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證道西遊記   》 第八十四回 難滅伽持圓大覺法王成正體天然      吳承恩 Wu Chengen

  【李本總批:滅法國殺了許多和尚,固可恨也;如今滅法的都是和尚,如此,則和尚又該殺了,何足惜哉!】
  【澹漪子曰:陷空山之鼠妖,止陷一唐僧;而滅法國之人王,乃欲殺萬僧。是陷空山者猶小陷空,而滅法國者乃大陷空也。慨自象教淪鋪,門風頽壞,世間淫毒妖慝之髠,豈無有車遲、比丘國師、國丈其人者哉?非但王章所不赦,抑且佛法所必誅。然未有不別良楛而概從芟(艹稚)者。若滅法王之舉動,亦殊可駭詫矣。其後官府半夜之披剃,行者固為其師現大神通,或亦藉此以示(亻敬)乎?卒至滅法改為欽法,而人己兩利,冤親俱忘,雖已往之轍難追,而將來之福無量。所謂善補過者,理當如是矣。
  滅法之名,不知昉於何時?據大士所言,國王殺僧,纔始於二年之前。然則因殺僧而後名滅法耶?抑先名滅法而後殺僧耶?此中殊費敲訂。後來改“滅”為“欽”,固是敬奉之義,然佛法自在天壤間,滅固不可,欽亦不必,總不如《多心經》中“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二語為妙耳。】
  話說唐三藏固住元陽,出離了煙花苦套,隨行者投西前進。不覺夏時,正值那熏風初動,梅雨絲絲,【證道本夾批:夏。】好光景——
  冉冉緑陰密,風輕燕引雛。新荷翻沼面,修竹漸扶蘇。
  芳草連天碧,山花遍地鋪。溪邊蒲插劍,榴火壯行圖。
  師徒四衆,耽炎受熱,正行處,忽見那路旁有兩行高柳,柳陰中走出一個老母,右手下攙着一個小孩兒,對唐僧高叫道:“和尚,不要走了,快早兒撥馬東回,進西去都是死路。”唬得個三藏跳下馬來,打個問訊道:“老菩薩,古人云,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飛,怎麽西進便沒路了?”那老母用手朝西指道:“那裏去,有五六裏遠近,乃是滅法國。那國王前生那世裏結下冤仇,今世裏無端造罪。二年前許下一個羅天大願,要殺一萬個和尚。【李本夾批: 若論不長進和尚,還殺得少。】這兩年陸陸續續,殺勾了九千九百九十六個無名和尚,【證道本夾批:較之比丘國小兒如何?】衹要等四個有名的和尚,湊成一萬,好做圓滿哩。你們去,若到城中,都是送命王菩薩!”三藏聞言,心中害怕,戰兢兢的道:“老菩薩,深感盛情,感謝不盡!但請問可有不進城的方便路兒,我貧僧轉過去罷。”那老母笑道:“轉不過去,轉不過去,衹除是會飛的,就過去了也。”八戒在旁邊賣嘴道:“媽媽兒莫說黑話,我們都會飛哩。”行者火眼金睛,其實認得好歹,那老母攙着孩兒,原是觀音菩薩與善財童子,慌得倒身下拜,叫道:“菩薩,弟子失迎,失迎!”那菩薩一朵祥雲,輕輕駕起,嚇得個唐長老立身無地,衹情跪着磕頭。八戒沙僧也慌跪下,朝天禮拜。一時間,祥雲縹緲,徑回南海而去。
  行者起來,扶着師父道:“請起來,菩薩已回寶山也。”三藏起來道:“悟空,你既認得是菩薩,何不早說?”行者笑道:“你還問話不了,我即下拜,怎麽還是不早哩?”八戒、沙僧對行者道:“感蒙菩薩指示,前邊必是滅法國,要殺和尚,我等怎生奈何?”行者道:“呆子休怕!我們曾遭着那毒魔狠怪,虎穴竜潭,更不曾傷損?此間乃是一國凡人,有何懼哉?衹奈這裏不是住處。天色將晚,且有鄉村人傢,上城買賣回來的,看見我們是和尚,嚷出名去,不當穩便。且引師父找下大路,尋個僻靜之處,卻好商議。”真個三藏依言,一行都閃下路來,到一個坑坎之下坐定。行者道:“兄弟,你兩個好生保守師父,待老孫變化了,去那城中看看,尋一條僻路,連夜去也。”三藏叮囑道:“徒弟啊,莫當小可,王法不容,你須仔細!”行者笑道:“放心,放心!老孫自有道理。”好大聖,話畢將身一縱,唿哨的跳在空中。怪哉——【證道本夾批: 冷趣。】
  上面無繩扯,下頭沒棍撐。一般同父母,他便骨頭輕。【李本旁批: 如今骨頭輕的更多。】
  伫立在雲端裏,往下觀看,衹見那城中喜氣衝融,祥光蕩漾。行者道:“好個去處,為何滅法?”看一會,漸漸天昏,又見那——
  十字街燈光燦爛,九重殿香藹鐘鳴。七點皎星照碧漢,八方客旅卸行蹤。六軍營,隱隱的畫角纔吹;五鼓樓,點點的銅壺初滴。四邊宿霧昏昏,三市寒煙藹藹。兩兩夫妻歸綉幕,一輪明月上東方。
  他想着:“我要下去,到街坊打看路徑,這般個嘴臉撞見人,必定說是和尚,等我變一變了。”捻着訣,念動真言,搖身一變,變做個撲燈蛾兒——
  形細翼磽輕巧,滅燈撲燭投明。本來面目化生成,腐草中間靈應。每愛炎光觸焰,忙忙飛繞無停。紫衣香翅趕流螢,最喜夜深風靜。
  但見他翩翩翻翻,飛嚮六街三市。傍房檐,近屋角,正行時,忽見那隅頭拐角上一灣子人傢,人傢門首挂着個燈籠兒。他道:“這人傢過元宵哩?怎麽挨排兒都點燈籠?”他硬硬翅飛近前來,仔細觀看,正當中一傢子方燈籠上,寫着“安歇往來商賈”六字,下面又寫着“王小二店”四字,行者纔知是開飯店的。又伸頭打一看,看見有八九個人,都吃了晚飯,寬了衣服,卸了頭巾,洗了腳手,各各上床睡了。行者暗喜道:“師父過得去了。”你道他怎麽就知過得去?他要起個不良之心,等那些人睡着,要偷他的衣服頭巾,裝做俗人進城。【證道本夾批: 比偷可原,較之偷桃偷酒轉覺不同。】
  噫,有這般不遂意的事!正思忖處,衹見那小二走嚮前,吩咐:“列位官人仔細些,我這裏君子小人不同,各人的衣物行李都要小心着。”你想那在外做買賣的人,那樣不仔細?又聽得店傢吩咐,越發謹慎。他都爬起來道:“主人傢說得有理,我們走路的人辛苦,衹怕睡着,急忙不醒,一時失所,奈何?你將這衣服、頭巾、搭聯都收進去,待天將明,交付與我們起身。”【李本旁批: 逼真。】那王小二真個把些衣物之類,盡情都搬進他屋裏去了。行者性急,展開翅,就飛入裏面,丁在一個頭巾架上。又見王小二去門首摘了燈籠,放下吊搭,關了門窗,卻纔進房,脫衣睡下。那王小二有個婆子,帶了兩個孩子,哇哇聒噪,急忙不睡。那婆子又拿了一件破衣,補補納納,也不見睡。行者暗想道:“若等這婆子睡下下手,卻不誤了師父?”又恐更深,城門閉了,他就忍不住,飛下去,望燈上一撲,真是捨身投火焰,焦額探殘生,那盞燈早已息了。他又搖身一變,變作個老鼠,噴噴哇哇的叫了兩聲,跳下來,拿着衣服頭巾,往外就走。那婆子慌慌張張的道:“老頭子,不好了!夜耗子成精也!”行者聞言,又弄手段,攔着門厲聲高叫道:“王小二,莫聽你婆子鬍說,我不是夜耗子成精。明人不做暗事,吾乃齊天大聖臨凡,保唐僧往西天取經。你這國王無道,特來藉此衣冠,裝扮我師父。一時過了城去,就便送還。”那王小二聽言,一轂轆起來,黑天摸地,又是着忙的人,撈着褲子當衫子,左穿也穿不上,右套也套不上。
  那大聖使個攝法,早已駕雲出去,復翻身,徑至路下坑坎邊前。三藏見星光月皎,探身凝望,見是行者,來至近前,即開口叫道:“徒弟,可過得滅法國麽?”行者上前放下衣物道:“師父,要過滅法國,和尚做不成。”八戒道:“哥,你勒扌肯那個哩?不做和尚也容易,衹消半年不剃頭,就長出毛來也。”行者道:“那裏等得半年!眼下就都要做俗人哩!”那呆子慌了道:“但你說話,通不察理。我們如今都是和尚,眼下要做俗人,卻怎麽戴得頭巾?就是邊兒勒住,也沒收頂繩處。”三藏喝道:“不要打花,且幹正事!端的何如?”行者道:“師父,他這城池我已看了。雖是國王無道殺僧,卻倒是個真天子,城頭上有祥光喜氣。城中的街道,我也認得,這裏的鄉談,我也省得,會說。卻纔在飯店內藉了這幾件衣服頭巾,我們且扮作俗人,進城去藉了宿,至四更天就起來,教店傢安排了齋吃;捱到五更時候,挨城門而去,奔大路西行,就有人撞見扯住,也好折辨,衹說是上邦欽差的,滅法王不敢阻滯,放我們來的。”沙僧道:“師兄處的最當,且依他行。”真個長老無奈,脫了褊衫,去了僧帽,穿了俗人的衣服,戴了頭巾。沙僧也換了,八戒的頭大,戴不得巾兒,被行者取了些針綫,把頭巾扯開,兩頂縫做一頂,與他搭在頭上,【證道本夾批: 何不竟變一大頭巾,乃煩針綫耶?】揀件寬大的衣服,與他穿了,然後自傢也換上一套道:“列位,這一去,把師父徒弟四個字兒且收起。”八戒道:“除了此四字,怎的稱呼?”行者道:“都要做弟兄稱呼:師父叫做唐大官兒,你叫做朱三官兒,沙僧叫做沙四官兒,我叫做孫二官兒。【證道本夾批: 一部《西遊》中,何可無此一番稱呼?】但到店中,你們切休言語,衹讓我一個開口答話。等他問什麽買賣,衹說是販馬的客人。把這白馬做個樣子,說我們是十弟兄,我四個先來賃店房賣馬。那店傢必然款待我們,我們受用了,臨行時,等我拾塊瓦查兒,變塊銀子謝他,卻就走路。”長老無奈,衹得麯從。
  四衆忙忙的牽馬挑擔,跑過那邊。此處是個太平境界,入更時分,尚未關門,徑直進去,行到王小二店門首,衹聽得裏邊叫哩。有的說:“我不見了頭巾!”有的說:“我不見了衣服!”【李本旁批: 好點綴。】行者衹推不知,引着他們,往斜對門一傢安歇。那傢子還未收燈籠,即近門叫道:“店傢,可有閑房兒我們安歇?”那裏邊有個婦人答應道:“有,有,有,請官人們上樓。”說不了,就有一個漢子來牽馬。行者把馬兒遞與牽進去,他引着師父,從燈影兒後面,徑上樓門。那樓上有方便的桌椅,推開窗格,映月光齊齊坐下。衹見有人點上燈來,行者攔門,一口吹息道:“這般月亮不用燈。”那人才下去,又一個丫環拿四碗清茶,行者接住。
  樓下又走上一個婦人來,約有五十七八歲的模樣,一直上樓,站着旁邊問道:“列位客官,那裏來的?有甚寶貨?”行者道:“我們是北方來的,有幾匹粗馬販賣。”那婦人道:“販馬的客人尚還小。”行者道:“這一位是唐大官,這一位是朱三官,這一位是沙四官,我學生是孫二官。”婦人笑道:“異姓。”行者道:“正是異姓同居。我們共有十個弟兄,我四個先來賃店房打火;還有六個在城外藉歇,領着一群馬,因天晚不好進城。待我們賃了房子,明早都進來,衹等賣了馬纔回。”那婦人道:“一群有多少馬?”行者道:“大小有百十匹兒,都象我這個馬的身子,卻衹是毛片不一。”婦人笑道:“孫二官人誠然是個客綱客紀。早是來到捨下,第二個人傢也不敢留你。我捨下院落寬闊,槽札齊備,草料又有,憑你幾百匹馬都養得下。卻一件:我捨下在此開店多年,也有個賤名。先夫姓趙,不幸去世久矣,我喚做趙寡婦店。我店裏三樣兒待客。如今先小人,後君子,先把房錢講定後好算帳。”【李本旁批: 逼真。】行者道:“說得是。你府上是那三樣待客?常言道,貨有高低三等價,客無遠近一般看,你怎麽說三樣待客?你可試說說我聽。”
  趙寡婦道:“我這裏是上、中、下三樣。上樣者,五果五菜的筵席,獅仙鬥糖桌面二位一張,請小娘兒來陪唱陪歇,每位該銀五錢,連房錢在內。”行者笑道:“相應啊!我那裏五錢銀子還不 勾請小娘兒哩。”寡婦又道:“中樣者,合盤桌兒,衹是水果、熱酒,篩來憑自傢猜枚行令,不用小娘兒,每位衹該二錢銀子。”行者道:“一發相應!下樣兒怎麽?”婦人道:“不敢在尊客面前說。”【李本旁批: 妙。】行者道:“也說說無妨,我們好揀相應的幹。”婦人道:“下樣者,沒人伏侍,鍋裏有方便的飯,憑他怎麽吃。吃飽了,拿個草兒,打個地鋪,方便處睡覺;天光時,憑賜幾文飯錢,决不爭競。”八戒聽說道:“造化,造化!老朱的買賣到了!等我看着鍋吃飽了飯,竈門前睡他娘!”行者道:“兄弟,說那裏話!你我在江湖上,那裏不賺幾兩銀子!把上樣的安排將來。”那婦人滿心歡喜,即叫:“看好茶來,廚下快整治東西。”遂下樓去,忙叫:“宰雞宰鵝,煮腌下飯。”又叫:“殺豬殺羊,今日用不了,明日也可用。看好酒,拿白米做飯,白麵捍餅。”
  三藏在樓上聽見道:“孫二官,怎好?他去宰雞鵝,殺豬羊,倘送將來,我們都是長齋,那個敢吃?”行者道:“我有主張。”去那樓門邊跌跌腳道:“趙媽媽,你上來。”那媽媽上來道:“二官人有甚吩咐?”行者道:“今日且莫殺生,我們今日齋戒。”寡婦驚訝道:“官人們是長齋,是月齋?”行者道:“俱不是,我們喚做庚申齋。今朝乃是庚申日當齋,衹過三更後,就是辛酉,便開齋了,你明日殺生罷。如今且去安排些素的來,定照上樣價錢奉上。”那婦人越發歡喜,跑下去教:“莫宰,莫宰!取些木耳、閩筍、豆腐、面筋,園裏拔些青菜,做粉湯,發面蒸飠捲子,再煮白米飯,燒香茶。”咦!那些當廚的庖丁,都是每日傢做慣的手段,霎時間就安排停當,擺在樓上。又有現成的獅仙糖果,四衆任情受用。又問:“可吃素酒?”行者道:“止唐大官不用,我們也吃幾杯。”寡婦又取了一壺暖酒,他三個方纔斟上,忽聽得乒乓板響,行者道:“媽媽,底下倒了什麽傢火了?”寡婦道:“不是,是我小莊上幾個客子送租米來晚了,教他在底下睡。因客官到,沒人使用,教他們擡轎子去院中請小娘兒陪你們,想是轎杠撞得樓板響。”行者道:“早是說哩,快不要去請。一則齋戒日期,二則兄弟們未到。索性明日進來,一傢請個表子,在府上耍耍時,待賣了馬起身。”寡婦道:“好人,好人!又不失了和氣,又養了精神。”教:“擡進轎子來,不要請去。”四衆吃了酒飯,收了傢火,都散訖。
  三藏在行者耳根邊悄悄的道:“那裏睡?”行者道:“就在樓上睡。”三藏道:“不穩便。我們都辛辛苦苦的,倘或睡着,這傢子一時再有人來收拾,見我們或滾了帽子,露出光頭,認得是和尚,嚷將起來,卻怎麽好?”行者道:“是啊!”又去樓前跌跌腳。寡婦又上來道:“孫官人又有甚吩咐?”行者道:“我們在那裏睡?”婦人道:“樓上好睡,又沒蚊子,又是南風,大開着窗子,忒好睡覺。”行者道:“睡不得,我這朱三官兒有些寒濕氣,沙四官兒有些漏肩風,唐大哥衹要在黑處睡,我也有些兒羞明。此間不是睡處。”那媽媽走下去,倚着櫃欄嘆氣。他有個女兒,抱着個孩子近前道:“母親,常言道,十日灘頭坐,一日行九灘,如今炎天,雖沒甚買賣,到交秋時,還做不了的生意哩,你嗟嘆怎麽?”婦人道:“兒啊,不是愁沒買賣。今日晚間,已是將收鋪子,入更時分,有這四個馬販子來賃店房,他要上樣管待。實指望賺他幾錢銀子,他卻吃齋,又賺不得他錢,故此嗟嘆。”那女兒道:“他既吃了飯,不好往別人傢去。明日還好安排葷酒,如何賺不得他錢?”婦人又道:“他都有病,怕風羞亮,都要在黑處睡。你想傢中都是些單浪瓦兒的房子,那裏去尋黑暗處?不若捨一頓飯與他吃了,教他往別傢去罷。”女兒道:“母親,我傢有個黑處,又無風色,甚好,甚好。”婦人道:“是那裏?”女兒道:“父親在日曾做了一張大櫃。那櫃有四尺寬,七尺長,三尺高下,裏面可睡六七個人。教他們往櫃裏睡去罷。”婦人道:“不知可好,等我問他一聲。孫官人,捨下蝸居,更無黑處,止有一張大櫃,不透風,又不透亮,往櫃裏睡去如何?”行者道:“好,好,好!”即着幾個客子把櫃擡出,打開蓋兒,請他們下樓。行者引着師父,沙僧拿擔,順燈影後徑到櫃邊。八戒不管好歹,就先跳進櫃去,【李本旁批: 八戒入櫃,便是“韞櫝而藏豬”。】沙僧把行李遞入,攙着唐僧進去,沙僧也到裏邊。行者道:“我的馬在那裏?”旁有伏侍的道:“馬在後屋拴着吃草料哩。”行者道:“牽來,把糟擡來,緊挨着櫃兒拴住。”方纔進去,叫:“趙媽媽,蓋上蓋兒,插上鎖釘,鎖上鎖子,還替我們看看,那裏透亮,使些紙兒糊糊,明日早些兒來開。”寡婦道:“忒小心了!”遂此各各關門去睡不題。【證道本夾批: 妙在入櫃一轉,纔生出後面許多煙波。不然次早五更出城,不得見國王矣。】
  卻說他四個到了櫃裏,可憐啊!一則乍戴個頭巾,二來天氣炎熱,又悶住了氣,略不透風,他都摘了頭巾,脫了衣服,又沒把扇子,衹將僧帽撲撲扇扇。你挨着我,我擠着你,直到有二更時分,卻都睡着,惟行者有心闖禍,偏他睡不着,伸過手將八戒腿上一捻。那呆子縮了腳,口裏哼哼的道:“睡了罷!辛辛苦苦的,有什麽心腸還捻手捻腳的耍子?”行者搗鬼道:“我們原來的本身是五千兩,前者馬賣了三千兩,如今兩搭聯裏現有四千兩,這一群馬還賣他三千兩,也有一本一利,勾了,勾了!”【李本旁批: 猴。】八戒要睡的人,那裏答對。
  豈知他這店裏走堂的,挑水的,燒火的,素與強盜一夥,聽見行者說有許多銀子,他就着幾個溜出去,夥了二十多個賊,明火執杖的來打劫馬販子。【證道本夾批: 馬販子雖無銀子,尚有一領袈裟值錢。】衝開門進來,唬得那趙寡婦娘女們戰戰兢兢的關了房門,盡他外邊收拾。原來那賊不要店中傢火,衹尋客人。到樓上不見形跡,打着火把,四下照看,衹見天井中一張大櫃,櫃腳上拴着一匹白馬,櫃蓋緊鎖,掀翻不動。衆賊道:“走江湖的人都有手眼,看這櫃勢重,必是行囊財帛鎖在裏面。我們偷了馬,擡櫃出城,打開分用,卻不是好?”那些賊果找起繩扛,把櫃擡着就走,幌阿幌的。八戒醒了道:“哥哥,睡罷,搖什麽?”行者道:“莫言語!沒人搖。”三藏與沙僧忽地也醒了,道:“是甚人擡着我們哩?”行者道:“莫嚷,莫嚷!等他擡!擡到西天,也省得走路。”那賊得了手,不往西去,倒擡嚮城東,殺了守門的軍,打開城門出去。當時就驚動六街三市,各鋪上火甲人夫,都報與巡城總兵、東城兵馬司。那總兵、兵馬,事當幹己,即點人馬弓兵,出城趕賊。那賊見官軍勢大,不敢抵敵,放下大櫃,丟了白馬,各自落草逃走。衆官軍不曾拿得半個強盜,衹是奪下櫃,捉住馬,得勝而回。總兵在燈光下見那馬,好馬——
  鬃分銀綫,尾麃玉條。說什麽八駿竜駒,賽過了驌驦款段。千金市骨,萬裏追風。登山每與青雲合,嘯月渾如白雪勻。真是蛟竜離海島,人間喜有玉麒麟。
  總兵官把自傢馬兒不騎,就騎上這個白馬,帥軍兵進城,把櫃子擡在總府,同兵馬寫個封皮封了,令人巡守,待天明啓奏,請旨定奪。官軍散訖不題。
  卻說唐長老在櫃裏埋怨行者道:“你這個猴頭,害殺我也!若在外邊,被人拿住,送與滅法國王,還好折辨;如今鎖在櫃裏,被賊劫去,又被官軍奪來,明日見了國王,現現成成的開刀請殺,卻不湊了他一萬之數?”行者道:“外面有人!打開櫃,拿出來不是捆着,便是吊着。且忍耐些兒,免了捆吊。明日見那昏君,老孫自有對答,管你一毫兒也不傷,且放心睡睡。”
  挨到三更時分,行者弄個手段,順出棒來,吹口仙氣,叫:“變!”即變做三尖頭的鑽兒,挨櫃腳兩三鑽,鑽了一個眼子。收了鑽,搖身一變,變做個螻蟻兒,瑀將出去,現原身,踏起雲頭,徑入皇宮門外。那國王正在睡濃之際,他使個大分身普會神法,將左臂上毫毛都拔下來,吹口仙氣,叫:“變!”都變做小行者。右臂上毛,也都拔下來,吹口仙氣,叫:“變!”都變做瞌睡蟲;念一聲“絡”字真言,教當坊土地,領衆布散皇宮內院,五府六部,各衙門大小官員宅內,但有品職者,都與他一個瞌睡蟲,人人穩睡,不許翻身。【李本旁批: 猴。】又將金箍棒取在手中,掂一掂,幌一幌,叫聲:“寶貝,變!”即變做千百口剃頭刀兒,他拿一把,吩咐小行者各拿一把,都去皇宮內院、五府六部、各衙門裏剃頭。【李本旁批: 他倒剃度了多少人。】【證道本夾批: 此一番普會神通,,不但全部《西遊》所未有,亦六合內外,亙古亙今所未有。奇哉!奇哉!】咦!這纔是——
  法王滅法法無窮,法貫乾坤大道通。萬法原因歸一體,三乘妙相本來同。
  鑽開玉櫃明消息,布散金毫破蔽蒙。管取法王成正果,不生不滅去來空。
  這半夜剃削成功,念動咒語,喝退土地神祗,【證道本夾批:此土地晦氣,白白辛苦半夜。】將身一抖,兩臂上毫毛歸伏,將剃頭刀總捻成真,依然認了本性,還是一條金箍棒收來些小之形,藏於耳內。復翻身還做螻蟻,鑽入櫃內!現了本相,與唐僧守睏不題。
  卻說那皇宮內院宮娥彩女,天不亮起來梳洗,一個個都沒了頭髮。穿宮的大小太監,也都沒了頭髮。【李本旁批: 行幻至此。】一擁齊來,到於寢宮外,奏樂驚寢,個個噙淚,不敢傳言。少時,那三宮皇后醒來,也沒了頭髮,忙移燈到竜床下看處,錦被窩中,睡着一個和尚,皇后忍不住言語出來,驚醒國王。那國王急睜睛,見皇后的光頭,他連忙爬起來道:“梓童,你如何這等?”皇后道:“主公亦如此也。”那皇帝摸摸頭,唬得三屍呻咋,七魄飛空,道:“朕當怎的來耶!”正慌忙處,衹見那六院嬪妃,宮娥彩女,大小太監,皆光着頭跪下道:“主公,我們做了和尚耶!”【李本旁批: 甚惡!卻不管笑煞了人。】國王見了,眼中流淚道:“想是寡人殺害和尚……”即傳旨吩咐:“汝等不得說出落發之事,恐文武群臣,褒貶國傢不正。且都上殿設朝。”
  卻說那五府六部,合衙門大小官員,天不明都要去朝王拜闕。原來這半夜一個個也沒了頭髮。【證道本夾批: 滅法國竟成滅發國矣。熟知彼發不滅,此法不生耶!】各人都寫表啓奏此事。衹聽那:
  靜鞭三響朝皇帝,表奏當今剃發因。
  畢竟不知那總兵官奪下櫃裏賊贓如何,與唐僧四衆的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悟元子曰:上回結出金丹大道,須要不着聲色,方為真履實踐矣。然真履實踐之功,乃係光明正大,得一畢萬,天然自在之妙覺,所謂微妙圓通,深不可識,最上一乘之大道,非一切頑空寂滅之學所可等論。故仙翁此回,指出混俗和光之大作用,使學者默會心識,在本來法身上修持耳。
  篇首“三藏固守元陽,脫離了無底洞,隨行者投西前進”,是已離塵緣而登聖路,去是虛而就實行,正當有為之時。然有為者無為之用,無為者有為之體,合有無而一以貫之,妙有不礙於真空,真空不礙於妙有,方是活潑潑圓覺真如之法門。否則,僅能固守元陽,而不知廓然大公,人已相合,終是脫空的事業,何能到得大覺之地?是賴乎有神現大觀之妙用焉。神現大觀者,不神之神,乃為至神,至聖所謂“神無方而易無體”者即此;丹經所謂“元始懸一寶珠,在虛空之中”者即此;昔靈山會上,“竜女獻一寶珠證道”者即此。在儒則為執中精一,在道則為九還大丹,在釋則為教外別傳,乃三教之源流,諸聖之道脈,知此者聖,背此者凡。未明觀中消息,焉能和光混俗?焉能上得西天,免得輪回也?
  “柳陰中一個老母,攙着一個孩子兒。”此《觀》卦……也。其卦上《巽》下《坤》,《巽》為柔木,非柳陰乎?《坤》為老陰,非老母乎?《巽》之初爻屬陰,為小,在《坤》之上,非攙着一個孩幾乎?其為《觀》卦也無疑。《觀》者,有以中正示人也。高叫:“和尚,不要走了,嚮西去都是死路。”特以示不中不正,有死路而無生機,《觀》之為用,顧不重哉?蓋中正之觀,即金丹之道,金丹之道,乃得一畢萬之道。
  “滅法國王,許下羅天大願,要殺一萬和尚。”是欲以空寂而了大願,並一而不用矣。“殺了九千九百九十六個無名和尚,但等四個有名和尚,方做圓滿。”此有無不分,是非不辨,一概寂滅,所謂神觀者安在哉?不知神觀安能大觀?神觀大觀,殺中求生,害裏生恩,佛祖所謂“吾於無為法,而有差別”者是,《陰符》所謂“觀天之道,執天之行”者是。學者若不將此個機秘打破,而欲別求道路,以了性命,萬無是理。故唐僧欲轉路過去,老母笑道:“轉不過去,轉不過去。”以見捨此中正之道,其他再無別術矣。
  “行者認得觀音菩薩與善財童子,倒身下拜,唐僧八戒沙僧亦拜。”此有法有財,有戒有行,空而不空,不空而空,神明默運,不假色求。如此者萬法歸一,立躋聖位。“一時間祥雲渺渺,菩薩竟回南海。”神觀妙用,顧不大哉?
  “行者要變化進城看看,尋路過去。”即“先王以省方觀民設教”也。旁門迷徒,不知神觀大觀妙旨,敗壞教門,一味在衣食上着心,門面上打點,詐稱混俗和光,修持大道。如撲燈蛾,所見不遠,欲行其直,早拐其灣;猶方燈籠,其光不圓,欲照其大,反形其小。外雖有混俗和光之名,內實存雞鳴狗盜之心,是不過開門揖盜,與來往客人作東道主,伺候飯食而已,其他何能?誠所謂“童觀小人”之道。殊不知君子有君子之和,小人有小人之和。君子之和,以道義為重,待其和而不同;小人之和,以衣食為貴,將其同而不和。衹知衣食,不知道義,謂之混俗則可,謂之和光則不可。故小人以為得計者,而君子之所不樂為也。
  又有一等執己而修者,不知和光混俗之大作用,在破插袋上做活計,肉團心上用功夫,使心用心,心愈多而道愈遠,補愈廣而破愈速。縱千針萬綫,補到甚處?似此婦人女子之見,隔門窺物,衹能近睹,而不知遠觀;不知腳踏實地,着空執相,妄想成道,吾不知所成者何道?其即成二心之人心乎!
  噫!以人心為道心,認假作真,以陰為陽,捨光明正大之道,作鼠輩偷兒之行,雖曰收心,而實放心,是亦女子之貞,丈夫之作為有如是乎?“夜耗子成精”,可謂駡盡一切矣。蓋金丹大道,外則混俗和光,內則神明默運,因時製宜,藉世法而修道法,由人事而盡天道,為超凡入聖之大功果,與天齊壽之真本領,所謂“觀我生,進退,未失道”者是,豈夜耗子成精者所可窺測?此行者拿了衣服回見唐僧,說和尚作不成,要扮俗人進城藉宿也。
  其詐稱“上邦飲差,要滅法國王不敢阻擋”者,將欲取之,必先與之。饒他為主我為賓,“觀國之光,利用賓於王”,無傷於彼,有益於我也。“師徒改為兄弟四人,長老衹得麯從。”欲取於人,不失於己,其次緻麯,麯能有誠,在市居朝,無之不可,人俗心不俗也。最妙處,是四衆入店,婦人稱為“異性同居”。蓋和光之道,全在無我相、人相、衆生相。“異性同居”,則陰陽一氣,彼此無分,不露圭角,大作大用,雖天地神明不可得而測度,而況於人乎?“大小百十匹馬,都像這馬身子,卻衹毛片不一。”大小無傷,兩國俱全,不在皮毛間着力,乃於真一處留神。“第二個人傢不敢留”,豈虛語哉?
  婦人何以稱先夫姓趙,我喚作趙寡婦店乎?“趙”字,“小”、“月”、“走”三字合成,言人自先天一點真陽走失,形雖男子,一身純陰,若執一己而修,與寡婦店同,其賤極矣,有何寶貨?此認取他傢之方,所不可缺者。
  “店裏三樣待客”,上中下三乘之道也。“行者叫把上樣的安排”,求上乘也。上乘之道,於殺機裏求生氣,故不叫殺生而吃素飯;在常道裏修仙道,故不用姐兒而候弟兄。“三藏恐不方便,行者要睡處,櫃裏歇,蓋上蓋,早來開,忒小心”,俱以寫靜觀密察,觀我觀民,人已相合之妙。
  篇中“婦人店,燈後走,映月坐,不用燈,跌跌腳,叫婦人”,皆是不大聲色,被褐懷玉,陰用而不與人知,所謂用六而不為六所用,神觀大觀無過於此。獨是此種道理,須要在真履實踐處行出,不於頑空寂滅處做來。倘誤認為頑空寂滅,便是執心為道,認奴作主,以賊為子。孰知賊在內,而不在外,若一味忘物忘形,而不知合和陰陽,調停情性,必至顧外失內,內賊豺生,結連外寇,明火劫奪,而莫可解救。故金公搗鬼,木母貪睡,彼我不應,分明一無所有,詐稱本利同得,自謂人莫我識,而不知已為有心者所暗算,全身失陷,腳力歸空,大道去矣。
  心即道乎?心不是道,放之則可,空之則不可。行者叫唐僧放心,真是蟄雷法鼓,震驚一切。其曰:“明日見了昏君,老孫自有對答,管叫一毫不損。”可見執心而不放心者,皆是昏昏無知,則大道難成;放心而不執心者,足以智察秋毫,則性命可保。所謂“觀其生,君子無咎也。”試觀於行者鑽櫃現身,在皇宮內外,使普會神法,其圓通無礙,變化不拘,全以神運,不在色求,是豈執心者所能企及歟?
  “拔下左臂毫毛,變化瞌睡蟲,布散皇宮部院各衙門,不許翻身”,去其法之假也;“拔下右臂毫毛,變作小行者,金箍棒變作剃頭刀,散去剃頭”,用其法之真也。去假用真,左右逢源,以真去假,藉假修真,大小如一,內外同氣,即九五中正之觀。《悟真》所云:“修行混俗且和光,圓即圓兮方即方。顯晦逆從人莫測,叫人怎得見行藏”者,即是此意。詩中法貫乾坤,萬法歸一,恰是妙諦。
  “行者將身一抖,兩臂毫毛歸元”,假者可以從真而化;“將剃頭刀總捻成真,依然復了本性”,真者不妨藉假而復。“還是一根金箍棒,藏在耳內。”此一本散而為萬殊,萬殊歸而為一本,變化無端,動靜隨時,乃得一畢萬之大法門,大觀神觀之真覺路。說到此處,一切滅法頑空之輩,當亦如夢初覺,個個自知沒法,而暗中流涕,即聖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噫!以萬法歸一為體,以圓和機變為用,用不離體,自有為而入無為,有無一致,天然大覺,和光混俗之道,可以瞭瞭。
  詩曰:
  方圓應世大修行,暗運機關神鬼驚。
  隱顯形蹤人不識,萬殊一本了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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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西遊記
西遊原旨讀法、新說西遊記總批
第一回靈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第二回悟徹菩提真妙理斷魔歸本合元神
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 九幽十類盡除名第四回官封弼馬心何足 名註齊天意未寧
第五回亂蟠桃大聖偷丹 反天宮諸神捉怪第六回觀音赴會問原因 小聖施威降大聖
第七回八卦爐中逃大聖 五行山下定心猿第八回我佛造經傳極樂 觀音奉旨上長安
清本第九回 陳光蕊赴任逢災江流僧復仇報本明本第九回袁守誠妙算無私麯 老竜王拙計犯天條
第十回二將軍宮門鎮鬼 唐太宗地府還魂第十一回還受生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蕭瑀正空門
第十二回玄奘秉誠建大會觀音顯象化金蟬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雙叉嶺伯欽留僧
第十四回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第十五回蛇盤山諸神暗佑 鷹愁澗意馬收繮
第十六回觀音院僧謀寶貝 黑風山怪竊袈裟第十七回 孫行者大鬧黑風山觀世音收伏熊羆怪
第十八回觀音院唐僧脫難 高老莊行者降魔第十九回雲棧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經
第二十回黃風嶺唐僧有難 半山中八戒爭先第二十一回護法設莊留大聖須彌靈吉定風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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