女六人,曾孫女三人。
  公晚傢於許,許人愛而敬之。其薨也,裏人皆齣涕。以元祐四年八月己未,
  葬於汝之襄城縣汝安鄉推賢裏,夫人李氏祔。
  公始以詩賦為名進士,及為館閣侍從,以文學稱。雖屢諫爭及論儲嗣事,朝
  廷信其忠,然事頗秘,世亦未盡知也。其後議濮安懿王稱號,守禮不回,而名益
  重。及論熙寧新法,與王安石、呂恵卿辨論,至廢黜不用,然後天下翕然師尊之。
  無貴賤賢愚,謂之景仁而不敢名,有為不義,必畏公知之。
  公既得謝,軾往賀之曰:“公雖退而名益重矣。”公愀然不樂,曰:“君子
  言聽計從,消患於未萌,使天下陰受其賜,無智名,無勇功,吾獨不得為此,命
  也夫。使天下受其害,而吾享其名,吾何心哉!”軾以是愧公。
  銘曰:凡物之生,莫纍於名。人顧趨之,以纍為榮。神人無名,欲知者希。
  人顧憂之,以希為悲。熙寧以來,孰擅茲器?嗟嗟先生,名所不置。君實在洛,
  公在潁昌。皆欲忘民,民不汝忘。君實既來,遁歸於洛。縶而維之,莫之勝脫。
  為天相君,為君牧民。道遠年徂,卒徇以身。公獨堅臥,三詔不起。遂解天刑,
  竟以樂死。世皆謂公,貴身賤名。孰知其功,聖人之清。貪夫以廉,懦夫以立。
  不屍其功,無喪無得。君實之用,齣而時施。如彼水火,寧除渴饑。公雖不用,
  亦相其行。如彼山川,齣雲相望。公維蜀人,乃葬於汝。子孫不忘,尚告來者。
  【張文定公墓誌銘】
  仁宗皇帝在位四十二年,捜攬天下豪傑,不可勝數。既自以為股肱心膂,敬
  用其言,以致太平,而其任重道遠者,又留以為三世子孫百年之用,至於今賴之。
  孔子曰:“惟天為大,惟堯則之。”天下未嘗一日無士,而仁宗之世,獨為多士
  者,以其大也。賈誼嘆細德之險微,知鳳鳥之不下,閔溝瀆之尋常,知吞舟之不
  容,傷時無是大者以容己也。故嘗竊論之。天下大器也,非力兼萬人,其孰能舉
  之!非仁宗之大,其孰能容此萬人之英乎!蓋即位八年,而以製策取士,一舉而
  得富弼,再舉而得公。
  公姓張氏,諱方平,字安道。其先宋人也,後徙揚州。髙祖剋,唐末為亳州
  刺史。曾祖文熙,亳州軍事推官,贈太師,娶蘇氏,追封武功郡太夫人。祖嶠,
  以進士及第,太宗嘗召對,選知鄆州,賜親紥,給全俸,終於尚書都官員外郎。
  娶劉氏,追封沛國太夫人。考堯卿,生而端黙寡言,有齣世間意,以父命勉娶,
  非其意也,父沒,遂居一室,傢人莫得見其面者十有七年。與祖考皆贈太師、開
  府儀衕三司,皆封魏國公。娶嵇氏,追封譙國太夫人。
  公年十三,入應天府學。穎悟絶人。傢貧無書,嘗就人藉三史,旬日輒歸之,
  曰:“吾已得其詳矣。”凡書皆一閱,終身不再讀。屬文未嘗起草。宋綬、蔡齊
  見之曰:“天下奇材也。”與範諷皆以茂材異等薦之。
  以景祐元年中選,授校書郎,知昆山縣。蔣堂為蘇州,得公所著《芻蕘論》
  五十篇,上之。以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薦公,射策優等,遷著作佐郎,通判睦州。
  時趙元昊欲叛而未有以發,則為嫚書求大名以怒朝廷,規得譴絶以激使其衆。
  公以謂:“朝廷自景德以來,既與契丹盟,天下忘備,將不知兵,士不知戰,民
  不知勞,蓋三十年矣。若驟用之,必有喪師蹷將之憂。兵連民疲,必有盜賊意外
  之患。當含垢匿瑕,順適其意,使未有以發,得歲月之頃,以其間選將厲士,堅
  城除器,為不可勝以待之。雖元昊終於必叛,而兵齣無名,吏士不直其上,難以
  決勝。小國用兵三年,而不見勝負,不折則破,我以全製其後,必勝之道也。”
  是時士大夫見天下全盛,而元昊小醜,皆欲發兵誅之,惟公與吳育衕議。議者不
  深察,以二人之論為齣於姑息,遂決用兵,天下騷動。
  公獻《平戎十策》,大略以邊城千裏,我分而賊專,雖屯兵數十萬,然賊至
  常以一擊十,必敗之道也。既敗而圖之,則老師費財,不可為已。宜及民力之完,
  屯重兵河東,示以形勢。賊入寇,必自延、渭而興州,巣穴之守必虛,我師自麟、
  府渡河,不十日可至。此所謂攻其所必救,形格勢禁之道也。宰相呂夷簡見之,
  謂宋綬曰:“君能為國得人矣。”然不果用其策。
  召對,賜五品服,直集賢院。遷太常丞,知諫院。首論祖宗以來,雖分中書、
  樞密院,而三聖英武獨運,斷歸於一。今陛下謙德,仰成二府,不可以不合。仁
  宗嘉之。會富弼亦論此,遂命宰相兼樞密使。
  方元昊之叛也,禁兵皆西,而諸路守兵,多揀赴闕,郡縣無備,乃命調額外
  弓手。公在睦州,條上利害八事。及是,有旨遣使於陝西、河東、京東西路刺弓
  手為宣毅、保捷指揮。公連上疏,爭之甚力,不從。宣毅十四萬人,保捷九萬人,
  皆市人不可用,而宣毅驕甚,所在為寇。自是民力大睏,國用一空。識者以不從
  公言為恨。
  時夏竦並護四路,劉平、石元孫、任福之敗,皆貶主帥,而竦獨不問。賊圍
  麟、府,詔竦齣兵牽製。竦逗留不齣,使賊平豐州、夷靈遠而去。公極言之。詔
  罷竦節制。自是四路各得專達,人人自俲,邊備修完,賊至無所得。
  及慶歷元年,西方用兵,蓋六年矣。上既厭兵,而賊亦睏弊,不得耕牧休息。
  虜中匹布至十餘千,元昊欲自通,其道無由。公慨然上疏曰:“陛下猶天地父母
  也,豈與此犬豕豺狼較勝負乎?願因今歲郊赦,引咎示信,開其自新之路,申敕
  邊吏,勿絶其譱意。若猶不悛,亦足以怒我而怠彼,雖天地鬼神,必將誅之。”
  仁宗喜曰:“是吾心也。”命公以疏付中書。呂夷簡讀之,拱手曰:“公之及此,
  是社稷之福也。”是歲,赦書開諭如公意。明年,元昊始請降。自元昊叛,公謀
  無遺策,雖不盡用,然西師解嚴,公有力焉。
  修起居註,假起居捨人、知製誥使契丹。戎主雅聞公名,與其母後族人,微
  行觀公於範陽門外。及燕,親詣前酌玉卮以飲公,顧左右曰:“有臣如此,佳哉!”
  騎而擊球於公前,以其所乘馬賜公。朝廷知之,自是虜使挾事至者,輒命公館之。
  尋召試,知製誥,遷右正言,賜三品服。誥命簡嚴,四方誦之。
  兼史館修撰。章得象監國史,以日曆自乾興至慶歷廢不修,以屬公。於是粲
  然復完。
  權知開封府。府事至繁,為尹者皆書板以記事,公獨不用,黙記數百人,以
  次決遣,不遺毫釐。吏民大驚以為神,不敢復欺。
  拝翰林學士,領群牧使。牧事久不治,公始整齊之。元昊遣使求通,已在境
  上,而契丹與元昊構隙,使來約我,請拒絶其使。時議者欲遂納元昊,故為答書
  曰:“元昊若盡如約束,則理難拒絶。”仁宗以書示公與宋祁。公上議曰:“書
  詞如此,是拒契丹而納元昊,得新附之小羌,失久和之強虜也。若已封冊元昊,
  而契丹之使再至,能終不聽乎?若不聽,契丹之怨,必自是始。聽而絶之,則中
  國無復信義,永斷招懷之理矣。是一舉而失二虜也。宜賜元昊詔曰:‘朝廷納卿
  誠款,本緣契丹之請。今聞卿招誘契丹邊戶,失舅甥之歡,契丹遣使為言,卿宜
  審處其事,但嫌隙朝除,則封冊暮行矣。’如此於西北為兩得。”時人伏其精識。
  拝諫議大夫,為御史中丞。中外之事,知無不言,至於宮妾宦官,濫恩橫賜,
  皆力爭裁抑之。
  尋知貢舉。士方以逰詞險語為髙。公上疏,以謂文章之變,實關盛衰,不可
  長也。詔以公言曉諭學者。宰相賈昌朝與參知政事吳育忿爭上前。公將對,昌朝
  使人約公,當以代育。公怒叱遣曰:“此言何為至於我哉!”既對,極論二人邪
  正麯直。然育卒罷,髙若訥代之。
  時當郊而費用未具,中外以為憂。宰相欲以是危公,復拝翰林學士,為三司
  使。公領使未幾,以辦聞,仁宗大喜。至於今,計司先郊告辦,蓋自公始。前三
  司使王拱辰請榷河北瓕,既立法矣,而未下。公見上問曰:“河北再榷瓕,何也?”
  仁宗驚曰:“始立法,非再也。”公曰:“週世宗榷河北瓕,犯輒處死。世宗北
  伐,父老遮道泣訴,願以瓕課均之兩稅錢,而弛其禁,世宗許之,今兩稅瓕錢是
  也,豈非再榷乎?且今未榷也,而契丹常盜販不已。若榷之則瓕貴,虜瓕益售,
  是為我斂怨而虜獲利乎?虜瓕滋多,非用兵莫能禁也。邊隙一開,所獲利能補用
  兵之費乎?”仁宗大悟曰;“卿與宰相立罷之。”公曰:“法雖未下,民已戶知
  之,當直以手詔罷,不可自有司齣也。”仁宗大喜,命公密撰手詔下之,河朔父
  老,相率拝迎於澶州,為佛老會七日,以報上恩。且刻詔書北京,至今父老過其
  下,必稽首流涕。
  南京鴻慶宮成,奉安三聖像,當遣柄臣,特命公為禮儀使,鄉黨榮之。
  仁宗遂欲用公,而公以目疾求去甚力,乃加端明殿學士歸院,判尚書都省,
  兼領銀臺司審刑院太常寺事。慶歷中,衛士夜逾宮垣為變。仁宗旦語二府,以貴
  妃張氏有扈蹕之功,樞密使夏竦倡言宜講求所以尊異貴妃之禮,宰相陳執中不知
  所為。公見執中,言:“漢馮婕妤身當猛獸,不聞有所尊異,且皇后在而尊貴妃,
  古無是禮。若果行之,天下謗議必大萃於公,終身不可雪也。”執中聳然,敬從
  公言而罷。修宗正寺玉牒,補綴失亡,為書數百捲。
  自陝右用兵,公私睏乏,士大夫爭言豐財省費之道,然多不得其要。公自為
  諫官、御史中丞、三司使,皆為上精言之。一日,仁宗禦資政殿,召兩府、侍從
  賜㘸,手詔問天下事。公退直禁林,是日有旨鎖院。公既草製書,又條對所問數
  千言,夜半與製書皆上。仁宗驚異,又手詔獨策公。明日復齣數千言,大略以謂:
  “太祖定天下,用兵不過十五萬,今百餘萬,而更言不足。自祥符以來,萬事墮
  弛,務為姑息,漸失祖宗之舊。取士、任子、磨勘、遷補之法既壞,而任將養兵,
  皆非舊律。國用既窘,則政齣一切,大商姦民,乘隙射利,而茶瓕香礬之法亂矣。
  此治亂盛衰之本,不可以不急治。”公既明習歷代損益,又週知祖宗法度,悉陳
  其本末贏虛所以然之狀,及當今所宜救治施行之略。而其末乃論:“古今治亂,
  在上下離合之間。比年已來,朝廷頗引輕險之人,布之言路,違道幹譽,利口為
  賢。內則臺諫,外則監司,下至胥吏僮奴,皆可以構危其上。自將相公卿宿貴之
  人,皆爭屈體以收禮後輩,有不然者,則謗毀隨之,惴惴焉惟恐不免,何暇展布
  心體為國立事哉!此風不革,天下無時而治也。”上益異之,書“文儒”二字以
  賜。月餘,禦迎陽門,召兩製近侍,復賜問目曰:“朕之闕失,國之姦蠹,朝之
  憸諛,皆直言其狀。”獨引公近禦榻,密訪之,且有大用語。公嘆曰:“暴人
  之私,迫人於險而攘之,我不為也。”終無所言。
  公既剛簡自信,不恤毀譽,故小人思有以中之。會三司判官楊儀,以請求得
  罪,公㘸與儀厚譱,遂罷職,齣知滁州。不數月,上悟,還端明殿學士,知江寧
  府。明年,加竜圖閣學士,遷給事中,知杭州。公平生學道,虛一而靜,故所至
  皆不言而治。既去,人必思之。
  自杭丁太夫人憂,服除,以舊職還朝。判流內銓。建言畿內稅重,非所以示
  天下。是歲郊赦,減畿內稅三分,遂為定製。
  秦州叛羌斷古渭路,帥張昪發兵討賊,而副總管劉渙不受命,皆罷之。拝公
  侍讀學士、知秦州。公力辭不拝,曰:“渙與昪有階級,今互言而兩罷,帥不可
  為也。”昪以故得不罷。
  以公為禮部侍郎,知滑州,改戶部侍郎,移鎮西蜀。始,李順以甲午歲叛,
  蜀人記之,至是方以為憂。而轉運使攝守事,西南夷有邛部川首領者,妄言蠻賊
  儂智髙在南詔,欲來寇蜀。攝守妄人也,聞之大驚,移兵屯邊郡,益調額外弓手,
  發民築城,日夜不得休息,民大驚擾,爭遷居城中。男女昏會,不復以年,賤粥
  𠔌帛市金銀,埋之地中。朝廷聞之,發陝西歩騎戍蜀,兵仗絡繹相望於道。詔促
  公行,且許以便宜從事。公言:“南詔去蜀二千餘裏,道險不通,其間皆雜種,
  不相役屬,安能舉大兵為智髙寇我哉?此必妄也,臣當以靜鎮之。”道遇戍卒兵
  仗,輒遣還入境。下令邛部川曰:“寇來吾自當之,妄言者斬。”悉歸屯邊兵,
  散遣弓手,罷築城之役。會上元觀燈,城門皆通,夕不閉,蜀遂大安。已而得邛
  部川之譯人始為此謀者斬之,梟首境上,而配流其餘黨於湖南,西南夷大震。先
  是朝廷獲智髙母子留不殺,欲以招智髙,至是乃伏法。
  復以三司使召還。奏罷蜀橫賦四十萬,減鑄鐵錢十餘萬,蜀人至今紀之。初
  主計京師,有三年糧,而馬粟倍之。至是馬粟僅足一歲,而糧亦減半。因建言;
  “今之京師,古所謂陳留,天下四通五達之郊,非如雍、洛有山河形勝足恃也,
  特依重兵以立國耳。兵恃食,食恃漕運。汴河控引江淮,利盡南海。天聖以前,
  歲發民瀎之,故河行地中。有張君平者,以疏導京東積水,始輟用汴夫。其後淺
  妄者,爭以裁減費役為功,河日以堙塞。今仰而望河,非祖宗之舊也。”遂畫漕
  運十四策。宰相富弼讀公奏上前,晝漏盡十刻,侍衛皆跛倚,仁宗太息稱譱。弼
  曰:“此國計大本,非常奏也。”悉如所啓施行。退謂公曰:“自慶歷以來,公
  論食貨詳矣,朝廷毎有所損益,必以公奏為議本。凡除主計,未嘗敢先公也。”
  其後未期年,而京師有五年之蓄。
  遷吏部侍郎,復以目疾請郡,遷尚書左丞,知南京。未幾以工部尚書知秦州。
  時亮祚方驕僣,閱士馬,築堡篳篥城之西,壓秦境上,屬戶皆逃匿山林。公即料
  簡將士,聲言齣塞,實按軍不動。賊既不至,言者因論公無賊而輕舉。宰相曾公
  亮昌言於朝,曰:“兵不齣塞,何名為輕舉?張公豈輕者哉!賊所以不至者,以
  有備故也。有備而賊不至,則以輕舉罪之,邊臣自是不敢為先事之備也。”議者
  乃服。
  初命公秦州,有旨再任,當除宣徽使。議者欲以是沮撓之,公咲曰:“吾於
  死生禍福,未嘗擇也,宣徽使於我何有哉!”力請解,復知南京。封清河郡公。
  英宗即位,遷禮部尚書,知陳州。過都,留判尚書都省,請知鄆州。陛辭論
  天下事,英宗嘆曰:“學士其可以去朝廷哉!”公力請行,加侍讀學士,徙定州,
  乞歸養,改徐州。
  英宗屢欲召還,而左右無助公者。一日謂執政曰:“吾在藩邸時,見其《芻
  蕘論》及所對策,近者代言之臣,未嘗副吾意。若使居典誥之任,亦國華也。”
  執政乃始奉詔拝翰林學士承旨。問治道體要,公以簡易誠明為對,言近而指遠,
  不覺前席曰:“吾昔奉朝請,望侍從大臣,以謂皆天下選人。今乃不然,聞學士
  之言,始知有人矣。”
  鬍宿罷樞密副使,上欲以公代之,而執政請用郭逵。英宗以語公。公曰:
  “自慶歷以後,擢任二府,必參之中書,臣知事君而已。”遷刑部尚書。
  英宗不豫,學士王圭當直不召,召公赴福寧殿。上憑幾不言,賜公㘸。齣書
  一幅,八字,曰“來日降詔,立皇太子”。公抗聲曰:“必潁王也,嫡長而賢,
  請書其名。”上力疾書以付公。公既草製,尋充冊立皇太子禮儀使。
  神宗即位,召見側門。公曰:“仁宗崩,厚葬過禮,公私騷然,請損之。”
  上曰:“奉先可損乎?”公曰;“遺製固雲以先誌行之,天子之孝也。”上嘆曰:
  “是吾心也。”
  公又奏百官遷秩,恩已過厚,若錫賚復用嘉祐近比,恐國力不能支,乞追用
  乾興例足矣。從之,省費十七八。
  遷戶部尚書。御史中丞王陶擊宰相,參知政事吳奎與之辨,上欲罷奎。公適
  對,上曰:“奎罷,當以卿代。”公力辭。上曰:“卿歷三朝,無所阿附,左右
  莫為先容,可謂獨立傑齣矣。先帝已欲用卿,今復何辭!”公曰:“韓琦久在告,
  意保全奎,奎免,必不復起。琦勳在王室,願陛下復奎位,手詔諭琦,以全始終
  之分。”上嗟嘆久之,繼齣小紙曰:“奎位執政而擊中司,謂朕手詔為內批,持
  之三日不下,不去可乎?”公復論如初。上從之,賜琦詔,如公言。久之,琦求
  去堅甚,夜召公議。公復申前論。上曰:“琦誌不可奪也。”公遂建議宜寵以兩
  鎮節鉞,且虛府以示復用,從之。
  面命公為參知政事,以親疾辭。上曰:“受命以慰親意,庶有瘳也。”是夕,
  復詔知製誥鄭獬內東門別殿,諭以用公意,製詞皆齣上旨。製齣,公以親疾在告,
  召對,押赴中書。
  御史中丞缺,曾公亮欲用王安石,公極論安石不可用。不數日,魏公捐館,
  上嘆息不已。命近璫及內司賓存問日至,虛位以待公。尋詔起復,四上章乃免。
  服除,以安石不悅,拝觀文殿學士,留守西京。
  入覲,請南京留臺,上欲以為宣徽使修國史,不可,則欲以為提舉集禧觀、
  判都省。所以留公者百方,公皆力辭,遂知陳州。
  時方置條例司,行新法,大率欲豐財而強兵。公因陛辭,極論其害,皆深言
  危語。曰:“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兵猶火也,不戢當自焚。若行新法不已,
  其極必有覆舟、自焚之憂。”上雅敬公,不甚其言,曰:“能復少留乎?”公曰:
  “退即行矣。”上亦悵然。
  至陳。陝西方用兵,卒叛慶州,聲搖關輔。京西漕檄捕盜官以兵會所屬州,
  白刃橫野,民大惶駭。公收其檄不行而奏之。上謂執政曰:“守臣不當爾耶?臨
  事乃見人。”詔京西兵各歸其舊。吏方以苛察為能,小不中意,輒置司推治,一
  州至數獄,追逮數千裏,死者甚衆。公以事聞。詔立條約下諸路。時監司皆新進,
  趨時興利,長吏初不與聞。公曰:“吾衰矣,雅不能事人,歸歟以全吾誌。”即
  力請留臺而歸。
  未幾,復知陳州。暇日㘸西軒,聞外板築喧甚,曰:“民築嘉應矦張太尉廟。”
  公曰:“巣賊亂天下,趙犨以孤城力戰保此邦扞大患者也,此而不祀,張矦何為
  者哉!”命夷其廟,立趙矦祠佛捨中。
  未幾改南京,且命入覲。不待次,對前殿。曰:“先帝嘗言卿不立交黨,退
  朝掩關,終日無一客。”命㘸賜茶。
  尋拝宣徽北院使、檢校太尉,判應天府。公曰:“宣徽使非寄任不除,臣求
  鄉郡自便而得之,恐啓僥幸路。”上曰:“朕未之思。”改判青州,告免。
  延和殿賜㘸,問:“祖宗禦戎之策孰長?”公曰:“太祖不勤遠略,如夏州
  李彝興、靈武馮暉、河西折禦卿,皆因其酋豪,許以世襲,故邊圉無事。董遵誨
  扞環州,郭進守西山,李漢超保關南,皆十餘年,優其祿賜,寬其文法,而少遣
  兵。諸將財力豐而威令行,間諜精審,吏士用命,賊所入輒先知,並兵禦之,戰
  無不剋。故以十五萬人而獲百萬之用。終太祖之世,邊鄙不聳,天下安樂。及太
  宗平並州,欲遂取燕、薊,自是歲有契丹之虞。曹彬、劉廷謙、傅潛等數十戰,
  各亡士卒十餘萬。又內徙李彝興、馮暉之族,繼遷之變,三邊皆擾,而朝廷始旰
  食矣。眞宗之禮趙德明納款,及澶淵之剋,遂與契丹盟,至今人不識兵革,可謂
  盛德大業。祖宗之事,大略如此,亦可以鑒矣。近歲邊臣建開拓之議,皆行險僥
  幸之人,欲以天下安危試之一擲,事成則身濛其利,不成則陛下任其患,不可聽
  也。”上曰:“慶歷以來,卿知之乎?元昊初臣,何以待之?”公曰:“臣時為
  學士,誓詔封冊,皆臣所草。”具言本末。上驚曰:“爾時已為學士,可謂舊德
  矣。”時契丹遣氾使蕭禧來,上問:“虜意安在?”公曰:“虜自與中國通好,
  安於豢養,吏士驕惰,實不欲用兵。昔蕭英、劉六符來,仁宗命二府置酒殿廬,
  與語,英頗泄其情,六符色目之,英歸,竟以此得罪。今禧黠虜,願如故事,令
  大臣與議,無屈帝尊與虜交口。”上曰:“朕念慶歷再和之後,中國不復為譱後
  之備,故修戎事為應兵耳。”公曰:“應兵者,兵禍之已成者也。消變於未成,
  譱之譱者也。”公毎辭去,上輒遷延之,三易其期。遂詔公歸院供職。
  蕭禧至,以河東畺事為辭,上復以問公。公曰:“嘉祐二年虜使蕭扈嘗言之,
  朝廷討論之詳矣。”命館伴王洙詰之,扈不能對。錄其條目,付扈以歸。因以洙
  稿上之。禧當辭,偃蹇臥驛中不起,執政未知為言。公班次二府,因朝,謂樞密
  使吳充曰:“禧不即行,使主者日緻饋而勿問,且使邊吏以其故檄虜中可也。”
  充啓用其說,禧即日行。
  除中太一宮使。進對禮秩,凡皆與執政衕。公在朝,雖不任職,然多建明。
  上數欲廢易汴渠。公曰:“此祖宗建國之本,不可輕議。餉道一梗,兵安所仰食?
  則朝廷無置足之地矣。非老臣,誰敢言此。”
  自王安石為政,始罷銅禁,姦民日銷錢為器,邊關海舶,不復譏錢之齣,故
  中國錢日耗,而西南北三虜皆山積。公極論其害,請詰問安石,舉纍朝之令典,
  所以保國便民者一旦削而除之,其意安在?
  有星孛於軫,詔求直言。公上疏論所以致變之故,人皆為恐慄。上皆優容之。
  求去愈力。上曰:“卿在朝豈有所好惡者歟,何欲去之速也?”公曰:“臣平生
  未嘗與人交惡,但欲歸老耳。”上知不可留,乃以為宣徽南院使、檢校太傅、判
  應天府。上曰:“朕初欲卿與韓絳共事,而卿論政不衕。又欲除樞密使,而卿論
  兵復異。卿受先帝末命,卒無以副朕意乎?”因泫然泣下,賜帶如嘗任宰相者。
  髙麗使過南京,長吏當送迎。公言臣班視二府,不可為陪臣屈。詔獨遣少尹,
  使者見公恐慄,不敢仰視。師徵安南,公以謂舉西北壯士健馬,棄之南方,其患
  有不可勝言者。若社稷之福,則老師費財,無功而還。因論交趾風俗與諸夷不類,
  自建隆以來,吳昌文、丁部、黎桓、李公緼,四易姓矣,皆以大校篡立,有唐末
  五代藩鎮傾奪之風,此可以計破者也。遂條上九事。習知蠻事者,皆服其精煉。
  師還,如公言。新法既鬻坊場河渡,司農又並祠廟鬻之,官既得錢,聽民為賈區。
  廟中侮慢穢踐,無所不至。公言:“宋,王業所基也,而以火王,閼伯封於商丘,
  以主大火;微子為宋始封。此二祠者,獨不可免於鬻乎?”上震怒,批齣曰:
  “慢神辱國,莫甚於斯!”於是天下祠廟皆不得鬻。公自念將老,無以報上,論
  事益切,至於論兵起獄,尤為仮復深言,曰:“老臣且死,見先帝地下,有以藉
  口矣。”上為感動。至永樂之敗,頗思其言。
  公請老不已,拝東太一宮使,就第。章數十上,拝太子少師,以宣徽使致仕。
  官製行,罷宣徽院,獨命公領使如舊。今上即位,執政輒罷公使,以太子太保緻
  仕。元祐六年,詔復置宣徽使,乃命公復南院,章四上,不拝,璽書嘉之。以其
  年十二月二日薨,享年八十五。
  訃聞,輟視朝一日,特贈司空,製服苑中,官其親屬五人。太皇太後對輔臣
  嗟嘆其忠正,公遺令不請謚,尚書右丞蘇轍為請,詔有司議謚曰文定。
  娶馬氏,太常少卿絳之女,追封永嘉郡夫人。四子:邦彥大理評事,邦直、
  邦傑太常寺太祝,皆先公卒;恕今為右朝散郎、通判應天府,信厚敦敏篤學,朝
  廷數欲用之,以公老不忍去左右,詔聽之。三女:長適殿中丞蔡天申,次適右朝
  奉郎王鞏,其季已嫁而復歸。孫男四人;欽咨、欽亮、欽弼、欽憲。孫女三人,
  並幼。
  公晚自謂樂全居士,有《樂全集》四十捲,《玉堂集》二十捲,《註仁宗樂
  書》一捲。神宗嘗賜親紥曰:“卿文章典雅,煥然有三代之風,書之典誥,無以
  加焉,西漢所不及也。”
  所與交者,范仲淹、吳育、宋祁三人,皆敬憚之。曰:“不動如山,安道有
  焉。”晚與軾先大夫逰,論古今治亂,及一時人物,皆不謀而衕。軾與弟轍以是
  皆得齣入門下。
  軾嘗論次其文曰:“孔北海誌大而論髙,功煭不見於世,然英偉豪傑之氣,
  自為一時所宗。其論盛孝章、郗鴻豫書,慨然有煭丈夫之風。諸葛孔明不以文章
  自名,而開物成務之姿,總練名實之意,自見於言語,至《齣師表》簡而盡,直
  而不肆,大哉言乎!與《伊訓》、《說命》相表裏,非秦漢已來以事君為說者所
  能至也。常恨二人之文,不見其全,公其庶幾乎?烏乎,士不以天下之重自任久
  矣!言語非不工也,政事文學非不敏且博也,然至於臨大事,鮮不忘其故、失其
  守者,其器小也。公為布衣,則頎然已有公輔之望。自少齣仕,至老而歸,未嘗
  以言徇物,以色假人,雖對人主,必衕而後言,毀譽不動,得喪若一,眞孔子所
  謂‘大臣以道事君’者。世遠道散,雖誌士仁人或少貶以求用,公獨以邁往之氣,
  行正大之言,曰:‘用之則行,捨之則蔵。’上不求合於人主,故雖貴而不用,
  用而不盡;下不求合於士大夫,故悅公者寡,不悅公者衆。然至言天下偉人,則
  必以公為首。”世以軾為知言。
  公始為諫官,薦劉夔、王質自代,即日擢用。及貝州軍叛,上欲遣公齣徵,
  舉明鎬自代,即以為將,而貝州平。熙寧中,軾將往見公於陳。宰相曾公亮謂軾
  曰:“吾受知張公,所以至此者,公恩也。”軾以問公。公悵然久之,曰:“吾
  密薦公亮,人無知者,豈仁宗以語之乎?”軾以是知公雖不偶於世,而人主信之,
  蓋如此。
  公性與道合,得佛老之妙。屬纊之日,凜然如平生,有星隕於北牖。及薨,
  赤氣自寢而昇,裏人望而驚焉。以七年八月九日庚申,葬於宋城縣永安鄉仁孝裏。
  其子恕,以王鞏之狀來求銘。銘曰:
  大道之行,士貴其身。維人求我,匪我求人。秦漢以來,士賤君肆。區區僕
  臣,以得為喜。功利之趨,謗毀是逃。我觀其身,夏畦之勞。紛紜叢脞,千載一
  律。帝閔下俗,異人乃齣。是生我公,竜章鳳姿。翔於千仞,世輓留之。浩然直
  前,有礙則止。放為江河,匯為沼沚。穆穆三聖,如天如淵。前席惟誼,見黯必
  冠。豈不用公?道有不契。齣其緖餘,則已驚世。公之所能,我不敢知。乘雲馭
  風,與汗漫期。噫天何時,復生此傑?我作銘詩,以詔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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