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典 匯評金玉紅樓夢 Collection of Reviews on Gold and Jade Dream of the Red Chamber   》 第八十三回 省宮闈賈元妃染恙 鬧閨閫薛寶釵吞聲      曹雪芹 Cao Xueqin

  【王希廉:
  寫黛玉病中所見所聞,無不觸心刺耳!真有“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境況。
  王大夫藥案,黛玉已是不起之證。臨行嚮賈璉說“寶二爺倒沒有什麽大病”,意在言外。
  外人說寧、榮二府富豪氣象,實在謠言可怕。王鳳姐亦頗有見識,惜其貪利忘害,不能思患預防,遂至合着謠言“算來總是一場空”之末句。可見富貴人,均須於極盛時子細留心,為持盈保泰之道。作者藉此警人,莫作閑話看。
  以黛玉患病,引出元妃有恙。
  寫金桂撒潑,越顯出寶釵涵養。有枯枝生幹,雙管齊下之妙。】
  
  
  
  
  【張新之:
  自此回至“解琴書”回為一大段,合金玉,破木石,到此方定,而於天心人事間,重申氣數之不可恃文字也。本回上半曰“染恙”,由上回惡蘿而來。黛之夢,即元之恙也,故所染何恙無明文。下半回曰“吞聲”,由上半回染恙而來。元之數盡,釵之聲吞矣!故將究覺藉金桂痛抉。上半如見漢官威儀,下半恍聞傢人詬誶,洵不易得。】
  
  
  
  【姚燮:此回與上回接寫一時事。】
  
  
  
  
  
  話說探春湘雲纔要走時,忽聽外面一個人嚷道:“你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個什麽東西,來這園子裏頭混攪!”黛玉聽了,大叫一聲道:“這裏住不得了。”一手指着窗外,兩眼反插上去。【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老太太也(亦)不疼我,恐(衹怕)應着夢中言語。】原來黛玉住在大觀園中,雖靠着賈母疼愛,然在別人身上,凡事終是寸步留心。聽見窗外老婆子這樣駡着,在別人呢,一句是貼不上的,竟像專駡着自己的。自思一個千金小姐,衹因沒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這老婆子來這般辱駡,那裏委屈得來,因此肝腸崩裂,哭暈去了。紫鵑衹是哭叫:“姑娘怎麽樣了,快醒轉來罷。”探春也叫了一回。半晌,黛玉回過這口氣,還說不出話來,那衹手仍嚮窗外指着。【東觀閣(姚燮)側批:
  寫生之筆。】
  探春會意,開門出去,看見老婆子手中拿着拐棍趕着一個不幹不淨的毛丫頭道:“我是為照管這園中的花果樹木來到這裏,你作什麽來了!等我傢去打你一個知道。”這丫頭扭着頭,把一個指頭探在嘴裏,瞅着老婆子笑。探春駡道:“你們這些人如今越發沒了王法了,這裏是你駡人的地方兒嗎!”老婆子見是探春,連忙陪着笑臉兒說道:“剛纔是我的外孫女兒,【東觀閣夾批:
  偏是外孫女兒。】【姚燮眉批:駡別人猶可,偏是駡外孫女兒。】看見我來了他就跟了來。我怕他鬧,所以纔吆喝他回去,那裏敢在這裏駡人呢。”探春道:“不用多說了,快給我都出去。這裏林姑娘身上不大好,還不快去麽。”老婆子答應了幾個“是”,說着一扭身去了。那丫頭也就跑了。
  探春回來,看見湘雲拉着黛玉的手衹管哭,紫鵑一手抱着黛玉,一手給黛玉揉胸口,黛玉的眼睛方漸漸的轉過來了。探春笑道:“想是聽見老婆子的話,你疑了心了麽?”黛玉衹搖搖頭兒。探春道:“他是駡他外孫女兒,我纔剛也聽見了。這種東西說話再沒有一點道理的,他們懂得什麽避諱。”黛玉聽了點點頭兒,拉着探春的手道:“妹妹……”叫了一聲,又不言語了。探春又道:“你別心煩。我來看你是姊妹們應該的,你又少人伏侍。衹要你安心肯吃藥,心上把喜歡事兒想想,能夠一天一天的硬朗起來,大傢依舊結社做詩,豈不好呢。”湘雲道:“可是三姐姐說的,那麽着不樂?”黛玉哽咽道:“你們衹顧要我喜歡,可憐我那裏趕得上這日子,衹怕不能夠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飲(恨)心欲絶。】【姚燮側批:
  湘、探慰問,誾誾惻惻,出於誠心。答以喜歡無日,聞之酸辛欲絶。】探春道:“你這話說的太過了。誰沒個病兒災兒的,那裏就想到這裏來了。你好生歇歇兒罷,我們到老太太那邊,回來再看你。你要什麽東西,衹管叫紫鵑告訴我。”黛玉流淚道:“好妹妹,你到老太太那裏衹說我請安,身上略有點不好,不是什麽大病,也不用老太太煩心的。”探春答應道:“我知道,你衹管養着罷。”說着,纔同湘雲出去了。
  這裏紫鵑扶着黛玉躺在床上,地下諸事,自有雪雁照料,自己衹守着旁邊,看着黛玉,又是心酸,又不敢哭泣。那黛玉閉着眼躺了半晌,那裏睡得着?覺得園裏頭平日衹見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聽得風聲,蟲鳴聲,鳥語聲,人走的腳步聲,又像遠遠的孩子們啼哭聲,一陣一陣的聒噪的煩躁起來,【東觀閣(姚燮)側批:
  沒興一齊來。】【姚燮側批:風吹鳥語,諸聲縈繞衾枕,虛弱人臥床景況,恐非親歷此者不能述出。】因叫紫鵑放下帳子來。雪雁捧了一碗燕窩湯遞與紫鵑,紫鵑隔着帳子輕輕問道:“姑娘喝一口湯罷?”黛玉微微應了一聲。紫鵑復將湯遞給雪雁,自己上來攙扶黛玉坐起,然後接過湯來,擱在唇邊試了一試,一手摟着黛玉肩臂,一手端着湯送到唇邊。黛玉微微睜眼喝了兩三口,便搖搖頭兒不喝了。紫鵑仍將碗遞給雪雁,輕輕扶黛玉睡下。
  靜了一時,略覺安頓。衹聽窗外悄悄問道:“紫鵑妹妹在傢麽?”雪雁連忙出來,見是襲人,【東觀閣(姚燮)側批:
  又來試試(探)林小姐麽?】因悄悄說道:“姐姐屋裏坐着。”襲人也便悄悄問道:“姑娘怎麽着?”一面走,一面雪雁告訴夜間及方纔之事。襲人聽了這話,也唬怔了,因說道:“怪道剛纔翠縷到我們那邊,說你們姑娘病了,唬的寶二爺連忙打發我來看看是怎麽樣。”正說着,衹見紫鵑從裏間掀起簾子望外看,見襲人,點頭兒叫他。襲人輕輕走過來問道:“姑娘睡着了嗎?”紫鵑點點頭兒,問道:“姐姐纔聽見說了?”襲人也點點頭兒,【東觀閣側批:
  鬼鬼祟祟,再不多心提婢子。】【姚燮眉批:鬼鬼祟祟,真是多心。】蹙着眉道:“終久怎麽樣好呢!那一位昨夜也把我唬了個半死兒。”紫鵑忙問怎麽了,襲人道:“昨日晚上睡覺還是好好兒的,誰知半夜裏一疊連聲的嚷起心疼來,嘴裏鬍說白道,衹說好像刀子割了去的似的。【東觀閣側批:
  千裏之外應之,理俱在大自國半。】【姚燮側批:中有至理。】【姚燮眉批:
  千裏之外應之,此理自在個中。】直鬧到打亮梆子以後纔好些了。你說唬人不唬人。今日不能上學,還要請大夫來吃藥呢。”正說着,衹聽黛玉在帳子裏又咳嗽起來。紫鵑連忙過來捧痰盒兒接痰。黛玉微微睜眼問道:“你和誰說話呢?”紫鵑道:“襲人姐姐來瞧姑娘來了。”說着,襲人已走到床前。黛玉命紫鵑扶起,一手指着床邊,讓襲人坐下。襲人側身坐了,連忙陪着笑勸道:“姑娘倒還是躺着罷。”黛玉道:“不妨,你們快別這樣大驚小怪的。剛纔是說誰半夜裏心疼起來?”【東觀閣(姚燮)側批:
  獨自(偏)聽得明白。】【姚燮眉批:
  上面幾個輕輕悄悄字面,而姑娘偏聽得清楚,始知上文雲偏聽得風聲蟲語數句埋伏得妙,的是病中靜境愈加靈觸光景。】襲人道:“是寶二爺偶然魘住了,不是認真怎麽樣。”黛玉會意,知道是襲人怕自己又懸心的原故,又感激,又傷心。因趁勢問道:“既是魘住了,不聽見他還說什麽?”襲人道:“也沒說什麽。”黛玉點點頭兒,遲了半日,嘆了一聲,纔說道:“你們別告訴寶二爺說我不好,看耽擱了他的工夫,又叫老爺生氣。”襲人答應了,又勸道:“姑娘還是躺躺歇歇罷。”黛玉點頭,命紫鵑扶着歪下。襲人不免坐在旁邊,又寬慰了幾句,然後告辭,回到怡紅院,衹說黛玉身上略覺不受用,也沒什麽大病。寶玉纔放了心。
  且說探春湘雲出了瀟湘館,一路往賈母這邊來。探春因囑咐湘雲道:“妹妹,回來見了老太太,別像剛纔那樣冒冒失失的了。”湘雲點頭笑道:“知道了,我頭裏是叫他唬的忘了神了。”說着,已到賈母那邊。探春因提起黛玉的病來。賈母聽了自是心煩,因說道:“偏是這兩個玉兒多病多災的。【東觀閣側批:
  不似黛玉夢中賈母明明說兩個主兒,何求成就兩個主兒,免得多病多災也。】【姚燮眉批:
  賈母偏要將二人拉攏說,偏又不肯真拉攏也。】林丫頭一來二去的大了,他這個身子也要緊。我看那孩子太是個心細。”衆人也不敢答言。賈母便嚮鴛鴦道:“你告訴他們,明兒大夫來瞧了寶玉,就叫他到林姑娘那屋裏去。”鴛鴦答應着,出來告訴了婆子們,婆子們自去傳話。這裏探春湘雲就跟着賈母吃了晚飯,然後同回園中去。不提。
  到了次日,大夫來了,瞧了寶玉,不過說飲食不調,着了點兒風邪,沒大要緊,疏散疏散就好了。這裏王夫人鳳姐等一面遣人拿了方子回賈母,一面使人到瀟湘館告訴說大夫就過來。紫鵑答應了,連忙給黛玉蓋好被窩,放下帳子。雪雁趕着收拾房裏的東西。一時賈璉陪着大夫進來了,便說道:“這位老爺是常來的,姑娘們不用回避。”老婆子打起簾子,賈璉讓着進入房中坐下。賈璉道“紫鵑姐姐,你先把姑娘的病勢嚮王老爺說說。”王大夫道:“且慢說。等我診了脈,聽我說了看是對不對,若有不合的地方,姑娘們再告訴我。”紫鵑便嚮帳中扶出黛玉的一隻手來,擱在迎手上。紫鵑又把鐲子連袖子輕輕的摟起,不叫壓住了脈息。那王大夫診了好一回兒,又換那衹手也診了,便同賈璉出來,到外間屋裏坐下,說道:“六脈皆弦,因平日鬱結所致。”說着,紫鵑也出來站在裏間門口。那王大夫便嚮紫鵑道:“這病時常應得頭暈,減飲食,多夢,每到五更,必醒個幾次。即日間聽見不幹自己的事,也必要動氣,且多疑多懼。不知者疑為性情乖誕,其實因肝陰虧損,心氣衰耗,都是這個病在那裏作怪。不知是否?”紫鵑點點頭兒,嚮賈璉道:“說的很是。”王太醫道:“既這樣就是了。”說畢起身,同賈璉往外書房去開方子。小廝們早已預備下一張梅紅單帖,王太醫吃了茶,因提筆先寫道:
  
  
  六脈弦遲,素由積鬱。左寸無力,心氣已衰。關脈獨洪,肝邪偏旺。木氣不能疏達,勢必上侵脾土,飲食無味,甚至勝所不勝,肺金定受其殃。氣不流精,凝而為痰;血隨氣涌,自然咳吐。理宜疏肝保肺,涵養心脾。雖有補劑,未可驟施。姑擬黑逍遙以開其先,復用歸肺固金以繼其後。不揣固陋,俟高明裁服。
  
  
  又將七味藥與引子寫了。
  
  賈璉拿來看時,問道:“血勢上衝,柴鬍使得麽?”王大夫笑道:“二爺但知柴鬍是升提之品,為吐衄所忌。豈知用鱉血拌炒,非柴鬍不足宣少陽甲膽之氣。以鱉血製之,使其不致升提,且能培養肝陰,製遏邪火。所以《內經》說:‘通因通用,塞因塞用。’柴鬍用鱉血拌炒,正是‘假周勃以安劉’的法子。”賈璉點頭道:“原來是這麽着,這就是了。”王夫人又道:“先請服兩劑,再加減或再換方子罷。我還有一點小事,不能久坐,容日再來請安。”說着,賈璉送了出來,說道:“捨弟的藥就是那麽着了?”王大夫道:“寶二爺倒沒什麽大病,大約再吃一劑就好了。”說着,上車而去。
  這裏賈璉一面叫人抓藥。一面回到房中告訴鳳姐黛玉的病原與大夫用的藥,述了一遍。衹見周瑞傢的走來回了幾件沒要緊的事,賈璉聽到一半,便說道:“你回二奶奶罷,我還有事呢。”說着就走了。周瑞傢的回完了這件事,又說道:“我方纔到林姑娘那邊,看他那個病,竟是不好呢。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摸了摸身上,衹剩得一把骨頭。問問他,也沒有話說,衹是淌眼淚。回來紫鵑告訴我說:‘姑娘現在病着,要什麽自己又不肯要,我打算要問二奶奶那裏支用一兩個月的月錢。如今吃藥雖是公中的,零用也得幾個錢。’我答應了他,替他來回奶奶。”鳳姐低了半日頭,說道:“竟這麽着罷:我送他幾兩銀子使罷,也不用告訴林姑娘。這月錢卻是不好支的,一個人開了例,要是都支起來,那如何使得呢。【東觀閣側批:
  聽去似好,其實好詐萬狀,月錢利息尚未收齊也。】【姚燮眉批:別樣猶可,恐利息少了許多。】你不記得趙姨娘和三姑娘拌嘴了,也無非為的是月錢。況且近來你也知道,出去的多,進來的少,總繞不過彎兒來。不知道的,還說我打算的不好;更有那一種嚼舌根的,說我搬運到娘傢去了。周嫂子,你倒是那裏經手的人,這個自然還知道些。”周瑞傢的道:“真正委屈死人!這樣大門頭兒,除了奶奶這樣心計兒當傢罷了。別說是女人當不來,就是三頭六臂的男人,還撐不住呢。還說這些個混帳話。”說着,又笑了一聲,道:“奶奶還沒聽見呢,外頭的人還更糊塗呢。前兒周瑞回傢來,說起外頭的人打諒着咱們府裏不知怎麽樣有錢呢。也有說‘賈府裏的銀庫幾間,金庫幾間,使的傢夥都是金子鑲了玉石嵌了的。’也有說‘姑娘做了王妃,自然皇上傢的東西分的了一半子給娘傢。前兒貴妃娘娘省親回來,我們還親見他帶了幾車金銀回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世情眼淺(孔)。】【姚燮眉批:
  其羨慕賈府聲勢的有此番議論。】所以傢裏收拾擺設的水晶宮似的。那日在廟裏還願,花了幾萬銀子,衹算得牛身上拔了一根毛罷咧。’有人還說‘他門前的獅子衹怕還是玉石的呢。園子裏還有金麒麟,叫人偷了一個去,如今剩下一個了。傢裏的奶奶姑娘不用說,就是屋裏使喚的姑娘們,也是一點兒不動,喝酒下棋,彈琴畫畫,橫竪有伏侍的人呢。單管穿羅罩紗,吃的戴的,都是人傢不認得的。那些哥兒姐兒們更不用說了,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去拿下來給他頑。’還有歌兒呢,說是‘寧國府,榮國府,金銀財寶如糞土。吃不窮,穿不窮,算來……’”說到這裏,猛然咽住。原來那時歌兒說道是“算來總是一場空”。【東觀閣(姚燮)側批:
  其言竟驗。】這周瑞傢的說溜了嘴,說到這裏,忽然想起這話不好,因咽住了。鳳姐兒聽了,已明白必是句不好的話了。也不便追問,因說道:“那都沒要緊。衹是這金麒麟的話從何而來?”周瑞傢的笑道:“就是那廟裏的老道士送給寶二爺的小金麒麟兒。後來丟了幾天,虧了史姑娘撿着還了他,外頭就造出這個謠言來了。奶奶說這些人可笑不可笑?”鳳姐道:“這些話倒不是可笑,倒是可怕的。【東觀閣(姚燮)側批:
  心地何嘗不明白(,真可怕)。】咱們一日難似一日,外面還是這麽講究。俗語兒說的,‘人怕出名豬怕壯’,況且又是個虛名兒,終久還不知怎麽樣呢。”【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已兆抄沒之機矣。】周瑞傢的道:“奶奶慮的也是。衹是滿城裏茶坊酒鋪兒以及各鬍同兒都是這樣說,並且不是一年了,那裏握的住衆人的嘴。”鳳姐點點頭兒,因叫平兒稱了幾兩銀子,遞給周瑞傢的,道:“你先拿去交給紫鵑,衹說我給他添補買東西的。若要官中的,衹管要去,別提這月錢的話。他也是個伶透人,自然明白我的話。我得了空兒,就去瞧姑娘去。”周瑞傢的接了銀子,答應着自去。不提。
  且說賈璉走到外面,衹見一個小廝迎上來回道:“大老爺叫二爺說話呢。”賈璉急忙過來,見了賈赦。賈赦道:“方纔風聞宮裏頭傳了一個太醫院禦醫、兩個吏目去看病,想來不是宮女兒下人了。這幾天娘娘宮裏有什麽信兒沒有?”【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元妃事久未序,此篇特點綴,以見正在熱鬧時也。】賈璉道:“沒有。”賈赦道:“你去問問二老爺和你珍大哥。不然,還該叫人去到太醫院裏打聽打聽纔是。”賈璉答應了,一面吩咐人往太醫院去,一面連忙去見賈政賈珍。賈政聽了這話,因問道:“是那裏來的風聲?”賈璉道:“是大老爺纔說的。”賈政道:“你索性和你珍大哥到裏頭打聽打聽。”賈璉道:“我已經打發人往太醫院打聽去了。”一面說着,一面退出來,去找賈珍。衹見賈珍迎面來了,賈璉忙告訴賈珍。賈珍道:“我正為也聽見這話,來回大老爺二老爺去的。”於是兩個人同着來見賈政。賈政道:“如係元妃,少不得終有信的。”說着,賈赦也過來了。
  到了晌午,打聽的人尚未回來。門上人進來,回說:“有兩個內相在外要見二位老爺呢。”賈赦道:“請進來。”門上的人領了老公進來。賈赦賈政迎至二門外,先請了娘娘的安,一面同着進來,走至廳上讓了坐。老公道:“前日這裏貴妃娘娘有些欠安。昨日奉過旨意,宣召親丁四人進裏頭探問。許各帶丫頭一人,餘皆不用。親丁男人衹許在宮門外遞個職名,請安聽信,不得擅入。準於明日辰巳時進去,申酉時出來。”賈政賈赦等站着聽了旨意,復又坐下,讓老公吃茶畢,老公辭了出去。
  賈赦賈政送出大門,回來先稟賈母。賈母道:“親丁四人,自然是我和你們兩位太太了。那一個人呢?”衆人也不敢答言,賈母想了一想,道:“必得是鳳姐兒,他諸事有照應。你們爺兒們各自商量去罷。”賈赦賈政答應了出來,因派了賈璉賈蓉看傢外,凡文字輩至草字輩一應都去。遂吩咐傢人預備四乘緑轎,十餘輛大車,明兒黎明伺候。傢人答應去了。賈赦賈政又進去回明老太太,辰巳時進去,申酉時出來,今日早些歇歇,明日好早些起來收拾進宮。賈母道:“我知道,你們去罷。”赦政等退出。這裏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也都說了一會子元妃的病,又說了些閑話,纔各自散了。
  次日黎明,各間屋子丫頭們將燈火俱已點齊,太太們各梳洗畢,爺們亦各整頓好了。一到卯初,林之孝和賴大進來,至二門口回道:“轎車俱已齊備,在門外伺候着呢。”不一時,賈赦邢夫人也過來了。大傢用了早飯。鳳姐先扶老太太出來,衆人圍隨,各帶使女一人,緩緩前行。又命李貴等二人先騎馬去外宮門接應,自己傢眷隨後。文字輩至草字輩各自登車騎馬,跟着衆傢人,一齊去了。賈璉賈蓉在傢中看傢。
  且說賈傢的車輛轎馬俱在外西垣門口歇下等着。一回兒,有兩個內監出來說:“賈府省親的太太奶奶們,着令入宮探問;爺們俱着令內宮門外請安,不得入見。”門上人叫快進去。賈府中四乘轎子跟着小內監前行,賈傢爺們在轎後步行跟着,令衆傢人在外等候。走近宮門口,衹見幾個老公在門上坐着,見他們來了,便站起來說道:“賈府爺們至此。”賈赦賈政便捱次立定。轎子擡至宮門口,便都出了轎。早有幾個小內監引路,賈母等各有丫頭扶着步行。走至元妃寢宮,衹見奎壁輝煌,琉璃照耀。又有兩個小宮女兒傳諭道:“衹用請安,一概儀註都免。”賈母等謝了恩,來至床前請安畢,元妃都賜了坐。賈母等又告了坐。元妃便嚮賈母道:“近日身上可好?”賈母扶着小丫頭,顫顫巍巍站起來,答應道:“托娘娘洪福,起居尚健。”元妃又嚮邢夫人王夫人問了好,邢王二夫人站着回了話。元妃又問鳳姐傢中過的日子若何,鳳姐站起來回奏道:“尚可支持。”元妃道:“這幾年來難為你操心。”鳳姐正要站起來回奏,衹見一個宮女傳進許多職名,請娘娘竜目。元妃看時,就是賈赦賈政等若幹人。那元妃看了職名,眼圈兒一紅,止不住流下淚來。宮女兒遞過絹子,元妃一面拭淚,一面傳諭道:“今日稍安,令他們外面暫歇。”賈母等站起來,又謝了恩。元妃含淚道:“父女弟兄,反不如小傢子得以常常親近。”賈母等都忍着淚道:“娘娘不用悲傷,傢中已托着娘娘的福多了。”元妃又問:“寶玉近來若何?”賈母道:“近來頗肯念書。因他父親逼得嚴緊,如今文字也都做上來了。”元妃道:“這樣纔好。”遂命外宮賜宴,便有兩個宮女兒,四個小太監引了到一座宮裏,已擺得齊整,各按坐次坐了。不必細述。一時吃完了飯,賈母帶着他婆媳三人謝過宴,又耽擱了一回。看看已近酉初,不敢羈留,俱各辭了出來。元妃命宮女兒引道,送至內宮門,門外仍是四個小太監送出。賈母等依舊坐着轎子出來,賈赦接着,大夥兒一齊回去。到傢又要安排明後日進宮,仍令照應齊集。不題。
  且說薛傢夏金桂趕了薛蟠出去,【東觀閣側批:此下又敘金桂。】【姚燮眉批:
  以下接敘金桂事,自第八十回接下。】日間拌嘴沒有對頭,秋菱又住在寶釵那邊去了,衹剩得寶蟾一人同住。既給與薛蟠作妾,寶蟾的意氣又不比從前了。金桂看去更是一個對頭,自己也後悔不來。一日,吃了幾杯悶酒,躺在炕上,便要藉那寶蟾做個醒酒湯兒,【東觀閣(姚燮)側批:
  好脾氣。】【姚燮側批:大哥方藉他作下酒物,奶奶卻藉他作醒酒湯。】因問着寶蟾道:“大爺前日出門,到底是到那裏去?你自然是知道的了。”寶蟾道:“我那裏知道。他在奶奶跟前還不說,誰知道他那些事!”金桂冷笑道:“如今還有什麽奶奶太太的,都是你們的世界了。別人是惹不得的,有人護庇着,我也不敢去虎頭上捉虱子。你還是我的丫頭,問你一句話,你就和我摔臉子,說塞話。你既這麽有勢力,為什麽不把我勒死了,你和秋菱不拘誰做了奶奶,那不清淨了麽!偏我又不死,礙着你們的道兒。”寶蟾聽了這話,那裏受得住,便眼睛直直的瞅着金桂道:【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此牌比(較之)尤二姐強梁(多矣)。】“奶奶這些閑話衹好說給別人聽去!我並沒和奶奶說什麽。奶奶不敢惹人傢,何苦來拿着我們小軟兒出氣呢。正經的,奶奶又裝聽不見,‘沒事人一大堆’了。”說着,便哭天哭地起來。金桂越發性起,便爬下炕來,要打寶蟾。寶蟾也是夏傢的風氣,半點兒不讓。金桂將桌椅杯盞,盡行打翻,那寶蟾衹管喊冤叫屈,那裏理會他半點兒。【東觀閣側批:
  臭肉以臭糟窖。】【姚燮側批:棋逢對手。】
  豈知薛姨媽在寶釵房中聽見如此吵嚷,叫香菱:“你去瞧瞧,且勸勸他。”寶釵道:“使不得,媽媽別叫他去。他去了豈能勸他,那更是火上澆了油了。”薛姨媽道:“既這麽樣,我自己過去。”寶釵道:“依我說媽媽也不用去,由着他們鬧去罷。這也是沒法兒的事了。”薛姨媽道:“這那裏還了得!”說着,自己扶了丫頭,往金桂這邊來。寶釵衹得也跟着過去,又囑咐香菱道:“你在這裏罷。”
  母女同至金桂房門口,聽見裏頭正還嚷哭不止。薛姨媽道:“你們是怎麽着,又這樣傢翻宅亂起來,這還像個人傢兒嗎!矮墻淺屋的,難道都不怕親戚們聽見笑話了麽。”金桂屋裏接聲道:“我倒怕人笑話呢!衹是這裏掃帚顛倒竪,也沒有主子,也沒有奴才,也沒有妻,沒有妾,是個混帳世界了。【東觀閣夾批(姚燮眉批):
  金桂不能如鳳姐者,鳳姐尚能與老祖宗歡喜,金桂並不能使(共)婆婆快樂也。】我們夏傢門子裏沒見過這樣規矩,實在受不得你們傢這樣委屈了!”寶釵道:“大嫂子,媽媽因聽見鬧得慌,纔過來的。就是問的急了些,沒有分清‘奶奶’‘寶蟾’兩字,也沒有什麽。如今且先把事情說開,大傢和和氣氣的過日子,也省的媽媽天天為咱們操心。”那薛姨媽道:“是啊,先把事情說開了,你再問我的不是還不遲呢。”金桂道:“好姑娘,好姑娘,你是個大賢大德的。你日後必定有個好人傢,好女婿,决不像我這樣守活寡,舉眼無親,叫人傢騎上頭來欺負的。我是個沒心眼兒的人,衹求姑娘我說話別往死裏挑撿,我從小兒到如今,沒有爹娘教導。再者我們屋裏老婆漢子大女人小女人的事,姑娘也管不得!”寶釵聽了這話,又是羞,又是氣;見他母親這樣光景,又是疼不過。因忍了氣說道:“大嫂子,我勸你少說句兒罷。誰挑撿你?又是誰欺負你?不要說是嫂子,就是秋菱,我也從來沒有加他一點聲氣兒的。”金桂聽了這幾句話,更加拍着炕沿大哭起來,說:“我那裏比得秋菱,連他腳底下的泥我還跟不上呢!他是來久了的,知道姑娘的心事,又會獻勤兒;我是新來的,又不會獻勤兒,如何拿我比他。何苦來,天下有幾個都是貴妃的命,行點好兒罷!別修的像我嫁個糊塗行子守活寡,那就是活活兒的現了眼了!”【東觀閣(姚燮)側批:
  全是撒賴(潑)。】【姚燮眉批:
  竟說到如此不堪,寶姑娘
  其奈彼何。】薛姨媽聽到這裏,萬分氣不過,便站起身來道:“不是我護着自己的女孩兒,他句句勸你,你卻句句慪他。你有什麽過不去,不要尋他,勒死我倒也是希鬆的。”寶釵忙勸道:“媽媽,你老人傢不用動氣。咱們既來勸他,自己生氣,倒多了層氣。不如且出去,等嫂子歇歇兒再說。”因吩咐寶蟾道:“你可別再多嘴了。”跟了薛姨媽出得房來。
  走過院子裏,衹見賈母身邊的丫頭同着秋菱迎面走來。薛姨媽道:“你從那裏來,老太太身上可安?”那丫頭道:“老太太身上好,叫來請姨太太安,還謝謝前兒的荔枝,還給琴姑娘道喜。”寶釵道:“你多早晚來的?”那丫頭道:“來了好一會子了。”薛姨媽料他知道,紅着臉說道:“這如今我們傢裏鬧得也不像個過日子的人傢了,叫你們那邊聽見笑話。”丫頭道:“姨太太說那裏的話,誰傢沒個碟大碗小磕着碰着的呢。那是姨太太多心罷咧。”說着,跟了回到薛姨媽房中,略坐了一回就去了。寶釵正囑咐香菱些話,衹聽薛姨媽忽然叫道:“左肋疼痛的很。”說着,便嚮炕上躺下。唬得寶釵香菱二人手足無措。要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陳其泰:
  黛玉病而寶玉亦病。二人同心,痛癢相關,麯麯傳出。總之寶玉與黛玉年歲漸長,深恐心事不遂,亦微窺王夫人之意。將來提親恐終不能如願相償,是以優愁鬱迫。同此心,即同此病耳。
  黛玉病勢頗重,除園中姐妹外,無人往看視者,冷落至此。豈復有配合寶玉之望耶。寶釵與黛玉素日親厚,而黛玉病中,亦竟不來問候。可知姻事早已有成說矣。
  自八十一回起,看去總多與前文不合處。言談口角,亦都不似其人。甚矣續貂之難也。最不合者,黛玉病得如此利害,何以請一醫生開一藥方之後,不復說起。八十五回中衹在寶玉口中帶出林姑娘纔病起來一語,並不知病如何起。豈非疏略之至。且黛玉、寶玉同時皆病,王大夫來看視,說寶玉無甚大病,則自應先愈,愈後豈有不急至瀟湘館看望黛玉之理。黛玉病至何時而愈,愈後寶玉如何欣喜,皆未之及,何耶。】
  
  
  
  
  
  
  【哈斯寶:寶釵所賦四章,除“(犭廠虎)聲狺語”是指她悍嫂之外,其餘全射黛玉。若真是自思自怨,“何去何從”之句又從何說起。何去?回傢就是了,何從?隨他哥哥就是了。她既非孤又非獨,為何作如是語?故我在第十八回上便說是這書子是要命的利劍。
  此番瀟湘館景色何等凄涼。、當初人園時,賈母重重鐘愛,寶玉之情深上加深,姊妹之間談笑歡樂,熱鬧非凡。而今老妖突然變卦,知心者寥寥,姊妹畸零,歡笑掩聲,不堪回首。此時依門衹有雪雁側立,臥床衹有紫鵑啼泣,暮聞攏翠庵鐘聲,晨聽稻香村雞鳴,凄涼之極,因何所致?我明白了。熱極生涼,生涼則終有極寒。而今元、迎二春已去,春將終了,花謝鶯啼,已到蝶去絮飛之時,還那裏去尋紅火熱鬧?天時如此何況人情?
  迎春好下棋,惜春也好下棋。迎春愛棋,見於寶玉之詩。惜春愛棋,顯於同妙玉對棋。這是否寫得唐突?不。寶玉生日,探春與寶琴下棋,為寶玉提親,便有一個最善大棋的王梅出場。這便是作者凡寫事都不止於一,定要再而三,三而四,實有無窮盡的文章。
  文章中,有筆至意盡的,這不足為奇。筆不至而意已盡,纔是奇妙。為寫妙玉之妙,寫得筆至意盡。琴象寶琴,今雖未寫寶琴,猶如其人在場,這纔是筆不至而意已盡。】
   (哈斯寶簡本第二十七回譯自百二十回本第八十三、八十四、八十五、八十六、八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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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紅樓一春夢
序跋總評
紅樓夢論贊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第三回 托內兄如海薦西賓 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第五回 賈寶玉神遊太虛境警幻仙麯演紅樓夢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第七回 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寧國府寶玉會秦鐘
第八回 賈寶玉奇緣識金鎖薛寶釵巧合認通靈第九回 訓劣子李貴承申飭 嗔頑童茗煙鬧書房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傢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竜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第十六回 賈元春纔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纔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寶玉呈纔藻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
第   [I]   [II]   III   [IV]   [V]   [VI]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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