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美情被锁在房间里,里外都没有钥匙开门,大家非常的着急,阿姨便问茶房道:“你们这房门的钥匙都差不多的,你不会到别外借一把钥匙来开门吗?”茶房笑道:“若是别间屋子的房门,也可以同用这房间的钥匙,那就不谨慎了。”阿姨道:“那怎么办?就把人锁在这屋子里一辈子吗?”茶房道:“你不要发急呀,这又不是我锁的,哪能怪我。今天早上关督理走的时候,是我在这里侍候的,并没有关门。不过他留了一个副官在这里,也许他知道,让我去问问看。”美情在里面拍着门道:“快去吧,我要急死了。”茶房因关督理还留了副官处长柴士雄在这儿,便去问他知道不知道。柴士雄在衣袋一掏,掏出一把钥匙来,笑道:“在这儿,那姑娘醒了吗?”茶房道:“早醒了,关着不能出来哩。他们班子里又来了人,站在房门外,只管要我开门。”柴士雄道:“这是我忘了,我好意倒反成恶意,我去开罢。”因此在前走,走到房门口,见阿姨一手撑着门,站在那里发呆。因笑道:“你不能怪我,我是好意。督理走得早,这房门虚掩着,一个小姑娘睡在里面,可是危险。你别瞧这些茶房,全没有好小子,他要趁天不大亮,冒充我大帅……”那阿姨笑着顿脚道:“我的太爷,你就开门罢。人家正等的发急哩。”柴士雄开了锁,一推门,见美情蓬着一把辫子站在一边,就向她一笑,美情看见人进来,退了两步,红着脸,用手去理鬓发。阿姨还不明白,她睡着了,并不知道关孟纲已走。因问道:“关大帅一早就走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吗?”美情点了点头。柴士雄站在一边,却对她微笑。美情道:“大帅昨天晚上,并没有说今天早上要走,突然走了,我倒是不知道。你们知他为什么事走了吗?”柴士雄笑道:“你问这个话,问别人不成,你得问我。昨天晚上的支票,还是我开的呢。”美情对他点点头。阿姨道:“究竟关大帅到哪里去了,你知道吗?”柴士雄道:“他上哪儿去了?他回任去了。这个时候,火车开过五六百里地去了。”说时,望着美情微笑道:“早上她睡得真熟,大帅走了,这门是虚掩着。是我在抽屉里找了钥匙把门关上了。你瞧我这人好不好?”美情一想,自己睡着的时候,他一定进房来了,倒不好意思,也并没开口。阿姨却很诧异道:“什么?关大帅回任去了吗?”柴士雄道:“可不是!不但关大帅回任去了,昨晚上住在这里的四位督理,都回任去了。”说话时,乌天云招呼的那位姑娘艳妃,听见这屋子里有人说话,披了一件蓝色的印度绸单斗篷,两手向前抄着,也是蓬着头发,走进房来。对美情道:“老五,你刚醒吗?我们乌大帅,也是一早就走了。要走的时候,他只说是到府里去见大总统,一会儿就来的。现在听说是回任去了,是吗?怎么一点也不对我们说哩?”柴士雄笑道:“慢说是在这儿,就是在衙门里,什么时候要走,太太也不知道呢。”大家一听,才觉得这些大人物对于儿女私情,实在是无凭证的。姑娘让大人物招呼了,犯不着去贪他们什么虚荣,只要弄他几个钱,也就是了。倒是美情看到柴士雄给他关房门,其情非常可感,不住的看了柴士雄几眼。柴士雄笑道:“你在哪家班子里?有空,也许我可以去看看你。”阿姨连忙说道:“我们在五云楼,你老爷若是肯去,我们是极欢迎的。”柴士雄点点头笑道:“一二天之内,也许就来。”说到这里,美情才实实在在知道关孟纲是回原任去了。男子汉是这样能忘情,倒是预猜不到。刚才以为怕是把人家气走了,吓得哭了一场,真是白费眼泪了。这饭店里也无所留恋,大家都怅怅而去。
柴士雄跟着后面,送到大门口,目睹美情艳妃阿姨三人坐车而去,自己便站在饭店门口,闲望着街上。不到五分钟工夫,只见何剑坐坐了自己包月车,飞驰而来。下得车,柴士雄便笑道:“来得早啦,昨晚上扰了我一顿,没有够,这又要来让我请你吃早茶吗?”何剑尘道:“别在街上嚷了,进去说罢。”二人走进去,到了柴士雄屋子里,何剑尘笑道:“我这早来,一半为私,一半为公。为私呢,昨天我接了你的电话,你升了处长,应该请我。为公呢,听说这四巨头,一早就进府去了,然后出京的,望你把确实的情形告诉我。”柴士雄伸了大拇指,笑道:“噫!报馆里的人,耳朵真长,怎么全知道了。”何剑尘道:“你们遇到这样的上司,真是不错。他若有什么军事行动,叫你们卖力,你们也只好硬干了。”柴士雄微笑道:“那可又是一件事。”何剑尘笑道:“要听你这话,当军阀的,真要冷了大半截。象老关这样待你们,你们还不能卖力,若是待得更不如你们的,可想而知了。”柴士雄道:“干脆一句话,谁愿卖命?不过到了那个时候,一半跑不掉,走不脱,一半又想再升官发财,只好干罢了。”何剑尘道:“想发大财,总是要冒险吃苦的。象我们吃不了大苦,也发不了大财了。”二人接上又谈了一阵,何剑尘已得了不少的消息,便告辞回去。
柴士雄想何剑尘陪他玩,很是客气,又要把他的公事汽车来送。何剑尘因坐了自己车子来的,倒是谢绝了。到了家里,何太太道:“那位吴先生来了,他说内务部的那一位亲戚,请你今天晚上在来今雨轩吃晚饭,他们七点钟在那里相会。这大概就是请褒扬的事,他要谢你们了。他这事由你们经手,要分个二八回扣,另外还要人家来请,你们也特难了。”何剑尘道:“有什么特难!那是他们自己愿意的。你想,他们熬两三个月,才可以望到五六成薪。这一下子,他们落下现款,把代用券缴账,就要得百十元,何乐而不为。”何太太笑道:“我不是说他,我是说你和那吴先生,为什么要敲人家的竹杠。”何剑尘说:“我们给他弄一笔财喜,就白尽义务吗?我们这已经是万分客气了。听说介绍请褒扬的,还有对半分账的呢。”何太太道:“做官的人,做到了这种样子,那也没有意思。要是我,我早就改行了。”何剑尘笑道:“太太们只会说便宜话的。改行谁不知道,没有本领,怎么去改行呢?”说时,乳妈正抱了小贝贝来了,何剑尘接着抱了。笑道:“将来你作官不作官?”小贝贝舞着两只手,只是傻笑。何剑尘笑道:“你这孩子倒不怕吃苦,愿做灾官。”于是把两只手将小贝贝举着,逗他说笑。一眼看见他胸前悬着一块玉,用豆绿丝线打了络子,挂在脖子上。何剑尘道:“嗐!你真有闲工夫,这一块玉,你还打一个络子给他挂上呢?你不知道这是杏园给我们开玩笑的吗?他照着《红楼梦》上所说贾宝玉那块玉的样子,让玉器店里给洗磨出来,分明说我们的孩子是贾宝玉。我是存了这个心愿,等他娶了夫人,头一胎就添个女孩子,我马上照着薛宝钗的锁样,打二把金锁送他。这个时候,让小贝贝带玉去,我看他怎么办?”何太太笑道:“你那种笨主意,等到哪一年才实行呢?况且杏园娶了太太,不见得头一胎就是小姐,你这条计,不是白想了吗?我现在这个玩笑,就给他开得很大了。昨天我把硬纸剪了一个样子,请史小姐打了络子,我只说给小孩子络一块宝石。她毫不思索,就答应了。她是一个快性人,说办就办,昨晚上就做好,她刚才就让校役送来了。我想这玉是杨先生的,络子是史小姐做的,把他两人的东西,并拢在一处,让他明日来看见了,那才有趣呢。”何剑尘道:“这个却使不得。杏园正避讳这一件事,你这样给他纠缠上去,仔细他为这一点小事恼羞成怒。开玩笑看什么时候,这个日子,哪能和他们说这种笑话呢?”何太太笑道:“你倒看得郑重其事,我不挂就是了。提到杨先生,我倒记起一件事。听他前几天旧病复发了,现在好了没有?”何剑尘道:“这几天,他还照常到报馆去的。他没有什么痛苦的样子,也不知道他的病怎样。据他说,十八岁的时候,就吐过一回血,后来好了。到北京来过一回,不大重。这两年来,他境遇还不十分坏,身体强壮得多,更不会生肺病。不知道近来怎么一回事,他常说有些头昏脑晕。我看不是传染的肺病,莫是用心过度罢。这倒不要紧,让他休息两天就是了。我因为他照常到报馆去,所以没有留心。报馆里不便说心事,今天我让他到公园里去谈谈,看他究竟怎么样?”何太太道:“你们有人请吃饭,叫他去白望着吗?”何剑尘道:“杏园为人,就是这样容易交朋友,他绝对不拘形迹的。我告诉他,让他吃了饭去得了。”何剑尘说毕,就用电话通知报馆听差,就是杨先生来了,请他打一个电话来,我有事和他说。听差答应了,到了下午四点钟,杨杏园到了报馆,就给何剑尘通电话。何剑尘将用意告诉了他,问他可到。杨杏园道:“正想走走公园。”便答应了来。
到了下午七点钟,何剑尘到来今雨轩去,外面平台的天棚下,已经坐满了人。吴碧波梁子诚在靠栏杆的一个座儿坐了。吴碧波站立起来,在椅子上拿了草帽,向空中一招。何剑尘见了,老远的点了点头,走到一处。梁子诚一面拱手,一面站立起笑道:“诸事都费神帮忙,非常感激。”何剑尘笑道:“这也无所谓,不过碧波对我说了,我是落得作一个人情。”梁子诚早就递了一根烟卷过来,又问是喝汽水,还是喝茶。何剑尘坐下说道:“我们免除客套,一切随便,我想什么就要什么。”梁子诚道:“那我就不客气了。何先生现在恭喜还在哪个衙门?”何剑尘笑道:“我就是干新闻事业,此外没有兼差。从前倒也混过几个挂名的事,如今办事人员,都拿不到薪水,何况挂名的,所以我索性不想这种横财。”梁子诚道:“当然是财政部或者交通部了。”何剑尘微笑点了点头。梁子诚道:“他们都不错呀。从前交通部路政司长是敝亲,兄弟倒也兼了一点事。别的什么罢了,就是应酬大一点。那边陈次长是个大手。”说着,把大拇指伸了一伸,笑道:“每日非打牌逛胡同不乐的。为了公事,他也常传兄弟去谈话,待僚属却很和气。有一次,他打牌凑不齐角儿,一定要我算一个。我没法子推诿,四圈牌几乎输了一个大窟窿,以后我们就很认识了。他现在南边很得意,我打算去找他。”何剑尘道:“他是在南边很得意,不过去找他的人也很多吧?”梁子诚道:“正是这样。”说到这里,将眉毛一皱,又遭:“可是北京这地方,山穷水尽,也实没有法子维持下去。今年翻过年来,半年多了,只发过一次薪。那还罢了,衙门里的办公费,也是穷得不可言状。这两个多月以来,部里的茶水,都是茶房代垫。他们不但领不到工钱,而且还要凑出钱来买煤球烧炉子,买茶叶彻茶,本也就很为难了。自从前天起,他们约着大罢工,不发薪不沏茶,也不打手巾把。我事先又不知道,那天坐了半天,连喊几声都不见一个答应。我们部里的茶房,这两个月来,本来就成了茶房大爷,不来也就算了。拿起茶壶,斟了一杯茶,却是一半杯开水。我刚说了一句混蛋,屋子里的一个同事,连连摇手说;‘你就算了罢,这一壶开水还是大厨房里弄来的,已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你还想喝茶吗?’我一问,这才知道是茶房罢工了。这两天以来,衙门里地也没人扫,公事桌也没人收拾,糟得不象个样子,至于茶水二字,更是不必提了。”梁子城越谈越有劲,说得忘其所以。吴碧波笑着轻轻的说道:“不要哭穷了,这里人多,让人听见,成什么意思?”何剑尘笑道:“这事很有趣,大家也是乐于听的。”吴碧波笑道:“别告诉他了,他这是采访新闻呢。”梁子诚道:“我正也是希望报上登出来,看政府里那些阔老,天天大吃大喝大逛,见了报上登着这段消息,惭愧不惭愧。”吴碧波道:“这也不算怎样穷。穷得不能开门的机关,还有的是呢。”
梁子诚听了他这话,接上又要说。吴碧波笑道:“我肚子是饿了,我们一面吃一面说罢。”对茶房招了一招手,叫他拿了菜牌子过来,大家看了,随便换了一两样菜。梁子诚是个守旧的人,用起刀叉来,就觉得不大合适,所以不很大吃大菜。这会子别人换菜,他不知道哪样好,哪样不好,将牌子看了一看,就交给茶房道:“好罢,就是它罢。”一会儿,茶房托了一托盘小碟子来,里面全是冷食。他见吴碧波和何剑尘挑了几样冷荤放到盘子里之外,又另外要了些小红萝卜去,碟子里小红萝卜就只几个,吴何二人都爱吃,竟是包办了。临到他面前,素的除了几碟酱菜之外,便是一碟生白菜叶。他见人家并没有吃酱菜,又以为素菜是不能不要的,于是叉了一大叉白菜叶在盘子里。何剑尘笑道:“梁先生也喜欢吃生菜?”梁子诚道:“是的。”他也没加酱油和别的什么,将叉子向白菜上戳了一阵,菜叶贴在盘底上,老不上叉。就把刀一夹,向刀尖上一送,这一下子,倒不算少,便很快的送进嘴去。嘴里一咀嚼,不但清淡无味,还有一种生菜气触人。吐是不便吐的,只得勉强咽下去了。所幸盘子里还有冷荤,赶快吃了两片灌肠,才觉得有些味。第二下子,是红柿牛尾汤,他看见通红的一盘子汤汁,热气腾腾,有些牛肉擅味。自己向来不吃牛肉的,这不知道是牛肉不是牛肉,只好用勺子舀着喝了。这一分汤喝下去,倒不怎样,第二盘菜,却是罐头沙丁鱼。何吴二人,都换了别的什么,梁子诚却是原来的。茶房将一盘沙丁鱼放在他面前,他看见是大半条鱼,旁边有些生菜叶。生菜是领教了,这鱼是圆滚滚的一节,料想还不会错,举起刀叉,就叉了一块,送到嘴里去,咀嚼以后,既觉得腥气难闻,又是十分油腻,而且很淡。这一块叉得太太了,简直难于下咽。勉强吞了下去,再要继续的吃,实在不能够。不继续吃下去,又觉原物端了回去一,怪难为情的。正踌躇着,吴碧波可看出来了。笑道:“怎么?这沙丁鱼,你忘了换吗?这个东西,除非吃鱼腥有训练的人,不然是吃不下去。我就最怕这个。你大概以为是炸桂鱼,所以没换。我劝你不要吃罢,吃着下去,腻人得很。”梁子诚道:“我倒是不怕腥。但是这口味不大好,我也不要吃了。”
说到这里,吴何都向平台外点头,梁子诚却也认得是何吴的朋友,杨杏园来了。梁子诚站了起来,连忙让坐,说道:“好极好极,平常请不到的,大家在一处谈谈。”于是就叫茶房递菜牌子给杨杏园。杨杏园摇手道:“请不必客气,这几天不大舒服,平常只吃一点汤饭和稀饭,荤菜也不爱沾,西餐更罢了。”吴碧波让他坐下,笑道:“我是半主半客,我作主,请你吃一份布了如何?”杨杏园道:“我怕那种怪甜味。来一份柠檬冰淇淋罢。”何剑尘道:“什么?西餐不能吃,倒能吃冰淇淋?”杨杏园笑道:“凉东西我是一概怕沾,就是不嫌这个。”吴碧波道:“这里的冰淇淋,大概是熟水做的,吃了不得事,就让他来一份罢。”梁子诚道:“就是不吃饭,也可以吃些点心。”杨杏园道:“我向来是不会客气,倒不论生熟朋友,在吃上我不肯吃亏。”梁子谈笑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敢勉强了。”在这一阵周旋,梁子诚已让茶房把沙丁鱼端去,这倒减轻了一层负担。他们吃大菜,杨杏园陪着慢慢吃冰淇淋。梁子诚道:“杨先生身上有贵恙吧?”杨杏园道:“是的。可也说不出来是什么病,就是觉得心头象火烧一般。一个人好好的会发生烦恼,在表面上看,是一点病也没有。”梁子诚道:“请大夫瞧了没有?”杨杏园笑道:“那未免太娇嫩了,这一点小病,何必去诊治。”何剑尘道:“不然。小病不治,大病之由。况且你这病,好象潜伏在心里,你还是请大夫瞧一瞧的好。就是病不要紧,检查检查身体,也是好的。”梁子诚道:“不知道杨先生是相信中医还是相信西医?”杨杏园道:“中医的药是不假,就是治法不对。我以为西医是根据科学治病,总比较稳当一点。”梁子诚道:“若是杨先生相信西医,我倒可以介绍一个人。这人既然懂中医,又在日本医科大学毕业,用西药治中国人的病,极是对症。他叫陈永年,自己私立了一个医院。”吴碧波道:“不必介绍了,他自己有个很好的朋友,是位西医,何必再去求别人呢。”杨杏园道:“你不是说刘大夫吗?他也说了,对于我这病很疑惑,怕要成肺病。主张我静养。我不相信他这话,倒要另请一个人诊察诊察呢。”何剑尘道:“既然如此,你就到这位陈大夫那里去看看得了,若果是肺病,只要吐些痰,让大夫去化验化验,总看得出来一点。”杨杏园一皱眉道:“我情愿害别的什么重病,睡个十天半月,我却不愿意害痨病,不死不活,拖着很长的日子,而且害这种病,总是自己不卫生所致。”何剑尘道:“那倒不尽然,凡是忧思过度,或积劳过度的人,也容易害这种病。”杨杏园道:“果然如此,我就难免了。”梁子诚笑道:“杨先生若是为了第一个问题,怕要生病,我倒有一个法子,可以来治。这叫做心病还要心药医。”吴碧波笑道:“你以为他是害相思病吗?”梁子诚正用刀在那里切盘子里的烤野鸭,手上连忙将刀举起来。摆了几摆,笑道:“不是不是。”说这话时,脸都红了。杨杏园笑道:“不要紧的,我们在一处,不开玩笑,心里是不会舒服的。我果然如梁先生所说,心里好象有一种什么事放不下去,每每一个人会发起牢骚来。”梁子诚道:“我说句冒失话,这是失意的青年人,同有的毛病。若要治这个病,又有四个极腐败的字,乃是清心寡欲。这欲字并不一定指着淫欲之欲,一切嗜好,都可以包括在内。一个人要做到清心寡欲,那是不容易的事。但是第一步,就要看佛书。兄弟于佛学倒也有些研究……”他说到这里,吴碧波却把脚在桌底下轻轻的敲杨杏园的腿,脸上略略有点笑容。杨杏园以为他是生朋友,还是很注意的听。梁子诚不明就里,见杨杏园听了入神的样子,却笑说道:“杨先生不嫌这是迷信吗?”杨杏园道:“佛学也是世界上一种伟大的哲学,并不是说研究佛学的,就是婆婆妈妈似的,要逢庙烧香,见佛磕头。不过看了佛家的书,减除嗜欲,发现人的本性。”梁子诚被他道着痒处,将刀叉一放手一拍桌子道:“这非深于佛学的人,不能斩钉截铁,说出这一针见血的话。我会到许多谈佛的人,他们都谈得不对劲。以为佛学,不修今生,就是修来生。若果如此,学佛倒成了运动差事,恭维哪位大人物,就想那位大人物给他事了。不瞒你先生说,自从衙门不能发薪。家里又发生许多岔事,比前几年高车驷马,肥鱼大肉的日子,真是相差天壤。但是我因为平常看了几本佛书,心事自然淡了许多,倒不怎样难受。就是一层,对于家庭有骨肉之情,抛不开他,既抛不开,还得干事。学佛是学佛……”吴碧波笑道:“以下几句,我替你说了罢,要钱是要钱,作官是作官,吃大菜是吃大菜。”杨杏园道:“你不懂佛学,所以这样说。其实佛叫人出家作和尚,未尝不知强人所难。这也不对是取法乎上,斯得乎中。但愿人安分守己,知道一切是空的,不强取豪夺,也就很好了。”梁子诚越听越对劲,用三个指头拍着桌子,不住的点头。何剑尘拿了一把干净的刀子,平着伸了过来,轻轻的敲了杨杏园两下手背笑道:“你从哪里学得这一套?”杨杏园道:“你就藐视我不能看佛书吗?早两年我就看过一部《金刚经》。不过因为没有注解,只粗粗的懂得一些大意,觉得有些道理。这些时候,朋友送了好几部详注的经书给我,我一看之下,恍然大悟。原来这书上的问答,正和《孟子》一般,越辩驳越奇妙,越奇妙理也越明瞭。”梁子诚道:“那《金刚经》,本来有大乘有小乘,是佛家预备雅俗共赏的书。若是《莲花经》,《楞严经》,还有那《大乘起信论》,……”吴碧波皱着眉道:“得了,我们谁也不能去作和尚,管他九斤八斤。我们还是谈我们生意经罢。我们的款子,一切都预备好了,明天就可送到府上。只是公事日期,望您催着提前一点。干干脆脆,我就是这几句话。因为天一黑,何先生就要回报馆去的。”梁子诚笑道:“你这小孩子,总是这样顽皮。我们做不了好人,说说好话也不成吗?”吴碧波道:“不能做好人,光说好话,那更是要不得。还是我这人坏嘴也坏,胡闹一起好些。”梁子诚本来佛学谈得很起劲,无奈吴碧波极力的在里面捣乱,没有法子说下去,只好休手。
西餐吃完,梁子诚会了账,大家散开,吴何二人,便陪着杨杏园在园里大道上散步。杨杏园笑道:“碧波,你今天又没喝酒,怎么疯疯癫癫的?”吴碧波道:“你是说我不该和那位亲戚开玩笑吗?你不知道,他有两件事,不可以和人谈。一件是衙门里的穷状,一件是佛学。若是一提,三天三晚,都不能歇。偏是你都招上了,我不装疯拦住怎么办呢?”何剑尘道:“既不是失恋的病,为什么你心里老感着不痛快?”杨杏园道:“我也莫名其妙,也许是积劳所致。”吴碧波道:“这位梁先生介绍你去请一位陈大夫瞧瞧,你何妨试试。”杨杏园道:“若是要住院呢?……”吴碧波道:“我可以替你两天工作。”何剑尘道:“病也不是那么沉重,不至要住院。果然要住院,我们自然责无旁贷,替你工作。”杨杏园笑道:“若我死了呢?”何剑尘道:“当然由我们替你办善后。可是你要去治病,或者早去或者晚会,不要中午去。那个时候,正是这位大夫出诊的时间哩。”说话时,将社稷坛红墙外的树林大道,已经绕行了一周。依着吴碧波还要到水榭后面,山坡上走走。杨杏园说了一声“哎哟”,扶着走廊的栏杆柱子,一挨身就坐下。两只手捏着拳头,不住的拯腿。何剑尘道:“你这是怎么了,真个有病吗?”杨杏园道:“精神有点疲倦似的,我要回去了。”吴碧波道:“你不要把病放在心里,越是这样,病就越要光顾了。走,我们还走走。”杨杏园也不作声,微摆了一摆头。站起身来,背着两只手,随着走廊,就哼了出来。吴何二人随到门口,各自坐车回家。
这时,天色已然昏黑,街灯全亮了。杨杏园回得家来,见富氏兄弟把桌子移到院子中间,就在月亮底下吃饭。杨杏园道:“今晚的月亮又不大亮,怎么不把檐下的电灯扭着来?”富家驹道:“一扭了电灯,就有许多绿虫子飞来,满处乱爬,讨厌极了。”杨杏园说着话,人就向里走,富家驹连忙喊道:“我们这还没有吃哩,杨先生怎不吃饭?”杨杏园道:“我不想吃饭,有稀饭倒可以来一点。”富家骏道:“您真是有病吧?我看您有好几天不能吃饭了。”杨杏园道:“大概因天气热的原故。”说着,自己便走进自己屋子来,扭着电灯,见桌上茶杯凉着两满杯菊花茶,地板上又放一盘绿丝卫生蚊香。心里就想着,主人翁如此待我其忠且敬,样样妥贴。人生只要有这样的地方可住,也就可以安然过日子,何必一定要组织家庭呢。脱下长衫,于是就在一张藤椅上躺下。心里仿佛难过,可是又不怎样厉害,只得静静的,眼望桌上铁丝盘里,杂乱无章的叠着许多稿子的信件,都得一一看过。报馆稿子,一点也没预备,还有两篇自己要动手撰述的文稿,也还没有一个字。翻过手背上的手表一看,已有九点钟。这都是明天一早就要发出的稿件,现在还不动手,等待何时呢?一挺身站了起来,不觉长叹了一口气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未干。”坐到书桌边来,喝了一杯菊花茶。往日是不大喝凉茶的,今天心里焦灼难过,喝下去,倒象很是舒服。索性把那一杯也接上喝了。心里凉了一阵,似乎精神一爽,于是把铁丝盘里的信稿,一件一件的料理,工作起来,就不觉得时间匆匆的过去。忽然听差捧着大半个西瓜,又是一碟截片的雪藕,一路送了进去。杨杏园问道:“你们少爷,刚吃饭,又吃凉东西吗?”听差道:“这都快十二点了,还是刚吃饭吗?你是作事都作忘了。”杨杏园道:“哎呀,这样久了,我倒要休息一会子。”身子向后一仰,只见一把铜勺子,插在西瓜里。听差道:“我知道您是不大吃水果的。可是您说心里发烧,吃一点这个不坏。”杨杏园看了这凉东西,也觉得很好似的,扶起那白铜勺子只在瓜里一揽,就搅起一大块瓤来就吃。吃在嘴里,不觉怎样,可是吃到心里去,非常痛快。放下勺子,于是又接上吃了几片藕。有意无意之间,不觉把一碟白糖藕片都吃完了。西瓜究竟不能多吃,就让听差拿了走。这时心窝里觉得有一丝凉气,直透嗓子眼,人自然是凉快的。于是继续的赶稿子。稿子赶完了,就着脸盆里的凉水,擦了一把脸,一看手表,还只有一点钟。料着富氏兄弟或者乘凉还没有睡,正要踱到前院来找他们说话,忽然肚子里骨都一声响,肚子微微有点痛。心里想,不要是西瓜吃坏了吧?正自犹豫着,肚子就痛得一阵紧似一阵。于是拿了手纸,绕出这里的走廊,到后院厕所里去大解。果然是凉的吃坏了,大泻特泻起来。事毕走回屋子,两只大腿麻木得不知痛痒,走起来,脚板仿佛也没有踏着地。扶着窗台,走进屋去,洗了一把手,便想找点预备的暑药吃,偏是肚子里又闹起来。一刻儿工夫,来来去去,倒跑了七八回。
夏天夜短,一宿没睡,就看见窗外的天,由淡淡几个星光里,变成鱼肚色。由鱼肚色变成大亮。一片金黄色的日光,就由树叶子里,射到另一边墙上。富家骏屋子的窗户,正对后院,听见杨杏园一宿跑来跑去,知道他闹肚子,一清早醒了,推开窗户,见他背着手,在院子里徘徊。说道:“杨先生昨晚上吃了一个亏。”杨杏园一回头,脸瘦削了不少,两只眼睛框,凹下去很深,他笑道:“这都是那半个西瓜,一碟糖藕的毛病。”富家骏道:“西瓜是新破的,不会有什么毛病。就是那藕,是用冷水洗过的,怕不大好。”杨杏园没说什么,皱了皱眉毛又转向后院去了。他回来之后,精神已是十二分疲倦,扶到床上,便睡了。恰好有些南风,天气还凉爽,一直就睡到下午一点。醒过来肚子还是不能舒服,预料今天万难工作,只得把所有的事,一齐让听差打电话告了假。
他本来是有病的,这一来,越是身体支持不住。富学仁早得了子侄们消息,便特意来看他。他这屋子窗格上,新换了绿色铁纱,房门外又挂着一幅绿纱帘子,映着院子外的树荫,屋子里阴沉沉地。富学仁走进屋子来,见他侧着身子睡在床上,盖了一床白绒毯。床面前放了一张茶几,上放一把茶壶,斟了一杯极浓的茶,在那凉着。他枕头边斜放一卷木本《妙法莲华经》。这边竹案上,花瓶里,插了一枝半凋萎的玉簪花。又是一个黑色古鼎。燃了两枝线香。不由得笑道:“病态太重了。”这句话却把杨杏园惊醒了。一翻身起来,见是富学仁,笑道:“学仁兄怎样知道我病了,特意来探病的吗?感谢感谢。”富学仁见他一笑,露出一排白牙,正是显得瘠瘦,说道:“杏园兄,你这病不能一味蛮抵抗了,应该瞧瞧去。”杨杏园笑道:“闹肚子不过一天半天的事,不久就会好的。”富学仁道:“我不是说闹肚子,我是说前几天那精神疲倦的毛病。”杨杏园道:“我正要去看病,不想又闹起肚子来。我是先想吃点药,去除肚子里的杂病。”富学仁道:“那倒不用请大夫,我家传有个清暑秘方,好人都可吃。尤其是伏天吐泻以后,可以吃这个清清肺腑。回头我就叫他们给你到同仁堂先抓一剂试试。杨杏园虽不赞成中医,料到这种平常药,可以当茶喝,用不着拿科学的眼光去看它,便点了点头。富学仁见他如此说,就坐在他作事的位上,开了那方子,交给他看了看。上面除了二三样特别的药而外,其余也不过竹叶甘草之类,于是大胆吩咐听差照单去抓药。富学仁道:“不知道杏园兄看佛经是好玩呢,还是研究佛学?近来我看你是常看这东西呢。”说着,指着他枕头边的《莲花经》。杨杏园道:“原是好玩,现在有些研究的意味了。”富学仁道:“既然如此,我有些东西奉送,你得了必然十分满意。我是与佛学无缘,留在家里,也是废物。”杨杏园道:“好极,我猜必定是些很好的经书。”富学仁道:“我现在且不说明,让我送来了的时候,你再看罢。”便问他还想吃什么不想?杨杏园道:“只因为嘴馋,才病上加病,这应该俄两天了。”富学仁道:“你静养静养罢,我不和你谈话了。”说毕便自走了。
这天下午,他果然送了许多东西来。杨杏园看时,有一尊一尺高的乌铜佛像,一挂佛珠,又一副竹板篆刻的对联,乃是集句,一联是“一花一世界”,一联是“三藐三菩提”。另外一轴绢边的小中堂,打开一看,却是画的达摩面壁图。杨杏园非常欢喜,马上就叫听差挂将起来。那个时候听差把那剂药抓来,已经给他熬上了。杨杏园喝下去之后,觉得舒服些,便拿了一卷《楞严经》,躺在藤椅上看,人一疲倦,安然入梦。醒来,电灯又亮了。富家骏在窗外听见屋子里响动,便问道:“杨先生好些了吗?我叫他们熬了一罐荷叶粥等你吃呢。”杨杏园道:“好些了。也许是你府上那个清暑秘方有些灵验,心里居然舒服些。”富家骏说着话,就踱进来了。说道:“既然如此,就多吃两剂罢,明天照旧再抓去。”杨杏园听了,倒也不置可否。富家骏一见佛像高挂,笑道:“了不得!杨先生已经是沉迷佛学了,现在家叔又送了这些东西来,越发是火上加油。我很反对。我们又不是七老八十岁,为什么要这样消极。前途很大,我们应当奋斗,造成一番世界。为什么抱这种虚无寂灭的主义,把自己好身手毁了。”杨杏园手上正拿着一本经,望了他一望,又微笑一笑。富家骏道:“杨先生笑什么,你以为我不配谈佛学吗?”杨杏园道:“不是不配,不过你们年青的人,正是象一朵鲜艳的香花一般,开得十分茂盛,招蜂引蝶,惟恐不闹热。我们是忧患余生,把一切事情,看得极空虚,终久是等于零。用你的主观,来批评我学佛,那完全是隔靴搔痒。”富家骏微笑道:“无论怎样说,我总觉得和尚是世界上一种赘物,大可不要。”杨杏园笑道:“我又没有作和尚,你怎能因为反对有和尚,就反对我学佛学?”富家骏因为他是师兼友的人,不便极力和他辩驳,而且他是病刚有起色,也不愿意和他多说话,只得微笑一阵。后又道:“杨先生这病,其实是虚火。既然那种清暑秘方吃得很对劲,明天就可以继续的吃。”杨杏园道:“反正当茶喝,我也赞成。”
富家兄弟,对杨杏园的感情,本来极好,听了这个话,知道杨杏园是不反对。到了次日,因为上街之便,就亲自到大栅栏同仁堂去抓药。这个时候,沿着柜台外面,一个挨一个,由东到西,整整站了一排买药的人。富家骏见无隙可乘,只得站在一边稍等。背着手看那柜台里的铺伙来来往往,只是忙着开药架上的抽屉,却是有趣。忽然眼面前有一个人影子一动,已经有一个买药的走了。富家骏正要上前去补那个空,忽然有个女子和他一样,不先不后,也要前去补那个空,各出于无意,几乎撞了一下。这一下于,彼此都注意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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