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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回 新撫赴援孤城卻敵 叛徒歸命首逆伏誅
蔡東藩 Cai Dongfan
卻說樊竜開門潛走,正遇着朱燮元的伏兵,四面圍住,任你樊竜兇悍過人,至此也無從狡脫,衹好束手就擒,餘酋亦多被縛住。燮元遂剋重慶,移兵攻瀘州,崇明父子,棄城夜走,直奔遵義。遵義已為貴州兵所復,不防水西土目安邦彥,也揭竿起事,響應崇明。貴州兵調攻邦彥,遵義空虛,衹剩推官馮鳳雛居守。崇明父子,猝至遵義,鳳雛無兵無餉,如何守得?當被崇明父子陷入,眼見得這位馮推官,殺身成仁了。崇明復破遵義,留子奢寅,及部目尤朝柄、楊維新、鄭應顯等占據,自率餘衆返永寧,這且慢表。
且說水西土目安邦彥,係宣慰使安堯臣族子,堯臣病歿,子位嗣職。位年尚幼,由堯臣妻奢社輝攝事。社輝係奢崇明女弟,嘗與崇明子寅爭地為仇,不通聞問。獨邦彥與崇明往來,素懷異志,及崇明作亂,或說他已得成都。邦彥遂挾位母子叛應崇明,自稱羅甸大王,糾合諸部頭目安邦俊、安若山、陳其愚、陳萬典等,進陷畢節。更分兵四出,西破安順、沾益,東下甕安、偏橋,邦彥自率水西部衆,渡陸廣河,直趨貴陽。適貴陽城中,藩臬守令,均已入覲,巡撫李橒,亦因乞休得請,專待後任交卸,陡聞此變,慨然督軍,又是一個朱燮元。與巡按御史史永安,提學僉事劉錫元,悉力拒守。但慮城大兵單,不敷堵禦,當由劉錫元號召學官,並及諸生,督促城中丁壯,分堞守護。邦彥率衆攻城,城上矢石齊下,無隙可乘。他卻想了一計,沿城築柵,斷絶城中出入,為久圍計。流寇宜速不宜緩,乃築柵久圍,已非勝算。鎮將張永芳,聞省會被圍,即率二萬人入援,為邦彥所阻,不得進行。他將馬一竜、白自強等,與賊兵交鋒,戰敗陣亡。邦彥攻城愈急,占住城東山岡,搭設廂樓,登高俯擊。李橒令兵士遙射火箭,迭毀賊樓,接連三日三夜,尚是火光熊熊。邦彥乃不敢登山,但據住各柵,不令放鬆。城中久持力憊,將校多病,更兼餉絶糧空,害得大傢枵腹,先食糠粃,繼食草本敗革,後且食死人血肉,最後連屍骸俱被颳盡,不得已殺食生人,甚至親屬相噉。裏居參政潘潤民,一女被食,知縣周思稷,且自殺餉軍,幸得人心堅固,到了這個地步,還是以城為重,視死如歸。比朱燮元之守成都,尤為堅忍。
明廷方註重遼事,不遑兼顧,衹有新任巡撫王三善,已經簡放,馳抵平越。巡按史永安飛檄敦促,且上疏詆三善觀望不前,請朝旨星夜催迫。三善乃在平越募兵,大會將士,毅然面諭道:“省城危急萬分,不能久待,我輩若再不往援,他日省城失守,必至坐法。與其坐法論死,還不若馳往死敵,或尚可望不死呢。”是極。將士等齊聲贊成,遂分三道進兵。道臣何天麟、楊世賞等,左右夾進,三善自與道臣嚮日升,從中路馳入,銜枚疾走,直抵新安,距貴陽衹數十裏。乃命劉超為前鋒,自為後勁。超麾軍大進,與寇相值,兩下對壘,賊首阿成操着長槊,奮勇殺來。超兵遽退,超下馬手斬二人,復上馬衝出,親當阿成。阿成已持槊飛舞,突被劉超用刀格住,方擬抽槊回刺,不防超背後閃出一人,趨近阿成身旁,攔腰一刀,揮作兩段。賊兵失了主將,自然披靡,可巧三善亦驅軍大至,乃奮呼殺賊,追了一程,收復竜裏城。當由劉超稟報,掩殺阿成,乃是麾下親兵張良俊。為敘明姓氏補筆。三善大喜,簿錄首功,遂乘勝入援貴陽城。
邦彥聞新撫到來,防有數十萬大兵,不禁手足無措,躊躇半晌,纔語部衆道:“我當親出調兵,與他决一勝負。”言畢自去。賊衆待久不至,相顧驚詫,怎禁得官軍殺到,似山崩地震一般,壓入壘中,紛紛瓦解。賊將安邦俊,不管死活,還想上前招架,但聽得撲的一聲,已是中了一彈,洞胸殞命。大衆顧命要緊,各將甲仗棄去,四散奔逃。官軍直抵城下,先有五騎傳呼道:“新撫到了。”城中兵民,歡呼相和,共慶更生。貴陽被圍十餘月,城中戶口十餘萬,至是衹剩數百人,兀自守住,這全仗故撫李橒,及永安、錫元等的功績呢。越數日,左右兩部兵纔至,又數日,楚、粵、蜀各兵亦到,李橒乃卸任而去。城已保全,纔行卸任,我欽愛李公忠藎。
是時朱燮元已升任四川總督,兼兵部侍郎,再舉討賊,大集將佐等計議道:“我與永寧賊相持已久,尚不得志,無非因賊合我分,賊逸我勞呢。今擬盡撤各防,會剿永寧,搗穴平巢,在此一舉。”秦良玉首先允議,諸將亦拱手聽命,遂令副將秦衍祚等,往攻遵義,自率大軍進討,歷破諸險,將薄永寧。奢寅自遵義還援,帶着樊虎等人,前來搏戰,被燮元督軍猛擊,殺得棄甲曳兵。奮追至老君營、涼傘鋪,盡毀賊壘。寅身中二槍,倉皇遁走,樊虎傷重即死。燮元還破青崗坪,進撲永寧城,一鼓齊上,生擒賊目周邦泰等,降賊二萬。惟崇明得脫,敗奔舊藺州城。羅乾象已由燮元保舉,擢為參將,願率一軍窮追崇明,燮元遣他去訖。乾象甫行,遵義捷音亦至,逐去賊目尤朝柄、楊維新、鄭應顯等,降賊黨安鑾,剋復遵義全城。於是燮元再自永寧出師,為乾象後援,途次接到乾象軍報,奢賊計窮,已走水西、竜場,嚮安氏藉兵,再圖報復。燮元乃長驅直進,與乾象會師,嚮藺州進發,忽由探馬報到,安邦彥已出兵兩路,幫助奢氏,一窺遵義,一窺永寧,已過赤水河,嚮獅子山來了。燮元遂命羅乾象攻藺州,自往獅子山截擊賊鋒。乾象督兵至藺,用了火炮火箭,擊射城中,把奢氏的九鳳樓,片刻毀去。城中自相嘩噪,當由乾象乘隙攻入,掃盡賊衆。崇明父子時已轉走竜場,無從緝獲。藺州方下,燮元至芝麻塘,遇着安氏所遣的賊衆,一陣擊退,再進兵至竜場,崇明已如驚弓鳥,漏網魚,未戰先逃,連妻弟都不及帶去。官兵遂將他妻安氏,弟崇輝,一並擒住,斬首以千萬計。復四處追覓崇明父子,嗣聞崇明父子,相繼遁入水西,燮元以王三善方在得手,不欲攘功,便勒兵不追。申明燮元意旨,可見燮元之不追,並非畏怯。
那時三善正會師六萬,進擊水西,連戰皆捷,遂渡渭河,直達大方。安邦彥逃入織金,安位及母奢社輝,竄居火灼堡,三善乃檄令安位母子,速擒安邦彥及崇明父子,解獻軍門,請旨贖罪。安位母子倒也驚慌,衹恐三善未必踐言,特遣人赴鎮遠,至總督楊述中處乞降,述中當即允許,致書三善,令他撤兵。三善以元兇未翦,不如即撫即剿,述中一意主撫,彼此辯論不明,反將軍務擱起。安邦彥偵知情形,日夜聚兵,為再出計,且勾通四川烏撤土目安效良,作為外援,一面與悍黨陳其愚密商,令他詐降三善。三善見了其愚,初頗懷疑,經其愚狡黠善辯,遂以為誠信可靠,引作參謀。燮元收降羅乾象,三善收降陳其愚,同一招撫,而結果逈異,是仍在知人與不知人耳。其愚詐言邦彥遠竄,勢不足慮,不如撤還貴州。三善因出師連捷,頗有驕心,且久住大方,糧食將盡,遂信了其愚的計畫,焚去大方廬捨,率兵東歸。其愚自請斷後,三善許諾,乃將各隊兵馬,陸續先發,自與副將秦民屏等,攬轡徐行。哪知其愚早已報知邦彥,令他發兵追擊,等到邦彥兵至,恰密遣心腹,馳稟三善,衹說是其愚遇賊,速請回援。三善返旆往救,遙見其愚躍馬奔來,還道他被賊所追,急忙出馬救護,說時遲,那時快,其愚見三善在前,故意的策馬數鞭,馬性起前躥,竟將三善的坐騎撞翻,三善從馬上跌將下來,自知有變,即將帥印擲付親兵,自抽襪中小刀,橫頸欲刎。其愚很是厲害,意欲生縛三善,便下馬奪刀,三善怒駡不止。秦民屏正來相救,偏偏賊兵大至,圍擁上來,民屏戰死,三善被殺。秦佐明、祚明等,突圍出走。賊兵尚並力追趕,還虧前行將校,回馬迎擊,方得殺退賊兵。監軍御史傅宗竜,聞三善被戕,矢志復仇,獨率壯士數百人,潛躡陳其愚後塵。其愚正在得意,揚鞭歸去,口唱蠻歌,不防宗竜趕到,一聲唿哨,亂刀齊起,立將其愚斫落馬下,連人帶馬,剁作數段。三善至此,亦堪瞑目。宗竜割下其愚首級,招呼壯士,飛馬還走,賊兵聞警來追,那宗竜與壯士數百名,似風馳電掣一般,霎時間走得很遠,無從追及了。
明廷聞王三善被害,命總督劉述中,回籍聽勘,改任蔡復一為總督。復一遣總兵魯欽、劉超等,搗織金賊巢。織金四面皆山,林深箐密,嚮稱天險,官兵從未入境,魯、劉二軍,鑿山開道,攀藤穿竇,用了好幾月工夫,纔得到了織金,途次遇着數千賊兵,由官軍努力上前,斬殺千餘人,餘衆潰敗。及搗入賊巢,衹是空空一寨,四面搜覓,並不見有邦彥蹤跡,沒奈何下令退兵。已中邦彥詭計。行了一程,忽由岩壑間鑽出賊衆,左右奔集,來擊官軍。魯欽知事不妙,慌忙整軍抵敵,怎奈路徑崎嶇,如鼠鬥穴,賊兵駕輕就熟,官軍路陌生疏,又兼意亂心慌,如何招架得住?不到數時,多半潰散。欽等急尋歸路,且戰且行,好容易殺出危途,手下的兵士,十成中已喪亡六七了。還是幸免。復一見欽軍敗還,衹好上章自劾,朝旨責令罷官,特授朱燮元為兵部尚書,總督雲、貴、湖、廣、四川五省軍務,出駐遵義。
適值烏撤土目安效良,南嚮入滇,糾合藺州、水西、烏撤三部,入據沾益。雲南巡撫閔洪學,急飭副總兵袁善,宣撫使沙源等,激勵將士,血戰沾益城下,相持五晝夜,屢出奇兵破賊,效良乃去。燮元聞雲南有警,正擬調兵往救,嗣得閔撫報捷,因即停遣。既而探知水西賊情,擬由三路入犯,一攻雲南,一攻遵義,一攻永寧。永寧的賊將,就是奢崇明子奢寅。燮元語諸將道:“奢寅是抗命的首逆,此賊不除,西南哪有寧日?我當設法除他。”諸將請即進剿!燮元道:“且慢!可能不勞一兵,除滅此賊,那是最好的呢。”諸將不知何計,也不敢復問,但見燮元按兵不動,每日衹遣將校數名,出外行事。約閱旬日,方撥兵千人,令他往迎降將。果然派兵往迓,降將隨來,當即呈上首級一顆,看官道是何人首級?就是燮元所說首逆奢寅。點醒眉目,尚伏疑團。原來寅素兇淫,每見附近番婦,稍有姿色,即行強姦,遇豪傢富室,往往盡情勒索,稍不如命,立殺勿貸。就是部下兵士,也是朝不保暮,因此兵民戒懼,多生變志。部目阿引,嘗受奢寅鞭責,懷恨在心,燮元暗地探知,特遣總兵李維新,誘他降順,歃血為誓。阿引很是歡洽,願乘隙誅寅,作為報效,兩下裏非常秘密,偏被寅稍稍覺察,令左右將阿引縛去,拷問了好幾次,且用利刃穿他左足,至一晝夜,阿引寧死不承,纔得釋放。蠻人究竟悍忍。看官!你想阿引受此痛苦,怎肯幹休?巧有同黨苗老虎、李明山等,與阿引素來莫逆,代為不平,阿引遂與同謀,衹苦足脛受傷,不便舉事。苗、李兩人,奮袂而起,願當此任,密約已定,專待下手。一夕,奢寅與部衆痛飲,傳入幾個蠻女,酣歌侑酒,自午至申,竟飲得酩酊大醉,登床熟寢。苗老虎佯為奢寅蓋被,見寅方鼾睡,暗拔佩刀,嚮胸刺入。李明山乘勢進去,也用刀助砍,眼見得惡貫滿盈的首逆,腸破血流,霎時歸陰。苗老虎割了寅首,與明山遁出帳外,邀同阿引,來投官軍。待至賊黨追來,已由官軍接着,歡迎去了。首逆得誅,故特筆詳敘。朱燮元喜誅奢寅,遂建議滇、蜀、黔三省進兵,共剿邦彥,自率大軍出發遵義,滿期一舉蕩平,廓清天日,不意傢中來了急報,由燮元親自啓閱,瞧了數行,禁不住大慟起來,險些兒昏暈過去。這一番有分教:
將軍歸去循喪禮,悍賊餘生稽顯誅。
畢竟燮元為着何事,待至下回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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奢崇明先反,而安邦彥繼之。蠻苗殊俗,叛服不常,固其天性然也。惟奢酋竊發,尚止蜀道一隅,且未幾即遭挫敗,安氏則轉戰西南,勾通各部,至逃入織金後,且收拾餘燼,再出騷擾,狡悍情形,蓋比奢酋為尤甚矣。若夫王三善之才略,亦遠遜朱燮元,三善因勝而驕,卒墮賊謀,緻為所害。燮元獨用兵如神,始降羅乾象而卻崇明,繼降苗老虎等而誅奢寅,並不聞有其愚之兇,猝遭反噬,是非駕馭有方,烏能使悍蠻之束身歸命耶?他若李橒之守貴陽。亦與燮元之守成都相似,無獨有偶,是亦一《明史》之光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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