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蝴蝶 廣陵潮   》 第八十七回 養嬌娃老人托夢兆 排劣貨學子散傳單      李涵秋 Li Hanqiu

  此時雲麟因步行很慢,見路旁停了一輛黃包車,也不問青紅皂白,跳上去嚮着車夫說道:“快快快,南河下……南河下。”那車夫見他忙得這樣,知道必有要事,也就不敢耽擱,飛也似的,望前直奔。不多一會,已抵自傢門首。他當即付了車價,邁步而入。這當兒總以為傢中不知鬧了什麽亂子?誰料走進去鴉雀無聲,連針尖兒掉在地下,都聽得兒響,心裏好生詫異。及至跨入柳氏房內,紅珠望着他搖搖手說:“你的腳步放輕些,她好容易此刻纔睡着了,莫要又把她驚醒。”
  雲麟聽了紅珠這番話,愣了一愣,卻不曉得她葫蘆兒裏賣的什麽藥。見他母親和他的嶽母龔氏,坐在靠櫃子一張連凳上,趕忙過去見禮。見過了禮,便對龔氏說道:“嶽母幾時來的?”龔氏道:“我得着信就來了。”雲麟道:“嶽母到同我一樣,聽見傢人去報告,不但把我嚇得魂不附體,而且連腿底下都沒有勁,還是坐車子回來的。現在他究竟怎樣咧?”
  紅珠道:“你在傢裏,她還好好的,自打你出去之後,約莫隔了十分鐘,她就覺得肚裏微微有點疼,大傢尚不甚註意,後來越疼越很,登時便暈了過去,她暈過去不打緊,到把母親急得沒法想,還是我一面用薑湯來灌救,一面又着人就近請了一位先生來。等那先生到了這裏,她已蘇醒了一會。先生當下代她切了脈,說她是感受急寒,以致衝動胎氣,故而暈厥,照脈象還不妨礙,遂開了幾味藥,早命人煎好給他吃下去了。”
  雲麟道:“奇得很,她有孕我如何到不曉得?怪道她這幾個月來,面黃肌瘦,茶飯也不大想吃,我總猜她是病月的緣故,卻未想到有孕這一層。”龔氏道:“姑少爺,你還是年輕的人,不曾經驗過,病月是病月,有孕是有孕,如何看不出來。我從前懷我傢這個姑娘,也是這樣,到了兩三個月後,便能分別清楚。”他母親秦氏接着說道:“親傢太太的話,說得不錯,他們這些少年人,那裏知道這道理!麟兒,我有一句話交代你。媳婦既然有了身孕,古人的胎教,你是要遵守的。”雲麟笑道:“娘說話真發笑,我到有好兩個月不進她的房了。”他母親秦氏道:“這纔是個讀書人。”雲麟道:“守胎教怎樣呢?不守胎教又怎樣呢?”他母親秦氏道:“你真是個書呆。守胎教,生下小孩子來,都是聰明的。不守胎教,生下小孩子來,都是鈍拙的。難道這最淺的學問,你竟不懂麽?”雲麟剛欲回答他母親的話,忽聽得柳氏在帳子裏咳嗽,趕忙走近床前,將帳子掀開問道:“你這時可好些麽?”柳氏微點了點頭。秦氏見她已醒,便站起身來嚮龔氏說道:“親傢太太,我們到外邊去談罷,省得病人怕吵。”
  大傢遂一齊出去。且說柳氏自從嫁給雲麟,其先並未曾有過身孕。此次有了身孕,不但傢中疑她是病月,就連她自己也不知是孕。若非先生切出是個喜脈來,她們還睡在鼓裏呢。過了幾日,龔氏見她女兒的病,漸漸復原,也就回去。但是龔氏雖回去,心裏卻記挂着她的女兒,為什麽呢?她因為他女兒是個病後的人,現在又有了身孕,倘不好生調養,將來身體上必大吃其虧,因此瞞着她父親柳剋堂,常常送些食品給她吃。其實她為人很賢淑,到不在吃上用功。雖說是有孕在身,不像那些好吃的女人傢,今天想這樣,明天想那樣,丈夫忙得來呢還好,萬一丈夫忙不來,她就指桑駡槐,暗暗譏誚她丈夫沒用,甚至丈夫被她逼迫沒得法,典傢堂,賣祖宗,弄得來把她吃,她還說是應分。諸君切莫謂在下這句話說得過甚,如今世界上卻有這種女人,不過居其少數罷咧。咳,人傢娶了這種人進門,總算是他丈夫大大的不幸咧。然而我書中所說的柳氏,卻非其類。她衹要一傢和和氣氣過日子,比那朝吃魚,暮吃肉,還強似幾倍。不然,你生薑,我皂莢,雖再吃些珍餚美味,也不見得舒服。諸君想,她豈不是雲麟的一個賢內助嗎!光陰飛快,眨眨眼又合到了柳氏懷胎足月的時候。這時雲麟已將他先生喪葬忙完,坐在那書房中無事。忽然紅珠笑嘻嘻走進來嚮他說道:“姐姐傢裏,着人催生來了,你何不往裏面去看一看熱鬧呢?”
  雲麟聽見這信,當下便偕紅珠匆匆入內,果見桌上擺了兩個朱紅漆描金的托盤,一個盤內盛着小孩子的鞋帽,和十幾套衣服。一個盤內,盛着小孩子的幾件裝飾品,什麽金鎖金鐲呀,金帽子金帽索呀,黃錚錚的在那裏放彩。雲麟嚮來知道柳剋堂是慳吝的,那裏肯拿錢出來,這些物品,都是龔氏的意思拿出來的。因笑對柳氏說道:“為養一個小孩子,又要你母親花上許多錢,真叫人不過意。”柳氏道:“我原攔過我母親的,我母親說這面子萬不能不做。纔養頭一個外孫兒,外婆若過於省儉,定被親戚朋友們恥笑。好在我送這一次,下次就次可以隨隨便便了。我因她既說這樣話,也不便再嚮她阻擋。誰知她送來的禮物,竟如此之厚,這真是富而好禮咧。”
  雲麟道:“未出世的小娃娃,先就預備了金鎖金鐲,豈不把他的福折煞。假使接二連三的養上好幾個,你母親到要破費若幹。怪道人傢都說女兒養不得,大約就是這個原因。”柳氏忙啐了一口答道:“養小孩子也會接二連三的麽?至於說是女兒養不得,試問你可保得住不養女兒?萬一我此回竟養個女兒,你還是把她送掉呢?還是把她撫養?”雲麟道:“我鬧了一句玩話,到被你問得理屈詞窮。罷罷罷,你如果養下一個女兒來,我準備多把些銀錢在她身上用,想你當沒有話講了。”
  其時紅珠也從旁笑道:“男的要用錢,女的也要用錢,不然老子就容易做麽?姐姐是要分娩的,人不可過於辛苦,讓她在這裏歇一歇,我們到前面去罷。”隨即拉了雲麟就走。約莫隔了五六日,這天晚上,柳氏覺得微微有點腹痛,雖自傢知道要養,卻不肯輕易告訴人,生恐告訴人,倘若不是的,反被人笑。到後來越痛越緊,纔稟明秦氏。秦氏一面着人去喊穩婆陸老老,一面着人去接她母親龔氏。又命紅珠將那參湯燉好,預備給她吃下,接一接氣。不到一刻功夫,陸老老和龔氏早已來到,雲麟見他痛得這樣,未免吃了一嚇,當下坐又不是,站又不是。還是陸老老說道:“少爺可往前面去燒燒香,禱祝催生娘娘,送生娘娘,保佑少奶奶快生快養。這裏卻用不着少爺,等到少奶奶生下一個小少爺來,然後再給少爺喜信。……”他這時聽了老老的話,如同獄囚遇着大赦一般,飛也似的跑至前面去了。照作者這說法,難道他連一點夫妻情義都沒有麽?這就錯怪雲麟了,雲麟本來膽小,又不曾見過人傢生育,此次還是破題兒第一遭,焉得不把他嚇壞。幸虧有人叫他前面去,他遂藉此離開,其實他心裏何嘗放下,有時候跪在神前默禱,有時派着人打探情形,好比那熱鍋裏的螞蟻仿佛。一直候至天亮,仍不見裏面有甚消息送出。他此刻非常磕睡,衹得伏幾而眠。剛在那入夢當兒,似乎見他先生何其甫站在他面前說道:“雲生雲生,我感激你照應他們母女的大德,特地送一枝玉鳳給汝。”遂拿着一隻白玉小鳳凰兒,走進裏面。
  雲麟也跟進去,就見他進房內,將鳳凰揣入柳氏懷內,掉頭便走。雲麟道:“且請先生少坐。”他正在那裏大喊,忽然有人推他道:“少爺醒醒,少奶奶已添了一個小姐了。”他這時把眼睛睜開一望,始知適纔所遇,都是夢境,忙即問道:“少奶奶養過之後,可結實麽?”那人道:“結實不結實,我到不曾聽見,但聽見說大小均平平安安的。”雲麟道:“衹要大小平平安安就罷了。”便跑至裏面,紅珠見了他,嚮他笑道:“恭喜你添了一壇酒了。”雲麟道:“酒是我最喜歡的,可拿大杯子來給我吃。”
  紅珠道:“你不必故意的裝着不知姊姊雖說養了個女孩兒,究竟她是養的頭一個呀,你對於親戚朋友們,送蛋呢,還是不送蛋?”雲麟道:“當然是要送蛋的。”紅珠道:“你的話真叫人聽了老大不懂,不送蛋,難道還有別的東西可送不成?”雲麟道:“何嘗沒有。不送蛋,便送壽桃。”紅珠道:“過生日送壽桃,我到看見過,卻不曾看見過養小孩子,也送這個。”雲麟道:“你可曉得外面的世情麽?現在生活程度日高,人傢養小孩子,沒有個不打算盤的。”紅珠道:“我不相信養小孩子,還要打算盤。既要打算盤,她就應該不養。”雲麟道:“你真呆了。養不養能由她做主麽?她要算盤,也有她的理由,她因為經濟上關係,覺得蛋的價值,比較壽桃貴上幾倍。與其送蛋,不如改送壽桃。其實省不省並不在乎這一點,即以我而論,傢道雖係清貧,也還要敷衍一點門面。”
  紅珠道:“我同你的意思一樣,當省的要省,至於不當省的,便再沒錢,總須設法將門面顧好。”雲麟道:“原是的。我已命人到蛋行裏去備辦了。”一面說,一面便欲跨進房內。他嶽母龔氏急忙攔住道:“這是暗房,姑少爺可不必進來,我把你傢小姐抱來給你看。”雲麟聽了這話,趕即將身子縮回,站在門外,果見他嶽母手裏抱的那個小孩子,如同粉妝玉琢仿佛,遂笑着對他嶽母龔氏說道:“這個孩子,我已代他起了個名字,叫做玉鳳。”龔氏道:“玉鳳兩字,到很起得不錯。你熬了一夜,可往那邊去休息罷,我們也要睡一睡覺。”
  雲麟道:“我此刻到不磕睡了,嶽母可請自便。”說過之後,他隨即回到書房坐下,心裏暗自念道:“我剛纔睡眼朦朧之際,明明看見我的先生,將一隻玉鳳給我,誰料醒來,他已不見,偏生後面就報這女孩子落地,大約這女孩子總有點來歷呢。”
  他在那裏想了一會,精神也就覺得疲倦,趕忙站起身來,回轉紅珠房中安歇。他這一睡不打緊,直睡到紅日沉西,方纔醒轉。其時傢裏的人,早七手八腳,將蛋染好。雲麟便命人分送各處親友,接二連三的忙了幾日,其事始畢。且說雲麟的那一班親友們,聽見他養了一個女孩子,都替他非常歡喜,以為他自從娶了柳氏,多年並未曾生育,此次雖添個女兒,究竟大傢也應祝賀。所以到了滿月那一天,大傢均紛紛送禮,前來道賀。這時候雲麟早忙得應接不暇,幸虧他的同學喬傢運,和他的舅子柳春,嚮他說道:“我們在此替你陪客,你可騰下工夫,到裏面照應別的事去罷。”
  雲麟道:“好極好極。我正苦不得分身,既有你們二位代我招待,料想一定周到。今晚我已預備了幾桌筵席,屈留大傢在這裏小酌,奉煩代約一聲。”他倆笑道:“我們做陪客的,聽見有得吃,格外高興。就是大傢不肯在這裏,我們也要死拉活扯的,把大傢留下。不然,主人看見沒有客,怕的連我們這一頓,都因此取銷了。”雲麟當下也笑着說道:“我的心裏,居然你們一猜便着。推開窗子說亮話,你們如果沒有留客的手段,非特晚間不得給你們吃,而且還要大大罰你們一頓,問你們下次可當心不當心。”他倆道:“如果照這講法,我們趕快把這個職務辭掉罷。做陪客原想貪圖些利益,誰知利益還不曾到手,你先和我們提出最苛的條件,一個個竟不肯擾你,我們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嗎!”
  雲麟道:“鬧也鬧彀了,我去去就來,等到晚間,多敬二位幾杯,算酬勞,好不好呢?”說畢,便匆匆往後面去了。他去了片刻,仍舊出來和那些親友周旋。其時喬傢運嚮他說:“趾青,你傢親戚之中,還有兩個人不曾來到,你可曉得麽?”雲麟道:“你說的可是伍老和田福恩?”喬傢運道:“不錯不錯。”雲麟道:“伍老呢,剛纔我的姨娘同我說,縣裏請他去吃午飯,大約晚間纔可以前來。至於田福恩,他是個沒事的人,應該大早就跑到這裏了,到此刻還不見他一個影子,想必又在他們俱樂部裏幹什麽勾當。”
  喬傢運道:“奇怪,你的令姊丈,還有個俱樂部,真令我意想不到。”雲麟道:“他那裏能夠組織俱樂部,這俱樂部是程雲老的孫子程稚華所組織的,不知道他托什麽人介紹,纔和那些同志的終日混在一處。”喬傢運道:“這句話還像,要說俱樂部是他組織成功,不問告訴誰也不相信。”大傢正在那裏談論,一面下人已將酒席排好,遂一同入席,用過午膳。衆客之中,有的出去有事的,有的在此打牌的,有的圍坐閑話的,到比先前清閑好些。不多一會,纔見那個田福恩七喘八吼的,由外面氣籲籲跑進來。他也不招呼衆人,忙把手裏的一根文明杖,嚮地下一摜說道:“該應該應,今天真是晦氣,我上了我傢那個老殺纔的當了。他誆騙我到會裏,一直餓到此刻,還沒有東西下肚。那五髒廟裏,正興風作浪,不得開交。你們快快拿點東西給我充一充饑罷。”
  他說了這一大套,在下可代大傢罰得誓,一點兒頭緒也摸不着,盡呆呆的望着他發笑。還是雲麟曉得他們父子又有什麽交涉,忙命人往裏面端出四個茶食碟,放在他的跟前。他一面吃,一面對着雲麟說道:“今早我原打算就到你這裏來,剛剛出了門,又被我傢那個老殺纔喊回去,我問他喊我做什麽,他說:昨晚接到商會上的傳單,準於今天上午開緊急會議,萬不能不到。無如我身上不爽快,你可代我前去一行,做一做代表。我道:這事可不行呢,馬上我要往人傢去吃酒。他說:那裏既開會,一定有酒吃,何必跑到人傢去呢。我聽了他的話總以為是真的。好在你這裏晚上來也不妨,一腳就先到商會。那料到了商會,大傢都枵腹從公,坐在那裏議事,好容易等到這個時候,方纔各散,豈不是白白的吃了一場辛苦嗎。常言說得好,有打罪沒有餓罪,我傢那個老殺纔,偏生叫我忍饑受餓,我回去定然與他誓不兩立。”
  雲麟道:“閑話不談。今天商會上究竟議的什麽要緊事呢?”田福恩道:“就為的那袁世凱從前和某國訂的二十一條密約,與我國大大不利,擬欲把他取銷,叵耐某國不肯,因此遂議决實行抵製劣貨辦法,冀他覺悟。然而在我眼光看來,即便抵製,也未必就生效力。何以呢?商人要顧商人的血本,難道因為這件事,便把以前所購的劣貨,一律焚毀不成?看起來也不過隨便鬧鬧罷咧。”柳春道:“這到不然。我國商人何嘗不是國民一分子,果真以國傢為重,不和他買賣,他雖再有實力,也沒用處,我到可以藉此製他的死命。”
  雲麟道:“這種計劃,再好不得,可惜目下國民的程度,沒有這樣進步,他衹曉得保自身,至於國亡與否,就像與他無甚關係一樣。其實國亡了,他的身子還能保得住麽?”大傢談了許久,天色漸漸昏黑下來,雲麟便着人將廳捨上面的燈,全行點着。停了半晌,忽報伍大老爺已在門外下轎。雲麟得着這信,趕忙迎接出去。伍晉芳見了雲麟,早拱一拱手道:“恭喜老侄,添了一位千金了。恕我道賀來遲。”雲麟道:“區區小事,到纍姨父枉駕,真真令人不安。”隨即在前引導,邀入廳捨坐下。……其時晉芳四面望了望,衆人之中,也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略略招呼一下,便嚮雲麟問道:“你舅舅呢?”雲麟道:“舅舅大早已來過了。”晉芳道:“他也忙得很。”雲麟道:“姨父在此清坐,何不請到裏面去頑頑。”
  晉芳道:“好,你有事不用陪我,我自去罷。”說着遂徐步而入。……這當兒廳上的牌局已散,雲麟即命人安排筵席。不到一會功夫,業已擺得齊齊整整,他遂親自往後將晉芳請出,一同入座,酒過數巡,雲麟問晉芳道:“縣裏今天請姨父有甚事?”晉芳道:“他因各界提倡抵製劣貨,生怕鬧出別的岔枝兒來,與他的前程有礙,特請我們在署會議,共同維持地方秩序。”雲麟道:“大傢意思何如?”
  晉芳道:“凡是在場的人,沒有個不贊成的。但是大傢嘴裏雖則贊成,心裏卻不免笑他膽小如鼠。何以呢?我們這位縣太爺,嚮來遇事沒有决斷,張說張好,李說李好,此次見了這種舉動,又關係國際交涉,他焉得不害怕起來。”喬傢運道:“伍老先生對於此事,究竟以為然否?”
  晉芳道:“人之愛國,誰不如我,果然舉國一致堅持到底,到也是個無上的妙策。我衹怕這些人衹有五分鐘熱度,熱度過去,依舊把國傢去在腦後,那末就要被外人恥笑咧。適纔我的轎子打從街面上經過,見有一群人,手裏拿一大搭傳單,挨門逐戶的分散,想必是學校裏的那些青年學生了。”他話還沒說完,柳春搶着說道:“老伯所見,一定是的。現在除得學生,敢作敢為,其餘全是暮氣。”田福恩冷笑了笑道:“你莫要在這裏說嘴,你以為你當過學生,遂誇贊學生有用。老實說,像你們學生的本領,也不見得幹出什麽驚天動地的事。要幹出驚天動地的事,還非商界從旁協助不可。”
  柳春嘆了一口氣咳道:“商界如肯協助學界,中國早早富強了,還能夠貧弱到這步田地麽!可恨他們但知以金錢以目的,衹要自傢有利可圖,不問什麽事也做得出。若想他捐助公益,比剜他身上肉還覺疼些,我非敢捏造虛言,實在他們卻是如此,即以我傢剋堂而論,他開了一個小小的商店,天天想盤算他人,倘叫他浪用一文,至死也不承認。”田福恩道:“他店裏可有劣貨呢?”柳春道:“怎樣沒有,不過他店裏雖有劣貨,未必就肯捨得焚燒。”
  田福恩道:“你何不藉這題目,敲他一筆大大竹杠,他允便罷,他如不允,你可代他報告商會,也算是大義滅親。我衹恨我傢鋪子裏,全賣的是國貨,否則,定要那老殺纔的好看。”雲麟見他倆越說越不對,忙攔住道:“酒涼了,我們幹一杯罷。吃過了還可暢談。”這時纔把二人的話頭打斷,大傢幹了杯之後,衹聽見隔席桌上有一人說道:“聽說此番抵製劣貨,非常認真,明天學校裏就派出檢查團,到各鋪檢查貨件,如遇着東洋貨,便隨時蓋章封固,送交商會存儲,預備積聚若幹,當衆付之一炬,這法到也很好。然而那些姦商,怕的要恨他們徹骨了。”
  晉芳在這邊接着說道:“如果真是學生出去檢查,他們斷不至於逾越常軌,所慮的地方上一班光棍,假藉他們的名義,到處敲詐商傢,不鬧出亂子來則已,假使鬧出亂子來,連他們也難分皂白。諸位記着這句話,將來若驗,纔相信我料事如神。”雲麟道:“適聆姨父偉論,小侄佩服極了。但不解我們揚州光棍何如許之多,出身微賤的還情有可原,至於縉紳之傢子弟,也和他們成群結黨,號稱青皮少爺,難不成別的營業不好,要幹這敲詐營業麽?”晉芳道:“這是他傢祖宗功德所致,纔生出這種不肖子孫。你真以為士之子恆為士,農之子恆為農,官之子就應派做官,那就未免泥古不化了。我長了幾十歲,眼睛裏不知看見過多少闊老的後人,有的流為匪類,有的流為乞丐,推其原故,總由於當日在庇蔭之下,不事生業,一旦勢敗叫他不如是又怎樣呢?”
  雲麟道:“照姨父這樣講法,簡直教人不可做官了。”晉芳道:“我並不是說官一定不可做,要曉得積善之傢,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傢,必有餘殃。難道這兩句書,你都不曾讀過麽?”雲麟道:“朝聞道,夕死可矣。孔老二的話,實在說得不錯。我從此又添了無限的學問。”他正在那裏心領神會,忽見傢人呈上一封信,說是由文言統一研究所那邊送來的,當下拆開一看,笑對傢人道:“我如何有這閑功夫,代他們去做這事呢。你就說嚴先生的信,我已收到,把一張回片給他回去銷差罷。”傢人答應着是,忙即退出。……晉芳見有人送信給雲麟,遂問他道:“你說的這位嚴先生是誰?”
  雲麟道:“就是文言統一研究社社長嚴大成,他從前原是總務科幹事,後來何先生死去,便推升他為所長,他說目下各團體聯合起來,組織了一個國民大會,明早九時,在教場演說,舉我做他社裏的代表。我從前被何先生糾纏沒得法,纔跟他們胡亂在一起。如今我的先生已不在了,還和他們在一起做甚麽。何況這國民大會,份子甚多,流品頗雜,萬一演說過於激烈,釀成交涉,吃不了,還要兜着走呢。在姨父看來,我可是不去的好?”晉芳道:“去也無妨,你不演說罷了。”雲麟道:“這到使得。”正說着,那壁上時計已敲了九下。晉芳道:“時已不早,我們可以散罷。”雲麟道:“飯尚未吃。”衆人道:“無須了,肚裏酒菜吃得很飽。”大傢遂站起身來,道謝而去。欲知後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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