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旷世才女魂归何处:张爱玲传   》 《流言》(6)      余斌 Yu Bin

  生活中的情趣是要去“发现”的,汽油因其被发现了“清刚明亮”,“油哈”气因其联想到“米烂陈仓”而更添几分快感。这里也透露出张爱玲之“善于”享受生活,“善于”捕捉生活情趣中的消息,她的秘诀委实在于以一种审美的态度来看待日常生活的情境,以此,她可以毫不勉强地将寻常的声、色、味的感官快感转化为精神上的愉悦。她的确善于以从容欣赏的眼光来打量、“发现”身边的平凡世界:
  许多身边杂事自有她愉快的性质。看不到田园的茄子,到菜场去看看也好--那么复杂的、油润的紫色;新绿的豌豆,热艳的辣椒,金黄的面筋,像太阳里的肥皂泡。把菠菜洗过了,倒在油锅里,每每有一两片碎叶子粘在篾篓底上,抖也抖不下来;迎着亮,翠生生的枝叶在竹片编成的方格子上招展着,使人联想到篱上的扁豆花。其实又何必“联想”呢?篾篓子的本身的美不就够了么?
  夏天房里下着帘子,龙须草席上堆着一叠旧睡衣,折得很齐整,翠蓝夏布衫,青绸裤,那翠蓝与那青在一起有一种森森细细的美,并不一定使人发生什么联想,只是在房间的薄暗里挖空了一块,悄没声地留出这块地方来给喜悦。我坐在一边,无心中看到了,也高兴了好一会。
  我们的公寓邻近电车厂,可是我始终没弄清楚电车是几点钟回家。“电车回家”这句子仿佛不很合适--大家公认电车为没有灵魂的机械,而“回家”两个字有着无数情感洋溢的联系。但是你没见过电车进厂的特殊情形罢?一辆衔接一辆,像排了队的小孩,嘈杂、叫嚣,愉快地打着哑嗓子的铃:“克林,克赖,克赖!”吵闹之中又带着一点由疲乏而生的驯服,是快上床的孩子,等着母亲来洗刷他们。车里灯点得雪亮。专做下班的售票员的生意的小贩们曼声兜售着面包。有时候,电车全进厂了,单剩下一辆,神秘地,像被遗弃了似的,停在街心。从上面望上去,只见它在半夜的月光中袒露着白肚皮。
  上海所谓“牛肉庄”是可爱的地方,雪白干净,瓷砖墙上丁字式贴着“汤肉××元,腓利××元”的深桃红纸条。屋顶上,球形的大白灯罩着防空的黑布套,衬着大红里子,明朗得很。白外套的伙计们个个都是红润肥胖,笑嘻嘻的,一只脚踏着板凳,立着看小报。他们的茄子特别大,他们的洋葱特别香,他们的猪特别的该杀。门口停着塌车,运了两口猪进来,齐齐整整,尚未开剥,嘴尖有些血渍,肚腹掀开一线,露出大红里子。不知道为什么,看了绝无丝毫不愉快的感觉,一切都是再应当也没有,再合法、再合式也没有。
  类似这样的段落还可无休止地罗列下去。以审美的眼光去看,风雨过后高楼上房屋里留下的“风声雨味”、嘈杂的市声、寻常的街景、生手拉二胡不成腔的调子,等等,都成了可以欣赏品味的对象。这种审美化的生活态度很容易使人想起发明了种种生活小情趣的林语堂和善将生活艺术化、艺术生活化的周作人。但是张爱玲的“生活的艺术”是更世俗化也更自然的,没有林语堂游戏人生的名士气,也没有周作人不食人间烟火的“冲淡”。中国文人士大夫生活艺术的背后总是衬着“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的潜台词,张爱玲不矫情,不撇清,她对生活情趣的捕捉更有一种清新的气息。冲淡了“生活的艺术”的雅人深致的气味的,是她对女人角色的认同,对世俗生活的认同,以及发自于内的亲近感。
  我们在《流言》中看到的张爱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女人,她向我们展示的也是一个地道的女人世界。她的题材大多取自身边的琐事,而这也正组成了女人有着特别爱好的一些生活内容:上菜场、逛街、购物、打扮、零食,等等。她的话题几乎总是可以归入女人的话题:女人的天性、女人对男人的依赖、没有佣人的好处、身边杂事的乐趣,等等。更重要的是她向我们展示的这个世界浸透了女人的感性,她对那些细故琐事的叙述和谈论充满了女性对生活特有的一种体验和感应。她一往情深地谈起一块布料、一件衣服,那种从穿衣中体味到的喜悦诚然于男人是不足道的,而她对“细细森森”的美,对那种“牵牵绊绊”、“意意思思”的感觉的不胜低徊的回味,也透着女性纤细的感性。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前一章回   后一章回 >>   


【资料来源】南京大学出版社
引言1引言(1)引言(2)从前(1)
从前(2)从前(3)从前(4)家庭生活场景(1)
家庭生活场景(2)家庭生活场景(3)家庭生活场景(4)家庭生活场景(5)
家庭生活场景(6)“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1)“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2)“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3)
“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4)“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5)“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6)读书岁月(1)
读书岁月(2)读书岁月(3)读书岁月(4)读书岁月(5)
第   [I]   [II]   III   [IV]   [V]   页

评论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