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汇评全本金瓶梅   》 第八十五回 吴月娘识破奸情 春梅姐不垂别泪      Lan Lingxiaoxiaosheng

  【张批:西门庆倒,而金莲日“亏其扶住”;殷天锡辱,而月娘云“亏其正经”。乃作者特写一样笔墨, 以丑月娘也。有一笑谈云:一人夏月戴毡笠走而热极,乃取其笠以作扇,而向人曰:“不是戴了他来,岂不执死?”与此两回文字,一样成趣。
  敬济托薛嫂稍信,明言败荷于雪中,而回想莲开之意,写出消败光景也。
  夫写春梅,原为炎凉翻案,故用特写其不垂别泪,以为雪中人放声一哭也。一部炎凉大书,而有一不垂别泪之人,宜乎为炎凉之翻案者也。故后文极力写其盈满,总为作者有此不肯垂下之泪郁结胸中故耳。日玉楼亦不受炎凉所拘之人也,奈何独写春梅?不知玉楼之身分又高春梅一层。不在金、瓶、梅三人内算帐,是作者自以安命待时、守礼远害一等局面自喻,盖热亦不能动他,冷亦不能逼他也。然则何以含酸?此又玉楼睹瓶儿死,人分其财而作, 自有韶华速迅之感,生不逢时之叹。言我若死矣,亦与瓶儿一样。是其知机处,是其行破处。故云因抱恙,非有所争如金莲之琵琶,亦非若月娘之满肚经卷,全变作一腔贪痴势利。故春梅不垂别泪,玉楼辞灵不哭。一样出门,止觉春梅是一腔愤懑,玉楼是深浅自知。故玉楼结至李衙内, 以一死知之而即住,而春梅必结如许狼藉不堪。是又作者示人, 见得人固不可炎凉我,我亦不可十分于得意时大扬眉吐气也。故旧家池馆之游,春梅形愈下而心愈悲矣。宜平有敬济、周义诸人之纷纷不已也。】
  
  词曰:情若连环总不解,无端招引旁人怪。【张夹批:真有此情。】好事多磨成又
  败,应难捱,相冷眼谁揪采?【张夹批:过来人语。】
  镇日愁眉和敛黛,阑干倚遍无聊赖。但愿五湖明月在,权宁耐,
  终须还了鸳鸯债。【张夹批:春梅也。】
  话说月娘取路来家,不题。单表金莲在家,和陈敬济两个就如鸡儿赶蛋相似,【张夹批:妙喻。】缠做一处。一日,金莲眉黛低垂,腰肢宽大,终日恹恹思睡,茶饭懒咽,【张夹批:偏有此等事。】教敬济到房中说:“奴有件事告你说,这两日眼皮儿懒待开,腰肢儿渐渐大,肚腹中扑扑跳,茶饭儿怕待吃,身子好生沉困。有你爹在时,我求薛姑子符药衣胞那等安胎,白没见个踪影。今日他没了,和你相交多少时儿,便有了孩子。【张夹批:作者弄笔,直与造化争功。】【绣像眉批:世上偏有此颠倒事,真是造化弄人,作者并与造化游矣。】我从三月内洗身上,今方六个月,已有半肚身孕。往常时我排磕人,今日却轮到我头上。你休推睡里梦里,趁你大娘未来家,那里讨贴坠胎的药,趁早打落了这胎气。不然,弄出个怪物来,我就寻了无常罢了,再休想抬头见人。”敬济听了,便道:“咱家铺中诸样药都有,倒不知那几样儿坠胎,又没方修治。【张夹批:点明为武大砒石一映。】你放心,不打紧处,大街坊胡太医,他大小方脉,妇人科,都善治,常在咱家看病。等我问他那里赎取两贴,与你下胎便了。”妇人道:“好哥哥,你上紧快去,救奴之命。”
  这陈敬济包了三钱银子,径到胡太医家来。胡太医正在家,出来相见声喏,认的敬济是西门大官人女婿,让坐说:“一向稀面,动问到舍有何见教?”敬济道:“别无干渎。”向袖中取出白金三星:“充药资之礼,敢求下胎良剂一二贴,足见盛情。”胡太医道:“天地之间,以好生为德。人家十个九个只要安胎的药,你如何倒要打胎?没有,没有。”敬济见他掣肘,又添了二钱药资,说:“你休管他,各人家自有用处。此妇女子生落不顺,情愿下胎。”这胡太医接了银子,说道:“不打紧,我与你一服红花一扫光。吃下去,如人行五里,其胎自落矣。”于是取了两贴,付与敬济。敬济得了药,作辞胡太医,到家递与妇人。妇人到晚夕,煎汤吃下去,登时满肚里生疼,睡在炕上,教春梅按在肚上【张旁批:可是象胆乎?】只情揉揣。【张夹批:瓶儿、官哥想应含笑九泉,报应固一丝不爽。】可霎作怪,须臾坐净桶,把孩子打下来了。只说身上来,令秋菊搅草纸倒在毛司里。次日,掏坑的汉子挑出去,一个白胖的孩子儿。常言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消几日,家中大小都知金莲养女婿,偷出私孩子来了。
  且说吴月娘有日来家。往回去了半个月光景,来时正值十月天气。家中大小接着,如天上落下来的一般。【绣像夹批:写出烧香之险。】月娘到家中,先到天地佛像前烧了香,然后到西门庆灵前拜罢,就对玉楼众姐妹,把岱岳庙中的事,从头告诉一遍,因大哭一场。【张夹批:亦有何辞?自知羞矣。】【绣像眉批:月娘,寡妇耳。家中安坐,犹恐生事,况远出乎?曰大哭。自不好深咎其自取也。】合家大小都来参见了。月娘见奶子抱孝哥儿到跟前,子母相会在一处。【张夹批:即此一句,月娘烧香之罪,可胜言哉?】烧纸,置酒管待吴大舅回家。晚夕,众姊妹与月娘接风,俱不在话下。
  到第二日,月娘因路上风霜跋涉,着了辛苦,又吃了惊怕,身上疼痛沉困,整不好了两三日。【张夹批:烧香者看样。】那秋菊在家,把金莲、敬济两人干的勾当,听的满耳满心,要告月娘说。走到上房门首,又被小玉哕骂在脸上,大耳刮子打在他脸上,骂道:“贼说舌的奴才,趁早与我走!俺奶奶远路来家,身子不快活,还未起来。气了他,倒值了多的。”骂的秋菊忍气吞声,喏喏而退。【张夹批:一顿,亦是文字伏而后起之法。】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敬济进来寻衣服,妇人和他又在玩花楼上两个做得好。被秋菊走到后边,叫了月娘来看,说道;“奴婢两番三次告大娘说不信。娘不在,两个在家明睡到夜,夜睡到明,偷出私孩子来。与春梅两个都打成一家。今日两人又在楼上干歹事,不是奴婢说谎,娘快些瞧去。”月娘急忙走到前边,两个正干的好,还未下楼。春梅在房中,忽然看见,连忙上楼去说:“不好了,大娘来了。”两人忙了手脚,没处躲避。敬济只得拿衣服下楼往外走,被月娘撞见喝骂了几句,说:“小孩儿家没记性,有要没紧进来撞甚么?”敬济道:“铺子内人等着,没人寻衣服。”月娘道:“我那等分付你,教小厮进来取,如何又进来寡妇房里做甚么?没廉耻!”几句骂得敬济往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妇人羞的半日不敢下来。【绣像眉批:金莲虽泼皮,到此亦泼皮不得,可见羞恶之心,人皆有之。】然后下来,【张夹批:四字写得千金之难。】被月娘尽力数说了一顿,说道:“六姐,今后再休这般没廉耻!你我如今是寡妇,比不得有汉子,香喷喷在家里。【张夹批:月娘疏失之罪,正以此一句。】瓶儿罐儿有耳朵,有要没紧和这小厮缠甚么!教奴才们背地排说的碜死了!常言道,男儿没性,寸铁无钢;女人无性,烂如麻糖。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行。你若长俊正条,肯教奴才排说?他在我跟前说了几遍,我不信;今日亲眼看见,说不的了。【张夹批:大为秋菊吐气。】我今日说过,你要自家立志,替汉子争气。像我进香去,被强人逼勒,若是不正气的,也来不到家了。”【张夹批:正是自言如此,才可问罪。】【绣像眉批:烧香一场,止博得好说喝。】金莲吃月娘数说,羞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张夹批:此处又当云“红莲花对白莲花”矣。】口里说一千个没有,只说:“我在楼上烧香,陈姐夫自去那边寻衣裳,【张夹批:西门自失计如此。】谁和他说甚话来!”【绣像眉批:只一说字赖得妙。】当日月娘乱了一回,归后边去了。【张夹批:月娘既无防患之先机,又无处事之急智,乱了一回,便尔如此。】
  晚夕,西门大姐在房内又骂敬济:“贼囚根子,敢说又没真赃实犯拿住你?【张夹批:将前事一提,便使月娘不在家,金莲敬济诸事,大姐亦有风影,特未真赃实犯耳,否则大姐岂不真木偶哉!】你还那等嘴巴巴的!今日两个又在楼上做甚么?说不的了!两个弄的好碜儿,只把我合在缸底下一般。那淫妇要了我汉子,还在我面前拿话儿拴缚人,毛司里砖儿--又臭又硬,【张夹批:又补月娘烧香,金莲在家骄横,大姐处处刺眼处。】【绣像夹批:定评。】恰似降伏着那个一般。他便羊角葱靠南墙--老辣已定。你还要在这里雌饭吃!”敬济骂道:“淫妇,你家收着我银子,我雌你家饭吃?”使性子往前边来了。【绣像眉批:情理穷极,无处躲闪,势不得不变矣。】
  自此已后,敬济只在前边,无事不敢进入后边来。取东取西,只是玳安、平安两个往楼上取去。【张夹批:取东取西,西门设法既如彼,月娘此日不为之移出外厢,依违糊涂又如此,不坏事安往?】每日饭食,晌午还不拿出来,【绣像夹批:冷得不情。】把傅伙计饿的只拿钱街上烫面吃。【张夹批:如斯便了乎?】正是龙斗虎伤,苦了小獐。各处门户,日头半天就关了。【绣像夹批:严得可笑。】由是与金莲两个恩情又间阻了。【张夹批:又一间。】敬济那边陈宅的房子,一向教他母舅张团练看守居住。张团练革任在家闲住,敬济早晚往那里吃饭去,月娘也不追问。【绣像眉批:当日以至亲令敬济得以出入闺榻者,月娘也。今日酿成淫乱却弃出在外,并饮食不顾,殊无节次,安得不变恩而为仇也。】
  两个隔别,约一月不得会面。妇人独在那边,挨一日似三秋,过一宵如半夏,怎禁这空房寂静,欲火如蒸,要见他一面,难上之难。两下音信不通,这敬济无门可入。忽一日见薛嫂儿打门首过,有心要托他寄一纸柬儿与金莲,诉其间阻之事,表此肺腑之情。一日,推门外讨帐,骑头口径到薛嫂家,拴了驴儿,掀帘便问:“薛妈在家?”有他儿子薛纪媳妇儿金大姐抱孩子在炕上,伴着人家卖的两个使女,听见有人叫薛妈,出来问:“是谁?”敬济道:“是我。”问:“薛妈在家不在?”金大姐道:“姑夫请家来坐,俺妈往人家兑了头面,讨银子去了。有甚话说,使人叫去。”连忙点茶与敬济吃。坐不多时,只见薛嫂儿来了,与敬济道了万福,说:“姑夫那阵风儿吹来我家!”叫金大姐:“倒茶与姑夫吃。”金大姐道:“刚才吃了茶了。”敬济道:“无事不来。如此这般,与我五娘勾搭日久,今被秋菊丫头戳舌,把俺两个姻缘拆散。大娘与大姐是疏淡我。【张夹批:大姐取死以此。】我与六姐拆散不开,二人离别日久,音信不通,欲稍寄数字进去与他。无人得到内里,须央及你,如此这般通个消息。”向袖中取出一两银子来:“这些微礼,权与薛妈买茶吃。”那薛嫂一闻其言,拍手打掌笑起来,说道:“谁家女婿戏丈母?【张夹批:敬济说得与金莲勾搭,何等得亲密!入旁人口中便名分昭然,所谓痴心做处人爱也。】世间那里有此事!姑夫,你实对我说,端的你怎么得手来?”【张夹批:总是怪异之辞。】敬济道:“薛嫂禁声,且休取笑。我有这柬贴封好在此,好歹明日替我送与他去。”薛嫂一手接了说:“你大娘从进香回来,我还没看他去,两当一节,我去走走。”敬济道:“我在那里讨你信?”薛嫂道:“往铺子里寻你回话。”说毕,敬济骑头口来家。
  次日,薛嫂提着花箱儿,先进西门庆家上房看月娘。坐了一回,又到孟玉楼房中,然后才到金莲这边。【张夹批:月娘又不防闲。】金莲正放桌儿吃粥。春梅见妇人闷闷不乐,说道:“娘,你老人家也少要忧心。是非有无,随人说去。【张夹批:二人相对犹自说是非有无,然则使人伏罪无辞,片言折狱,真难也。】如今爹也没了,大娘他养不出个墓生儿来,莫不是也来路不明?【张夹批:“莫不也是”,妙绝。】他也难管你我暗地的事。你把心放开,料天塌了还有撑天大汉哩。【张旁批:此大汉为谁?】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张夹批:是春梅结果。】【绣像眉批:后之贪欲而死,已见端矣。】于是筛上酒来,递一钟与妇人说:“娘且吃一杯儿暖酒,解解愁闷。”因见阶下两只犬儿交恋在一处【张夹批:丑绝。】,说道:“畜生尚有如此之乐,何况人而反不如此乎?”【张夹批:求为狗而不能矣。】正饮酒,只见薛嫂儿来到,向金莲道个万福,又与春梅拜了拜,笑道:“你娘儿们好受用。”因观二犬恋在一处,又笑道:“你家好祥瑞,【张夹批:骂尽。】你娘儿每看着怎不解闷!”妇人道:“那阵风儿今日刮你来,怎的一向不来走走?”一面让薛嫂坐。薛嫂儿道:“我整日干的不知甚么,只是不得闲。大娘顶上进了香来,也不曾看的他,刚才好不怪我。西房三娘也在跟前,【张夹批:见三娘有待惭意。】留了我两对翠花,一对大翠围发,好快性,就称了八钱银子与我。【张夹批:玉楼不恼薛嫂,在是深心。】只是后边雪姑娘,从八月里要了我两对线花儿,该二钱银子,白不与我。好悭吝的人!【张夹批:是对金莲说的话。】我对你说,怎的不见你老人家?”妇人道:“我这两日身中有些不自在,不曾出去走动。”【绣像眉批:又将二人月旦一番傍映,妙甚。】春梅一面筛了一钟酒,递与薛嫂儿。薛嫂忙又道万福,说:“我进门就吃酒。”妇人道:“你到明日养个好娃娃。”【张夹批:与说王婆时,悲乐自是不同。】薛嫂儿道:“我养不的,俺家儿子媳妇儿金大姐,倒新添了个娃儿,才两个月来。”【绣像夹批:闲话偏妙。】又道:“你老人家没了爹,终日这般冷清清了。”【张夹批:引入。】妇人道:“说不得,有他在好了,如今弄的俺娘儿们一折一磨的。不瞒老薛说,如今俺家中人多舌头多,他大娘自从有了这孩儿,把心肠儿也改变了,姊妹不似那咱亲热了。【张夹批:将向日月娘一提。】这两日一来我心里不自在,二来因些闲话,没曾往那边去。”【张夹批:渐渐说来。】春梅道:“都是俺房里秋菊这奴才,大娘不在,霹空架了俺娘一篇是非,【绣像眉批:明明真赃实犯,还日劈空架是非,可想见党人之口。】把我也扯在里面,好不乱哩。”【张夹批:是春梅语。】薛嫂道:“就是房里使的那大姐?他怎的倒弄主子?自古穿青衣,抱黑柱。这个使不的。”妇人使春梅:“你瞧瞧那奴才,只怕他又来听。”【张夹批:藏春坞中,不以窃听为能乎?】【绣像夹批:情景宛然。】春梅道:“他在厨下拣米哩!这破包篓奴才,在这屋就是走水的槽,【张夹批:春梅语气不败。】单管屋里事儿往外学舌。”薛嫂道:“这里没人,咱娘儿每说话。昨日陈姐夫到我那里,如此这般告诉我,干净是他戳犯你每的事儿了。陈姐夫说,他大娘数说了他,各处门户都紧了,不许他进来取衣裳拿药材了。【张夹批:乃知西门失计在先。】把大姐搬进东厢房里住。【张夹批:又知西门失计在先。】每日晌午还不拿饭出去与他吃,饿的他只往他母舅张老爹那里吃去。一个亲女婿不托他,倒托小厮,有这个道理?他有好一向没得见你老人家,巴巴央及我,稍了个柬儿,多多拜上你老人家,少要心焦,左右爹也是没了,爽利放倒身,大做一做,怕怎的?点根香怕出烟儿;放把火,倒也罢了。”【张夹批:一味不经事之言。】【绣像眉批:敬济与金莲大做不来。】于是取出敬济封的柬贴儿递与妇人。拆开观看,别无甚话,上写《红绣鞋》一词:袄庙火烧皮肉,蓝桥水淹过咽喉,紧按纳风声满南州。洗净了终是染
  污,成就了倒是风流,不怎么也是有。【绣像眉批:俚而有别致,故妙。】
  六姐妆次敬济百拜上
  妇人看毕,收入袖中。薛嫂道:“他教你回个记色与他,或写几个字儿稍了去,方信我送的有个下落。”妇人教春梅陪着薛嫂吃酒,他进入里间,半晌拿了一方白绫帕,一个金戒指儿。帕儿上又写了一首词儿,叙其相思契阔之怀。写完,封得停当,走出来交与薛嫂,便说:“你上覆他,教他休要使性儿,往他母舅张家那里吃饭,惹他张舅蜃齿,说你在丈人家做买卖,却来我家吃饭。显得俺们都是没生活的一般,【张夹批:犹以丈母自居。】教他张舅怪。或是未有饭吃,教他铺子里拿钱买些点心和伙计吃便了。你使性儿不进来,和谁鳖气哩!却相是贼人胆儿虚一般。”【张夹批:难道不是!观金莲语气,总是未妨春梅即去也。】薛嫂道:“等我对他说。”妇人又与了薛嫂五钱银子。
  作别出门,来到前边铺子里,寻见敬济。两个走到僻静处说话,把封的物事递与他:“五娘说,教你休使性儿赌鳖气,教你常进来走走,休往你张舅家吃饭去,惹人家怪。”因拿出五钱银子与他瞧:“此是里面与我的,漏眼不藏丝,久后你两个愁不会在一答里?对出来,我脸放在那里?”敬济道:“老薛多有累你。”深深与他唱喏。那薛嫂走了两步,又回来说:“我险些儿忘了一件事,刚才我出来,大娘又使丫头绣春叫我进去,叫我晚上来领春梅,【张夹批:如此出卖,梅雪纷纷,公案如是。】要打发卖他。说他与你们做牵头,和他娘通同养汉。”敬济道:“薛妈,你且领在家。我改日到你家见他一面,有话问他。”那薛嫂说毕,回家去了。
  果然到晚夕月上的时分,走来领春梅。【张旁批:是梅花掩映。】到月娘房中,月娘开口说:“那咱原是你手里十六两银子买的,你如今拿十六两银子来就是了。”分付小玉:“你看着,到前边收拾了,教他罄身儿出去,休要带出衣裳去了。”那薛嫂儿到前边,向妇人如此这般:“他大娘教我领春梅姐来了。对我说,他与你老人家通同作弊,偷养汉子,【张夹批:你老人家贯下数字,不堪。】不管长短,只问我要原价。”妇人听见说领卖春梅,就睁了眼,半日说不出话来,【绣像眉批:金莲只好倚汉子之势撒泼,到此便气濡,任人奈何而一语不能发,不如春梅多矣。】不觉满眼落泪,【张夹批:是大关目处,此如椽之笔也。】叫道:“薛嫂儿,你看我娘儿两个没汉子的,好苦也!今日他死了多少时儿,就打发我身边人。他大娘这般没人心仁义,自恃他身边养了个尿胞种,就把人躧到泥里。【张夹批:又以孩儿为言,可知后幻化可杀,前吃符药更可杀也。】李瓶儿孩子周半还死了哩,花麻痘疹未出,知道天怎么算计,就心高遮了太阳!”【张夹批:瓶儿、官哥悲应含笑。】薛嫂道:“春梅姐说,爹在日曾收用过他。”妇人道:“收用过二字儿!死鬼把他当心肝肺肠儿一般看待!说一句,听十句,要一奉十,正经成房立纪老婆且打靠后。他要打那个小厮十棍儿,他爹不敢打五棍儿。”薛嫂道:“可又来,【张夹批:三字非为春梅称冤,乃言既非原物,还要原价为不通也。】大娘差了!爹收用的恁个出色姐儿,打发他,箱笼儿也不与,又不许带一件衣服儿,只教他罄身儿出去,邻舍也不好看的。”【绣像夹批:媒人只说媒人话,妙。】妇人道:“他对你说,休教带出衣裳去?”薛嫂道:“大娘分付,小玉姐便来。教他看着,休教带衣裳出去。”那春梅在旁,听见打发他,一点眼泪也没有。【张夹批:又是大关目处,又是如椽之笔,写此数句。】【绣像眉批:形影相依,一朝散失,最苦事也。而春梅能不作儿女悲恋之态,虽是安慰金莲一片苦心,然亦可谓其英雄坚忍之力者矣。】见妇人哭,说道:“娘你哭怎的?奴去了,你耐心儿过,休要思虑坏了你。你思虑出病来,没人知你疼热。【张夹批:动人,千古知已之感。】等奴出去,不与衣裳也罢,自古好男不吃分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张夹批:直照寺会。】正说着,只见小玉进来,说道:“五娘,你信我奶奶,倒三颠四的。【张夹批:又单重衣服,非相留也。】小大姐扶持你老人家一场,瞒上不瞒下,你老人拿出他箱子来,拣上色的包与他两套,教薛嫂儿替他拿了去,做个一念儿,也是他番身一场。”妇人道:“好姐姐,你到有点仁义。”小玉道:“你看,谁人保得常无事!虾蟆、促织儿,都是一锹土上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张夹批:有玳安在,各有心事也。】
  一面拿出春梅箱子来,是戴的汗巾儿、翠簪儿,都教他拿去。妇人拣了两套上色罗段衣服鞋脚,包了一大包,妇人梯己与了他几件钗梳簪坠戒指,小玉也头上拔下两根簪子来递与春梅。余者珠子缨络、银丝云髻、遍地金妆花裙袄,一件儿没动,都抬到后边去了。【张夹批:必如此,乃映不垂别泪,方是有志气。】春梅当下拜辞妇人、小玉,洒泪而别。【张夹批:此处不洒泪是无金莲矣,故上写其不垂泪;此处又写其洒别,正是与金莲刻骨一痛,非别泪也。】临出门,妇人还要他拜辞拜辞月娘众人,【张夹批:迩日金莲如此。】【绣像夹批:金莲太不济。】只见小玉摇手儿。这春梅跟定薛嫂,头也不回,扬长决裂,出大门去了。【张夹批:如椽之笔,为炎凉场中吐此一口恶气。盖不屑受之之意也。】【绣像夹批:胸襟气概自不同。】
  小玉和妇人送出大门回来。小玉到上房回大娘,只说:“罄身子去了,衣服都留下,没与他。”这金莲归到房中,往常有春梅,娘儿两个相亲相热,说知心话儿,今日他去了,丢得屋里冷冷落落,甚是孤凄,不觉放声大哭。【张夹批:西门死无此育哭,潘姥姥死又无此痛哭。】【绣像夹批:苦甚。】有诗为证:耳畔言犹在,于今恩爱分。
  房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一)按:前评写于光绪五年(1879)五月二十日。
  【文龙批:自西门庆死后,不及一年,其间拉拉杂杂,不堪闻,不忍见,不可说之事,纷纭攘攘,层见迭出。至此始知报应之不爽,因果之不诬。噫!何其钝也。当其极盛之时,早已见到此时,此理之当然,势之必然,事之常然,情之宜然。若使作者至西门庆一死便结,如梁山泊之尚未散伙者,必有咨嗟太息,谓天道之无知,世事之不平,而《续金瓶梅》当又添出五、六种来。噫
  !何其呆也。窃谓此书无以后之,十数回以后之事可知也。此书不必续,既有此十数回,此书更不必续。】
  (二)按:后评写于光绪六年(1880)三月二十九日。
  【文禹门又云:西门庆与潘金莲偷情,我知其必成。陈敬济与潘金莲通奸,我知其必败。一金莲也,而翁婿共之。正是:莫为之前,何以见陈敬济之淫昏,莫为之后,何以见西门庆之淫暴,西门庆开其先路,陈敬济步厥后径。写敬济之庸愚,不顾人耻,即写西门庆之罪孽,大快人心也。
  而金莲之淫邪,不言而喻。故必令其堕胎于西门庆死后,不令其怀娠于西门庆生前,丑之也,正所以实之,而败之也。吴月娘先则闻而知之,而不肯信,此是他糊涂,后则见而知之,而不张扬,此是他忠厚。因此反乱,不好收罗,从此湮没,不成局面,此所以有先遣春梅之举也。
  春梅小妮子,与金莲联成一气。人皆因其生硬,遂谓其胜金莲一筹,实不知春梅者也。使春梅而为玉楼之婢,可以为自好之士;使春梅而为瓶儿之婢,可以为御侮之臣,今已同金莲一体同心,是亦一金莲而已。其不垂泪别也,志向早立定于西门生前,故动作得安详于月娘发遣。此是其明白处,不是其豁达处,此是其强狠处,不是其磊落处。若论此时身分,来去颇可自由,仗此娇小容颜,焉往而不可自信。吾知其决不至若瓶儿之乱嫁,亦断不至若玉楼之被诳,盖春梅亦金,瓶类也。而以后之遭逢,天实为之,今生之结果,实自取之也。】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 Previous Chapter   Next Chapter >>   


【选集】千古一奇梅
汇评全本金瓶梅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第二回 俏潘娘帘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说技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贿 设圈套浪子私挑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欢闹茶坊郓哥义愤
第五回 捉奸情郓哥定计 饮鸩药武大遭殃第六回 何九受贿瞒天 王婆帮闲遇雨
第七回 薛媒婆说娶孟三儿 杨姑娘气骂张四舅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 卦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第九回 西门庆偷娶潘金莲 武都头误打李皂隶第十回 义士充配孟州道 妻妾玩赏芙蓉亭
第十一回 潘金莲激打孙雪娥 西门庆梳笼李桂姐第十二回 潘金莲私仆受辱 刘理星魇胜求财
第十三回 李瓶姐墙头密约 迎春儿隙底私窥第十四回 花子虚因气丧身 李瓶儿迎奸赴会
第十五回 佳人笑赏玩灯楼 狎客帮嫖丽春院第十六回 西门庆择吉佳期 应伯爵追欢喜庆
第十七回 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第十八回 赂相府西门脱祸 见娇娘敬济销魂
第十九回 草里蛇逻打蒋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门庆第二十回 傻帮闲趋奉闹华筵 痴子弟争锋毁花院
第二十一回 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第二十二回 蕙莲儿偷期蒙爱 春梅姐正色闲邪
No.   [I]   [II]   III   [IV]   [V]   Page

Comments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