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著名翻译家林少华眼中的日本:落花之美   》 奇谭和偶然性(2)      Lin Shaohua

  总的说来,在基本创作手法上这部短篇集没有多少新意可言。村上依然在不动声色地拆除现实与非现实或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之间的篱笆,依然像鹰一样在潜意识王国上空盘旋寻找更深更暗的底层,依然力图从庸常的世俗生活中剥离出灵魂信息和人性机微。但村上毕竟是个艺术上有执著追求和抱负的作家,不大可能自鸣得意地陶醉于老生常谈,而总要鼓捣出一点较之过去的不同。在这部短篇集中,那就是对偶然元素的关注和演绎。作品中,巧合屡屡出现,颇有中国俗语说的“无巧不成书”之感。故事因巧而生,因巧而奇,遂为奇谭。
  不过,村上并无太多的猎奇趣味,无意为了哗众取宠而一味玩弄奇巧罗列奇谭,不甘心让偶然性仅仅作为偶然性、作为奇谭悄悄溜走。不难看出,他是在小心捕捉并叩问偶然性。说得夸张些,村上似乎将偶然性作为玻璃胶来弥合现实世界和灵异世界之间在他眼里原本不多的裂隙,作为他进一步潜入灵魂的地下室探赜索隐的滑梯,作为刺探命运链条以至宇宙秩序神秘性的内窥镜。为此,村上尝试把偶然性同自己对生活、生命的体察和直觉中的灵感联系起来,以期穿越偶然的迷雾抵达必然以至宿命的山麓,因而给我们留下了广阔的冥思空间。这里已很少有以往四下弥散的孤独和怅惘,而更多的是灵魂自救的焦虑以及对某种神秘感的关心和敬畏。读之,总好像冥冥之中有一种神秘力量在引导、主宰着主人公的命运,其后来人生流程的转折点往往同往昔记忆中某个神秘提示暗中相契,或同现实中的某一偶然现象悄悄呼应。如《 偶然的旅人 》中的黑痣,如《 天天移动的肾形石块 》中那个肾形石块,如《 品川猴 》中松中优子自杀前那句“注意别让猴子偷走”的提醒。当然,作者没有为奇谭提供答案,结尾一如既往呈开放状态。可以说,每部短篇都是一个游离于常识常理之外的谜,都是一个不出声的呼唤和诱惑,等待读者去画上各自的句号。
  与此同时,村上还试图通过偶然元素对超验事物加以追索,借此充实文学作品的超验的维度,即同神、同彼岸世界的对话的维度。村上在2002年一次访谈中针对“写小说是怎样一种活动”的提问时说了这样一段话:“写小说、写故事( 物语 ),说到底乃是‘梳理未体验之事的记忆’的作业。说得浅显些,就是玩一种未体验的role?鄄playing game( 自主参与型电子游戏 )。但编游戏程序的是你,而记忆却从玩游戏的你自身的人格中消失。与此同时,编程序的你的人格并未玩游戏。这是一种相当严重的分裂性作业。右手不知晓左手干什么,左手不知晓右手干什么。如此作业分裂得愈明确,从中产生的故事愈有说服力,亦即愈发接近你身上的‘元型’”( 村上春树编《 少年卡夫卡 》 )。不妨认为,村上所说的“未体验”,与其说是间接体验,莫如说是超验,一种类似déjià?鄄vu( 既视感 )的超验。事实上村上也在这方面表现出很高的天分,不断跟踪发掘,从而为其文学创作注入了超验维度的审美内涵。在这里,他所运用的恐怕既不纯粹是源自儒家之东方文化的人本视角,又不完全是来自《 圣经 》和古希腊文化的神本视角,而更接近一种带有本土色彩之人神一体的复合视角。因为他没有在人界和神界之间设置广阔的中间地带,也没有把神( 或灵异 )人格化而直接移植此岸。他力争无限逼近自身的“元型”,逼近潜意识、“自我”王国最为黑暗最为原初的内核,逼近生命极地和死亡极地。而如此生成的作品无疑“愈有说服力”,愈有同读者之间的“灵魂的呼应性”,因而更具有真实性和现实性。这也是流经村上几乎所有作品的一条隐喻主流。所不同的是——如上面所说——在这部奇谭集中他更集中地融入了偶然元素,通过偶然性来表现命运之所以为命运的神秘感,传达来自“元型”、来自潜意识底部的报告。而这未尝不是中国现代文学所需要强化的视角和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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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rce】中国工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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