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想去,最后把主意打在了李煜的旧臣、原南唐吏部尚书徐铉身上。此人随同李煜降宋后官居散骑常侍,是时正奉命在史馆撰写回忆南唐史事的《江南录》。
一天,赵光义召见徐铉,谈罢正事接着问道:“卿近日可曾见到李煜?”
徐铉回答:“未经圣上恩准,臣岂敢擅自同他会晤?”
赵光义说:“卿言差矣!朕以为,卿得闲还须常去探视。尔等如今均为本朝命官,亦属同僚,哪有互不走动之理?况且,尔与他又毕竟有过一段君臣情谊。古诗云,‘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禽兽尚且如此,何况人乎?”
赵光义的这番话正中徐铉下怀,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当年,徐铉同李煜曾肝胆相照,荣辱与共。李煜对徐铉无比器重,将他倚为股肱;徐铉为了回报知遇之恩,不惜身家性命,两次冒险出使汴梁舌战赵匡胤。降宋以后,他早就渴望拜会李煜,无奈朝廷有禁,不敢轻举妄动。现在既得赵光义准许,徐铉不禁心喜,当即谢恩:“臣遵旨!”
徐铉从宫里出来,回到宅第稍事休息,便更衣策马谒见李煜去了。
李煜的府邸坐落在风景秀丽的汴水岸边,是一幢屋宇连甍,花树掩映,颇具江南特色的园林式建筑。黑漆描金的正门两侧,各有一尊口中衔珠的石狮雄踞。
徐铉望门下马,见有两个老卒守门,便上前说明来意:“请禀报陇西郡公,故人徐某求见。”老卒闻听“故人”求见,马上意识到来者是南唐旧臣,当即断然拒绝:“朝廷有令,江南故旧不准谒见。”
徐铉据理争辩:“吾此行乃奉皇上口谕而来。”
老卒听说徐铉系奉旨而来,自然不敢怠慢,迅即满脸堆笑入内通报。
过了片刻,老卒返回门外,毕恭毕敬地将徐铉迎进院内。这时,徐元已在庭院的葡萄架下摆放了两张对向的旧藤椅,中间的藤几上摆着两杯新煮的香茶。徐铉见状,深感不妥。他想:世间哪有君臣平起平坐之理?于是,他要求撤走一张。未等徐元动手,李煜已步履匆匆走到他的面前,徐元当即退下。
徐铉撩袍,欲行大礼,李煜赶紧上前制止,连说:“使不得,使不得!时至今日,再行大礼,岂不僭越?”随后便伤心地拉着徐铉的手流起泪来。
徐铉搀扶李煜来到一张椅子上坐定,然后又将另一张椅子朝后移动一下,自己才侧身坐下。两人长久凝视对方,彼此沉默不语,似乎这四束惊喜与忧愁交织的目光,足以代替别后不知该从何说起的千言万语,真可谓“此时无声胜有声”了。最后,还是李煜打破这沉闷的局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操着自疚自惭的口吻说:“悔不该当初错杀潘佑、李平!”
李煜这句份量十足的话,徐铉心里完全明白。当初李煜治罪潘佑、李平,特别是潘佑,徐铉曾推波助澜,如今回想起来,着实愧悔莫及。假如那时采纳潘佑所献计策,派少许精锐部队化装成商旅,潜入荆南,放火烧掉宋军隐蔽在江边芦苇丛中的千艘战船,打乱赵匡胤以舟代桥的征南计划,肯定会推迟南唐的败局。可是,此时此地,他感到确实不宜谈论往日治国用兵的是非,李煜似乎也发觉自己适才失言,因此二人都不再做声,相顾无言。这次会见,尽管双方都富有诚意,且无争执,然而却又都话到嘴边,欲言又止,或所问非所答,言不及意,以至后来兴致全无,悒悒而散。
徐铉拜会李煜归来,赵光义传旨盘问。徐铉生怕隐瞒旧日君臣的谈话内容,被以欺君罔上之名论罪,只好原原本本向赵光义和盘托出。赵光义对李煜悔杀忠臣、思念故国的表现怀恨在心,于是便暗生杀机,要将李煜置于死地而后快。
时光过得飞快,转瞬到了北宋太平兴国三年(公元978年)的乞巧节。这年七夕,恰好是李煜的四十二岁诞辰。当晚,随同李煜一道归降的后妃们,齐聚在李煜寓居的小楼院内。他们打算一举两得:既为李煜拜寿,又为自己乞巧。虽然场面、气氛无法同亡国前相比,但还像往常在金陵一样,也在庭院里张灯结彩,备置几案,摆放祝福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酒食瓜果,还有拜月乞巧用的金针彩线。众人原想先给李煜祝寿,随后乘兴穿针乞巧。那知在这月色朦胧,充满神秘感的夜晚,人们却调动不起来欢乐的情绪,心境无比茫然凄凉。与其说这是一次祝寿乞巧的喜庆集会,莫如说是一次忍辱含愤的悲切团聚。尽管席间也有丝竹伴奏,也有舒袖歌舞,但是,人们的内心却共同承受着格外的压抑和痛楚。在场者个个强颜欢笑,共同吞咽着沦落异乡、饱受凌辱的苦酒。
酒过三巡,李煜更加品味出三年多降王生活的苦涩,想起了每逢春花开,每度秋月朗,都使他牵肠挂肚,勾起对不堪回首的诸多往事的苦思苦恋;而每当他想到家山故国的雕阑玉砌依然安在,却早已物是人非时,巨大的失落感就使得他心力交瘁,无穷无尽的愁怨,就像泛着春潮的大江流水,在他的胸膛里翻腾咆哮,迫使他不得不即刻宣泄。想到这里,他猛然操起一大杯水酒,仰头灌进燃烧的喉咙,接着大喊一声,“笔墨侍候!”随后濡墨运笔,一气呵成,填了一首调寄《虞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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