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文集 蘇軾集   》 捲八十六      蘇軾 Su Shi

  ◎碑十首
  【表忠觀碑】
  熙寧十年十月戊子,資政殿大學士右諫議大夫知杭州軍州事臣抃言:“故吳
  越國王錢氏墳廟及其父祖紀夫人子孫之墳,在錢塘者二十有六,在臨安者十有一,
  皆蕪廢不治,父老過之,有流涕者。謹按故武肅王鏐,始以鄉兵破走黃巢,名聞
  江淮。復以八都兵討劉漢宏,並越州,以奉董昌,而自居於杭。及昌以越叛,則
  誅昌而並越,盡有浙東西之地。傳其子文穆王元瓘。至其孫忠顯王仁佐,遂破李
  景兵,取福州。而仁佐之弟忠懿王俶,又大出兵攻景,以迎周世宗之師。其後卒
  以國入覲。三世四王,與五代相終始。天下大亂,豪傑蜂起,方是時,以數州之
  地盜名字者,不可勝數。既覆其族,延及於無辜之民,罔有孑遺。而吳越地方千
  裏,帶甲十萬,鑄山煮海,象犀珠玉之富,甲於天下,然終不失臣節,貢獻相望
  於道。是以其民至於老死不識兵革,四時嬉遊歌鼓之聲相聞,至於今不廢,其有
  德於斯民甚厚。皇宋受命,四方僣亂以次削平。而蜀、江南負其嶮遠,兵至城下,
  力屈勢窮,然後束手。而河東劉氏,百戰守死以抗王師,積骸為城,釃血為池,
  竭天下之力,僅乃剋之。獨吳越不待告命,封府庫,籍郡縣,請吏於朝。視去其
  國,如去傳捨,其有功於朝廷甚大。昔竇融以河西歸漢,光武詔右扶風修理其祖
  父墳塋,祠以太牢。今錢氏功德,殆過於融,而未及百年,墳廟不治,行道傷嗟,
  甚非所以勸奬忠臣慰答民心之義也。臣願以竜山廢佛祠曰妙因院者為觀,使錢氏
  之孫為道士曰自然者居之。凡墳廟之在錢塘者以付自然,其在臨安者以付其縣之
  淨土寺僧曰道微,歲各度其徒一人,使世掌之。籍其地之所入,以時修其祠宇,
  封殖其草木,有不治者,縣令丞察之,甚者易其人,庶幾永終不墜,以稱朝廷待
  錢氏之意。臣抃昧死以聞”。製曰:“可。其妙因院改賜名曰表忠觀。”銘曰:
  .天目之山,苕水出焉。竜飛鳳舞,萃於臨安。篤生異人,絶類離群。奮挺
  大呼,從者如雲。仰天誓江,月星晦蒙。強弩射潮,江海為東。殺宏誅昌,奄有
  吳越。金券玉册,虎符竜節。大城其居,包絡山川。左江右湖,控引島巒。歲時
  歸休,以燕父老。曄如神人,玉帶球馬。四十一年,寅畏小心。厥篚相望,大貝
  南金。五朝昏亂,罔堪托國。三王相承,以待有德。既護所歸,弗謀弗咨。先王
  之志,我維行之。天胙忠孝,世有爵邑。允文允武,子孫千億。帝謂守臣,治其
  祠墳。毋俾樵牧,愧其後昆。竜山之陽,巋焉新宮。匪私於錢,唯以勸忠。非忠
  無君,非孝無親。凡百有位,視此刻文。
  【宸奎閣碑】
  皇祐中,有詔廬山僧懷璉住京師十方淨因禪院,召對化成殿,問佛法大意,
  奏對稱旨,賜號大覺禪師。是時北方之為佛者,皆留於名相,囿於因果,以故士
  之聰明超軼者皆鄙其言,詆為蠻夷下俚之說。璉獨指其妙與孔、老合者,其言文
  而真,其行峻而通,固一時士大夫喜從之遊,遇休沐日,璉未盥漱,而戶外之屨
  滿矣。仁宗皇帝以天縱之能,不由師傅,自然得道,與璉問答,親書頌詩以賜之,
  凡十有七篇。至和中,上書乞歸老山中。上曰:“山即如如體也。將安歸乎?”
  不許。治平中,再乞,堅甚,英宗皇帝留之不可,賜詔許自便。璉既渡江,少留
  於金山、西湖,遂歸老於四明之阿育王山廣利寺。四明之人,相與出力建大閣,
  藏所賜頌詩,榜之曰宸奎。時京師始建寶文閣,詔取其副本藏焉。且命歲度僧一
  人。璉歸山二十有三年,年八十有三。臣出守杭州,其徒使來告曰:“宸奎閣未
  有銘。君逮事昭陵,而與吾師遊最舊,其可以辭!”
  臣謹按古之人君號知佛者,必曰漢明、梁武,其徒蓋常以藉口,而繪其像於
  壁者。漢明以察為明,而梁武以弱為仁。皆緣名失實,去佛遠甚。恭惟仁宗皇帝
  在位四十二年,未嘗廣度僧尼,崇侈寺廟。幹戈斧質,未嘗有所私貸。而升遐之
  日,天下歸仁焉。此所謂得佛心法者,古今一人而已。璉雖以出世法度人,而持
  律嚴甚。上嘗賜以竜腦鉢盂,璉對使者焚之,曰:“吾法以壞色衣,以瓦鐵食,
  此鉢非法。”使者歸奏,上嘉嘆久之。銘曰:
  .巍巍仁皇,體合自然。神耀得道,非有師傳。維道人璉,逍遙自在。禪律
  並行,不相留礙。於穆頌詩,我既其文。惟佛與佛,乃識其真。咨爾東南,山君
  海王。時節來朝,以謹其藏。
  【上清儲祥宮碑】
  元祐六年六月丙午,製詔臣軾,上清儲祥宮成,當書其事於石。臣軾拜手稽
  首言曰:“臣以書命侍罪北門,記事之成,職也。然臣愚不知宮之所以廢興,與
  凡材用之所從出,敢昧死請。”乃命有司具其事以詔臣軾。
  始,太宗皇帝以聖文神武佐太祖定天下。既即位,盡以太祖所賜金帛作上清
  宮朝陽門之內,旌興王之功,且為五代兵革之餘遺民赤子,請命上帝,以至道元
  年正月宮成,民不知勞,天下頌之。至慶歷三年十二月,有司不戒於火,一夕而
  燼。自是為荊棘瓦礫之場,凡三十七年。元豐二年二月,神宗皇帝始命道士王太
  初居宮之故地,以法籙符水為民禳禬,民趨歸之,稍以其力修復祠宇。詔用日
  者言,以宮之所在為國傢子孫地,乃賜名上清儲祥宮。且賜度牒與佛廟神祠之遺
  利,為錢一千七百四十七萬,又以官田十四頃給之,刻玉如漢張道陵所用印,及
  所被冠佩劍履以賜太初,所以寵之者甚備。宮未成者十八,而太初卒,太皇太後
  聞之,喟然嘆曰:“民不可勞也,兵不可役也,大司徒錢不可發也,而先帝之意
  不可以不成。”乃敕禁中供奉之物,務從約損,斥賣珠玉以巨萬計,凡所謂以天
  下養者,悉歸之儲祥,積會所賜,為錢一萬七千六百二十八萬,而宮乃成。內出
  白金六千三百餘兩,以為香火瓜華之用。召道士劉應真嗣行太初之法,命入內供
  奉官陳衍典領其事。起四年之春,訖六年之秋,為三門兩廡,中大殿三,旁小殿
  九,鐘經樓二,石壇一,建齋殿於東,以待臨幸,築道館於西,以居其徒,凡七
  百餘間。雄麗靖深,為天下偉觀,而民不知、有司不與焉。嗚呼,其可謂至德也
  已矣!
  臣謹按道傢者流,本出於黃帝、老子。其道以清淨無為為宗,以虛明應物為
  用,以慈儉不爭為行,合於《周易》“何思何慮”、《論語》“仁者靜壽”之說,
  如是而已。自秦、漢以來,始用方士言,乃有飛仙變化之術,《黃庭》、《大洞》
  之法,太上、天真、木公、金母之號,延康、赤明、竜漢、開皇之紀,天皇太一、
  紫微、北極之祀,下至於丹藥奇技,符籙小數,皆歸於道傢,學者不能必其有無。
  然臣嘗竊論之。黃帝、老子之道,本也。方士之言,末也。修其本而末自應。故
  仁義不施,則韶濩之樂,不能以降天神。忠信不立,則射鄉之禮,不能以致刑措。
  漢興,蓋公治黃、老,而曹參師其言,以謂治道貴清靜,而民自定。以此為政,
  天下歌之曰:“蕭何為法,若畫一。曹參代之,守而勿失。載其清靜,民
  以寧壹。”其後文景之治,大率依本黃、老,清心省事,薄斂緩獄,不言兵而
  天下富。
  臣觀上與太皇太後所以治天下者,可謂至矣。檢身以律物,故不怒而威。捐
  利以予民,故不藏而富。屈己以消兵,故不戰而勝。虛心以觀世,故不察而明。
  雖黃帝、老子,其何以加此。本既立矣,則又惡衣菲食,卑宮室,陋器用,斥其
  贏餘,以成此宮,上以終先帝未究之志,下以為子孫無疆之福。宮成之日,民大
  和會,鼓舞謳歌,聲聞於天,天地喜答,神祇來格,祝史無求,福祿自至,時萬
  時億,永作神主。故曰“修其本而末自應”,豈不然哉!臣既書其事,皇帝若曰:
  “大哉太祖之功,太宗之德,神宗之志,而聖母成之。汝作銘詩,而朕書其首曰
  上清儲祥宮碑。”臣軾拜手稽首獻銘曰:
  .天之蒼蒼,正色非耶?其視下也,亦若斯耶?我作上清,儲祥之宮。無以
  來之,其肯我從。元祐之政,媚於上下。何修何營,曰是四者。民懷其仁,吏服
  其廉。鬼畏其正,神予其謙。帝既子民,維子之視。雲何事帝,而瘠其子。允哲
  文母,以公滅私。作宮千柱,人初不知。於皇祖宗,在帝左右。風馬雲車,從帝
  來狩。閱視新宮,察民之言。佑我文母,及其孝孫。孝孫來饗,左右耆耇。無競
  惟人,以燕我後。多士為祥,文母所培。我膺受之,篤其成材。千石之鐘,萬石
  之虡。相以銘詩,震於四海。
  【昭靈侯廟碑】
  昭靈侯南陽張公諱路斯,隋之初,傢於潁上縣仁社村。年十六,中明經第。
  唐景竜中,為宣城令,以才能稱。夫人石氏生九子。自宣城罷歸,常釣於焦氏臺
  之陰。一日,顧見釣處有宮室樓殿,遂入居之。自是夜出旦歸,歸輒體寒而濕。
  夫人驚問之。公曰:“我,竜也。蓼人鄭祥遠者,亦竜也。與我爭此居,明日當
  戰,使九子助我。領有絳綃者我也,青綃者鄭也。”明日,九子以弓矢射青綃者,
  中之,怒而去,公亦逐之,所遇為溪𠔌,以達於淮。而青綃者,投於合淝之西山
  以死,為竜穴山。九子皆化為竜,而石氏葬關洲。公之兄為馬步使者,子孫散居
  潁上,其墓皆存焉。事見於唐布衣趙耕之文,而傳於淮潁間父老之口,載於歐陽
  文忠公之《集古錄》雲。
  自景竜以來,潁人世祠之於焦氏臺。乾寧中,刺史王敬堯始大其廟。有宋乾
  德中,蔡州大旱,其刺史司超聞公之靈,築祠於蔡。既雨,翰林學士承旨陶穀為
  記其事。蓋自淮南至於蔡、許、陳、汝,皆奔走奉祠。景德中,諫議大夫張秉,
  奉詔益新潁上祠宇。而熙寧中司封郎中張徽奏乞爵號,詔封公昭靈侯、石氏柔應
  夫人。廟有穴五,往往見變異,出雲雨,或投器穴中,則見於池,而近歲有得蛻
  骨於池者,金聲玉質,輕重不常,今藏廟中。
  元祐六年秋,旱甚,郡守竜圖閣學士左朝奉郎蘇軾,迎緻其骨於西湖之行祠,
  與吏民禱焉,其應如響。乃益治其廟,作碑而銘之。銘曰:
  .維古至人,冷然乘風。變化往來,不私其躬。道本於於仁,仁故能勇。有
  殺有生,以仁為終。相彼幻身,何適不通。地行為人,天飛為竜。惠於有生,我
  則從之。淮潁之間,篤生張公。跨歷隋唐,顯於有宋。上帝寵之,先帝封之。昭
  於一方,萬靈宗之。哀我潁民,處瘠而窮。地傾東南,潦水所鐘。忽焉歸壑,
  裏一空。公居其間,拯溺吊兇。救療疾癧,驅攘螟蟲。開闔抑揚,孰知其功。坎
  坎擊鼓,巫師老農。鬥酒衹雞,四簋其饛。度公之居,貝闕珠宮。揆公之食,
  瓊醴玉饔。何以稱之,我愧於中。公之所饗,惟誠與恭。誠在愛民,無傷農工。
  恭不在外,洗濯厥胸。以此事神,神聽則聰。敢有不然,上帝之恫。
  【潮州韓文公廟碑】
  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是皆有以參天地之化,關盛衰之運。其
  生也有自來,其逝也有所為矣。故申、呂自嶽降,而傅說為列星,古今所傳,不
  可誣也。孟子曰:“吾善養吾浩然之氣。”是氣也,寓於尋常之中,而塞乎天地
  之間。卒然遇之,則王公失其貴,晉、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賁、育失其勇,
  儀、秦失其辯,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恃生而存,
  不隨死而亡者矣。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嶽。幽則為鬼神,而明則復為人。此
  理之常,無足怪者。
  自東漢以來,道喪文弊,異端並起,歷唐貞觀、開元之盛,輔以房、杜、姚、
  宋而不能救。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復歸於正,蓋三百
  年於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
  豈非參天地、關盛衰、浩然而獨存者乎!蓋嘗論天人之辨,以謂人無所不至,惟
  天不容偽。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魚;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婦之
  心。故公之精誠,能開衡山之雲,而不能回憲宗之惑;能馴鰐魚之暴,而不能弭
  皇甫鎛、李逢吉之謗;能信於南海之民,廟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於朝廷
  之上。蓋公之所能者,天也。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學,公命進士趙德為之師。自是潮之士,皆篤於文行,延及齊
  民,至於今,號稱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
  潮人之事公也,飲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禱焉。而廟在刺史公堂之後,民
  以出入為艱。前守欲請諸朝作新廟,不果。元祐五年,朝散郎王君滌來守是邦,
  凡所以養士治民者,一以公為師。民既悅服,則出令曰:“願新公廟者聽。”民
  歡趨之。卜地於州城之南七裏,期年而廟成。
  或曰:“公去國萬裏,而謫於潮,不能一歲而歸,沒而有知,其不眷戀於潮,
  審矣。”軾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無所往而不在也。而
  潮人獨信之深,思之至,焄蒿悽愴,若或見之。譬如鑿井得泉,而曰水專在是,
  豈理也哉!”元豐七年,詔封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韓文公之廟。潮人請書其
  事於石,因作詩以遺之,使歌以祀公。其詞曰:
  .公昔騎竜白雲鄉,手抉雲漢分天章,天孫為織雲錦裳。飄然乘風來帝旁,
  下與濁世掃秕糠,西遊鹹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遂李、杜參翺翔,汗流
  籍、堤走且僵,減沒倒景不可望,作書詆佛譏君王,要觀南海窺衡湘。歷舜九疑
  吊英、皇,祝融先驅海若藏,約束蛟鰐如驅羊。鈞天無人帝悲傷,謳吟下招遺巫
  陽,懪牲雞卜羞我觴。於粲荔丹與蕉黃,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發下大荒。
  【峻靈王廟碑】
  古者王室及大諸侯國皆有寶。周有琬琰大玉,魯有夏後氏之璜,皆所以守其
  社稷,鎮撫其人民也。唐代宗之世,有比丘尼若夢恍惚見上帝者,得八寶以獻諸
  朝,且傳帝命曰:“中原兵久不解,腥聞於天,故以此寶鎮之。”則改元寶應。
  以是知天亦分寶以鎮世也。
  自徐聞渡海,歷瓊至儋,又西至昌化縣西北二十裏,有山秀峙海上,石峰巉
  然若巨人冠帽西南嚮而坐者,俚人謂之山胳膊。而偽漢之世,封山神為鎮海廣德
  王。五代之末,南夷有知望氣者,曰:“是山有寶氣,上達於天。”艤舟其下,
  斫山發石以求之。夜半,大風,浪駕其舟空中,碎之石峰下,夷皆溺死。儋之父
  老,猶有及見敗舟山上者,今獨有叮石存焉耳。天地之寶,非人所得睥睨者,晉
  張華使其客雷煥發酆城獄,取寶劍佩之,華終以忠遇禍,坐此也夫。今此山之上,
  上帝賜寶以奠南極,而貪冒無知之夷,欲以力取而己有之,其誅死宜哉!
  皇宋元豐五年七月,詔封山神為峻靈王,用部使者承議郎彭次雲之請也。紹
  聖四年七月,瓊州別駕蘇軾,以罪譴於儋,至元符三年五月,有詔徙廉州。自念
  謫居海南三歲,飲鹹食腥,陵暴颶霧而得還者,山川之神實相之。再拜稽首,西
  嚮而辭焉,且書其事,碑而銘之。山有石池,産紫鱗魚,民莫敢犯,石峰之側多
  荔支、黃柑,得就食,持去,則有風雹之變。其銘曰:
  .瓊崖千裏塊海中,民夷錯居古相蒙。方壺蓬萊此別宮,峻靈獨立秀且雄。
  為帝守寶甚嚴恭,庇蔭嘉穀歲屢豐。小大逍遙遠蝦竜,鶢鶋安棲不避風。我浮而
  西今復東,銘碑曄然照無窮。
  【伏波將軍廟碑】
  漢有兩伏波,皆有功德於嶺南之民。前伏波,邳離路侯也。後伏波,新息馬
  侯也。南越自三代不能有,秦雖稍通置吏,旋復為夷。邳離始伐滅其國,開九郡。
  然至東漢,二女子側、貳反嶺南,震動六十餘城。世祖初平天下,民勞厭兵,方
  閉玉關,謝西域,況南荒何足以辱王師,非新息苦戰,則九郡左裧至今矣。由此
  論之,兩伏波廟食於嶺南者,均也。古今所傳,莫能定於一。自徐聞渡海,適朱
  崖,南望連山,若有若無,杳杳一發耳。艤舟將濟,眩慄喪魄。海上有伏波祠,
  元豐中詔封忠顯王,凡濟海者必卜焉。曰:“某日可濟乎?”必吉而後敢濟。使
  人信之如度量衡石,必不吾欺者。嗚呼,非盛德其孰能然!自漢以來,朱崖、儋
  耳,或置或否。揚雄有言:“朱崖之棄,捐之之力也,否則介鱗易我衣裳。”此
  言施於當時可也。自漢末至五代,中原避亂之人,多傢於此。今衣冠禮樂,蓋斑
  斑然矣,其可復言棄乎!四州之人,以徐聞為咽喉。南北之濟者,以伏波為指南,
  事神其敢不恭。軾以罪謫儋耳三年,今乃獲遷海北,往返皆順風,念無以答神貺
  者,乃碑而銘之。銘曰:
  .至險莫測海與風,至幽不仁此魚竜,至信可恃漢兩公,寄命一葉萬仞中。
  自此而南洗汝胸,撫循民夷必清通。自此而北端汝躬,屈信窮達常正忠。生為人
  英沒愈雄,神雖無言意我同。
  【淮陰侯廟碑】
  應竜之所以為神者,以其善變化而能屈伸也。夏則天飛,效其靈也。鼕則泥
  蟠,避其害也。當嬴氏刑慘網密,毒流海內,銷鋒鏑,誅豪俊,將軍乃辱身汙節,
  避世用晦。志在鵲起豹變,食全楚之租,故受饋於漂母。抱王霸之略,蓄英雄之
  壯圖,志輕六合,氣蓋萬夫,故忍恥跨下。洎乎山鬼反璧,天亡秦族。遇知已之
  英主,陳不世之奇策。崛起蜀漢,席捲關輔。戰必勝,攻必剋,掃強楚,滅暴秦。
  平齊七十城,破趙二十萬。乞食受辱,惡足纍大丈夫之功名哉!然使水行未殞,
  火流猶潛。將軍則與草木同朽,麋鹿俱死。安能持太阿之柄,雲飛竜驤,起徒步
  而取侯王?噫,自古英偉之士,不遇機會,委身草澤,名堙減而無稱者,可勝道
  哉!乃碑而銘之。銘曰:
  .書軌新邦,英雄舊裏。海霧朝翻,山煙暮起。宅臨舊楚,廟枕清淮。枯鬆
  折柏,廢井荒臺。我停單車,思人望古。淮陰少年,有目無睹。不知將軍,用之
  如虎。
  【司馬溫公神道碑】
  上即位之三年,朝廷清明,百揆時敘,民安其生,風俗一變。異時薄夫鄙人,
  皆洗心易德,務為忠厚,人人自重,恥言人過,中國無事,四夷稽首請命。惟西
  羌夏人,叛服不常,懷毒自疑,數人為寇。上命諸將按兵不戰,示以形勢,不數
  月,生緻大首領鬼章青宜結闕下。夏人十數萬寇涇原,至鎮戎城下,五日無所得,
  一夕遁去。而西羌兀徵聲延以其族萬人來降。黃河始决曹村,既築靈平,復决小
  吳,橫流五年,朔方騷然,而今歲之秋,積雨彌月,河不大溢,及鼕,水入地益
  深,有北流赴海復禹舊跡之勢。凡上所欲,不求而獲,而其所惡,不麾而去。天
  下曉然知天意與上合,庶幾復見至治之成,傢給人足,刑措不用,如鹹平、景德
  間也。
  或以問臣軾:“上與太皇太後安所設而及此?”臣軾對曰:“在《易·大有》:
  ‘上九,自天祐之,吉無不利。’孔子曰:‘天之所助者,順也。人之所助者,
  信也。履信思乎順,又以尚賢也。是以自天祐之,吉無不利。’今二聖躬信順以
  先天下,而用司馬公以致天下士,應是三德矣。且以臣觀之,公,仁人也。天相
  之矣。”“何以知其然也?”曰:“公以文章名於世,而以忠義自結人主。朝廷
  知之可也,四方之人何自知之?士大夫知之可也,農商走卒何自知之?中國知之
  可也,九夷八蠻何自知之?方其退居於洛,眇然如顔子之在陋巷,纍然如屈原之
  在陂澤,其與民相忘也久矣,而名震天下如雷霆,如河漢,如傢至而日見之。聞
  其名者,雖愚無知如婦人孺子,勇悍難化如軍伍夷狄,以至於姦邪小人,雖惡其
  害己仇而疾之者,莫不斂裧變色,咨嗟太息,或至於流涕也。元豐之末,臣自
  登州入朝,過八州以至京師,民知其與公善也,所在數千人,聚而號呼於馬首曰:
  “寄射司馬丞相,慎毋去朝廷,厚自愛以活百姓。”如是者,蓋千餘裏不絶。至
  京師,聞士大夫言,公初入朝,民擁其馬,至不得行,衛士見公,擎跽流涕者,
  不可勝數,公懼而歸洛。遼人、夏人遣使入朝,與吾使至虜中者,虜必問公起居,
  而遼人敕其邊吏曰:“中國相司馬矣,慎毋生事開邊隙。”其後公薨,京師之民
  罷市而往吊,鬻衣以致奠,巷哭以過車者,蓋以千萬數。上命戶部侍郎趙瞻、內
  侍省押班馮宗道,護其喪歸葬。瞻等既還葬,皆言民哭公哀甚,如哭其私親。四
  方來會葬者,蓋數萬人。而嶺南封州父老相率致祭,且作佛事以薦公者,其詞尤
  哀。炷薌於手頂以送公葬者,凡百餘人,而畫像以祠公者,天下皆是也。此豈人
  力也哉?天相之也!匹夫而能動天,亦必有道矣。非至誠一德,其孰能使之!
  《記》曰:“惟天下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
  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矣。”《書》曰:“惟尹
  躬暨湯,鹹有一德,剋享天心。”又曰:“德惟一,動罔不兇。”或以千金與人
  而人不喜,或以一言使人而人死之者,誠與不誠故也。稽天之潦,不能終朝,而
  一綫之溜,可以達石者,一與不一故也。誠而一,古之聖人不能加毫末於此矣,
  而況公乎!故臣論公之德,至於感人心,動天地,巍巍如此,而蔽之以二言,曰
  誠、曰一。”
  公諱光,字君實,其先河內人,晉安平獻王孚之後,王之裔孫徵東大將軍陽
  始葬今陝州夏縣涑水鄉,子孫因傢焉。曾祖諱政,以五代衰亂不仕,贈太子太保。
  祖諱炫,舉進士,試秘書省校書郎,終於耀州富平縣令,贈太子太傅。考諱池,
  寶元、慶歷間名臣,終於兵部郎中、天章閣待製,贈太師、溫國公。曾祖妣薛氏,
  祖妣皇甫氏,妣聶氏,皆封溫國太夫人。
  公始進士甲科事仁宗皇帝,至天章閣待製,知諫院。始發大議,乞立宗子為
  後,以安宗廟,宰相韓琦等因其言,遂定大計。事英宗皇帝為諫議大夫,竜圖閣
  直學士,論陝西刺義勇為民患;及內侍任守忠姦蠹,乞斬以謝天下,守忠竟以譴
  死。又論漢安懿王當準先朝封贈期親尊屬故事,天下韙之。事神宗皇帝,為翰林
  學士,御史中丞。西戎部將嵬名山欲以橫山之衆降,公極論其不可納,後必為邊
  患,已而果然。勸帝不受尊號,遂為萬世法。及王安石為相,始行青苗、助役、
  農田水利,謂之新法,公首言其害,以身爭之。當時士大夫不附安石,言新法不
  便者,皆倚公為重。帝以公為樞密副使,公以言不行,不受命。乃以為端明殿學
  士,出知永興軍,遂以留司御史臺及提舉崇福宮,退居於洛十有五年。及上即位,
  太皇太後攝政,起公為門下侍郎,遷正議大夫,遂拜左僕射。公首更詔書以開言
  路,分別邪正,進退其甚者十餘人。旋罷保甲、保馬、市易及諸道新行????鐵茶法,
  最後遂罷助役、青苗。方議取士擇守令監司以養民,期於富而教之,凜凜乎嚮至
  治矣。
  而公臥病,以元祐元年九月丙辰朔,薨於位,享年六十八。太皇太後聞之慟,
  上亦感涕不已。時方祀明堂,禮成不賀。二聖皆臨其喪,哭之哀甚,輟視朝。贈
  太師、溫國公,襚以一品禮服,謚曰文正。官其親屬十人。公娶張氏,禮部尚
  書存之女,封清河郡君,先公卒,追封溫國夫人。子三人,童、唐皆早亡,康,
  今為秘書省校書郎。孫二人,植、桓皆承奉郎。以元祐三年正月辛酉,葬於陝之
  夏縣涑水南原之晁村。上以禦篆表其墓道,曰忠清粹德之碑,而其文以命臣軾。
  臣蓋嘗為公行狀,而端明殿學士范镇取以志其墓矣,故其詳不復再見,而獨
  論其大。議者徒見上與太皇太後進公之速,用公之盡,而不知神宗皇帝知公之
  深也。自士庶人至於卿大夫,相與為賓師朋友,道足以相信,而權不足以相休戚,
  然猶同己則親之,異己則疏之,未有聞過而喜,受誨而不怒者也,而況於君臣之
  間乎?方熙寧中,朝廷政事與公所言無一不相違者,書數十上,皆盡言不諱,蓋
  自敵以下所不能堪,而先帝安受之,非特不怒而已,乃欲以為左右輔弼之臣,至
  為敘其所著書,讀之於邇英閣,不深知公,而能如是乎?二聖之知公也,知之於
  既同。而先帝之知公也,知之於方異。故臣以先帝為難。昔齊神武皇帝寢疾,告
  其子世宗曰:“侯景專製河南十四年矣,諸將皆莫能敵,惟慕容紹宗可以製之。
  我故不貴,留以遺汝。”而唐太宗亦謂高宗:“汝於李勣無恩,我今責出之,汝
  當授以僕射。”乃出勣為疊州都督。夫齊神武、唐太宗,雖未足以比隆先帝,而
  紹宗與勣,亦非公之流,然古之人君所以為其子孫長計遠慮者,類皆如此。寧其
  身亡受知人之名,而使其子孫專享得賢之利。先帝知公如此,而卒不盡用,安知
  其意不出於此乎?臣既書其事,乃拜手稽首而作詩曰:
  .於皇上帝,子惠我民。孰堪顧天,惟聖與仁。聖子受命,如堯之初。神母
  詔之,匪亟匪徐。聖神無心,孰左右之。民自擇相,我興授之。其相惟何,太師
  溫公。公來自西,一馬二童。萬人環之,如渴赴泉。孰不見公,莫如我先。二聖
  忘己,惟公是式。公亦無我,惟民是度。民曰樂哉,既相司馬。爾賈於途,我耕
  於野。士曰時哉,既用君實。我後子先,時不可失。公如麟凰,不鷙不搏。羽毛
  畢朝,雄狡率服。為政一年,疾病半之。功則多矣,百年之思。知公於異,識公
  於微。匪公之思,神考是懷。天子萬年,四夷來同。薦於清廟,神考之功。
  【趙清獻公神道碑】
  故太子少師清獻趙公,既薨之三年,其子除喪來告於朝曰:“先臣既葬,
  而墓隧之碑無名與文,無以詔示來世,敢以請。”天子曰:“嘻,茲予先正,以
  惠術擾民如鄭子産,以忠言摩上如晉叔嚮。”乃以愛直名其碑,而又命臣軾為之
  文。
  臣軾逮事仁宗皇帝。蓋嘗竊觀天地之盛德,而窺日月之末光矣。未嘗行也,
  而萬事莫不畢舉。未嘗視也,而萬物莫不畢見。非有他術也,善於用人而已。惟
  清獻公擢自御史。是時將用諫官御史,必取天下第一流,非學術纔行備具為一世
  所高者不與。用之至重,故言行計從,有不十年而為近臣者;言不當,有不旋踵
  而黜者。是非明辨,而賞罰必信,故土居其官者少妄,而天子穆然無為,坐視其
  成功,姦宄消亡,而忠良全安。此則清獻公與其僚之功也。
  公諱抃,字閱道。其先京兆奉天人。唐德宗世,植為嶺南節度使。植生隱,
  為中書侍郎。隱生光逢、光裔,並掌內外製,皆為唐聞人。五代之亂,徙傢於越。
  公則植之十世從孫也。曾祖諱曇,深州司戶參軍。祖諱湘,廬州廬江尉,始傢於
  衢,遂為西安人。考諱亞纔,廣州南海主簿。公既貴,贈曾祖太子太保,妣陳氏
  安國太夫人;祖司徒,妣袁氏崇國太夫人,俞氏光國太夫人;考,開府儀同三司,
  封榮國公,妣徐氏魏國太夫人,徐氏越國太夫人。
  公少孤且貧,刻意力學,中景祐元年進士乙科。為武安軍節度推官。民有偽
  造印者,吏皆以為當死。公獨曰:“造在赦前,而用在赦後。赦前不用,赦後不
  造,法皆不死。”遂以疑讞之,卒免死。一府皆服。閱歲,舉監潭之糧料。歲滿,
  改著作佐郎,知建州崇安,通判宜州。卒有殺人當死者,方係獄,病癰,未潰,
  公使醫療之,得不瘐死。會赦以免。公愛人之周,類如此。
  未幾以越國喪,廬於墓三年,不宿於傢。縣榜其所居裏為孝弟,處士孫處為
  作孝子傳。終喪,起知泰州海陵,復知蜀州江原,還,通判泗州。泗守昏不事事,
  監司欲罷遣之,公獨左右其政,而晦其所以然,使若權不己出者。守得以善去。
  濠守以廩賜不如法,士卒謀欲為變,或以告,守恐怖,日未夕,輒閉門不出。轉
  連使徙公治濠。公至,從容如平日,濠以無事。
  曾公亮為翰林學士,未識公,而以臺官薦,召為殿中侍御史。彈劾不避權幸,
  京師號公鐵面御史。其言常欲朝廷別白君子小人。以謂小人雖小過,當力排而絶
  之,後乃無患,君子不幸而有詿誤,當保持愛惜,以成就其德。故言事雖切,而
  人不厭。溫成皇后方葬,始命參知政事劉沆監護其役,及沆為相而領事如故。公
  論其當罷,以全國體。復言宰相陳執中不學無術,且多過失。章十二上,執中卒
  罷去。王拱辰奉使契丹,還,為宣徽使。公言拱辰平生所為及奉使不如法事,命
  遂寢。復言樞密使王德用、翰林學士李淑不稱職,皆罷去。是時邵必為開封推官,
  以前任常州失入徒罪自舉遇赦而猶罷,監邵武酒稅。吳充、鞠真卿發禮院吏代書
  事,吏以贖論,而充、真卿皆出知軍。呂景初、馬遵、吳中復彈奏梁適,適以罷
  相,而景初等隨亦被逐。馮京言吳充、鞠真卿、刁約不當以無罪黜,而京奪修起
  居註。公皆力言其非是。必以復認知軍,充、真卿、約、景初、遵皆召還京中,
  復皆許補故闕。先是呂秦出守徐,蔡襄守泉,吳奎守壽,韓絳守河陽。已而歐陽
  修乞蔡,賈黯乞荊南。公即上言:“近日正人賢士,紛紛引去,憂國之士,為之
  寒心,侍從之賢,如修輩無幾。今皆請郡者,以正色立朝,不能諂事權要,傷之
  者衆耳。”修等由此不去,一時名臣賴之以安。仁宗晚歲不豫,而太子未定,中
  外恟懼。及上既康復,公請擇宗室賢子弟教育於宮中,封建任使,以示天下大
  本。
  已而求郡,得睦。睦歲為杭市羊,公為移文卻之。民籍有茶稅,而無茶地,
  公為奏蠲之,民至今稱焉。移充梓州路轉運使,未幾移益。兩蜀地遠而民弱,吏
  恣為不法,州郡以酒食相饋餉,衙前治廚傳,破傢相屬也。公身帥以儉,不從者
  請以違製坐之,蜀風為之一變。窮城小邑,民或生而不識使者,公行部,無所不
  至,父老驚喜相慰,姦吏亦竦。
  以右司諫召,論事不折如前。入內副都知鄧保信引退兵董吉以燒煉出入禁中,
  公言:“漢文成、五利,唐普思、靜能、李訓、鄭註,多依宦官以結主,假藥術
  以市姦者也,其漸不可啓。”宋庠為樞密使,選用武臣,多不如舊法,至有訴於
  上前者。公陳其不可。陳升之除樞密副使,公與唐介、呂誨、範師道同言升之交
  結宦官,進不以道,章二十餘,上不省,即居傢待罪。詔強起之,乃乞補外,二
  人皆相次去位,公與言者亦罷。
  公得虔州,地遠而民好訟,人謂公不樂。公欣然過傢上塚而去。既至,遇吏
  民簡易,嚴而不苛,悉召諸縣令告之,為令當自任事,勿以事諉郡,苟事辦而民
  悅,吾一無所問。令皆喜,爭盡力,虔事為少,獄以屢空。改修????法,疏鑿灨
  石,民賴其利。虔當二廣之衝,行者常自虔易舟而北。公間取餘材,造舟得百艘,
  移二廣諸郡,曰:“仕宦之傢,有父兄沒而不能歸者,皆移文以遣,當具舟載之。”
  至者既悉授以舟,復量給公使物,歸者相繼於道。
  朝廷聞公治有餘力,召知御史雜事,不閱月為度支副使。英宗即位,奉使契
  丹,還,未至,除天章閣待製、河北都轉運使。時賈昌朝以使相判大名府。公欲
  按視府庫,昌朝遣其屬來告,曰:“前此,監司未有按視吾事者。公雖欲舉職,
  恐事有不應法,奈何?”公曰:“捨大名,則列郡不服矣。”即往視之,昌朝初
  不說也。前此有詔,募義勇,遇期不足者徒二年,州郡不時辦,官吏當坐者八百
  餘人。公被旨督其事,奏言:“河朔頻歲豐熟,故募不如數,請寬其罪,以俟農
  隙。”從之。坐者得免,而募亦隨足。昌朝乃愧服曰:“名不虛得矣。”
  旋除竜圖閣直學士、知成都。公以寬治蜀,蜀人安之。初,公為轉運使,言
  蜀人有以妖祀聚衆為不法者,其首既死,其為從者宜特黥配。及為成都,適有此
  獄,其人皆懼,意公必盡用法。公察其無他,曰:“是特坐樽酒至此耳。”刑其
  為首者,餘皆釋去。蜀人愈愛之。會榮諲除轉運使,陛辭,上面諭曰:“趙某為
  成都,中和之政也。”
  神宗即位,召知諫院。故事,近臣自成都還,將大用,必更省府,不為諫官。
  大臣為言。上曰:“用趙某為諫官,賴其言耳。苟欲用之,何傷!”及謝,上謂
  曰:“聞卿匹馬入蜀,以一琴一龜自隨,為政簡易,亦稱是耶?”公知上意將用
  其言。即上疏論呂誨、傅堯俞、范纯仁、呂大防、趙瞻、趙鼎、馬默皆骨鯁敢言,
  久譴不復,無以慰縉紳之望。上納其說。郭逵附簽書樞密院事,公議不允。公力
  言之,即罷。
  居三月,擢右諫議大夫,參知政事。感激思奮,面議政事,有不盡者,輒密
  啓聞。上手詔嘉之。公與富弼,曾公亮、唐介同心輔政,率以公議為主。會王安
  石用事,議論不協,既而司馬光辭樞密副使,臺諫侍從,多以言事求去。公言:
  “朝廷事有輕有重,體有大小,財利於事為輕。而民心得失為重,青苗使者於體
  為小,而禁近耳目之臣用捨為大,今不罷財利而輕失民心,不罷青苗使者而輕棄
  禁近耳目,去重而取輕,失大而得小,非宗廟社稷之福,臣恐天下自此不安矣。”
  言入,即求去,四上章,不許。熙寧三年四月,復五上章,除資政殿學士、知杭
  州。
  公素號寬厚,杭之無賴子弟以此逆公,皆駢聚為惡。公知其意,擇重犯者率
  黥配他州,惡黨相帥遁去。
  未幾徙青州。因其俗樸厚,臨以清淨。時山東旱蝗,青獨多麥,蝗自淄齊來,
  及境遇風,退飛墮水而盡。
  五年,成都以戍卒為憂,朝廷擇遣大臣,為蜀人所愛信者,皆莫如公,遂以
  大學士知成都。然意公必辭,及見,上曰:“近歲無自政府復往者,卿能為我行
  乎?”公曰:“陛下有言即法也,豈顧有例哉!”上大喜。公乞以便宜行事,即
  日辭去。至蜀,默為經略,而燕勞閑暇如他日,兵民晏然。一日,坐堂上,有卒
  長在堂下。公好諭之曰:“吾與汝,年相若也,吾以一身入蜀,為天子撫一方,
  汝亦宜清慎畏戢以帥衆,比戍還,得餘貲,持歸為室傢計可也。”人知公有善意,
  轉相告語,莫敢復為非者。劍州民李孝忠集衆二百餘人,私造符牒,度人為僧。
  或以謀逆告,獄具。公不畀法吏,以意决之,處孝忠以私造度牒,餘皆得不死。
  喧傳京師,謂公脫逆黨。朝廷取具獄閱之,卒無以易也。茂州蕃部鹿明玉等逢聚
  境上,肆為剽掠。公亟遣部將帥兵討之,夷人驚潰乞降,願殺婢以盟。公使喻之
  曰:“人不可用,三牲可也。”使至,已縶婢引弓,將射心取血。聞公命,歡呼
  以聽。事訖,不殺一人。
  居二歲,乞守東南,為歸老計,得越州。吳越大饑,民死者過半,公盡所以
  救荒之術,發廩勸分,而以傢貲先之,民樂從焉。生者得食,病者得藥,死者得
  藏。下令修城,使民食其力。故越人雖饑而不怨。復徙治杭。
  杭旱與越等,其民尤病。既而朝廷議欲築其城。公曰:“民未可勞也。”罷
  之。錢氏納國,未及百年,而墳廟堙圮,杭人哀之。公奏因其所在,歲度僧、道
  士各一人,收其田租,為歲時獻享營繕之費。從之,且改妙因院為表忠觀。
  公年未七十,告老於朝,不許。請之不已,元豐二年二月,加太子少保致仕,
  時年七十二矣。退居於衢,有溪石鬆竹之勝,東南高士多從之遊。朝廷有事郊廟,
  再起公侍祠,不至。通判溫州,從公遊天台、雁蕩,吳越間榮之。代還,
  得見。上顧問公,甚厚。以提舉浙東西常平,以便其養。復侍公遊杭。
  始,公自杭致仕,杭人留公不得行。公曰:“六年當復來。”至是適六歲矣。杭
  人德公,逆者如見父母。以疾還衢,有大星隕焉。二日而公薨,實七年八月癸巳
  也。
  訃聞,天子輟視朝一日,贈太子少師。十二月乙酉,葬於西安蓮華山,謚曰
  清獻。公娶徐氏,東頭供奉官度之女,封東平郡夫人,先公十年卒。子二人,長
  曰岏,終杭州於潛縣令;次即也,今為尚書考功員外郎。
  公平生不治産業,嫁兄弟之女以十數,皆如己女。在官,為人嫁孤女二十餘
  人。居鄉,葬暴骨及貧無以斂且葬者,施棺給薪,不知其數。少育於長兄振,振
  既沒,思報其德。將遷侍御史,乞不遷,以贈振大理評事。
  公為人和易溫厚,周旋麯密,謹繩墨,蹈規矩,與人言,如恐傷之。平生不
  畜聲伎,晚歲習為養氣安心之術,悠然有高舉意。將薨,晨起如平時,侍側,
  公與之訣,詞色不亂,安坐而終。不知者以為無意於世也。然至論朝廷事,分別
  邪正,慨然不可奪。宰相韓琦嘗稱趙公真世人標表,蓋以為不可及也。
  公為吏,誠心愛人,所至崇學校,禮師儒,民有可與與之,獄有可出出之。
  治虔與成都,尤為世所稱道。神宗凡擬二郡守,必曰:“昔趙某治此,最得其術。”
  馮京相繼守成都,事循其舊,亦曰:“趙公所為,不可改也。”要之以惠利為本。
  然至於治杭,誅鋤強惡,姦民屏跡不敢犯。蓋其學道清心遇物,而應有過人者矣。
  銘曰:
  蕭望之為太傅,近古社稷臣,其為馮翊,民未有聞。黃霸為潁川,治行第一,
  其為丞相,名不迨昔。孰如清獻公,無適不宜。邦之司直,民之父師。其在官守,
  不專於寬,時出猛政,嚴而不殘。其在言責,不專於直,為國愛人,掩其疵疾。
  蓋東郭順子之清,孟獻子之賢,鄭子産之政,晉叔嚮之言,公兼而有之,不幾於
  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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