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回 王婆子贪财受报,武都头杀嫂祭兄)
一部潘金莲传,至此回收结。本回一开始,就把金莲的生平--其美丽、聪明、热情以及因为这热情而犯下的罪孽--都借着他人之口再次一一描出:"生的标致,会一手琵琶,百家词曲,双陆象棋,无不通晓,又会写字。""怎的好模样儿,诸家词曲都会,又会弹琵琶,聪明俊俏,百伶百俐,属龙的,今才三十二岁儿"。"往王婆家相看,果然生的好个出色的妇人": "张二官听见春鸿说:妇人在家养着女婿,方打发出来。又听见李娇儿说:当初用毒药摆死了汉子,被西门庆占将来家,又偷小厮,把第六个娘子娘儿两个,生生吃他害杀了"、
从上回到此回,关于金莲的身价,经历了无数周折。围绕着金莲的讨价还价固然是为了安排金莲死于武松之手而不得不如此写,但也从侧面使得我们看到金莲的可怜:此时,金莲的命运再次完全操纵在王婆手里,而王婆"假推他大娘子不肯,不转口儿要一百两"。金莲失去人身自由,再次沦为商品--我们想到当初潘姥姥把九岁的金莲卖人王招宣府,十五岁时,又以三十两银子转卖与张大户。如今,十七年之后,潘金莲这一"生得好个出色的妇人"再次待价而沽,而她的"价值",不过才只是一百两银子耳。所谓"任人宰割",正不必等到武松拿刀来杀金莲才开始。
金莲当年在大雪中等待武松,就是立在帘儿下面;与西门庆的遇合,也发生在帘儿下面;今天又立在帘子下面远远望见了武松。武松来和王婆商议要娶金莲"一家一计过日子",金莲更是一直立在里屋的帘子后偷听,及至听到此处,便"等不得王婆叫她,自己出来"。绣像本评点:"此时置敬济于何地?"然而我们须知全书之中只有两个金莲一见钟情的男子,第一便是武松,第二便是西门庆。此时的金莲,第一是"听见武松言语,要娶他看管迎儿",特别是武松下面所说的一句话"一家一计过日子"--尤其令金莲怦然心动;第二是"旧心不改",仍然念及旧情。湖州何官人、提刑张二官,都不能令金莲自思:"我这段姻缘还落在他手里。"因为金莲自始至终,都不曾在乎过金钱与势利:她私心最想的,是嫁给一个般配的男人,一夫一妻好好度日而已。但金莲之痴,使她始终不能认清武松的性格;王婆之贪,使她盲目。从这一点说来,这一回中最残忍的人,却不是武松,而是吴月娘:她从土婆处,得知金莲将嫁武松,明明以旁观者清的身份,识破"往后死在她小叔子手里罢了!"却只是"暗中跌脚",只是"与孟玉楼说",却不肯一言提醒王婆。
本书的两个六儿一一王六儿和潘六儿一一似乎是彼此的镜象:王六儿之私通西门庆以养家,其实与金莲当初嫁给武大但仍然做张大户的外室没有区别,而武大也安然地享受着这一私情带来的利益,住着张大户家不要租金的房子,还常常受到张大户的补贴。王六儿与小叔韩二旧有私情,金莲则喜欢小叔武二、但被武二严厉拒绝,于是间接导致了金莲与西门庆的遇合:王六儿的丈夫韩道国终其天年之后,王六儿嫁给小叔,二人在湖州"一家一计过日子";金莲却落入西门庆与王婆联合成就的圈套,谋杀了丈夫,终于又被小叔杀死。两个六儿的相似经历与不同结局向我们显示:对于作者来说,不是偷情者最后一定都要受到报应,一切都要看人的性格、行事动机与遭遇的机缘--也就是人们俗话常常说的,不可抗拒的"命运"的洪流。金莲不幸,成为自己的激情和他人之贪欲的牺牲品;王六儿听得到的,正是金莲失去的那种生活。
王六儿与西门庆的私情,是她的丈夫韩道国所明知和赞成的,夫妻二人一心一计图谋西门庆的钱财,六儿对西门庆原无情慷可言,只是富有机心与成心的勾引与利用、与玉人儿相比,金莲对西门庆怀有的却是不掺杂任何势利要求的激情:当初,还不知道西门庆是何许人也,她便已经迷上了他的"风流浮浪、语言甜净"。如果说王六儿是社会的人,是一个被钱财势利所俘虏的人,那么金莲是一个被自己的激情所俘虏的人。在这一点上,金莲远比王六儿、吴月娘、李娇儿甚至李瓶儿可爱与可敬。然而,也正因为这一点,王六儿最终得到的,是与她的性格搭配的、平实无华的生活:与韩二捣鬼"成其夫妇,请受何官人家业田地"。潘六儿却血染新房,终于完成了本书第一回中武松身穿"血腥钠袄"的暴力意象。
武大与前妻所生的女儿迎儿,是《水浒传》中没有,而被金瓶作者增添的角色:于小说情节的发展,迎儿似乎没有任何帮助,然而迎儿最大的作用,在于使得韩道国一家与武大一家的对照和对比更加突出:韩道国有女,武大也有女,然而作者用韩爱姐和韩二、衬托出武松在待迎儿方面显示出来的残忍和不近人情。又,工六儿与韩道国所生的女儿不仅聪明漂亮,而且有情有义,武大与其前妻所生之女迎儿却粗蠢异常,似乎更从侧面衬托出武大的愚拙爱姐的结局却又陪衬出迎儿的结局,更是王六儿与潘金莲之间差异的反照:爱姐的激情使得她因为所爱的人死去而毁目割发,出家为尼;迎儿却终于嫁为人妻,庸碌而平稳地度过余生。作者似乎在说:一个性格有强力的人,一个情感之深刻与暴烈超出了常人的人,便自然会有不平凡的生与死。这种不平凡,也许可以是恶的极致,也许可以是美德的光辉,只是不管是恶行还是德行,都需要一种力,也需要极度的聪明:
孙述宇以为,有时会嫌金莲"稍欠真实感", "她欠自然之处,在于她的妒忌怨恨与害人之心种种,都超人一等,而且强度从不稍减"(第八十六页)--正因为我极为喜爱和赞同孙君评论《金瓶梅》的文字,所以,但凡有一点点我不能同意之处,都忍不住要挑出来加以辨析:孙君所谓的"欠自然",是以更加平庸的人物出发来判断的,其实,金莲只是一个最自然不过的充满了激情的女人而已二在过去,一个富有激情的男人,可以做出一番事业,也可以选择做一个专一的情种;但是,一个女人,她的事业只是嫁一个好男人、相夫教子而已,那么,设若是一夫一妻过日子,夫妻又般配,就可以相当幸福,她的激情也可以流泻在创造美满幸福生活上,成为一种积极的力;但如果不幸爱上了一个浪子,那么在一个一夫多妻制的社会,一个太富有激情的女人就只有忍受无穷无尽的嫉妒的折磨--而且,就连这种由爱而生的嫉妒,也被社会视为恶德。潘金莲希望占有西门庆的感情,占有他的身体,这在现代社会,会被视为十分正常的要求--如果一个人对自己的爱人,可以忍受与其他的人平分秋色,这才是奇怪的现象。但是,在过去,像金莲这样太充满激情,又毫不势利的女人,除非十分幸运,否则结果往往比那些聪明美丽不如她,但是更加平庸势利的人落得更加悲惨。试想如果潘金莲能够浑浑噩噩像那个李娇儿,没有任何感情与欲望的要求,只知道教唆"鬓,偷盗一点小东小西,那么尽可以嫁一个男人又嫁一个男人,始终平稳安宁度日,又何必落得这样血腥的结局?也许正是因此,作者特意告诉我们:湖州的何官人只肯出七十两娶金莲,最后却把家庭拱手送给王六儿;张二官宁肯花三百两银子娶那个"额尖鼻小、肉重身肥"、缺乏感情、毫不聪明、又专会偷的李娇儿,却只肯出八卜两银子买金莲。这是金莲的不幸,也是作者的寓言。
武松杀死金莲一段,作者写得至为详细,血腥暴力之味扑鼻。《金瓶梅》是一部感性的书,不仅描写性爱、服饰、酒食这些物质享受是如此,在写死亡时,也是如此。也许正是因此,这段对杀人的描写才如此的震撼人心。如孙述宇所说:
我们读水浒时不大反对杀人,是由于在这夸张的英雄故事的天地间,我们不大认真,只是在一种半沉醉的状态中欣赏那些英雄;但金瓶梅是个真实的天地,要求读者很认真,一旦认真,杀人就不能只是一件痛快的事,被杀的潘金莲,无论怎么坏,无论怎样死有余辜,这个拖着一段历史与一个恶名而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的女人,我们是这么熟悉,她吃刀子时,我们要颤栗的。
瓶儿、西门庆之死,已经十分血腥污秽,痛苦不堪,但是这个生活力最为强盛的女人潘金莲,她的死却是最惨不忍睹的。观武松把金莲"旋剥净了",香灰塞口,揪翻在地,"先用油靴只顾踢他肋肢,后用两只脚踏他两只胳膊"--张竹坡一直评道:"直对打虎"--直到"用手去摊开她胸脯,说时迟,那时快,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之一刻,刻了个血窟窿,那鲜血就冒出来,那妇人就星眸半闪,两只脚只顾登踏"。整个过程惨烈之极,使用的都是潜藏着性意象的暴力语言。金莲心中爱上的第一个男子,便是如此与金莲度过了新婚之夜。绣像本眉批:"读至此,不敢生悲,不忍称快,然而心实恻侧难言哉!"就连作者写到此处,也情不自禁地感叹:"武松这汉子,端的好狠也!"
然而,这岂不也是作者自己的感叹?我们应该说:作者端的好狠也!因为我们知道,正是作者把金莲之死描写得如此狂暴、凄惨、鲜血淋漓。金莲与西门庆,是书中两个欲望最强横、生命最旺盛的人物,他们的结局也都能够配得上他们的性格。然而西门庆之死,虽然带来很多肉体的痛苦,却不是悲剧,因为作者认为西门庆的下场是自作自受,故此以其结拜兄弟的一篇祭文,增加了许多讽刺喜剧色彩,暗示西门庆本是一个"鸟人"而已。潘金莲之死,却是悲剧性的,因为金莲固然造下了罪孽,但金莲本人也一直是命运的牺牲品,是许多不由她控制的因素的牺牲品,因此,当她结局的血腥与惨烈远远超出了书中的任何一个人物--甚至包括得到了复仇的武大本人时,就产生了强烈的悲剧气息。
有些评论者认为,安排武松假装与金莲结亲,骗得金莲、王婆来家,然后关上门,杀死二人,这种做法不符合《水浒传》中武松的"英雄性格"。然而,第一、《金瓶梅》对武松的塑造,是脱离了《水浒传》而另起炉灶的,我们不能把《金瓶梅》的武松视为《水浒传》武松的延续;第二、就算是以《水浒传》中武松之性格而论,他在大路十字坡张青、孙二娘所开的黑店里,看破孙二娘不是好人时,故意说风话挑逗孙二娘,后来又假装被蒙汗药迷倒,趁机抱住孙二娘、将其压在身下等等描写,都是非常"流氓恶毒"的作法,其中"性"趣盎然,怎可认为此处骗婚是不符合《水浒传》武松性格的作法?武大以为自己的兄弟"从来老实",是想当然耳,.武大才是从来老实,因此以己度人,卖炊饼的这个大哥,怎么能了解自己在江湖上闯荡多年的兄弟的真性格?在本书之中,安排金莲死于和武松的"新婚之夜",以"剥净"金莲的衣服代替新婚夜的宽衣解带,以其被杀的鲜血代替处女在新婚之夜所流的鲜血,都是以暴力意象来唤起和代替性爱的意象,极好地写出武松与金莲之间的暖昧而充满张力的关系,以及武松的潜意识中对金莲的性暴力冲动。性与死本来就是一对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概念,这里,金莲所梦寐以求的与武松的结合,便在这死亡当中得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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