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八十五回 賈存周報升郎中任 薛文起復惹放流刑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
  敘北靜王生日,先嚮寶玉說吳巡撫保舉一節,則升任郎中,原有因由,文章便不鶻突。
  玉放紅光,是精華外露,為走失之象,不是喜兆。寫寶玉疑心,襲人有意偏在黛玉一邊,是反跌後文賈蕓報信。一實一虛,即此一段間事,文法亦不雷同。鳳姐出言冒失,寶玉忽提蕓兒,也是冒失。妙在一明一暗;俱與黛玉心事相關。而鳳姐之言,黛玉明知。寶玉之話,黛玉與衆人俱不懂。雖都是反服黛玉之姻事不諧,卻是同樣文法。
  《蕊珠記》《冥昇》一出,是黛玉夭亡影子。《吃糠》是寶釵暗苦影子。“達摩帶徒弟過江”是寶玉出傢影子。
  於極熱鬧時,忽接薛蟠打死人命,有風雲不測之象。
  第七十九回至八十五回一大段,應分三小段:七十九、八十回為一段,敘薛蟠娶妻不賢,迎春遇人不淑,為犯案、磨死之由;八十一、二回為一段,敘寶玉再入傢塾,伏中舉之根;八十三、四、五回為一段,敘賈環又結仇怨,薛蟠復遭人命,伏將來申賣巧姐,金桂淫毒自害等事。中間夾皺黛玉惡夢、元妃染恙,及寶玉提親、釣魚占兆、賈政升官,均係敘現在事跡,伏後文根綫。】
  
  
  
  
  【張新之:
  此回不惟在本大段最重,在全部亦最重。蓋上大段既以惡夢結寶、黛,此大段宣惡夢之始終,而明此書非二氏之書也。
  上半回是“提親”究覺,而棄父母,歸空部,乃不孝。雖復不復,故開首以北靜給假玉明之,非具能由北靜而生一陽,為天人性道之正也。故於道喜時無數“笑”字中,忽看“衹不見寶釵、寶琴、迎春三人”之語。蓋釵乃所以壞孝之人,琴所以禁不孝之人,迎春乃立春第-節氣,必真復而真開泰者乃能見之也。
  下半回是“結怨”報復,轉真得循環真得復機於積冷凝寒之下者,乃天理之自然也,而由於蟠之自留。薛姨“面如土色”,“帶着寶琴別了一聲”,正與不見三人兩相對待。】
  
  
  
  【姚燮:此回接前文,仍是甲寅年秋中事。】
  
  
  
  
  
  話說趙姨娘正在屋裏抱怨賈環,衹聽賈環在外間屋裏發話道:“我不過弄倒了藥銱子,灑了一點子藥,那丫頭子又沒就死了,值的他也駡我,你也駡我,賴我心壞,把我往死裏糟踏。等着我明兒還要那小丫頭子的命呢,看你們怎麽着!衹叫他們隄防着就是了。”那趙姨娘趕忙從裏間出來,握住他的嘴說道:“你還衹管信口鬍囗,還叫人傢先要了我的命呢!”娘兒兩個吵了一回。趙姨娘聽見鳳姐的話,越想越氣,也不着人來安慰鳳姐一聲兒。過了幾天,巧姐兒也好了。因此兩邊結怨比從前更加一層了。
  一日林之孝進來回道:“今日是北靜郡王生日,請老爺的示下。”賈政吩咐道:“衹按嚮年舊例辦了,回大老爺知道,送去就是了。”林之孝答應了,自去辦理。不一時,賈赦過來同賈政商議,帶了賈珍、賈璉、寶玉去與北靜王拜壽。別人還不理論,惟有寶玉素日仰慕北靜王的容貌威儀,巴不得常見纔好,遂連忙換了衣服,跟着來到北府。賈赦賈政遞了職名候諭。不多時,裏面出來了一個太監,手裏掐着數珠兒,見了賈赦賈政,笑嘻嘻的說道:“二位老爺好?”賈赦賈政也都趕忙問好。他兄弟三人也過來問了好。那太監道:“王爺叫請進去呢。”於是爺兒五個跟着那太監進入府中,過了兩層門,轉過一層殿去,裏面方是內宮門。剛到門前,大傢站住,那太監先進去回王爺去了。這裏門上小太監都迎着問了好。一時那太監出來,說了個“請“字,爺兒五個肅敬跟入。衹見北靜郡王穿着禮服,已迎到殿門廊下。賈赦賈政先上來請安,捱次便是珍、璉、寶玉請安。那北靜郡王單拉着寶玉道:“我久不見你,很惦記你。”因又笑問道:“你那塊玉兒好?”【東觀閣側批:
  真寶玉。】寶玉躬着身打着一半千兒回道:“蒙王爺福庇,都好。”北靜王道:“今日你來,沒有什麽好東西給你吃的,倒是大傢說說話兒罷。”說着,幾個老公打起簾子,北靜王說“請”,自己卻先進去,然後賈赦等都躬着身跟進去。先是賈赦請北靜王受禮,北靜王也說了兩句謙辭,那賈赦早已跪下,次及賈政等捱次行禮,自不必說。
  那賈赦等復肅敬退出。北靜王吩咐太監等讓在衆戚舊一處好生款待,卻單留寶玉在這裏說話兒,又賞了坐。寶玉又磕頭謝了恩,在挨門邊綉墩上側坐,說了一回讀書作文諸事。北靜王甚加愛惜,又賞了茶,因說道:“昨兒巡撫吳大人來陛見,說起令尊翁前任學政時,秉公辦事,凡屬生童,俱心服之至。他陛見時,萬歲爺也曾問過,他也十分保舉,可知是令尊翁的喜兆。”寶玉連忙站起,聽畢這一段話,纔回啓道:“此是王爺的恩典,吳大人的盛情。”正說着,小太監進來回道:“外面諸位大人老爺都在前殿謝王爺賞宴。”說着,呈上謝宴並請午安的帖子來。北靜王略看了一看,仍遞給小太監,笑了一笑說道:“知道了,勞動他們。”那小太監又回道:“這賈寶玉王爺單賞的飯預備了。”北靜王便命那太監帶了寶玉到一所極小巧精緻的院裏,派人陪着吃了飯,又過來謝了恩。北靜王又說了些好話兒,忽然笑說道:“我前次見你那塊玉倒有趣兒,回來說了個式樣,叫他們也作了一塊來。今日你來得正好,就給你帶回去頑罷。”【東觀閣側批:
  贈以假寶玉。】【姚燮眉批:忽又有一塊假寶玉,為後文假假真真伏根。】因命小太監取來,親手遞給寶玉。寶玉接過來捧着,又謝了,然後退出。北靜王又命兩個小太監跟出來,纔同着賈赦等回來了。賈赦便各自回院裏去。
  這裏賈政帶着他三人回來見過賈母,請過了安,說了一回府裏遇見的人。寶玉又回了賈政吳大人陛見保舉的話。賈政道:“這吳大人本來咱們相好,也是我輩中人,還倒是有骨氣的。”又說了幾句閑話兒,賈母便叫“歇着去罷。”賈政退出,珍、璉、寶玉都跟到門口。賈政道:“你們都回去陪老太太坐着去罷。”說着,便回房去。剛坐了一坐,衹見一個小丫頭回道:“外面林之孝請老爺回話。”說着,遞上個紅單帖來,寫着吳巡撫的名字。賈政知是來拜,便叫小丫頭叫林之孝進來。賈政出至廊檐下。林之孝進來回道:“今日巡撫吳大人來拜,奴才回了去了。再奴才還聽見說,現今工部出了一個郎中缺,外頭人和部裏都吵嚷是老爺擬正呢。”賈政道:“瞧罷咧。”林之孝又回了幾句話,纔出去了。
  且說珍、璉、寶玉三人回去,獨有寶玉到賈母那邊,一面述說北靜王待他的光景,並拿出那塊玉來。大傢看着笑了一回。賈母因命人:“給他收起去罷,別丟了。”【東觀閣側批:
  恐怕要丟。】【姚燮側批:衹怕這塊玉倒不丟。】【姚燮眉批:
  北靜王所贈那塊玉丟亦不妨,賈嫗特教收拾,則銜來撈什子弁髦視之可乎哉?】因問:“你那塊玉好生帶着罷?別鬧混了。”寶玉在項上摘了下來,說:“這不是我那一塊玉,那裏就掉了呢。比起來,兩塊玉差遠着呢,那裏混得過。【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是真是假,瞭然易(可)辨。】我正要告訴老太太,前兒晚上我睡的時候把玉摘下來挂在帳子裏,他竟放起光來了,滿帳子都是紅的。”賈母說道:“又鬍說了,帳子的檐子是紅的,火光照着,自然紅是有的。”寶玉道:“不是。那時候燈已滅了,屋裏都漆黑的了,還看得見他呢。”邢王二夫人抿着嘴笑。鳳姐道:“這是喜信發動了。”寶玉道:“什麽喜信?”賈母道:“你不懂得。【東觀閣(姚燮)側批:
  早已與襲人懂得了。】【姚燮側批:恐是兇信居多,蓋玉之精光已外泄矣。】今兒個鬧了一天,你去歇歇兒去罷,別在這裏說呆話了。”寶玉又站了一回兒,纔回園中去了。
  這裏賈母問道:“正是。你們去看薛姨媽說起這事沒有?”王夫人道:“本來就要去看的,因鳳丫頭為巧姐兒病着,耽擱了兩天,今日纔去的。這事我們都告訴了,姨媽倒也十分願意,衹說蟠兒這時侯不在傢,目今他父親沒了,衹得和他商量商量再辦。”賈母道:“這也是情理的話。既這麽樣,大傢先別提起,等姨太太那邊商量定了再說。”
  不說賈母處談論親事,且說寶玉回到自己房中,告訴襲人道:“老太太與鳳姐姐方纔說話含含糊糊,不知是什麽意思。”襲人想了想,笑了一笑道:“這個我也猜不着。但衹剛纔說這些話時,林姑娘在跟前沒有?”【東觀閣側批:
  此一語精細。】【姚燮側批:此語留心而精細。】【姚燮眉批:
  以含含糊糊之語告訴襲人,未必定是親事,襲人便問林姑娘,則知必為親事。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審為此回註腳。】寶玉道:“林姑娘纔病起來,這些時何曾到老太太那邊去呢。”正說着,衹聽外間屋裏麝月與秋紋拌嘴。襲人道:“你兩個又鬧什麽?”麝月道:“我們兩個鬥牌,他贏了我的錢他拿了去,他輸了錢就不肯拿出來。這也罷了,他倒把我的錢都搶了去了。”寶玉笑道:“幾個錢什麽要緊,傻丫頭,不許鬧了。”說的兩個人都咕嘟着嘴坐着去了。這裏襲人打發寶玉睡下。不提。
  卻說襲人聽了寶玉方纔的話,也明知是給寶玉提親的事。【東觀閣(姚燮)側批:
  關心要務。】因恐寶玉每有癡想,這一提起不知又招出他多少呆話來,所以故作不知,自己心上卻也是頭一件關切的事。夜間躺着想了個主意,不如去見見紫鵑,看他有什麽動靜,自然就知道了。次日一早起來,打發寶玉上了學,自己梳洗了,便慢慢的去到瀟湘館來。【東觀閣(姚燮)側批:
  又來探聽。】衹見紫鵑正在那裏掐花兒呢,見襲人進來,便笑嘻嘻的道:“姐姐屋裏坐着。”襲人道:“坐着,妹妹掐花兒呢嗎?姑娘呢?”紫鵑道:“姑娘纔梳洗完了,等着溫藥呢。”紫鵑一面說着,一面同襲人進來。見了黛玉正在那裏拿着一本書看。襲人陪着笑道:“姑娘怨不得勞神,起來就看書。我們寶二爺念書若能像姑娘這樣,豈不好了呢。”黛玉笑着把書放下。雪雁已拿着個小茶盤裏托着一鐘藥,一鐘水,小丫頭在後面捧着痰盒漱盂進來。原來襲人來時要探探口氣,坐了一回,無處入話,又想着黛玉最是心多,探不成消息再惹着了他倒是不好,又坐了坐,搭訕着辭了出來了。
  將到怡紅院門口,衹見兩個人在那裏站着呢。襲人不便往前走,那一個早看見了,連忙跑過來。襲人一看,卻是鋤藥,因問“你作什麽?”鋤藥道:“剛纔蕓二爺來了,拿了個帖兒,說給咱們寶二爺瞧的,在這裏候信。”襲人道:“寶二爺天天上學,你難道不知道,還候什麽信呢。”鋤藥笑道:“我告訴他了。他叫告訴姑娘,聽姑娘的信呢。”襲人正要說話,衹見那一個也慢慢的蹭了過來,細看時,就是賈蕓,溜溜湫湫往這邊來了。襲人見是賈蕓,連忙嚮鋤藥道:“你告訴說知道了,回來給寶二爺瞧罷。”那賈蕓原要過來和襲人說話,無非親近之意,又不敢造次,衹得慢慢踱來。相離不遠,不想襲人說出這話,自己也不好再往前走,衹好站住。這裏襲人已掉背臉往回裏去了。賈蕓衹得怏怏而回,同鋤藥出去了。
  晚間寶玉回房,襲人便回道:“今日廊下小蕓二爺來了。”寶玉道:“作什麽?”襲人道:“他還有個帖兒呢。”寶玉道:“在那裏?拿來我看看。”麝月便走去在裏間屋裏書槅子上頭拿了來。寶玉接過看時,上面皮兒上寫着“叔父大人安稟”。寶玉道:“這孩子怎麽又不認我作父親了?”襲人道:“怎麽?”寶玉道:“前年他送我白海棠時稱我作‘父親大人’今日這帖子封皮上寫着‘叔父’,可不是又不認了麽。”襲人道:“他也不害鱢,你也不害鱢。他那麽大了,倒認你這麽大兒的作父親,可不是他不害鱢?你正經連個--”剛說到這裏,臉一紅,微微的一笑。寶玉也覺得了,便道:“這倒難講。俗語說:‘和尚無兒,孝子多着呢。’衹是我看着他還伶俐得人心兒,纔這麽着;他不願意,我還不希罕呢。”說着,一面拆那帖兒。襲人也笑道:“那小蕓二爺也有些鬼鬼頭頭的。什麽時候又要看人,什麽時侯又躲躲藏藏的,可知也是個心術不正的貨。”【姚燮眉批:
  有日閑之事在心,(東觀閣夾批:)花姑娘也算有見地(了)。】寶玉衹顧拆開看那字兒,也不理會襲人這些話。襲人見他看那帖兒,皺一回眉,又笑一笑兒,又搖搖頭兒,後來光景竟大不耐煩起來。【東觀閣(姚燮)側批:
  為着何來。】襲人等他看完了,問道:“是什麽事情?”寶玉也不答言,把那帖子已經撕作幾段。襲人見這般光景,也不便再問,便問寶玉吃了飯還看書不看。寶玉道:“可笑蕓兒這孩子竟這樣的混帳。”襲人見他所答非所問,便微微的笑着問道:“到底是什麽事?”寶玉道:“問他作什麽,咱們吃飯罷。吃了飯歇着罷,心裏鬧的怪煩的。”【東觀閣(姚燮)側批:
  讀者至此也亦(亦覺)怪煩。】【姚燮眉批:
  我亦急於要知,到底不肯說出,然論文則大妙。】說着叫小丫頭子點了一個火兒來,把那撕的帖兒燒了。
  一時小丫頭們擺上飯來。寶玉衹是怔怔的坐着,襲人連哄帶慪催着吃了一口兒飯,便擱下了,仍是悶悶的歪在床上。一時間,忽然掉下淚來。【東觀閣(姚燮)側批:
  為着何來。】【姚燮眉批:令人百思不得其故,真是妙文。】此時襲人麝月都摸不着頭腦。麝月道:“好好兒的,這又是為什麽?都是什麽蕓兒雨兒的,不知什麽事弄了這麽個浪帖子來,惹的這麽傻了的似的,哭一會子,笑一會子。要天長日久鬧起這悶葫蘆來,可叫人怎麽受呢。”【東觀閣(姚燮)側批:
  真是悶葫蘆。】說着,竟傷起心來。襲人旁邊由不得要笑,便勸道:“好妹妹,你也別慪人了。他一個人就夠受了,你又這麽着。他那帖子上的事難道與你相幹?”麝月道:“你混說起來了。知道他帖兒上寫的是什麽混帳話,你混往人身上扯。要那麽說,他帖兒上衹怕倒與你相幹呢。”襲人還未答言,衹聽寶玉在床上噗哧的一聲笑了,爬起來抖了抖衣裳,說:“咱們睡覺罷,別鬧了。明日我還起早念書呢。”說着便躺下睡了。一宿無話。
  次日寶玉起來梳洗了,便往傢塾裏去。走出院門,忽然想起,叫焙茗略等,急忙轉身回來叫:“麝月姐姐呢?”麝月答應着出來問道:“怎麽又回來了?”寶玉道:“今日蕓兒要來了,告訴他別在這裏鬧,再鬧我就回老太太和老爺去了。”麝月答應了,寶玉纔轉身去了。剛往外走着,衹見賈蕓慌慌張張往裏來,看見寶玉連忙請安,說:“叔叔大喜了。”那寶玉估量着是昨日那件事,便說道:“你也太冒失了,不管人心裏有事沒事,衹管來攪。”賈蕓陪笑道:“叔叔不信衹管瞧去,人都來了,在咱們大門口呢。”寶玉越發急了,說:“這是那裏的話!”正說着,衹聽外邊一片聲嚷起來。賈蕓道:“叔叔聽這不是?”寶玉越發心裏狐疑起來,衹聽一個人嚷道:“你們這些人好沒規矩,這是什麽地方,你們在這裏混嚷。”那人答道:“誰叫老爺升了官呢,怎麽不叫我們來吵喜呢。別人傢盼着吵還不能呢。”寶玉聽了,纔知道是賈政升了郎中了,人來報喜的。心中自是甚喜。連忙要走時,賈蕓趕着說道:“叔叔樂不樂?叔叔的親事要再成了,不用說是兩層喜了。”寶玉紅了臉,啐了一口道:“呸!沒趣兒的東西!還不快走呢。”賈蕓把臉紅了道:“這有什麽的,我看你老人傢就不--”【東觀閣(姚燮)側批:
  吞吐的妙。】寶玉沉着臉道:“就不什麽?”賈蕓未及說完,也不敢言語了。
  寶玉連忙來到傢塾中,衹見代儒笑着說道:“我纔剛聽見你老爺升了。你今日還來了麽?”寶玉陪笑道:“過來見了太爺,好到老爺那邊去。”代儒道:“今日不必來了,放你一天假罷。可不許回園子裏頑去。你年紀不小了,雖不能辦事,也當跟着你大哥他們學學纔是。”寶玉答應着回來。剛走到二門口,衹見李貴走來迎着,旁邊站住笑道:“二爺來了麽,奴才纔要到學裏請去。”寶玉笑道:“誰說的?”李貴道:“老太太纔打發人到院裏去找二爺,那邊的姑娘們說二爺學裏去了。剛纔老太太打發人出來叫奴才去給二爺告幾天假,聽說還要唱戲賀喜呢,二爺就來了。”說着,寶玉自己進去。進了二門,衹見滿院裏丫頭老婆都是笑容滿面,見他來了,笑道:“二爺這早晚纔來,還不快進去給老太太道喜去呢。”
  寶玉笑着進了房門,衹見黛玉挨着賈母左邊坐着呢,右邊是湘雲。地下邢王二夫人。探春、惜春、李紈、鳳姐、李紋、李綺、邢岫煙一幹姐妹,都在屋裏,衹不見寶釵、寶琴、迎春三人。寶玉此時喜的無話可說,忙給賈母道了喜,又給邢王二夫人道喜,一一見了衆姐妹,便嚮黛玉笑道:“妹妹身體可大好了?”黛玉也微笑道:“大好了。聽見說二哥哥身上也欠安,好了麽?”寶玉道:“可不是,我那日夜裏忽然心裏疼起來,【東觀閣(姚燮)側批:
  可曾做夢否?】這幾天剛好些就上學去了,也沒能過去看妹妹。”黛玉不等他說完,早扭過頭和探春說話去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知其夢同,故喜極而佯顧他人也。】【姚燮側批:微妙到不可形容。】鳳姐在地下站着笑道:“你兩個那裏像天天在一處的,倒像是客一般,有這些套話,可是人說的‘相敬如賓’了。”說的大傢一笑。林黛玉滿臉飛紅,又不好說,又不好不說,遲了一回兒,纔說道:“你懂得什麽?”衆人越發笑了。【東觀閣側批:
  真是不懂。】【姚燮側批:真微妙到不可形容。】鳳姐一時回過味來,纔知道自己出言冒失,正要拿話岔時,衹見寶玉忽然嚮黛玉道:“林妹妹,你瞧蕓兒這種冒失鬼。”說了一句,方想起來,便不言語了。【東觀閣側批:
  心中有事,將要言又不好言。】【姚燮眉批:心中有夢中之言,又不好言,幸而想着,否則幾乎亦冒失矣。】招的大傢又都笑起來,說:“這從那裏說起。”黛玉也摸不着頭腦,也跟着訕訕的笑。寶玉無可搭訕,因又說道:“可是剛纔我聽見有人要送戲,說是幾兒?”大傢都瞅着他笑。鳳姐兒道:“你在外頭聽見,你來告訴我們。你這會子問誰呢?”寶玉得便說道:“我外頭再去問問去。”賈母道:“別跑到外頭去,頭一件看報喜的笑話,第二件你老子今日大喜,回來碰見你,又該生氣了。”寶玉答應了個“是”,纔出來了。
  這裏賈母因問鳳姐誰說送戲的話,鳳姐道:“說是舅太爺那邊說,後兒日子好,送一班新出的小戲兒給老太太、老爺、太太賀喜。”因又笑着說道:“不但日子好,還是好日子呢。”【東觀閣側批:
  無筆不靈妙異常。】【姚燮側批:筆舌俱靈。】【姚燮眉批:
  日子好、好日子,他舅舅、你舅舅,幾個字一經移換,即見靈妙。】說着這話,卻瞅着黛玉笑。黛玉也微笑。王夫人因道:“可是呢,後日還是外甥女兒的好日子呢。”賈母想了一想,也笑道:“可見我如今老了,什麽事都糊塗了。虧了有我這鳳丫頭是我個‘給事中’。既這麽着,很好,他舅舅傢給他們賀喜,你舅舅傢就給你做生日,豈不好呢。”說的大傢都笑起來,說道:“老祖宗說句話兒都是上篇上論的,怎麽怨得有這麽大福氣呢。”說着,寶玉進來,聽見這些話,越發樂的手舞足蹈了。一時,大傢都在賈母這邊吃飯,甚熱鬧,自不必說。飯後,那賈政謝恩回來,給宗祠裏磕了頭,便來給賈母磕頭,站着說了幾句話,便出去拜客去了。這裏接連着親戚族中的人來來去去,鬧鬧穰穰,車馬填門,貂蟬滿座,真是:
  花到正開蜂蝶鬧,月逢十足海天寬。
  如此兩日,已是慶賀之期。這日一早,王子騰和親戚傢已送過一班戲來,就在賈母正廳前搭起行臺。外頭爺們都穿着公服陪侍,親戚來賀的約有十餘桌酒。裏面為着是新戲,又見賈母高興,便將琉璃戲屏隔在後廈,裏面也擺下酒席。上首薛姨媽一桌,是王夫人寶琴陪着;對面老太太一桌,是邢夫人岫煙陪着;下面尚空兩桌,賈母叫他們快來;一回兒,衹見鳳姐領着衆丫頭,都簇擁着林黛玉來了。黛玉略換了幾件新鮮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帶笑的出來見了衆人。【東觀閣(姚燮)側批:
  不是夢中苦惱(況)。】【姚燮眉批:
  自黛玉到賈府後,今日之宴已是一出團圓好戲文矣,故出樣為黛玉寫幾句。】湘雲、李紋、李紈都讓他上首座,黛玉衹是不肯。賈母笑道:“今日你坐了罷。”薛姨媽站起來問道:“今日林姑娘也有喜事麽?”賈母笑道:“是他的生日。”薛姨媽道:“咳,我倒忘了。”走過來說道:“恕我健忘,回來叫寶琴過來拜姐姐的壽。”黛玉笑說“不敢”。大傢坐了。那黛玉留神一看,獨不見寶釵,便問道:“寶姐姐可好麽?為什麽不過來?”薛姨媽道:“他原該來的,衹因無人看傢,所以不來。”黛玉紅着臉微笑道:“姨媽那裏又添了大嫂子,怎麽倒用寶姐姐看起傢來?大約是他怕人多熱鬧,懶待來罷。我倒怪想他的。”薛姨媽笑道:“難得你惦記他。他也常想你們姊妹們,過一天我叫他來,大傢敘敘。”
  說着,丫頭們下來斟酒上菜,外面已開戲了。出場自然是一兩出吉慶戲文,乃至第三出,衹見金童玉女,旗幡寶幢,引着一個霓裳羽衣的小旦,頭上披着一條黑帕,唱了一回兒進去了。衆皆不識,聽見外面人說:“這是新打的《蕊珠記》裏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前因墮落人寰,幾乎給人為配,幸虧觀音點化,他就未嫁而逝,此時升引月宮。不聽見麯裏頭唱的‘人間衹道風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拋,幾乎不把廣寒宮忘卻了!’“第四出是《吃糠》,第五出是達摩帶着徒弟過江回去,正扮出些海市蜃樓,好不熱鬧。
  衆人正在高興時,忽見薛傢的人滿頭汗闖進來,嚮薛蝌說道:“二爺快回去,並裏頭回明太太也請速回去,傢中有要事。”【東觀閣(姚燮)側批:
  一驚不小。】【姚燮眉批:張皇急遽之至,真能寫出神情。】薛蝌道:“什麽事?”傢人道:“傢去說罷。”薛蝌也不及告辭就走了。薛姨媽見裏頭丫頭傳進話去,更駭得面如土色,即忙起身,帶着寶琴,別了一聲,即刻上車回去了。弄得內外愕然。賈母道:“咱們這裏打發人跟過去聽聽,到底是什麽事,大傢都關切的。”衆人答應了個“是”。
  不說賈府依舊唱戲,單說薛姨媽回去,衹見有兩個衙役站在二門口,幾個當鋪裏夥計陪着,說:“太太回來自有道理。”正說着,薛姨媽已進來了。那衙役們見跟從着許多男婦簇擁着一位老太太,便知是薛蟠之母。看見這個勢派,也不敢怎麽,衹得垂手侍立,讓薛姨媽進去了。
  那薛姨媽走到廳房後面,早聽見有人大哭,卻是金桂。薛姨媽趕忙走來,衹見寶釵迎出來,滿面淚痕,見了薛姨媽,便道:“媽媽聽了先別着急,辦事要緊。”薛姨媽同着寶釵進了屋子,因為頭裏進門時已經走着聽見傢人說了,嚇的戰戰兢兢的了,一面哭着,因問:“到底是和誰?”衹見傢人回道:“太太此時且不必問那些底細,【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此處不序(敘),留在下文(回)序(敘)者,此正急忙故也。】憑他是誰,打死了總是要償命的,且商量怎麽辦纔好。”薛姨媽哭着出來道:“還有什麽商議?”傢人道:“依小的們的主見,今夜打點銀兩同着二爺趕去和大爺見了面,就在那裏訪一個有斟酌的刀筆先生,許他些銀子,先把死罪撕擄開,回來再求賈府去上司衙門說情。還有外面的衙役,太太先拿出幾兩銀子來打發了他們。我們好趕着辦事。”薛姨媽道:“你們找着那傢子,許他發送銀子,再給他些養濟銀子,原告不追,事情就緩了。”寶釵在簾內說道:“媽媽,使不得。這些事越給錢越鬧的兇,倒是剛纔小廝說的話是。”薛姨媽又哭道:“我也不要命了,趕到那裏見他一面,同他死在一處就完了。”寶釵急的一面勸,一面在簾子裏叫人“快同二爺辦去罷。”丫頭們攙進薛姨媽來。薛蝌纔往外走,寶釵道:“有什麽信打發人即刻寄了來,你們衹管在外頭照料。”薛蝌答應着去了。
  這寶釵方勸薛姨媽,那裏金桂趁空兒抓住香菱,又和他嚷道:【東觀閣(姚燮)側批:
  潑婦全無(一)點人氣。】“平常你們衹管誇他們傢裏打死了人一點事也沒有,就進京來了的,如今攛掇的真打死人了。平日裏衹講有錢有勢有好親戚,這時侯我看着也是唬的慌手慌腳的了。大爺明兒有個好歹兒不能回來時,你們各自幹你們的去了,撂下我一個人受罪!”說着,又大哭起來。這裏薛姨媽聽見,越發氣的發昏。寶釵急的沒法。正鬧着,衹見賈府中王夫人早打發大丫頭過來打聽來了。寶釵雖心知自己是賈府的人了,一則尚未提明,二則事急之時,衹得嚮那大丫頭道:“此時事情頭尾尚未明白,就衹聽見說我哥哥在外頭打死了人被縣裏拿了去了,也不知怎麽定罪呢。剛纔二爺纔去打聽去了,一半日得了準信,趕着就給那邊太太送信去。你先回去道謝太太惦記着,底下我們還有多少仰仗那邊爺們的地方呢。”那丫頭答應着去了。薛姨媽和寶釵在傢抓摸不着。
  過了兩日,衹見小廝回來,拿了一封書交給小丫頭拿進來。寶釵拆開看時,書內寫着:
  大哥人命是誤傷,不是故殺。今早用蝌出名補了一張呈紙進去,尚未批出。大哥前頭口供甚是不好,待此紙批準後再錄一堂,能夠翻供得好,便可得生了。快嚮當鋪內再取銀五百兩來使用。千萬莫遲。並請太太放心。餘事問小廝。寶釵看了,一一念給薛姨媽聽了。薛姨媽拭着眼淚說道:“這麽看起來,竟是死活不定了。”寶釵道:“媽媽先別傷心,等着叫進小廝來問明了再說。”一面打發小丫頭把小廝叫進來。薛姨媽便問小廝道:“你把大爺的事細說與我聽聽。”小廝道:“我那一天晚上聽見大爺和二爺說的,把我唬糊塗了。”未知小廝說出什麽話來,下回分解。
  
  
  
  
  
  【陳其泰:寶玉聞鳳姐戲黛玉之語,以為自已與黛玉真巳定親。喜極之際,故不覺想到蕓兒之事。而其駡蕓兒,直曰冒失鬼者。意謂惟蕓兒這種冒失鬼,乃不知我之親事必定林妹妹耳。孰知鳳姐正是冒失鬼。眼前無非冒失鬼哉,實則自己太冒失也。
  薛蟠闖禍,必在此時者,文字安頓法也。彼若無事,則提親已成,便須行聘,其事彰明之至。二玉難以安頓,故用此作停頓耳。
  此時薛蟠毆死人命。薛母一傢如此手忙腳亂。以後百計營救而不能脫罪,愈見從前為香菱打死人一事,太覺容易了結。
  薛蟠脫身事外,絶不着急,殊說不圓矣。
  薛姨媽與寶釵、寶琴日至賈府,從無坐車來往之時。此回忽若隔如兩宅,必須坐車,是何時堵斷門戶,並不敘明,殊欠周匝。堵斷門戶,須要說出個緣故來。否則殊無情理。
  既堵斷門戶矣,何以小丫頭、大丫頭又來往自如耶?豈有丫頭可出大門行走之理。
  賈宅宴會多矣,從無親戚男客酒席,女眷亦在屏後看戲坐席者。(賈母生日,本傢小輩設席在外,非客也。)亦從無男客之席,設在賈母正廳上者。賈母之房有正廳。前文亦未敘及,告敗筆也。
  寶琴為老太太認作幹孫女兒,故住在老太太房內。前文不曾說何時搬回去,此回忽雲薛姨媽帶了寶琴上車回去,亦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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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序跋總評
紅樓夢論贊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第   [I]   [II]   III   [IV]   [V]   [V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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