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曠世纔女魂歸何處:張愛玲傳   》 《流言》(5)      餘斌 Yu Bin

  前一類散文中時常出現的那個虛擬的、超然的“我們”在後一類文中差不多被更本色、更為個性化的“我”取代了。這當然與文章的性質不無關係,可是我們應該註意到,越是到後來,“張看”與“私語”這二者在她文中越是打成了一片,或者說,“張看”也更多地被納入了“私語”的語境中。《談音樂》、《談跳舞》等似乎也可成為比較純粹的“張看”話題,可是衹要同《洋人看京戲及其它》一類文章作一比較,自不難發現它們加入了更多“私語”的成分。
  毫無疑問,註入了“私語”以後的文章更能完整地表達張愛玲的個性氣質,因此更為個人化--情感與理智融為一體,敘事、抒情、議論打成一片,允許她直接地、自如地處理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所歷所悟。先有英文本的那些文章雖是一等一的妙文,卻易為英式散文籠罩,較後的文章則一方面仍有機智風趣,有距離感的特點,另一方面增加了情感的深度,及於一些細故瑣事、非常個人化的感觸,這已經是張愛玲特有的一種風格了。如果說一個天分很高的人也可寫出《中國人的宗教》、《洋人看京戲及其它》這樣的文章的話,那麽《私語》、《童言無忌》、《燼餘錄》、《談音樂》這樣的文章卻衹能是屬於張愛玲的了,這不光是因為其中的自傳色彩,而且因為裏面的張愛玲更鬆弛自如,其表達方式也完全張愛玲化了。
  一種獨特的風格的形成固然有傳統的藉鑒、刻苦的磨煉等種種因素,但是散文這種形式之所以更個人化的,實是因為作者的個性氣質比在別處更是風格的根底。反過來說,如果“風格即人”、“文如其人”這一類老話仍有其合理性,那麽散文無疑比其他文學樣式更有資格充當作傢個性氣質、人生態度的見證。要想張看張愛玲,《流言》是個便捷的通道。
  我們在《流言》中首先見到的是一個對人生的一切表示了強烈的好奇、強烈的愛好而又善於享受人生樂趣的張愛玲。她在《天才夢》中即嚮讀者描述了她從種種生活樂趣中體味到生命的歡悅。在這裏我們更看到她與同學一道在香港街頭有滋有味地吃着小甜餅,津津有味地跟着開電梯的人學着如何煮出又鬆、又透、又不塌皮爛骨的紅米飯,又津津地回味牛奶泡沫在碗邊堆成的小白珠子,回味小時吃雲片糕吃完時“一種難堪的悵惘”;看到她興致勃勃地從一傢店鋪轉到另一傢,將一塊塊布料比來劃去,琢磨着買與不買;看到她逛街景,在五光十色的櫥窗前流連忘返,又被小攤子吸引着,掏錢買下零碎的小玩意;看到她頻頻地進出電影院,又會獨自溜出去看紹興戲、蹦蹦戲;看到她沉醉於成名的喜悅,也看到她興興頭頭地裝扮自己,興興頭頭地拍照,興興頭頭地佈置房間,把自己的像片烘雲托月弄得“很安好了”。
  吃、穿、遊玩、花錢,無一不讓她感到愉快,而聲音、顔色、氣味,都能給她帶來莫名的快感。氣味這東西似乎是沒有多少可講究的,可是張愛玲可以無微不至地從各種氣味裏找到快樂:
  氣味也是這樣的。別人不喜歡的有許多氣味我都喜歡,霧的輕微的黴氣,雨打濕的灰塵,蔥,蒜,廉價的香水。像汽油,有人聞見了要頭昏,我卻要特意坐到汽車夫旁邊,或是走到汽車後面,等它開動的時候“布布布”放氣。每年用汽油擦洗衣服,滿房都是清剛明亮的氣息;我母親從來不要我幫忙,因為我故意地把手腳放慢了,盡着汽油大量蒸發。
  牛奶燒糊了,火柴燒黑了,那焦香我聞見了就覺得餓。油漆的氣味,因為簇嶄新,所以是積極奮發的,仿佛在新房子裏過年,清冷,幹淨,興旺。火腿鹹肉花生油擱得日子久,變了味,有一種“油哈”氣,那個我也喜歡,使油更油得厲害、爛熟、豐盈,如同古時候的“米爛陳倉”。香港打仗的時候我們的菜都是椰子油燒的,有強烈的肥皂味,起初吃不慣要吐,後來發現肥皂也有一種寒香。戰爭期間沒有牙膏,用洗衣服的粗肥皂擦牙齒我也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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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南京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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